论“同自然之妙有”在中国画中的表现
2023-02-10邓贵连
◎邓贵连
唐五代书画美学家提出了“同自然之妙有”的命题,他们认为,书法和绘画的意象应该表现宇宙的生气,做到气质俱盛,做到了这一点,就称之为“自然”。而老庄哲学中“自然”的本体和生命是“道”与“气”,因此,书画创作的意象如果表现了宇宙万物的生命之灵气,就达到了“妙”的境界。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书法艺术、水墨山水、水墨花鸟三个方面探索“同自然之妙有”这一美学命题,体会前人在书画创作中对于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
一、“自然”与“妙”
对于“自然”一词,我们并不陌生,如果要对它做出解释,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阐释:首先,它表示事物本来的、没有过度修饰、不掺杂任何虚假的模样。比如“你这个动作很自然”“你今天化的妆很自然”;其次,它特指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山、川、草、木等形成的原本就存在的自然环境,不是人为的,不是出自人类之手创造出来的。再从老子“论道”来说,“道”是原始混沌(气),生出阴阳二气相互合和,以此万物生,道的特点是自然,造化自然。[1]因此,美学上的“自然”可以将之认为是“道”生出的万事万物,它的主体和生命是“道”“气”。
“妙”字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会使用,如奇妙、巧妙等,用来形容事物如何好的一个程度。老子的美学中也首次谈到了“妙”字的范畴,老子所谓的“道”从天地之始来说是“无”,即无规定性,无限性;从万物之母来说是“有”,即有了规定性、差别性和界限。老子认为“无”蕴含着“妙”的属性,[1]因此,“妙”来自自然,来自万事万物。我们常常感叹事物的美好,追求艺术的美,常常会思考什么是美,美从何处来。艺术理论上也把美分为了自然美、社会美和艺术美,也有“真”“善”“美”的循序渐进,[2]好似“美”字是万事万物之最高境界。而老子的美学让我们看见了“妙”,如果说到“美妙”,则不仅仅是如何如何的美,更是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极了,当真是到了“妙不可言”的境界。魏晋以后,人们往往用“妙”字来品评艺术品,如“微妙”“神妙”等;到了汉代,“妙”成为常用的审美评语,成为美学范畴,时至今日,“妙”字甚至成了人们的口头语。
二、书法艺术之“妙”
中国画自古以来都讲究“书画同源”,以书入画更能创造一种境界,有时一幅书法作品就能作为一幅画来欣赏。“妙”在中国美学史上首先体现在书法艺术的创作中。中国书法历史源远流长,如若能练得一手“好字”,那么要达到绘画之高境界也是指日可待。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他的《书谱》中对书法艺术意象是这样描绘的:在写书法时,把它想象成奔雷、坠石、鸿飞、鸾舞、蛇惊等,并不是要把书法写得和这些自然物独特的形态相似,而是要表现自然物本体和生命。[3]前面说了老子美学的“道”,它生出了万事万物,“道”是原始混沌,是“气”,因此,万事万物的本体和生命是“气”,艺术家在创作中需要表现出自然物的“气”,从而达到“妙”的境界。在这里对褚遂良和颜真卿的书法做一个比较,体会书法艺术之“妙”境界。
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褚遂良在楷书上的造诣极高,楷书四大家之一颜真卿的楷书在历史的长河中代代传承,经久不衰。当代学者熊秉明对二人的书法特点进行了分析:颜体用笔好像铧犁耕田,吃入土地,翻起湿土,掘起泥沟;而褚字用笔好像舞者脚尖轻盈地飞跃和下落,点出严谨而优美的节奏。[4]由此可以看出二人都写出了自然物的本体和生命,颜体用笔实在,力道足,体现出一种朴实无华的生命气息;褚体用笔婉转灵活,体现出一种轻松愉悦、无拘无束的生命气息。而如果要达到“妙”的境界,还需要再作比较。