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与重构
——《我母亲的自传》中的杂糅叙事策略研究
2023-02-10窦洁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济南250103
⊙窦洁[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济南 250103]
黑人女作家牙买加·金凯德(Jamaica Kincaid,1949— )是加勒比裔美国文学作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位。她的作品以愤怒和悲悯观照残酷的殖民历史和加勒比女性的苦难人生,“其文字里储存的是一个殖民铁蹄下的幸存者在后殖民主义时代的灾难记忆和历史梦魇”①。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金凯德书写了许多杰出文本,其中最受推崇的是她耗费五年时间打磨而成的长篇小说《我母亲的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My Mother,1996)。这部自传色彩浓厚的作品以20 世纪的多米尼加为背景,向读者展开了女主人公雪拉以阴郁和晦暗为基调的人生回顾。生而丧母的雪拉在完成自传的同时,通过想象勾勒了已故母亲的生平经历,痛诉了整个加勒比民族永恒重复、浸满屈辱的境遇,阐明了小说题目悖论的隐含逻辑。
在该小说中,雪拉表现出强烈的反叛与越界意识。尽管天生的性别、种族和后天习得的民族文化被视为劣等和他者,但她以一种对抗式的“自恋”积极认同自我,构建了具有杂糅和流动性特征的身份,反抗各方的压迫和规训。在此过程中,她扭转了父权社会两性权力关系中女性的被动地位,倒置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既定的统治秩序,并在强大的杂合文化中找到归属,形成文化的第三空间,解构了殖民文化霸权。这种跨越边界的实践使雪拉最终摆脱了看似无法规避的身份悲剧。
事实上,金凯德不仅将雪拉的越界作为小说的主体内容构成,还采用了杂糅特征显著的叙事策略,使雪拉的自传叙述形式与其内容高度统一。这一策略的娴熟运用使该小说形成和谐的整体,完美诠释了金凯德反对霸权体系中二元对立的思想和对边缘人群身份与生存问题的深刻思考。
一、“自我”与“他者”杂糅的叙事主体
在西方世界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本体论观念中,“自我通过吞噬他者来确立自己的权力和地位”②,自此诞生的是一个极权主义的自我,随之而来的还有霸权和压迫。而金凯德在《我母亲的自传》中推翻了传统概念中相对立的“自我”和“他者”的关系,在一个叙事主体中同时包含了作为“自我”的雪拉和作为“他者”的母亲。正如艾莉森·唐纳所言:“我们不能明确地将这部作品定义为以(雪拉)自己或其母亲为主体的生活详述,它所探讨的是一个由自我、他者(母亲)和写作多重交织的整体。”③杂糅的叙事主体使边缘他者达成越界,颠覆了“自我”至高无上的权威,粉碎了其作为中心的唯一性。
自传往往被认为是一个人生活的记录,其中作者和叙述主体的统一性赋予了其排外的特点,催生出单一的权威中心。然而由于自我认知存在局限性和盲区,叙述自我形象的塑造和完善通常需借由对经验自我和“他者”的描述间接进行。因此自传看似聚焦于单一的主体,实则有益于重新界定“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蕴含着二者作为相互联结、交互融合的共同体的可能性。在《我母亲的自传》中,主人公雪拉执着于还原母亲(他者)的过往,在自我生活的讲述中贯穿了对母亲短暂一生的书写。生而丧母的她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追溯自我生命源头的真相,实现对自己人生的完整叙述。孩子与母亲之间的连接本是天然的,后者为前者提供了人来到世界最根本的起点,并帮助前者建立对自己最初的认知。但小说第一句便表明,雪拉被剥夺了这样的机会:“我的母亲生下我就死了。因而,在我的整个一生中,唯有虚无伫立于我和我的来世之间,我的身后总是吹拂着一股凄寒而又晦暗的风。”④母亲的缺席使得雪拉陷入个人身份认同的危机,不断迫使她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我是谁?我的母亲生下我就死了。在你刚出生时,你还什么都不是。”⑤在雪拉寻找缺失开端的渴望的推动下,女儿和母亲的故事自然地嵌入了彼此的人生。她努力拼凑有关母亲的梦境和破碎的现实,复原了母亲的形象以及她如何和父亲相知、相爱并孕育自己的全部经历。然而,她最终无法真正了解母亲的生活,也无法了解全部的自己:“你是谁是个无人能解答的谜,即使你自己也不能。”⑥绝望中,雪拉放弃了想象母亲的努力,转而彻底将“自我”与作为“他者”的母亲合二为一:“这里对于我的生活的叙述,已经成为对于我母亲的生活的叙述,而这也就等于对于我的生活的叙述。”⑦该陈述赋予了母亲主体性和话语权,她不再是被书写的客体,而是和作为“自我”的女儿共同构成杂糅的叙事主体。
