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动画 驶向“深海”
2023-02-09刘舒扬
刘舒扬
在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后的第一个春节,就连电影春节档也承载了更多含義。科幻、历史、悬疑、喜剧、动画……6部类型、主题各异的电影在此集结,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五,单日电影票房连破10亿元,大年初六假期最后一天也有9.7亿元。国家电影局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2023年春节档票房达67.58亿元,位列中国影史春节档票房第二。在春节档的强力带动下,1月票房突破100亿元,刷新中国电影市场年票房最快破100亿纪录。
在这样特别的春节档中,《深海》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它是6部影片中唯一的3DIMAX影片,也是首部有杜比视界的国产动画电影,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视觉奇观。它的故事发生在现代社会,关切讨好型人格、心理疾病和原生家庭等现代社会讨论度极高的话题。不管与导演田晓鹏本人的前作《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相比,还是作为一部成人向的中国动画,不依托于任何IP的《深海》,无疑在题材的探索上迈出了勇敢一步。
一直以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始终是中国动画取之不尽的“深海”。如今,另一片原创动画的“深海”,正在逐渐浮现。
1月22日,动画电影《深海》上映第一天,导演田晓鹏出现在北京一家影院。他罕见地蓄了一口络腮胡,头发短了些,额前几撮竖直向上。“没有想过太多关于档期的情况,但《深海》是剖开自己内心而来的作品。”他说。
《深海》主人公参宿的名字,源于田晓鹏夜晚看星星时的灵感。作为冬季最亮的3颗星星之一,参宿四虽然是一颗恒星,但它被红色光晕包裹,在人们肉眼看来是极不稳定的存在,仿佛随时都能吞噬自己。
小女孩参宿也常缩在妈妈留下的红色卫衣中。几年前父母离异,父亲有了新的妻子,她始终是被忽略的存在。那天全家乘邮轮旅行,她循着好似妈妈的声音跌进海中,却误入了 “深海大饭店”,船长叫南河,会画画,还会魔法。
饭店搭建在一艘巨大的鲸形潜水艇上,起初南河非常不欢迎参宿,因为她会招来“丧气鬼”,呼啸而来的巨大红色会把人和船吞噬。可他又很快改了主意,答应帮参宿找妈妈,深海冒险由此开启。直到手机响起,参宿听到妈妈的呼唤,蒙太奇式的交替闪回——原来,跌入海里后,是邮轮上那个变魔术的小丑南河救了她,他们已经在海上漂流了好久。所谓的深海冒险其实是南河画的绘本《深海大饭店的传说》,“丧气鬼”是参宿一次次涌起的负面情绪。
南河没能活下来,参宿是否走出阴霾也是开放式结局。影片最动人的无疑是揭晓真相的最后30分钟,但要抵达它,首先要“撑”过人物行动缺乏动机、主线剧情不见进展的一个多小时,如果前半程失去耐心,后面草蛇灰线渐次明朗时的震撼也就无从谈起。
这样的剧情节奏,使得观众评价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分化。一种声音认为,影片在视效和故事上都做到了极致;也有人批评,眼花缭乱的画面遮盖不住支离破碎的表达。在1月底的一次线上直播中,田晓鹏承认,这是自己在美术和剧作上的一次“任性”,“想突破动画的边界,看看能‘疯狂’到什么程度”。
这个故事在田晓鹏脑海中生长了好多年。2015年的一天,那时《大圣归来》还没有上映,团队剩下不到10个人。田晓鹏说,自己对“深海”这个主题很感兴趣,看看能做些什么。每人依据关键词搜罗资料,互相激发对深海的想象,碰出了各种各样的故事线,没人去想片子什么时候上映、能有多少票房。
不久,《大圣归来》大获成功,关于深海的故事提上日程。那天,大家坐在各自工位上,田晓鹏平静地宣布,要做下一部片子了,是关于海的,大家加油吧。
2023年1月29日,导演田晓鹏出现在《深海》的映后见面会上。此时他已经刮掉了胡子。
2015年10月,北京金黄灿烂的秋天,田晓鹏在东二环的一间会议室里见到了当时的执行制片人桑志宏,此前她就职于一家动画公司,与美国梦工厂等国外动画电影团队合作比较多。两人聊了聊,田晓鹏目标明确:想创新。
这一年,11位中国动画人赴美国迪士尼考察学习,田晓鹏也在其中。回来后,他交给桑志宏一堆整理过的笔记材料,请她再结合自己的工作经验,给大家讲讲迪士尼这套生产执行的工作流程。他觉得自己的路子多少有点“野”,希望国内也能体系化地去做一部动画电影。桑志宏搭建了流程图,每个模块的职责、时间节点,一目了然。此后,1478名动画人在这个体系中运转了7年。
“这个片子一定是东方人的表演,在美术视觉或表达方式上,也一定蕴含着东方审美的元素。”田晓鹏这样跟大家强调,他一直在寻找一种能与之契合的美学风格。
直到2016年,看到青年水墨画家张渔的画,绚烂又含蓄,他高兴极了:我们能不能把它三维化、让它动起来?
