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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洼国、茜香国与女儿国:《红楼梦》外国地名考三题

2023-02-06郭宝光

关键词:女儿国琉球中华书局

郭宝光

《红楼梦》中西洋物品丰富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书中涉及外国地理的部分却异常贫乏,通计不过九个地名或国名。有学者认为,这九个名称,除暹罗、波斯和哦罗斯实有其国外,其他都是作者杜撰或想象出来的,由此可见《红楼梦》作者的外国地理知识极为贫乏①方豪:《从〈红楼梦〉所记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方豪六十自定稿》,台北:学生书局,1969 年,第438 页。。然而,笔者认为情况恐非如此。因为《红楼梦》中的外国地理名称,与其说向读者提供确定的地理信息才有意义,毋宁说这些地名所蕴含的一系列观念更有价值。因此对它们进行概念史的考察,或许能揭示其中的文化意涵。

一、“爪洼国”

《红楼梦》第十回载:“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得都丢在爪洼国去了。”②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第147-148 页。“爪洼”,又作“爪窪”,见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年,第222 页。

(一)“爪洼国”的隐喻义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专门对“爪洼国”进行注释,注曰:“爪洼国——古代南洋国名,今属印度尼西亚。明清时,常用以喻指极遥远的地方。”①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第148 页注①。方豪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使用“爪洼国”,是“把它当做一个子虚乌有的地方”②方豪:《从〈红楼梦〉所记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方豪六十自定稿》,台北:学生书局,1969年,第438页。,后来进一步表述为:“虽确有其地,但……却把它当作‘九霄云外’看待”③潘重规:《潘石禅先生重规来函》,载《方豪六十自定稿》(补编),台北:学生书局,1969年,附录(七)后方豪按语。。

“爪洼”又作“爪窪”,现通常作“爪哇”,乃“Java”的音译,“Java”则由梵文“Yavadvipa”(意为“大麦岛”)讹变而来。作为明清时期的习用语,“爪洼国”一词的内涵主要由其隐喻义构成,意指极远、偏僻、思绪所不及之地。这一意义至今仍然通用。《辞源》的释义是:“爪哇国:古代交通不便,视为渺茫遥远的地方,因喻虚无或极远之地。”《汉语大词典》的释义是:“爪洼国:古国名。即今南洋群岛之爪洼岛。因远在海外,迷迷茫茫,故多借指遥远虚无之地。”

有学者认为,出现在明清文学作品中的“爪洼国”往往是“九霄云外”的替换词。如《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看时是个生得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④《明容与堂刻水浒传》(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年,卷二四,第15A 页。《金瓶梅》第二回:“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第十二回:“又见妇人……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第五十四回:“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爪哇国去了。”⑤兰陵笑笑生:《全本金瓶梅词话》,香港:香港太平书局,1982 年,第96、314、1475 页。《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吃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里去了。”⑥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 年,第18 页。《平妖传》第五回:“道人……心肠就软了,把这股热腾腾的气,撇向爪哇国里去了。”⑦罗贯中著,冯梦龙补编:《平妖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 年,第38 页。《孽海花》第十八回:“听她哭得凄惨,不要说一团疑云,自然飞到爪窪国去。”⑧曾朴:《孽海花》,上海:中华书局,1959 年,第152 页。

“爪洼国”之所以可作“九霄云外”的替换词,据说是因为其与“早忘过”谐音。而这种“隐实示虚,设难成趣”所造成的词,在汉语中非常普遍⑨刘瑞明:《“爪哇国”“哈尔滨”“东京”辨假》,《汉字文化》2002 年第2 期,第62 页。。但“洼”(繁写为“窪”)字本义在《说文》中为“深池”,其字面义似也有助于隐喻义的表达。“丢在”“撇向”“爪洼”里,等同于扔到“深池”中。

然而一个词本义/字面义的丧失与其隐喻义的兴起和流行,绝非偶然,一切理解都来自生活本身,而一切意义都是语言自身的显现。因而在“爪洼国”字面义丧失和其隐喻义兴起的背后必然存在着一种观念体系的作用力。

(二)爪洼国在史料中的踪迹

“爪洼国”最早可见于《汉书·地理志》:

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①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1671 页。。

