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界在逃相声选手
2023-02-09高塬
高塬
2022年7月,王辰在云南香格里拉找到了高原植物塔黄。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这玩意儿在花市上,一般叫‘黄金万两‘红运当头,都是吉祥话儿。可作为植物,它的中文正式名就一点儿也不吉祥了——朱砂根……有人说它的果子是红的,这叫‘红金,捏开了里面是白的,就是‘玉。您这思路我懂,侯宝林也教过我这段儿!”
春节期间盘盘年宵花,是哔哩哔哩(以下称B站)UP主“天冬Asp”的保留节目。“天冬是一类植物,Asp为这类物种的拉丁文缩写。”视频里,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嘴皮子顺溜、话多梗密,作为“植物界在逃相声选手”,“天冬Asp”的马甲下面,是北京师范大学科班出身的植物科普作家王辰。他为人低调却名声在外——全网100多万粉丝都爱听他的“相声式科普”。
“一路上拍了不少东西,还惊喜地看到了近几年我国新发现的一些物种,比如生长在溪水甚至瀑布里的激流植物。”2022年腊月廿八,王辰刚结束了一场广西之旅,回京后还没整理妥当,就接受了《环球人物》记者的采访。他娓娓道来,说起植物就像说起多年老友般亲切、欢喜。
旅行、拍摄、科普,王辰的生活忙碌却纯粹。从2003年扒在植物学的门口张望,到2023年已累计出版23本专著、发表600余篇专业文章、剪辑160余条视频,20年间,他始终沉浸在植物的世界,花花草草早已长满了他的背包、书桌、阳台,甚至蔓延到他的眼睛、鼻子与耳朵……
“说学逗唱”越来越拿手
成为“相声演员”之前,王辰一直兢兢业业地码字。“大三就上论坛写东西了。当时国内的自然科普论坛很少,就先在文学论坛里写,后来有了大自然论坛、绿镜头、北京昆虫网,等等,才开始偏重动植物科普。”他回忆说。谁拍了个古怪的小虫或者丑丑的植物,发到论坛,大家会叽叽喳喳在底下留言,众说纷纭。那时的王辰,在论坛上更多是探讨、学习,并未产生过专攻严肃科普的念想。
就这样,在“大神”和普通爱好者济济一堂的论坛上,王辰积累了经验,结交了志同道合的好友,也碰到了成为科普作者的机会。“2003 年,《博物》杂志试刊,策划做一期北京周边博物学的专题,需要一些对植物、鸟类、昆虫都有热情且了解的作者。我平时在论坛上跟他们打过交道,就受邀参与了专题的写作。”王辰说。此后,他成了《博物》的撰稿人之一,毕业后加入《博物》,成为团队的初创成员。也是从那时起,他正儿八经地走上了科普之路。
“刚开始那几年,没那么多作者资源,也没有丰富的网络素材,同事们都是自己动手。大家都非常非常拼,干劲儿十足,每天工作都是激情澎湃的。”
严肃、正确、好看,是王辰接受的专业训练,“相声演员”则是他开始做科普视频后才有的“人设”。2020年,疫情的到来完全打乱了他外拍、采访的节奏,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利用这段时间沉淀自己,反思过往,并和同事探讨当下植物科普的困境。“当时做科普视频的人不多,尤其是植物类的更少。而且有不少是猎奇恶搞类的,比如在外面看见个奇怪的植物,刨回来吃了。如果我们不去做更好、更正确的东西,观众就会被误导,觉得植物领域就是这样。”
王辰科普睡莲和荷花的视频被弹幕刷屏。
2022年7月,王辰在云南德欽拍摄青藏高原野花。
新的问题来了,王辰已经习惯了写科普文章,视频该怎么做呢?“动物能动,植物得靠你来讲解,靠你来‘动。”王辰清空以往经验,解锁新技能——从零开始学习剪辑技术,寻找适合自己的风格。他借鉴小时候爱听的相声、评书的语言特点,开创了曲艺杂谈式的科普流派。
在视频里,静止的植物配上他连珠炮似的幽默解说,动静皆宜,相得益彰。“大风子、麻疯树、见血封喉、鸡矢藤、猪屎豆、臭屎茉莉,您听听,植物的名字多‘优美啊。”“报菜名”只是基本功,什么话都接得有梗才是他的拿手绝活:
有人想在家里养猪笼草吃蚊子,来问他,他说:“可以,养死了就给它立个碑,上头写‘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生物课秒变语文课。
荷花属于莲科,睡莲属于睡莲科,有人就提出:因为它们名字里都有个“莲”字,所以是亲戚。王辰回怼:“那您让秦香莲怎么想?”
