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鸭人老件
2023-02-10熊和平
◎ 熊和平
老件是个哑巴,今年有七十多岁了。听邻居们说,他因儿时发高烧,吃错药便哑了。没哑之前叫曹国建,哑了之后就叫老件了,再后来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成了曹老件。
老件没有别的特长,从小就爱鸭子。他凭着赶鸭子的手艺,建起了楼房,娶上了老婆,养育了两个好儿女,女儿中专毕业,儿子大学毕业。他们在事业上都颇有成就,儿女都很孝顺他。
九四年的时候,我在西安读书,暑假回家,想吃老水鸭,上老件家里去买,没买到——老件不知什么原因不养鸭子了。此后就再也没看见过老件赶鸭了。而关于老件赶的鸭子每一只都能生个大的蛋、每一只都十分肥实、每一只都不破坏庄稼、每一只都通人性的故事,在我脑海里便逐渐成了一种传说。
今年国庆节放了七天假,我回到老家,停住了浮躁的脚步,抛开城市繁华,真实地回归农村,从心里放下琐事,呼吸新鲜的空气,还重温起《文始经》之类的典籍。正读得欢喜的时候,突闻二女儿在屋外惊呼“好多鸭粒粒,好多鸭粒粒”。我便放下书本起身,来到阳台上观望,真的看到了几百只肥实的水鸭在田间寻食。老远见到一个晒得黝黑又显得健壮的老年人,戴着个乌黑的草帽,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另一头钳着个小铁锹,那草帽上面还时不时地吹起烟雾,宛如一幅鲜活的油画。
是他!我挥手致敬高呼:“老件!”
我欣喜若狂,飞奔下楼,领着女儿来到老件的身边。他见了我们笑得很开心,一脸的皱纹就像一朵朵黝黑的花瓣,牙齿比脸更黑,当门的两颗已经下岗了,笑起来那颤动的舌头鲜红而又潮湿正如花蕊。让我想起了“种子酒”电视广告里的那个端着美酒庆丰收,笑得让全国人民尊敬的陕西老伯,让我笑出了泪花。老件见我笑得太放肆,收了一下他那黑黝黝的花朵,严肃了一秒,又将他那朵黑花笑得更加灿烂了。
老件做了很多手势,让我们父女俩一头雾水,我在忙乱中掏出了香烟,敬上一支,他挥手示意不要,还亮出腰间的小布袋。我再三敬上一支香烟,他却伸手过来夺了三根,从小布袋里拿出一张小白纸,将我的三根香烟的烟丝取出,然后卷了一根“喇叭筒”,用火柴点燃,吐出一个个大大的烟圈。这一连串熟悉的动作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到儿时。
我实在是不懂老件的手语,和他交流十分困难,便领着女儿回到家里的阳台上观看。
只见老件从一棵大树下拿出了一个谷袋子,走到一丘有水的稻田边,拍了三下手掌,便开始撒谷子。几百只鸭子像士兵一样,如水涌至,急急忙忙地吃美味。鸭子吃饱后,就都三五成群地坐立在田间小路上,悠闲自在地清理着自己的羽毛。
黄昏将至,老件挥挥手中竹竿,不断地用竹竿上的小锹挖了些许带水的泥土,打到鸭子的身边,没有暴力,只有提示,看上去是四面八方一阵乱打,但是认真看起来很有章法,几分钟便将零乱的几百只鸭子赶到一起。领头的鸭子很快地发挥作用,领着自己的队伍,听凭老件的指挥,朝着老件心中的目的地兴高采烈地奔去。
老件赶着他的鸭子,鸭子在田间一路欢呼,这一路没有人的言语,交流却是如此和谐;这一路鸭子的叫声杂乱,步调却是那么的一致,也没有掉队的。老件扛着竹竿朝着斜阳走在鸭子的最后。
来到一口水塘边,领头鸭跃入水塘,游到对岸,登上一条村级水泥路。鸭子两只一排,谦和地走在水泥路的右旁歌声不断,摇摇摆摆地朝前走着。突然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鸭群受惊,乱了阵脚,有两只胆小的鸭子领着自己的小分队想另谋征途。老件熟悉地用指挥棒将离队的小分队队员赶到大部队里,将乱跑的小分队队长,用指挥棒控制在地上,快步来到它跟前将其提在手上,待小分队长情绪稳定后,才将它放在鸭群的最后面。
老件的鸭棚子要横过一条乡级公路,公路上车水马龙,更不利于成群结伴的鸭子通过。但老件是真有办法,他从鸭队最后飞奔到前面,然后丢开鸭群,横过马路,快速来到鸭棚旁,竖插起竹竿。几百只鸭子这时紧紧地挤在一起,停下了歌唱和脚步,都抬起头如同一帮无助婴儿齐齐地盯着老件。老件发现没有人车通行的时候,突然一挥手,大吼一声“耶,啦啦……”,所有的小头目都不再受制于领头鸭,一涌而过,平安归巢。
晚饭的时候,女儿叽叽喳喳,若有所思地将见到的老件赶鸭子一幕描述给奶奶听。我母亲告诉孙女:“老件爷爷一辈子只会一句话‘耶,啦啦……’其他什么都叫不出。他除了种田的手艺就是赶鸭子了。九十年代初期,农村大量使用农药、化肥,特别是老鼠药四处投放,老件爷爷的鸭子多数死于非命,没有毒死的鸭子产蛋率很低,所以他都快三十年没有赶鸭子了。到了现在,农村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观,重污染的农药没有使用了,老鼠药基本不使用了,但吃的鸭子和鸭蛋都是用各种饲料养殖的,一是味道不好,二是对身体有危害。现在老件重操旧业,从事生态养殖,并且鸭蛋和下岗的鸭子的卖价还不高。今天晚餐的生态老鸭汤和咸鸭蛋能有这么好的味道,都是老件爷爷的功劳呢。”
母亲在席间的话语,让我的心境变得肃穆。饭后我漫步来到田间,迎着秋夜凉风,我仿佛读懂了老件一辈子只能说出的那句话。“耶,啦啦……”如同至真至善至美的乐章回畅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