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纪30 年代鲁迅对黎烈文的扶持与帮助
2023-02-10庄娅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庄娅[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鲁迅对青年总是充满了关心和爱护,20 世纪初,有数不清的青年,在工作和生活中得到鲁迅的扶持和帮助,在创作上受到鲁迅的鼓励,他们用文字怀念鲁迅带给他们的教诲。鲁迅广泛扶持青年作家,不仅壮大了革命文艺力量,更赢得了青年的崇高敬意。1936 年10 月19 日,鲁迅先生与世长辞。胡风、巴金、黄源、孟十还、黎烈文等16 位文学青年为鲁迅抬棺,他们都是鲁迅的好友或学生。
鲁迅与黎烈文初识之时,黎烈文29 岁,刚刚留学归来,而鲁迅已经52 岁,步入中年,可谓忘年之交。1932年12 月至1936 年10 月,鲁迅与黎烈文的书信往来十分频繁,鲁迅提到黎烈文的日记有195 则,《鲁迅全集》中记载《致黎烈文》书信共32 封,黎烈文有《致鲁迅》书信69 封,从二人的书信往来中可以窥见鲁迅对黎烈文的扶持与帮助。
一、对改革《自由谈》的鼎力支持
《自由谈》是《申报》的副刊,1932 年,《申报》老板史量才为一改《自由谈》缠绵萎靡的文风,下决心换掉周瘦鹃,由黎烈文任主编。但是,彼时黎烈文刚刚留学归来,虽有网罗新文学的新锐重振《自由谈》的雄心,奈何人脉浅薄,人地生疏。20 世纪30 年代初,左翼文艺运动抬头,鲁迅与茅盾可谓两员大将,因此当局的“围剿”也异常严重,轻易不接受陌生人约稿。黎烈文不敢贸然向鲁迅约稿,遂通过郁达夫请鲁迅惠赐大作,写给茅盾的约稿信,则由开明书店的老板代为转交。①
鲁迅得知后,于1932 年1 月24 日化名“何家干”向《自由谈》去稿两篇(《观斗》和《“逃”的辩护》),黎烈文深知有分量的文学巨匠对办好刊物的重要,不仅及时刊出鲁迅的文章,更在文章周围饰以花边以显,希望读者不要因为名字生疏,错过“奇文共赏”的机会。②
此后鲁迅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常抱病工作,但依然不遗余力地支持这位新人编辑的工作。其一是稿件数量,鲁迅陆续向《自由谈》投稿共135 篇,这些杂文实际刊出125 篇,后多收入《伪自由书》《准月风谈》《花边文学》。鲁迅不辞辛劳,以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为《自由谈》供稿,有力地推动了《自由谈》的自革,一改以往缠绵萎靡的文风。其二是稿件质量,鲁迅的杂文言词犀利,见解独到,“有时如骨鲠在喉,不得不吐”③,逐步形成“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的特点④,《自由谈》时期,鲁迅的杂文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鲁迅曾在致黎烈文的书信中提到《“多难之月”》,称“原想嬉皮笑脸,而仍剑拔弩张”,鲁迅故作轻松,但话锋直指当局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表面写“多难之月”,实则写“多难之国”,以小喻大,蕴锋刃于无形。
鲁迅的杂文以批判性和战斗性见长,针砭时弊,毫不留情,因此,当局审查鲁迅的文章也更为严格。鲁迅必须频繁更换笔名以躲避当局审查,据统计,鲁迅在《自由谈》投稿先后用过38 个笔名,平均每4 篇就要更换一次。⑤除此之外,鲁迅还授意黎烈文可以对文章进行适当修改,“可用与否,一听酌定,希万勿客气也”。后来,政治环境日益紧张,“文中似亦雕去,以至短如胡羊尾巴”⑥,鲁迅不但没有责怪黎烈文,反而一直鼓励他,在黎烈文被迫发出“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的启事时,马上致信宽其心怀。