再次引入熊秉明先生的分析:颜字笔画粗实,结构严密,字与字,行与行,缀扣紧密,“有”和“无”相对立,“有”以优势把“无”排斥、征服;在褚字中,“有”和“无”相容纳、相辉映、相渗透,造成一片空阔与宓静。前面说了老子美学中“道”的“无”,即无规定性和无限性,其中蕴含了“妙”的属性,而褚字显然体现了“无”,达到了“妙”的境界。可以说颜体比较规整大方,比较适合入门者临摹学习,待学到一定程度后应当学习褚体,在其无拘无束的境界里遨游,借以探索自然的本体和生命——“气”。绘画同样是如此,我们所面对的万事万物是老子美学中的“道”,万事万物的本体和生命是“气”,因为有“气”,万事万物才具有生命之活力。中国画创作在探索的过程中应真实地面对自然,从自我的精神里暂时抽离出来,进入自然的生命当中,这样或许可以发现另外的新世界。
三、王维水墨山水——“妙”在绘画中兴起
唐朝书法艺术在美学上对于“妙”的发现,自然而然地也会影响绘画。张彦远说:“运墨而五色俱,谓之得意,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彩。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绎。”[5]自然万象的五彩,都蕴含在“道”中,并不需要依靠丹青、铅粉的着色,最朴素的墨色接近造化自然的本性,因此是最“自然”的颜色。王维在《山水诀》中说:“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画家们在山水画中追求“同自然之妙有”的境界,必然导致文人水墨山水画的兴起。
(一)构图之妙
王维在诗歌和绘画上有很大的成就,诸多经典作品流传于后世。结合他的诗歌与绘画创作来看,均表达出了一种空净冲淡的哲学思想。王维的绘画首先表现在空明深远的构图形式。前人评述他的山水画,如唐李肇在《唐国史补》卷中说,“王维画品妙绝,于山水平远尤工。”[6]唐张佑在《题王石丞山水障二首》中所说:“右丞今已殁,遗画世间稀,咫尺江湖尽,寻常鸥鸟飞。”特别是《唐书》本传中,说他“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峰石色……绝迹天机,非画者之所及也”。[7]以上都表明他画中的山水景致是种平远辽阔的意境,是一种以描绘由近及远的平面推移景物的山水画法。如在其作品《雪溪图》中,采用了整体上远景烘托的方式,表达了一种空灵深远的意境。在远景、中景、近景三层构图方式中,画面近一半的比例用于对远处雪景的表现,中景是一片不可见底的水域,而稀稀疏疏的几座小茅屋构成了画面的近景。无论是近景、中景、远景,王维所表现的物象都是比较少的,朴素简单的景色构成了及其丰富的画面。他曾对画中水域书写了这样一句诗:“山临青塞断,江向白云平。”体现了一种身临其境的超脱感。
(二)色彩之妙
王维作为文人画之祖,其绘画打开了文人绘画中的水墨之风。中央美术学院的聂一婷在论文《王维形象在画史中的观念建构》中指出,王维因为其“平和冲淡”的审美趣味,使得后世特别是宋代文人对他这种至高的精神境界十分推崇,其对后期文人绘画中田园山水画有着重要影响。[8]质朴淡雅的墨色与“道”一样朴素,自然蕴含了万物之色彩,如其作品《冬雪山景图》,画面清新淡雅,颇具水墨趣味,以墨为色,施加渲染,墨色由淡到浓,加之以焦墨破轮廓线的破墨法,突破了以往技法的束缚,丰富了山水画的笔墨意境。相比于画功精细严谨、设色富丽的青绿山水,水墨山水多了一丝世间田野趣味与灵动之感。王维将水墨作为最佳材质作画,水墨为妙,妙在画中意。
(三)情感之妙
大雪纷飞过后,皑皑白雪轻轻包裹住世间一切烦恼,山水银装素裹,素洁、幽远,远望小小渔船缓缓流过,越溪流,以远眺,万物在白雪覆盖之下显得格外寂静,但若隐若现的几间茅舍却为这无限的清冷带来一丝烟火气。《雪溪图》中墨色勾勒的画面展现了一个活泼生动的世界,水墨山水画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是通过客观的山水景物表达作者的主观情感,画家以身入画,观者游心于画,妙在情深处,这都是一系列情感呼应所产生的意境。画中物象以“黑白”“有无”“虚实”的形式呈现出一片远离凡尘的田园风光,以水墨之质表达自我超越肉体之限,以淡然宁静的心境探索“道”之宇宙生命的本源。画家摒弃俗念而逸出凡尘,从自我狭隘的认知中跳出,通过“雪景”与“溪流”的虚实相融进入对象的生命中,从体会画中之意到体会生命之意,自我精神与宇宙生命相契合,生命与生命之间不断激荡,焕发出新的生命,以新的生命回到世俗,感受新的人生,用一颗纯洁之心去坦然面对外界的喧嚣。
