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幻的倔强
2023-02-09余驰疆
余驰疆
郭帆
《流浪地球2》中的太空電梯。
《流浪地球2》通过特效技术让刘德华重返青春。
1999年的夏天,山东学生郭帆坐在高考考场里,语文答卷的最后出现了作文题目: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作为卡梅隆电影《终结者》的发烧友,郭帆对这道罕见的、带着科幻色彩的作文题兴奋不已,写下一篇带有爱情元素的科幻文章。这是他人生的第一道科幻大题,答得不错,“好像只扣了两分”。
同时,在山西阳泉,娘子关电厂的一名计算机工程师正在写一部短篇小说,第二年,他凭借这部作品获得科幻小说银河奖特等奖。这个工程师,名叫刘慈欣;这部小说,叫做《流浪地球》。
时间快进到2019年,电影《流浪地球》以46.86亿的总票房成为春节档票房黑马——原著刘慈欣、导演郭帆。当时媒体常用的一个标题是:《流浪地球》开启了中国科幻大片的元年。
4年后,《流浪地球2》再度掀起中国人对科幻的讨论热潮,并成功闯入北美周票房前十。电影里,有令人震撼的奇观,比如高耸入云的太空电梯,震耳欲聋的行星发动机;有细入毛发的特效;也有科幻世界备受关注的议题,比如虚拟世界的永生、人工智能的反击等等。尤其巧合的是,那道20世纪最后的高考作文题“记忆移植”,也成了影片上映后的热门话题。
而最令观众动容的,是硬核技术包裹下,中国人对故土的眷恋,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刻理解——中国影视工业和中国故事紧密交织,现代科学精神与民族文化完美融合。
一场4年的豪赌
“小破球”,是影迷对《流浪地球》的昵称,一是因为电影中的地球伤痕累累、四处流浪;二是因为《流浪地球》剧组极为艰难的拍摄经历,光是网络上流传的“郭帆四处化缘拍片”就频上热搜。
4个月前,《环球人物》记者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与郭帆相遇,他指着发际线说:“最近洗头一撮撮往下掉。”《流浪地球2》预告片发布后,微博上有人指出飞行器的设计问题,郭帆看到后直接回复:“我们赶紧改。”
采访中,有两句话是郭帆经常挂在嘴边的。第一句:“《流浪地球》是摸着石头过河,是从零到一,《流浪地球2》同样是从零开始。”第二句:“我想总结工业电影的历程,提醒后人不要跳坑。”
电影理论家邵牧君先生曾说:“电影首先是一门工业,其次才是一门艺术。”这句话未必放诸四海而皆准,但绝对适用于科幻题材。作为工业化程度最高的类型片之一,大部分科幻电影都是烧钱耗人的工作。
两组数据可以证明。《流浪地球》时,郭帆的团队有400多名主创,7000多名工作人员,用3000张概念设计图、8000张分镜、1万多件道具、10万平方米的置景面积,完成了2003个特效镜头。最复杂的镜头,修改次数超过了250次——那仅仅只是一瞥而过的“冰封上海”。到了《流浪地球2》,数字大幅增加:5310张概念设计,9.5万件道具,102个科幻类主场景,置景展开面积超过90万平方米,最终完成了3300个特效镜头。
《流浪地球2》海报。
这些数字的升级,不仅是资金的增长,更是整个工业体系的完善。第一部时,郭帆本想找美国公司做特效,结果发现报价高得离奇,一个S级特效镜头就是20万美金。许多物理特效(指区别于数字特效的,直接用材料或者设备做出的可触摸的、真实存在的特效),都是韩国人的天下。
最后,郭帆和团队选择“土法炼钢”的办法,用人力和时间去弥补经验不足。他们第一次在中国电影拍摄现场搭建了电动六轴设施,将演员在车中的颠簸效果模拟到了最真实的状态——“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的名场面便来源于此。风雪、爆破、火焰、落石,以及难度颇高的失重效果,也都来自中国团队之手。