据岑仲勉先生考证:“汉使从合浦出发,先经马来半岛东岸之Htayan,次泊苏门答腊之Yava Lamuri,又次船抵缅甸南边的Syriam,始弃舟循陆赴缅甸重镇或都城之Pukam Tattadesa,行程之先后合,音译之对写合,经济之重要合,倘不顾这些条件而随便安置,怕很难使人接受的”;又指“Yava(耶婆提)之名,古时或用以称苏门答腊,或用以称爪哇,没有一定”②岑仲勉:《中外史地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93-94 页。。这表明我国汉代就已知爪哇一地,当时音译写作“邑卢没”。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顺帝永建六年,日南徼外叶调王便遣使贡献,帝赐调便金印紫绶。”③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 年,第二八三七页。《顺帝纪》亦记之。法国著名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最早做出考证,认为叶调“固以为是爪哇”④伯希和:《叶调斯调私诃条黎轩大秦》,冯承钧译编:《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九编》,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20页。,中国学者冯承钧、陆峻岭、陈佳荣、谢芳、温广益、王任叔等均持此见⑤程爱勤:《“叶调”名源考》,《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 年第5 期,第36 页。。

此外,《法显传》中所谓“耶婆提”,《太平御览》第七八七卷“四夷部八”中“阇婆达国”、第七八八卷“四夷部九”中“杜薄国”(或曰乃“社薄”之讹),《宋书》中“阇婆婆达”,《高僧传》卷三中“阇婆”,应皆为“Java”之音译。

到了唐代,人们用“诃陵”来指称原来所说的“阇婆”一地。《新唐书·南蛮传(下)》载:“诃陵,亦曰社婆,曰阇婆,在南海中。东距婆利,西堕婆登,南濒海,北真腊。”⑥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6302 页。但人们对于社婆或阇婆改称为诃陵的原因至今仍不很清楚⑦W.J.范·德·莫伦:《“诃陵”考》(上),《南洋资料译丛》1981 年第1 期,第61-64 页。。

南宋赵汝适所著《诸蕃志》有载:“阇婆国又名莆家龙,于泉州为丙巳方,率以冬月发船,盖藉北风之便,顺风昼夜行月余可到。东至海,水势渐低,女人国在焉。愈东则尾闾之所泄,非复人世。……宋元嘉十二年,尝通中国,后绝。皇朝淳化三年,复修朝贡之礼。”⑧赵汝适:《诸蕃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7-8 页。

《宋史》有《阇婆传》,传文与《诸蕃志》略同,疑前者以后者为本,故不做赘引⑨脱脱:《宋史》卷四百八十九《外国五》,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第14091-14093 页。。

《岛夷志略》有“爪哇”条曰:“爪哇即古阇婆国。”⑩汪大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第159 页。《元史》有“爪哇传”,主要记述了1289 年忽必烈向爪哇遣使通好遭到拒绝,遂发兵远征,然遭到抵抗最后无功而返的事⑪宋濂:《元史》卷二百一十《外夷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4664-4667 页。。《瀛涯胜览》记海外十九国,爪哇排在占城后居第二位,篇幅占全书约八分之一,实为最长。书中写道:“国有三等人:一等回回人,皆是西番各国为商流落至此地,衣食诸事皆清致;一等唐人,皆是广东、漳、泉等处人窜居此地,食用亦美洁,多有从回回教门受戒持斋者;一等土人,形貌甚丑异,猱头赤脚,崇信鬼教……”①马欢:《瀛涯胜览》,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14-25 页。由此可见爪洼国与中国的密切关系。《明史》亦有“爪哇传”,且在其后附“阇婆传”,文曰:

阇婆,古曰阇婆达。宋元嘉时,始朝中国。唐曰诃陵,又曰社婆,其王居阇婆城,宋曰阇婆,皆入贡。洪武十一年,其王摩那驼喃遣使奉表,贡方物,其后不复至。或曰爪哇即阇婆,然《元史·爪哇传》不言,且曰:“其风俗、物产无所考。”太祖时,两国并时入贡,其王之名不同,或本为二国,其后为爪哇所灭,然不可考②张廷玉:《明史》卷三百二十四《外国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8405 页。。

(三)“爪洼国”——人们意识中的“遗忘和抛却之地”