在黎烈文任《自由谈》编辑时,鲁迅不仅身体力行支持黎烈文的工作,还多次向黎烈文推荐其他优秀青年作家的文稿,徐诗荃就是鲁迅颇为欣赏的又一青年作家,如《鲁迅日记》所载:“诗荃来,因卧不见,留笺并稿二篇而去,夜以其稿寄《自由谈》。”鲁迅与黎烈文的书信中也多次提到徐诗荃,并称赞他“能做短评,颇似尼采”⑦,“颇有佛气”⑧。刘半农也曾评鲁迅“托尼思想,魏晋文章”,徐诗荃能得鲁迅青睐,想必也有二人均喜爱尼采的原因。
然而徐诗荃其人,有才气也有鬼气,他常要求鲁迅为他抄写后再投稿,不可直接投原稿,有时一日就写好几篇,鲁迅一人抄不过来,还请许广平帮忙抄,可是还抄不过来,只好致信黎烈文,“此公脾气颇不平常,不许我以原稿径寄……不知馆中有人抄写否?”询问报社是否有人代为抄写。鲁迅一方面爱惜人才,不忍其埋没,一方面为黎烈文网罗新文学骨干力量,只得答应徐诗荃无理的要求。鲁迅作为新文学领军人物,不吝赞赏,广泛扶持青年作家,他不因自己身体欠佳而推辞,反而对青年人倾注了极大的信心,拼尽全力给予青年人以帮助和指导,其耐心与苦心可见一斑。
二、对翻译工作的悉心指导
20 世纪30 年代初,翻译作品参差不齐,误译乱译现象时常发生,令读者不忍卒读。1922 年,赵景深在翻译契诃夫的小说《樊凯》时,竟把“银河”译为“牛奶路”,鲁迅作为翻译作品的坚定支持者,对这种乱象也是痛心疾首。他曾在1923年发表的《二心集·风马牛》中调侃过“牛奶路”的翻译,借此讽刺赵景深等主张“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的翻译,称此举乃是“乱译万岁”。
事实上,翻译一部作品并不比创作一部作品容易,甚至更难,翻译犹如“带着镣铐舞蹈”,鲁迅也深谙此理。因此,鲁迅主张“硬译”,翻译作品的“信”比“顺”更重要,逐字逐句译出大意即可,总好过一张空翻盘。鲁迅对待翻译作品的态度总是一丝不苟,力求展现作品原本的风貌。但是,对于青年学者的译文,鲁迅从不苛求,认为“吃烂苹果总胜于无”,青年学者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译文水平也是参差不齐,鲁迅可以宽宥他们的失误。在鲁迅看来,青年应当勇敢,只有勇于走自己的路才能在血气方刚中见出真性情,因此鲁迅愿意为这样勇猛的青年保驾护航。彼时黎烈文正因革新《自由谈》饱受排挤,鲁迅为防止他消沉,决定邀请黎烈文合办《译文》。
《译文》是鲁迅和茅盾为促进国内翻译市场的复苏创办的刊物,1934 年9 月,《译文》首次刊出,刊物的定位并非时髦装饰品,而是为少数真想用功的人作“他山之石”,因此译文要精,印刷要美。除鲁迅、茅盾、黎烈文三位创始人外,还决定邀请黄源来做《译文》的主编之一。⑨黎烈文早年留学法国,获得巴黎大学研究院文学硕士学位,归国后曾在法国哈瓦斯通讯社上海分社任法文编辑,译文流畅,言简意赅。鲁迅曾评价黎烈文的译文“如瓶泻水,快甚”⑩,黎烈文在对待翻译作品时,也秉持鲁迅以“信”为主的翻译主张。
胡铭曾在《光明》半月刊上翻译过一篇纪德的《高尔基死了》,黎烈文批评这篇不足500 字的译文存在众多漏译、误译之处,还凭空杜撰了一个“现实剧院”的名称,指责编辑沈启予把关不严,实在太对不起纪德。这场论争后经证实,胡铭的翻译的确存在不少错漏之处,而黎烈文的译文并没有发现什么错误。因此,黎烈文严谨的治学态度与扎实的翻译功底深得鲁迅的信任,《译文》共出29 期,几乎每期都会有黎烈文的译作,甚至一期会有两篇。