由此,母女合一、复数形式的“我”再现了人生之初孩子与母亲紧密联系、融合共生的阶段,呈现出一种圆满的状态。婴儿通过语言代替与母亲分离,而雪拉则通过文字将“自我”和母亲(他者)联结在一起,填补了生活中母亲缺席的真空,完善了对自我的叙述。这样的设定也使小说之中形成了一个循环,祖祖辈辈的母亲和女儿在文字中重生并发声,打破了这一群体历史的沉默。同时,该杂糅主体也展示了这样一种可能,即为“他者”代言能够实现双赢,赋能于“自我”和“他者”组合的整体。这与美国黑人女性主义思想家贝尔·胡克斯的论断相照应:“通过重书你的故事,我也重书了我的故事。”⑧
二、过去与现在杂糅的叙事时间
传统观点认为,传记或者其他传记体作品一般按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铺开,或至少遵循一条明确、连贯的时间线来体现唯一叙述者的发展。“在西方的自传体系中,顺叙俨然已经成为惯例,仿佛它是一种自然甚至必然的时间安排原则。”⑨尽管金凯德将小说冠以自传,《我母亲的自传》仍秉承其整体后现代主义反传统的审美追求,不断使过去的声音越界进入并逗留于主流的现在话语,展现了一个时空交叠的文本空间。
小说的主要情节线索直白清晰,详尽回溯了雪拉从备受欺侮的弱小女孩到觉醒抗争的坚强女性的蜕变,其叙事却不是线性的,整个书写过程中多次出其不意地应用了闪回和闪进的技巧,让读者卷入混乱的时间旋涡。文本在雪拉与丈夫菲利普确立恋爱关系之前的叙述基本遵循正向时间顺序,以地点的变换作为脉络见证主人公的成长。但故事在她与菲利普成为恋人之后并没有继续向前推进,而是横向展开讲述了她同时期与罗兰的恋爱。随后在该文本空间中时间陡然倒流,雪拉开始假想父亲幼年的过往以及父母相爱、母亲去世的故事。关于历史的叙事至此又戛然而止,女主人公续接自己的经历告知读者她和菲利普的婚姻以及父亲的去世。意料之外的时间动态与雪拉对命运隐喻的描述包含了相似的意味,暗示了母亲的缺席以及其所象征的民族历史的缺失带来的无可借鉴、无从依靠的迷茫:“你开始信赖事物的恒定性,于是你就信赖起了事物的寻常表现。一天,你推开家门,走进院子,而地面已经不再那儿了,你掉进了一个没有尽头、没有边际、没有色彩的洞里。……正当你习惯了永远的坠落、坠落之时,你突然停了下来……”⑩
不仅如此,《我母亲的自传》更通过叙述主体的杂糅使过去和现在的时间线齐头并进,实现了多维度的时空交错。雪拉宣称自己生活的叙述也是母亲生活的叙述,授权作为他者的母亲加入女儿主导的话语,引导她来自过去的声音融入当前的叙事,与女儿一起成长、憧憬、回首。历史与现实、缺席与在场此刻已混淆不清,共同构建了处于居间状态的“第三空间”。
小说中过去与现在的交叠和重合旨在凸显两个事实,即过去对现在有着长远而深刻的影响以及后者仍在不停地转化为前者。对于这两种概念的探讨充分彰显了金凯德对于历史的严肃反思。多米尼加这片土地上殖民的暴行虽早已终止,但历史的遗产却给像雪拉这样的被殖民者的后代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创伤。命运的悲剧、无数母亲与女儿的故事因历史的遗留反复重演:“对我而言,历史不仅仅是过去——它既是过去,也是现在。”⑪模糊暧昧的时间线进一步附加于文本浓重的压力和窒息感,提醒着历史与现在的密不可分。然而另一方面,过去与现在的紧密联结也预示了颠覆现状以改写历史的潜在可能,强调了主动抗争改变既定命运的重要意义。
三、真实与虚构杂糅的叙事结构
金凯德在《我母亲的自传》的文本写作中多维度地糅合真实与虚构,搭建了复杂的叙事结构。其模棱两可的题目以及正文前半部分对女主人公姓名的隐匿,制造了雪拉真切存在以及她等同于金凯德或其母亲的欺骗性印象,将叙述者的身份事实神秘化。只有小说初版封面右下角腼腆隐藏的“小说”一词的补充注释提供了关于作品性质隐晦的确定性。而金凯德显然将许多她自己的真实自传材料融入了雪拉的故事中,如早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弟弟的早逝以及与白人丈夫的婚姻,这些元素使得该部作品既不像典型小说,也不似传统的自传,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英文中文类(genre)一词来源于希腊词语‘genos’,意思是种族、部落或其他人类组成的群体。”⑫因此金凯德对文类的模糊处理也反映了她对于杂糅身份的寻求。她通过雪拉大声喊出自己的宣言:“我拒绝属于一个种族,拒绝接受一个国家。”⑬她将文学体裁的分类与约定俗成的身份分化进行类比,通过解构前者暗示了后者的不稳定性,指出其作为一种文化建构结果的本质。