可中国水墨的写意和具象写实的三维似乎天然无法兼容。水、丙烯、色素、牛奶、洗洁精……主创团队用不同组合做了100多次试验,终于找到了更丰富的色彩和更自然的流动感来表达深海的世界。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制作出来后,三维物体的轮廓太生硬,少了水墨原有的灵动洒脱。大家再看回水墨画本身,发现线条边缘充满颗粒感,于是制作人员用无数的粒子堆积成水墨的形态,让它变成各种具象的东西,“粒子水墨”就这样诞生了。
为了体现整个画面的层次感,有些镜头特效的制作层数有上百层,粒子数多达几十亿。一开一合向上游动的水母,仅让它从概念图到动起来,田晓鹏和团队就花了两年。《深海》片头那段一两分钟的漩涡鱼群,他们做了两年多,花光了前期投资的所有钱。“算出来时吓一跳,心想这片子什么时候能做完,但执念已经到那儿了,心已经到那儿了,就想咬牙把它做完。”
为了协助导演把影片做到极致,桑志宏前前后后联络了很多特效团队反复摸索测试,“能尝试的都尝试了,全程都在试探边界”。迪士尼的《冰雪奇缘》制作时,专门组建了一支技术团队,研发出影片中自然柔软的雪花质感,中国动画却鲜有这样的操作。在她看来,为了表现水墨去研究粒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深海》已经是中国动画在技术上的先行者。如今,这也是影片得到一致好评的地方。
除了色彩,角色也是视觉表达的重要一环。参宿是中国女孩,她心思细腻,性格内敛,设计动作时就要考虑很多微表情、微神态。张有栋曾经参与过《深海》前期的美术设计工作,影片的概念海报就出自他手。他觉得《功夫熊猫》在中国元素的呈现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但在语言、手势、表情上,还是“西方的表演”。
所以得知真相的参宿跪坐在地哭泣时,由胸腔颤抖带动的肩膀抖动幅度并不大;最后她双臂环住南河,向他告别,是揪住而不是抓住对方的衣服,手型微微拱起……一如田晓鹏最初对这部影片的定位:这是“东方人的表演”。
《深海》的核心主创大多是从《大圣归来》时期一路过来的。2015年桑志宏原本打算去迪士尼工作,看完《大圣归来》,她加入了田晓鹏团队,“没想到中国动画能做成这样,感觉很有希望”。
很多人会谈起田晓鹏早年那段经历,那与他《大圣归来》导演的身份形成某种互文:1999年,52集国产动画《西游记》问世,他负责其中4集。那个孙悟空就像主题曲中唱的:翻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抖一抖威风,山崩地也裂。
流动飘逸的水墨画(上图)与粒子模拟的水墨(下图)。
但他心目中的孙悟空没有这么潇洒漂亮,原因很简单,在五行山下被压了五百年,换谁谁能受得了?所以到了《大圣归来》,他的孙悟空一改昔日的美猴王形象,更接近一个中年大叔,会说“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这样的陌生化叙事在神话志怪IP的动画化中逐渐成为一种必然,不过这是后话。
田晓鹏把《大圣归来》当作一场探索——中国故事怎么讲?东方动漫如何建立自己的思想和艺术体系?设计江流儿生活的长安城时,团队搜集了很多古城资料,可信息实在太少,初版城市搭建出来后更像一个小镇。设计师又前去湖南湘西的凤凰古城采风,赶工加了些更恢弘的建筑,配合国画散点透视的方法,才有了银幕上那座写意感十足的繁华都市。
还有那段妖洞中空灵的吟唱:“五行山,有寺宇兮,于江畔,而飞檐……”歌曲原音是田晓鹏在找《离骚》的吟诵调时听到的,很符合影片中妖的气质。吟诵是对古诗文的一种独特读法,根据平仄判断发声长短。如今会吟诵的人很少,他请来两位京剧演员一句句学唱,完成了这部分录制。影片中吟出这段的是一个戴帽穿袍、嗓音尖细的白面书生“混沌”,他的原型已经跳出了《西游记》,而是来自《山海经》的神兽帝江。
据《山海经》记载,帝江生活在山上,能歌善舞,身形像黄色的口袋,发红光,长有6只脚、4只翅膀,“浑敦无面目”。《大圣归来》中,祭献童男童女的仪式被孙悟空破坏,混沌恼羞成怒后现出的“真身”,正是一只没有面目、满口獠牙、通体俱黑的六足巨虫。在这部西游主题的动画中,《山海经》元素的创造性转化赋予反派别样的气质,使其成为影片中人气最高的角色之一。