鲁迅一向认为,“凡有可造之材,不忍其埋没”。因此,不论是刊登在《译文》上的作品,还是黎烈文个人的译作,鲁迅都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意见,如黎烈文发表在《译文》上的文章,鲁迅建议其对作者及作品做一点简略的说明,以方便读者阅读;黎烈文翻译的《西班牙书简》,鲁迅曾致信建议其《后记》可以多写一点,免得读者觉得寂寞。除去《译文》发表的翻译作品外,黎烈文还翻译过《妒误》《红萝卜须》《伟大的命运》《最高的勋章》《河童》等外国名著,是20 世纪30 年代出色的翻译家,而黎烈文的这些成就与鲁迅的悉心指导与充分肯定是分不开的。
三、对工作生活的关怀备至
鲁迅对待敌人总是“一个也不宽恕”,但是对于青年来说,鲁迅反对青年过于激进。鲁迅鼓励青年勇敢地前行,在他的心目中,青年是要敢于说出真话、敢于挑战权威、敢于抛弃诱人光环的人,为了追求这样的“勇气”,鲁迅甚至能够原谅青年身上一些初出茅庐的幼稚,甚至认为这一幼稚正是青年人最醒目的标记。但是,勇敢并不是鲁莽,鲁迅并不赞同青年人去做无谓的牺牲。
黎烈文改革后的《自由谈》作风泼辣,锐气凛凛。鲁迅虽然看重黎烈文敢于冲破藩篱,革新老牌报纸的勇气与决心,同时又担心锋芒过盛,惹人非议。“腰斩张资平”正是黎烈文任《自由谈》编辑期间争议颇大的事件。“腰斩”本意指古代的严酷刑罚,这里指《自由谈》停载张资平的长篇小说。1932 年12 月,《自由谈》从改版第一期开始连载张资平的爱情小说《时代与爱的歧路》,小说讲的是青年大学生林海泉和几位女性的爱情纠葛和情色关系。1933 年4 月,《自由谈》刊出启事,说次日起停止登载张资平的小说。30 年代中国新闻出版业高度市场化,编辑自主选用稿件的独立性很强,况且《时代与爱的歧路》也并非佳作,只是张资平普通的一部言情小说,这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被其他报社利用,公开挑衅,制造事端,把登载稿件与否污蔑为文人间的恩怨。
首当其冲的当属黎烈文,小报杜撰停载张资平的小说并非是因为读者倦意,而是黎烈文故弄玄虚,为证清白应当拿出六七万封读者来信方可。其次是指责茅盾企图利用《自由谈》达成政治图谋,而停载张资平的小说正是为茅盾准备阵地,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腰斩张资平”事件,最终仍是鲁迅背了黑锅,此前鲁迅就曾评价张资平是“三角恋爱小说家”,张资平在小报的鼓吹下,顺势认为《自由谈》停止连载他的小说《时代与爱的歧路》是鲁迅从中作梗,此次事件是鲁迅为扫清地盘,垄断《自由谈》的话语权的一招,无辜躺枪的鲁迅也是有口难言。
鲁迅在“腰斩张资平”事件后致信黎烈文:“我与中国新文人相周旋者十余年,颇觉得以古怪者为多……而最可怕的是动辄要你性命。”⑪言语之中充满悲凉,仿佛陷入“无物之阵”般无奈,但仍以切身经验告诉黎烈文对付此类文人的方法。其一是不必愤怒,不要为此类事件耗费过多精力;其二是不必客气,此类文人的攻击就像乡下人拿粪帚打架,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工作中,黎烈文初接手《自由谈》可谓困难重重,最大的难题就是《自由谈》将以什么姿态出现在社会上。要知道,《申报》的老板史量才,是一个富有文化理想的民族实业家,他期待《自由谈》可以将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相结合,既要推陈出新,传播新文化,又不愿《自由谈》成为左翼文艺运动的阵地,承载政治图谋,过于激进。因此,黎烈文革新《自由谈》需要把握的度十分重要,过于激进或过于保守都会招致不满。鲁迅深知这位新主编的不容易,多次在信中宽解安慰,告诉黎烈文做编辑本身就是要受气的,明末,甚至有因为谣言招至杀身之祸的人,如今还只是令人生气而已,如能修炼到不生气的境界,也就不会觉得做编辑苦了。
