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篆刻应从汉印入手
2023-02-08方介堪
□方介堪
《部曲将印》汉印
学习篆刻当从汉印入手,此主要就法度与境界而言。
书法至晋而极盛,然初学者为何仍须从唐人入手?我认为,主要原因在于唐人书法法度森严。汉代为我国历史上国势强盛之时代,上自帝王、下至庶民无不使用印章。其用途之广泛,制度之严密,制作之精工,面目之丰富,精神之充沛,皆空前绝后。以今日时髦话谓之为篆刻“黄金时代”或“艺术顶峰”,均无不可。
汉印法度之严首先在篆法。汉代已通行隶书,篆书乃庄严场合用之。汉代制度规定必须具备相当之文化者方得为吏。《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云,为吏者须读得出、写得出九千个字,还须掌握六体。仅就其文字水平而论,已非今日专门研究文字之学者所能及。故今所见汉代出土文字资料,不论金石或简帛,书写均有很高艺术水平,其原因即在此。印章为信物,乃身份、权力、所有权之象征,其方寸钮制皆有制度,文字及书写必更为严肃。金文每言“子子孙孙永保用”,意欲传之万世,岂有不严肃之理?故郭沫若谓“金文为我国书法艺术之发端期”,实为有得之见。写字与刻印能成为艺术,其关键乃在法度。六种书体中缪篆专用以摹印章,可见摹印章者必皆精工缪篆。汉印篆法之精,其根本原因亦即有法度。
《中行羞府》秦印
《贾牟》秦印
《牙门将印章》汉印
次言汉印之境界。法度乃艺术之起点,境界则为艺术之生命。艺术之所以有高低之分,正由境界有高低之别,高则雅,低则俗。印章之主要内容既在文字,则其境界亦当首先以篆法为主,兼及刀法而论之。境界之第一个要求便是“静”。此对于波磔分明之行草尚且如此,更何况笔力内含、笔画停匀之篆书。行草须动而能静,然动最易背离法,使其无法而有法,故仍能静;篆须静而生动是谓得气。故合法度即是得气,亦即得道,得道故能静。
欲掌握秦汉印章文字之道,须对其文字形体特征先做一分析。盖文字之发展极具历史继承性,汉承秦制,研究汉印文字,即缪篆,应注意考察其与秦代摹印篆之关系。摹印篆已较战国古玺文平整停匀,然尚有笔画作斜势。斜画之后果,使印章之分朱布白往往呈不规整状,整体视觉效果易松散。然秦印因有栏格分隔不觉有此一弊,使其在一栏格中自成一天地,不必如汉印须与其他文字紧密照应。秦印之田字格,四格大小虽一致,然四字每有大小,而不见其松散,反觉较汉印更为拙朴。
《柳白衣》方介堪
汉印则不同,因无栏格,文字非方正平直则全印布白易乱。故我认为秦摹印篆较战国古玺文为平整,汉缪篆则较秦篆更为平整。缪篆之特点,我概括为十六字“横平竖直,匀称饱满,形法小篆,笔兼隶意”。与吾丘衍《三十五举》之第十八举所说“汉有摹印篆,其法只是方正篆法,与隶相通”,二十举“白文印皆用汉篆,平方正直,字不可圆,纵有斜笔,亦当取巧写过”,可相与发明。苟能掌握此十六字,则于缪篆亦思过半矣。然“横平竖直,匀称饱满”极易板滞单调,汉印却无此流弊者。在其寓婉转与方正、寄变化于统一,又有铸凿制作方法之不同,使线条亦即字体风格或庄重典雅,或光洁爽朗,或峻拔雄肆,或滋润坚韧,或雄浑拙朴,或流动俏丽,绚烂多姿而生气勃勃,博大沉雄,与汉代绘画、雕塑、音乐、书法诸艺术相得益彰,共同展示其奋发向上、高亢自豪、肃穆宁静并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之时代精神。
晋室南渡,南北对峙,战火频仍,政权迭更,三百年间几无一日安宁。其时去秦汉既远,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者通晓汉语汉字已属高明,遑论早已过时之篆书?篆刻依赖篆书,篆已不识,又遑论篆法?印章多用以戳印封泥,纸张既已普及,又弃用竹简,故印章之功用亦衰。自晋以降,篆刻艺术日趋衰落,千余年间不绝如缕,盖亦时势使然。现代有以历史总在发展之观点,以为后代必然超越前朝,后人必定超越前人,乃谓宋元押印之艺术胜过秦汉印章,此实形而上学之至。发展有多种表现形式,衰落是其中一种,以篆刻史论,隋唐宋元乃秦汉之衰变,或谓之因时势而制宜,以不成功之形式勉强延续篆刻之余息,庶或得之。
《壮暮斋》方介堪
明代中期篆刻之得以复兴,乃文士变秦汉之实用为主要配合书画,其后相煽成风,遂脱离书画而独立。篆刻至此始真正成为一门艺术,至清代金石学昌盛,篆刻随之重放光焰。印人宗秦宗汉,见仁见智,风格各异,流派遂成。延及当代,百花齐放,兴盛之象又非前人所能梦见。回顾历史,放眼印林,既欣前浪之引后浪,复喜新人之胜前人,我固知篆刻艺术之繁荣昌盛,必更臻空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