到了2016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帝江又化身为长着翅膀、圆滚滚的可爱生物,有人跑过时,它们吱吱叫着躲进草丛。《山海经》中还有不少神在这部动画里接连登场,比如兽身人面、乘两龙的南方之神祝融。女主角椿引發天神震怒,降下滔天洪水,毛发火红的祝融一挥手,两只金睛四足兽从他身后冲出,扑向椿。旁边与他并肩作战的少年,头顶飞燕,背生扶桑,原型是《山海经》中鸟身人面、主管树木发芽生长的东方之神句芒。
《山海经》中的插图提供了大量半人半兽的形象,“这是我们自己的图像传统”。作家盛文强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出生于一个三面环海的半岛,小时候推开家里的院门就能看到大海。夏天,他和父亲出海捕鱼,冬天,他们围着炉火吃烤鱼干、讲海上的故事。他的文学书写与研究从海怪开始,逐渐延伸至中国古代妖怪文化的诸多方面。
最开始的时候,“妖怪”并不是现在的复合词,而是分别指妖和怪。“妖是一种反常的现象,像《左传》里写的,城内一条大蛇和城外一条大蛇在打架,人们就认为这种怪异的现象背后,牵扯着某种神秘预兆。”盛文强说,后来“妖怪”的含义才慢慢指向“精怪”,也就是动物、器物成精。但它们并不一定诡异可怖,相反,“有的很是活泼可爱”。
多年的閱读经验,让盛文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看到许多好的故事模型。特别是志怪小说,往往篇幅短小,情节简单,内容也更贴近日常生活。他与2023年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之《鹅鹅鹅》的导演胡睿是多年好友,常一起讨论古籍文献。胡睿一直对志怪小说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早早买了一套《太平广记》。里面收录的志怪小说数量之多,“能把你看吐”。盛文强感触很深,中国有好多像胡睿这样的动画导演,“在传统文化上默默下功夫”。
《鹅鹅鹅》改编自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阳羡书生》。原著讲的是阳羡人许彦肩背着鹅笼在山间行走,路遇一书生。书生自称脚痛,欲坐进鹅笼中随行,进入后他的体型没变小,鹅笼也没变大。途中休息时,书生口吐酒食,与许彦共享,并吐出一女子相伴。女子趁其醉卧,又口吐一男子相会,男子继而又口吐另一女子。过了一阵子,眼见书生酒醒,男子赶紧吞下所吐女子,女子再吞下所吐男子,最后,书生把他吐出的器皿和女子都吞进嘴里,只留下一个大铜盘赠给许彦,两人就此分别。
据《山海经》记载,帝江能歌善舞。
胡睿对原著书生的形象做了改编,让他由狐狸幻化而来,还跛了一条腿,以此致敬1983年动画《天书奇谭》中的狐狸阿拐。阿拐是一只修行百年的青狐,因和狐母狐女偷吃天神袁公所炼仙丹终成人形,却因贪吃在逃跑时不慎被石板压住,失去一条腿,并最终在与袁公斗法时死去。它的故事也是有原型的,来自明代神魔小说《平妖传》中的妖狐胡黜。
小说里,胡黜日日变做秀才模样,引诱一名猎户的妻子,东窗事发后,被猎户一箭射中左腿,成了“左瘸儿”,又与狐母狐女出外求道,路途遥远,自认吃力,便在一所庙里做了道士。后来它被卷入北宋仁宗年间的王则起义,朝廷在白猿神等的帮助下将起事之人捉拿后,它也惨死。这里的白猿神,就是《天书奇谭》中袁公一角的由来。
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神神怪怪”,始终给中国动画人以广博深厚的滋养。盛文强说,其实无论写神、写怪还是写妖,写的还是人世间。也正因如此,这些故事在长久的流动中,才拥有了与每个当代对话的可能性。
2023年春节前夕,当《环球人物》记者与动画编剧丁丁取得联系时,他正忙于几个剧本的写作,其中既有科幻,也有神话主题的奇幻。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具体我还是先不透露。”
去年上半年,由他担任编剧的动画电影《少年雷震子》备案通过,孤儿雷震子将得到姜子牙点化,与哪吒、杨戬等少年英雄结伴,营救姬昌,阻止纣王灭世计划。不过现在看来,“估计上不了了。合作的美国人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可能跟咱们也不太一样。项目整个比较乱”。
《小妖怪的夏天》中,小猪妖和猪妈妈的对话打动了许多人。
《鹅鹅鹅》中这个书生形象,致敬了40年前的动画《天书奇谭》。