大家都好奇,每逢节庆时天安门广场上为什么放那么多一品红,他解释:“一品红能开一个月,又皮实还特便宜,您弄一昙花试试,开俩小时谢了,这长假还放不放了。”
从虞美人为啥姓虞到谁说海棠无香,从天安门广场上的国庆花篮到植物学好书推荐,“天冬Asp”就像个大大的植物园。除了花花草草,王辰也和毕业生聊专业报考,晒晒随手拍的云彩,讲些生活里的鸡毛蒜皮。视频种类越来越多,“说学逗唱”也越来越拿手。
“一天刷完了所有视频,大概这就是相声的魅力吧”“宝藏UP主,内容好丰富”“这嘴是借的吗?听得喘不上气了”……每条视频下面都有网友留言“一键三连”。王辰就这样“出圈”了,他制作的“天冬博物日志” 等系列视频目前已更新150余集,在B站收获了1000多万播放量。
植物科普刮起“国风”
戏谑、欢脱,是社交媒体上的“天冬Asp”,身为科普作家的王辰还有文学、浪漫的一面。
上世纪90年代,北京近郊区是王辰童年玩耍的地方,出门就是大片荒地、菜园。“母亲会带我去野地里看刺猬、花草、小虫子,晚上一起数星星。”追忆过往,他发现少时的爱好都变成了日后的工作内容。“诗词也一直很喜欢。从初中开始,我就自己学着按照古代的格律写诗。”
1999年,热爱自然的王辰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专修生物学,保送研究生后选择攻读植物分类学,师从“华北植物第一人”刘全儒教授。刚上研一,刘老师就将自己的藏书——1957年出版的《诗草木今释》送给了王辰,交代他“关注中国古典文化中的植物学”。后来在《博物》工作期间,有作者撰写此类文章,王辰作为编辑,和他一起打磨稿件的过程中,觉得这个方向非常有意思。
了解越来越深入,兴趣也越来越浓。王辰跃跃欲试,开始自己动笔写作将中国古典文化与植物学相联系的文章。为此,他得空就往图书馆跑,查阅明清时期的影印版文献,在互联网上搜集资料。考证的过程像在迷宫探险,但他乐在其中。2015到2020年间,由他创作的《桃之夭夭:花影间的曼妙旅程》《野草离离:角落中的绿色诗篇》《七十二番花信风》先后出版,成为商务印书馆“自然感悟”系列丛书的重要组成部分。
“植物分类学从西方科学体系而来,许多本土植物在国外引进的出版物中没有体现,因此,我们在做植物分类学的科学表达时,应该有意识地结合中国本土物种、本土文化。”王辰说。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每逢春末,看着枝头盛放的丁香,王辰总能想起中国古诗中的意蕴——因为尚未开放的丁香花蕾,像人紧握的拳头,缩成一团,恰能呼应人心中的郁结之情,由此有了“丁香结”的意象。以中国诗词解释中国人身边的花草树木,王辰让植物科普刮起了“国风”。
上图:古诗中常以“丁香结”象征人心郁结之情。下图:王辰想成为一株遍布世界各地的眼子菜。
愿做一株眼子菜
“如果一个植物,它长得其貌不扬甚至很丑陋,那么即使它是珍稀物种,也难以被大众关注,最后只能沦为植物里的‘鸭嘴兽。”在谈及最新出版的《花与鸭嘴兽》一书时,王辰说:“我们在去看明星物种之前,是不是关注到我们身边常见的、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或者濒危但不好看的那些植物?我们有没有对它们有更多的了解?这就是我选‘鸭嘴兽做书名的原因。”
在社交媒体上,他的账号头像是一只黄色的可达鸭, “做的东西即使不火了、看起来不那么好看,但只要能勾起一些人对植物的兴趣,就很开心了”。
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自然世界的广博赋予了王辰永不停歇的好奇心。“博物学不是一门功利的学问,它更像是人们精神层面的一种需求。它让你看到自然万物,了解古今中外自然本身的样子。对我来说,它在忙碌的生活之外,给了我一个很愉快的出口,使我一直对世界葆有新鲜感。有这种新鲜感在,人就不会觉得生活非常无趣。”
相比其他学科,王辰觉得博物学更亲民。“我们这群人做的其实不是科普,而是科学传媒。传统的科普高高在上,是我给你‘普,你要接受我的‘普;科学传媒的理念是,我提供内容你来选择,我把我的内容做得尽量讓你愿意看,让你感兴趣。”点开王辰的科普视频,就能看见“炸了锅”的评论区。学习生物、植保、园林,甚至中药学的网友纷纷就视频中提到的知识点“激情对线”,自由发散,俨然一场场激烈的学术讨论。王辰偶尔在评论区回复提问,多数时候都把空间留给网友。这种良性互动,让学习氛围蔓延到视频外。“评论里有人指出错误,我会马上查资料、改正。一直抱着实事求是的心态去做科普。”
研究植物多年,如果把自己比作一种植物,他愿意是眼子菜——一种极普通的水草。“长得不起眼,但分布在世界各地。中国古人曾形容它的叶片像一双张开的眼睛。我希望可以像它一样,有机会能到各处去多看一看。”
王辰:1981年生于北京,植物学硕士,自然摄影师、科普作家,笔名天冬。专职撰写植物科普文章,出版相关书籍。因在社交媒体发布科普视频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