在生活中,鲁迅也给予了黎烈文无私的帮助。黎烈文初到上海期间,因忙于《自由谈》的编务工作,无暇照看生产的妻子,竟让她独自在医院死掉了。黎烈文痛失爱妻,十分悲伤,于是写下《写给一个在另一世界的人》悼念亡妻。鲁迅得知后深受感动,对黎烈文未满月的婴儿也是多加照顾。待到婴儿十个月时,鲁迅还亲自上街为其买一种新式的护肚带,并且在信中耐心细致地讲述新式护肚带的用法,若是大了可以等等再穿,若是小了可以把带绳放长,若是不合心意可以退换,这是先前与店铺说好的。
1925 年5 月8 日,鲁迅在写给河南《豫报副刊》的青年编辑朋友吕琦、向培良的信中说:“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事实上,鲁迅在与青年的交往中,时时关心青年人的“生存、温饱和发展”。
黎烈文苦于编辑工作,鲁迅除了悉心安慰,还给黎烈文推荐喜爱的电影,以期解其编辑之苦。众所周知,鲁迅是资深的电影爱好者,《鲁迅日记》中记录最多的就是买了哪些书与看了哪些电影,目前可以找到鲁迅最早的观影记录是1916 年9 月24 日在北京跟许季上“同往西长安街观影戏”。自从鲁迅移居上海后,观影更是成为鲁迅闲暇时的最爱。
鲁迅不只自己喜爱电影,还喜欢和友人一起看电影,1932 年8 月,在上海电影院上映的《哥萨克》,鲁迅就接连进电影院看了两遍。而且对不喜欢藏好的他来说,好电影自己一个人看太可惜了。于是,周建人夫妇、黎烈文、黄源、萧军、萧红等纷纷成了鲁迅热情推荐好电影的对象。
鲁迅在1936 年10 月10 日致黎烈文的信中写道:“《复仇艳遇》以为甚佳,不可不看也。”鲁迅向黎烈文推荐喜爱的电影,一方面是电影甚佳,另一方面也是为解黎烈文编辑之苦。九天后,鲁迅与世长辞,这也是他一生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济人之急,帮人之困,贯穿了鲁迅的一生。
四、结语
20 世纪30 年代,与黎烈文一样得到过鲁迅扶持与帮助的青年一定还有很多,鲁迅对青年有教诲,但他时常提醒青年,切不可将自己作为榜样甚至偶像对待。鲁迅有自我解剖的自觉,他非常担心自己看穿一切后的沉稳太过感染有为的青年。鲁迅对青年的态度因此有时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看到青年充满热血和激情、不顾个人安危的勇猛;另一方面,又非常害怕青年因为这份勇猛而牺牲。
在青年的心目中,鲁迅是长者,是导师,但鲁迅自己从不以这样的身份和姿态自许。他总是怀着美好的愿望,愿有为的、正直的青年,能够保证“生存”、越过“温饱”、求得“发展”。当代青年,是可以从鲁迅身上感受到前进的力量的。
① 巫小黎:《〈自由谈〉“腰斩”张资平引发“倒鲁”事件考论》,《鲁迅研究月刊》2017年第11期。
② 康化夷:《黎烈文与鲁迅晚年的交往和友谊》,《长江学术》2012年第3期。
③⑪ 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2页,第415页。
④ 牟利锋:《〈自由谈〉时期鲁迅杂文文体意识的自觉》,《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3期。
⑤ 刘和芳:《平生风谊兼师友——鲁迅与黎烈文》,《晋阳学刊》1982年第5期。
⑨ 张蓉:《鲁迅与茅盾创办〈译文〉始末》,《飞天》2011年第4期。
⑥⑦⑧⑩ 鲁迅:《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第17页,第35页,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