丁丁原本是做真人电影编剧的,他是电影《人再囧途之泰囧》的编剧之一。2015年的一次聚会上,有位美国梦工厂的朋友邀请他加入《功夫熊猫3》,他“稀里糊涂就‘上船’了”,一连参与了几部动画电影。做得久了,他发现,跟皮克斯动画或日本动画相比,中国动画里普遍有一种“叛逆的劲儿”,好像有意在颠覆或解构些什么,比如今年一开年就大热的那只小猪妖。
小猪妖是《中国奇谭》第一集的主人公。这集中文名为《小妖怪的夏天》,英文名是Nobody(无足轻重的人)。整部影片相当于一个“吃唐僧肉倒计时”:4天后唐僧师徒4人从山间经过,整座山的妖怪都要为这事做足准备。从倒数第四天到倒数第二天,制箭、刷锅、砍柴,小猪妖每天都有新的任务,但只要中层管理者熊教头或高层管理者狼大人轻飘飘一句话,辛苦一天的劳动成果便顷刻化为乌有。
倒数第一天,借着外出采购的机会,小猪妖回家看望一年没见的妈妈。猪妈妈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看孩子毛发稀疏了,叮嘱它注意身体;再看着孩子背后空空如也的水壶,嗔怪它又没有多喝水,“唉,你这一个人在外边也没有人照顾。”妖怪间的日常对话,却是我们的现实生活,不管在职场被如何捶打,回到家里,始终是那个被妈妈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这段弹幕可能是全片弹幕“含泪量”最高的地方:“突然就哭了”“我想妈妈”“我妈也经常提醒我多喝热水”……有人说,它明明是妖,却活得那么像人。
结局是完满的,唐僧师徒安然无事,大妖怪被铲除,小猪妖活下来了。这个故事的世界观源自《西游记》,但直到最后,唐僧等人都没有露脸。对他们的交代,存在于说书人和妖怪同伴的讲述中。对于这种创作上的转向,丁丁感受特别明显:传统神话的叙事视角不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出场。当战天斗地、兼济天下的宏大叙事退去,对普通人生活状态的描画成为最打动人的存在。
《大圣归来》也是对《西游记》的一种颠覆和解构。“它的本质是一个人想要保护生命中的美好,让它们延续下去,这是现代社会中人们缺失的,缺少一个可以让自己输出爱的对象。”丁丁说,60多年前《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反教条、反压迫,人们渴望改变,但同样的情感放到今天,就不一定能引起观众共鸣,所以《大圣归来》借用了一种现代人更容易理解的——存在感:“当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孩子走到你身边,你保护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你就有了存在感。”
丁丁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在探讨一个神话或者科幻的高概念IP的时候,他会先把所有的奇幻元素拿掉——假设就是几个生活中的人,故事是否成立?“最重要的是看明白这个人物的欲望,看它跟现在这个社会是否相符。如果不相符,你怎么在不大动故事结构的情况下,把它转化成今天人们能够理解的欲望”。按这个思路再看,《哪吒之魔童降世》是个什么故事?他没有反抗天庭,反而是天庭不让他跟自己最好的朋友踢毽子,不让他的爸爸妈妈多陪陪他,“最后,就是一个孤独的留守儿童发出了呐喊”。
因此现代人和动画中的神怪越来越能共情了,更多的人在其中看到了自己。这不局限于某一家出品的动画,而是现在中国动画的一种普遍倾向:“魔童哪吒”是光线传媒的,小猪妖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追光动画2019年推出了《白蛇:缘起》,许仙不再是看到白蛇现形就被吓死的文弱书生,他依然怕蛇,却始终勇敢热烈地追随着小白,《白蛇2:青蛇劫起》以小青设法逃出修罗城、奔赴雷峰塔下救小白为主线,讲的是女性的成长、互助与羁绊。
还有一些动画,它们中的神怪元素不来自于我们熟悉的IP,而来自于我们熟悉的生活。《中国奇谭》之《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的导演刘毛宁出生于1994年,小时候,他困惑于自己为什么有3个影子,困惑于三爷爷为什么失明了还能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困惑于那个幼时受过惊吓的小伙伴王孩儿为什么总在村里走来走去。他想,或许是神灵妖怪在施法?后来影子变成了一个,三爷爷和王孩儿不见踪影,村里空地上盖起一个孤零零的公共厕所,他也长大离开了村子。再后来,他画出了乡村的美好与无可奈何:一个静谧的夜晚,村子老庙里的神仙、终日游荡的王孩儿,以及其他人神鬼怪,乘上一辆乡村巴士,驶向未名的远方。