拍摄4年间,对郭帆和剧组来说,就是一场豪赌。选角时,吴孟达一开始拒绝了,后来看到剧本,被故事深深打动,于是穿着厚重的宇航服,吊着威亚上阵。而一出剧组,重病的达叔就被送上了救护车。《流浪地球2》中,郭帆用CG为已逝去的达叔还原了形象,虽只是惊鸿一瞥,却感动了无数观众。吴京则是“郭帆空手套白狼”传奇中的另一个主角。一次,郭帆壮着胆子请他喝酒,诚惶诚恐地问:“京哥,我实在找不到人了,你能不能来客串一下?”吴京看着胡子拉碴的郭帆,想到了自己为电影也是如此,仗义地答应下来。后来的故事众人皆知,吴京从客串变成了主角,又从主角变成了投资人。
幕后人员和投资公司更不必说。郭帆搭进了全部身家,制片人龚格尔把车给卖了,摄影指导刘寅自己花钱买了几百万设备,中影破例为《流浪地球》开了两轮会,认真分析超支原因,最终决定追加投资。
《流浪地球》上映前,没有人知道这场豪赌的结局。直到2019年春节过后,所有人才意识到,这部电影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往往,大制作不是上天入地,而是细致入微
“我们本以为有了一部经验,第二部可以参考,没想到遇到的问题更多了,依然是摸着石头过河。”郭帆说。
《流浪地球》的制片人龚格尔对媒体透露,2019年做调查问卷,超过80%的观众非常希望看到《流浪地球2》。“其实剧组的人是百分百不想干,因为知道百分百是个坑。但郭帆觉得,数据摆在这儿了,总得有人干吧。”
第一次是新兵上阵无畏无惧,到了第二次,大环境和个人心境都发生了变化。近几年,中国观众已经培养起相对成熟的鉴赏力,对特效也有了“免疫能力”,光靠视觉爽感不足以说服大众。
对于站在第一部高度上的郭帆来说,一方面要“保持谦逊、不能膨胀”,另一方面还要加上点“进一步推动中国科幻影视的工业化”的野心。
第一层是硬实力的工业化。“第一部的时候,我们很难想象如何完成一件宇航服的制作,包括一些精密特殊道具的制作,所以要跑去向国外团队学习。”郭帆说,“但是这一次,我们运用了各种新技术的组合,有3D打印、数字车床,现在可以很快生产出20套宇航服。”
第二层是软实力的工业化。第一部规避了生物、流体等难度系数较高的CG特效技术;第二部,观众看到了10年甚至20年前的吴京、刘德华。这个模型,需要研究演员骨骼、肌肉、血流层、皮肤、毛发,之后再通过人工智能学习,将演员表演混合在一起,形成“真人”。郭帆感慨道:“往往,真正的大制作不是上天入地,而是细致入微。”
第三层也是最难的,就是制度的工业化。第一部剧组常驻工作人员有900人,第二部直接来到2000人,有时连放饭时间、顺序都成了问题。随着特效镜头倍增,后期制作人员数量与工作时间也在翻倍,管理難度也陡然增大。
为了摸索出自己的流程化管理,郭帆向北京电影学院“借”了20个实习生,每天行走在剧组各个部门,唯一工作就是记录流程里的错误:从盒饭到合同,从拍摄流程到设备管理……“我翻开那些纸,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郭帆说,“但是有问题就赶紧改,把坑填上重新开始。”
巨大的工作量压着,他连生病都不敢。“有一次感觉要感冒了,我就跟自己暗示说,我不能感冒,我不能停下来,因为要拍戏。然后就真的没事了。”
拍摄任务最重的时候,郭帆每天几乎只睡4小时,喝5大杯冰咖啡,白天在片场,晚上就去后期室。“这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因为它是不对的,这恰恰证明我们的电影工业化不够才会导致只能睡4个小时,我们想要的电影工业化就是高效、尽量不用熬夜。”
更多时候,郭帆像是一家大型企业的CEO,通过一次次填坑后找到了相对精准的流程管理。比如最基础的彩排,郭帆把导演组进行拆分,一部分负责后方统筹,一部分专门负责彩排,一部分负责现场执行,才能保证正式拍摄时最大限度减少时间浪费。
“以往我们听到工业化,都觉得是硬件,是高端技术。但我认为真正重要的,是工业化的思维模式、流程和标准化管理,这才是核心。”郭帆将自己比喻成中国科幻影视的一颗铺路石,“我们会在这些试错中不断完善,最终整理出一个流程。希望有天能编个教材。”
中国人独有的浪漫