假使把该作品解读为雪拉的自传,在她的叙述层面上也呈现出真相与想象的多重杂糅。“自传这类文学其实就像张没有整理、乱糟糟的床铺,是一个可以重塑话语、知识和政治实践的所在。”⑭文本中看似客观的事实可能有意或无意地被叙述主体篡改,如雪拉所说:“因为过去的太多经历都是由现在的经历决定的。”⑮由此可以推断,她的故事实质上是真实和虚构糅合的产物。雪拉叙事中的自己永远处于主动和主导地位,作为掌握最终话语权的人,她或许在这看似真实的自传中重置了自己的人生,改写了无数自己挫败的经历:“对于我,未来必定仍然在照耀着过去,让我的失败里酝酿着伟大复仇的开端。”⑯换言之,雪拉已经揭晓的成功结局会在其对失败的过去的叙述中埋下胜利的伏笔,从而阻碍真相的再现。再者,雪拉将她的自传等同于母亲的自传,重塑了母亲的故事,以反抗代替服从,以胜利代替失败,以生存代替死亡,从而让边缘化的母亲重新回归于她自己生活的中心。在这一进程中,想象的产物填补了母亲缺席的空白,隐喻了边缘群体受压迫历史的改写和民族记忆的修复。它和雪拉真实的经历相互融合,赋予了该自传独特的完整性。
在殖民话语中,女性、加勒比黑人、贫困者等群体被边缘化并沦为无足轻重的存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过去等同于殖民者入侵和殖民的历史。金凯德则在她的小说中为从历史中被隐去的群体提供了发声的平台,让他们成为叙述的核心。雪拉的故事修正了刻板印象中被殖民者软弱无力的形象,对欧洲中心话语构建的知识提出了根本质疑。它霸道而主观的对历史的改写形成了对殖民者以自我为中心构建历史叙事做法的戏仿,嘲讽着其所谓的权威和真实。
四、结语
金凯德以“越界”与“重构”为核心贯穿小说《我母亲的自传》始终,在编织女主人公雪拉探寻流动性身份的故事的同时,应用杂糅的叙事艺术使“边缘”元素跨越主流文化设定的边界,重新构建了具有开放性、融合性和多元性特点的文本空间。在其中,金凯德解放了无数压抑许久的声音,使之成为话语的主体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并引领读者重新审视社会意识形态和习俗操纵的、看似固定的种种身份分化。在此基础上,这部小说得以更加立体、多维地向世界传达了反抗霸权统治及二元知识系统的思想。
① 路文彬:《愤怒之外 一无所有——美国作家金凯德及其新作〈我母亲的自传〉》,《外国文学动态》 2004年第3期,第 21页。
② Bell hooks.Black Looks: Race and Representation[M].Boston: South End P,1992: 36.
③⑭ Alison Donnell.When Writing the Other is Being True to the Self: Jamaica Kincaid’s The Autobiography of My Mother[A].In: Pauline Polkey ed.Women’s Lives into Print: The Theory,Practice and Writing of Feminist Auto/Biography[C].London and New York: St.Martin’s Macmillan,1999,pp123—136,p124.
④⑤⑥⑦⑩⑪⑬⑮⑯ 〔美〕牙买加·金凯德:《我母亲的自传》,路文彬译,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1页,第185页,第166页,第187页,第165页,第114页,第185页,第175页,第176页。
⑧ Bell hooks.Yearning: Race,Gender and Cultural Politics[M].Boston: South End P,1990,p151—152.
⑨ Thomas G.Couser.Altered Egos: Authority in American Autobiography[M].New York: Oxford UP,1989:204.
⑫ Jana Evans Braziel.Caribbean Genesis: Jamaica Kincaid and the Writing of New Worlds[M].New York:State U of New York P,2009,p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