8年间,中国动画“神话宇宙”的创作方向由《大圣归来》开启,越来越多的中国动画人和动画作品集结于此。现在这个宇宙还未完全实现。“影片之间的故事剧情需要形成串联,世界观共享,角色联动。目前片子之间的联系主要通过彩蛋。”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马华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一个典型表现是,《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申公豹和《姜子牙》里的申公豹分别属于两个体系。
不过,这个宇宙正在一点点形成。未来一段时间,神话IP改编的动画可能还会占据主流,但也会带来新的问题:扎堆。拥挤的赛道对创作者提出更高要求。“观众的情感和视觉需求都在变化,逼着创作者在吃透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用新方式更接近当代需求。这就是中国动画的创造性转化。”马华概括为12个字:看似顺理成章,实则与众不同。这也是为什么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成为“爆款”,后续创作要再达到这个高度,确实越来越难。
2023年1月16日,袁智超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中国动画的关键还在于创新性发展。“只有开发新的原创IP,才能有更多的中国故事,才能跟当代中国乃至全球的观众产生更多交流的可能性。”马华说,美国皮克斯的原创IP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美国动画的市场,中国动画也需要走一条原创之路,而不是一味“吃老本”。
但眼下,《深海》的票房境遇有些尴尬。据灯塔专业版数据,截至2月1日14时,《深海》票房为5.3亿元人民币,在春节档的6部影片中位居第五。原创这条路不好走。
首先是创作上的难。真人作品中有一部分空间可以留给演员去发挥,但动画十成十都由创作者塑造,“说得夸张一点儿,那就是整个宇宙在你脑子里孵化。”丁丁说。
打动投资者也是一件难事。动画能拿給潜在投资方看的往往只有一些分镜。“就算你的创意很好,对方也不知道市场认不认,而且没有看到成品,他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样,拍不了这个板。”谈起做原创面临的困难,丁丁脑海里冒出的前三个都与市场有关,“市场认可是最核心的”。
还有其他大量的未知风险。“导演动画是一件特别熬人的事儿。”这也是导演专业出身的丁丁没有选择做这行的原因。导演的第一部作品一般都是自己二三十年来最想说的话,你构想了很多有灵魂的人,最后却因为各种原因全部被否定,这非常伤人。所以只要能够呈现在观众眼前的,“都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磨出来的”。
2020年,袁智超结束了在《深海》故事组的工作,正在考虑接下来的项目,那时刚好有个机会让他可以做自己的原创动画。五六年前,他在书中读到了“光锥”这个物理学概念。它的迷人之处在于,由于光从遥远的地方抵达我们需要一定时间,所以当我们仰望星空时,看到的星际都是它们发光的那一瞬,而非它们当下的样子。这中间的时间差,可以发生很多或错过或弥补的故事。袁智超觉得,这浪漫极了,“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我想做的,关于一群在星星上看地球的人”。
还有好多人像他一样。在一个国际动画周上,动画制作人李臻连续好几年看到年轻创作者的实验性作品入选,很多“00后”尤其热衷做原创。他们中的很多人毕业于海外最优秀的动画学校,希望能回国做出好作品。
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袁智超给了《环球人物》记者一个答案:假如突遭意外,最遗憾的是什么?我想留下痕迹。可能100年后作品依然存在,供大家再解读,那也是一种生命的延长。“这件事的吸引力,是我创作的最大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