郭帆曾提到中国科幻面前的两座大山:一是科幻语境,二是价值观,也就是文化语境。前者取决于影视技术和科幻想象;后者则是创作者与观众真正的共鸣所在。《流浪地球》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便是契合了这一份文化语境。
2016年,郭帆前往美国交流,他给美国人讲述了《流浪地球》的故事。美国人听完后第一反应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带着地球逃离?“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买房子贵,但是细想一下,其实是中国人对土地的情感。”
郭帆在《流浪地球2》拍摄现场。
《 流浪地球2》拍摄现场。
以往的欧美科幻作品里,寻找地外星球是主题;而在《流浪地球》里,坚守故土成了未来的选择。这使得末日命题,被赋予了中国人独有的浪漫。
这种浪漫在《流浪地球2》中得到进一步提升。《流浪地球2》的背景是半个世纪内的近未来,人类在发现太阳危机初期时,为生存做出的努力和探索。中国政府率先提出“移山计划”,利用1万台发动机花费2500年时间推动地球进入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系。简而言之,它描绘的是“流浪地球计划”诞生的过程。
电影里的中国方案,有宏大而浪漫的情怀,也有舍小我成全大我的感动。“情感,我觉得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最大缘由所在。”郭帆说。
拍科幻电影的人,既要有理性思维,也要有感性思维,郭帆恰好在这两者间找到了平衡。他从小学画,少年看完《终结者2》后励志拍一部科幻片,高考时电影学院在山东没有招生,最终读了法学院。毕业后,郭帆进入电视台工作。一天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我成了七老八十躺在摇椅上的老头,我不想为这一生想干而没有干的事情后悔。”
于是,他辞职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可导演系竞争太过激烈,郭帆转而进入管理系。也正是管理系的学习,让郭帆对产业有了更深了解,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对电影工业的看法。
由此,他成了一名适应性和弹性极强的导演。处女作《李献计历险记》就是颇有科幻元素的小众电影,这部作品口碑上乘,但商业成绩不佳。从那时起,郭帆就意识到应该解决“个人表达和大众喜好平衡的问题”,因为“对年轻创作者来说,活下来才是第一位”。
到了第二部作品《同桌的你》,几千万成本撬动了4个亿票房,郭帆突出重围。这部电影也令郭帆入选国家广电总局的前往海外进行人才交流的项目,回国后很快遇上《流浪地球》,开启了一个科幻大片的新局面。
“二十出头的时候,我离电影很远,但我喜欢电影,所以在法学院就想尽办法找到摄影机,拍摄了第一支短片,我觉得这是一种倔强。”郭帆说,“拍《流浪地球》,也是,希望这份倔强能给中国电影工业化带来一点有用的东西。”
“你会不会担心自己就被框在科幻里了?”记者问。
“框就框了吧,既然有幸找到了热爱的东西,又何必急于跳出这个框呢?”
郭帆的终极科幻大题尚未做完,他已经准备好用一段长长的时间去回答了。
郭帆
1980年出生于山东济宁,硕士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2011年自编自导电影处女作《李献计历险记》。2019年,由其导演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上映,引起巨大反响,获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2023年春节档,《流浪地球2》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