四、“妙”在八大山人绘画中的体现
清初四僧中的八大山人我们都很熟悉,他的写意画之妙至今无人能超越,用心去体会他的作品,定能感受颇深。以下选取了几幅八大山人的代表作品做简要的分析。
(一)《游鱼图》与《雏鸡图》
八大山人花鸟画最突出的特点是“少”,一是描绘的对象少,二是塑造对象时用笔少。在八大山人的绘画中,往往是一条鱼,一只鸟,一只雏鸡,一棵树,甚至一朵花,题几个字或者盖一方印章,便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如这幅《游鱼图》,与我们看见的以及绘画的鱼类题材都不同,寥寥几笔,勾勒鱼眼、鱼嘴和鱼肚的轮廓,其余几笔用浓墨迅速写出鱼背和鱼鳍。一条鱼和几行题字在一张画纸中尽显孤独寂寥。表面看是一条鱼,实则是拟人化的鱼,是八大山人自己的生活境遇和精神状态的反映。《雏鸡图》同样如此,几乎全用淡墨精确地写出了雏鸡步履蹒跚的动态,全幅一片空白,右上题诗,从题诗内容可以看出八大山人的作画意图,他表明自己要做一只超越争斗、独立自由的雏鸡。这两幅作品的点睛之笔是它们的眼神,可谓是点“妙”之笔,把雏鸡的生命灵气展现得活灵活现。全幅的空白之处本无内容,体现了“道”的“无”,而一个小小的眼神却饱含着“气”,流遍了整幅画面。当我们安静地看着鱼和雏鸡的眼睛,它们好像在与你谈话,内容很多,也很复杂;它们又像是冷冷地看着天空,对一切似乎不屑一顾,孤单一人却很高傲。多么神奇的意境,想必八大山人也沉入其中久久未出。一条游鱼,一只雏鸡,单凭几笔就把纸中之物画活了,写出了他无限的情感,给予了后人无限的遐想。我们融入其中,体会自然生命之活力,或喜或悲,百感交集,果真是一个“妙境”!
(二)《荷花小鸟图》与《八哥图》
这两幅作品画面内容较为饱满,与前面两幅形成了对比。《荷花小鸟图》中,一只蜷缩着身体的小鸟站立在一个底部细小而顶部较粗实的石头上,很明显这是一块危险的石头;小鸟头顶有一支斜塌下来的荷叶,似乎要把这只弱小的鸟压住,背景为一张以淡墨写出的荷叶,姿态充满着张力,和挺直向上的枝干交相辉映。弱小的鸟似乎被头顶的荷叶压住,依然坚强地站立在危险的石头顶端,实则小鸟就是八大山人本人的化身,充满张力的荷叶也代表着他精神的顽强,而挺直向上的茎秆更说明了他即使身处险境,也要做正人君子。画中的每一个自然物都生机勃勃地活在了纸张里,八大山人寄予了它们永久的生命力。这正是“妙”的体现,“同自然之妙有”,表现自然物的本体和生命,哪怕是一枝秆,也活在了画中,并且永久地活着。八大山人的画之生命无终止,正是“道”“无”的体现,达到了“妙”的境界。前面说了老子美学中“道”就是“阴阳二气相互合和”,然后生出了万事万物(自然),万事万物必然是具有阴阳二气的体现。在画中可以理解为自然物之间的对比,如小鸟头顶的荷叶和背景荷叶,一实一虚。同样的,在《八哥图》中,两鸟一前一后,一睡一醒,一动一静,鸟与背景一实一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观赏者能够体会到运动之态,这是生命灵气的体现。整幅画用笔少,墨色浓厚,画面内容瞬间趋于饱满,当真是“妙不可言”的境界。
五、结语
中国画发展到当代,绘画语言多种多样,所选取的题材也越来越广泛。中国画创作要做到“同自然之妙有”,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千万不可急切。就如同老子美学中的“道”“无”,万事万物的开始是无限性与无规定性,结尾或许也是如此,但生命是具有灵气的,是运动的,万物生生不息。绘画者要积极探索,去发现万事万物生命之美妙。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安静的心灵,一颗能包容万事万物的心境,真诚地对待每一个生命,让它们在笔下、在纸上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