随着历史的演进,中国内地与东南沿海以及中国与包括爪哇在内的东南亚的关系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即:原来那种背对的关系,越来越变得必须面对了。李荣庆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即双方的关系在宋代以前“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一个后门”,而在海上贸易兴旺起来以后,原来的“后门”就变成了“前门”③李荣庆:《论明初中国与爪哇的关系》,载赵毅、林凤萍编:《第七届明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487-488 页。。在明清两代,中国统治者遵循以前的做法,即根据朝贡关系来处理对外事务。张彬村曾指出,在这种关系中,“中国所关注的是朝贡,外国所关注的是贸易,这两种不同目的的结合促成了朝贡贸易制度的实现”;他还认为,朝贡贸易的结果“往往是中国得到了政治利益,外国得到了经济利益”④张彬村:《十六、十八世纪中国海贸思想的演进》,载中国海洋发展史论文集编辑委员会主编:《中国海洋发展史论文集》(第二辑),台北:“中央研究院”三民主义研究所,1986 年,第41-42 页。。但在笔者看来,中外双方并非始终处在一个平衡的利益关系中,当外面的世界寻求经济利益的迫切性不断提高的时候,它们便成为推动这一关系发展的主导力量,而在此力量的作用下,原来各取所需的平衡关系便开始朝经济方面倾斜,政治方面则不断遭到弱化和虚化。

然而明清两代很少有人能够明确感知这种变化趋势。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郑和出使爪哇,其所率部卒入市,被爪哇西王国人杀了“百七十人”,“西王惧,遣使谢罪。帝赐敕切责之,命输黄金六万两以赎”。两年后,郑和再次出使到了爪哇,“西王献黄金万两,礼官以输数不足,请下其使于狱”。这时明成祖发话曰:“朕于远人,欲其畏罪而已,宁利其金耶?”⑤张廷玉:《明史》卷三百二十四《外国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8403 页。这种重视外邦政治臣服而忽视经济利益的意识也体现在后来的清朝统治者身上——即使中国沿海地区已经通过海上贸易在手工业制成品输出、就业机会增加和白银输入等方面获得了大量实际利益。“爪洼国”隐喻义的兴起也是这种意识的不自觉反映,即认为中土与爪洼国之间相隔很远,不产生任何关系。在这个意义上,“爪洼国”的确是一个“遗忘和抛却之地”。

二、茜香国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写道:“(琪官)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①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第398 页。

(一)刘心武“茜香国”乃琉球说似无根据

刘心武在《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里提到“有人考证出,茜香国影射的是琉球”,而探春就是为了和番而“漂洋过海远嫁到茜香国去了”②刘心武:《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118 页。,在《刘心武续红楼梦》中更是写明:“(探春)所去往的茜香国,在千里之外大洋之中,且那番邦渺小贫瘠,常常发生地震海啸……”③刘心武:《刘心武续红楼梦》,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50 页。至于何人做过这个考证,他没有说明,我们也没有查到任何资料。

“琉球”一词亦作“流求”,最早见于成书于贞观十年(公元636 年)的《隋书》,《隋书》卷八十一已有“流求传”④按:有人认为,所谓“流求”指称台湾。然已有日本学者做过如下考证:《隋书·流求传》称“王姓欢斯氏”,而古代琉球语称呼“长者”,按汉字表音为“按司”,日本假名写作“おさ”,恰与“欢斯”的发音一致;《隋书·流求传》又说:“往往有村,村有鸟了帅。”此为“乌了帅”之误。古代琉球语“浦”字义为“村落”,发音按日本假名写作“うら”。“村长”——一村之长者,联名读音按日本假名写作“うらおさ”,恰与“乌了帅”音合。以此可证《隋书·流求传》所记为真,其地即是琉球无疑。,此后“《北史》《唐书》、宋元诸史因之”。《新唐书》称之为“流鬼”,《宋史》作“流求”,《元史》作“瑠求”。琉球在明清两代均接受朝廷册封,以此为契机,琉球与中国往来不断。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 年)正月,明太祖朱元璋遣行人杨载出使琉球,传送即位建元诏书;同年十二月琉球中山王察度派其弟泰期等,随杨载入朝觐见,并进贡方物。“由是琉球始通中国,以开人文维新之基。”⑤谢必震、胡昕:《中琉关系史料与研究》,北京:海洋出版社,2010 年,第1 页。《明史》及《明实录》载:“明洪武十六年,命内使监丞梁民同奉御路谦赉符赐王镀金银印一。十八年,补给山南王山北王驼纽镀金银印各一。”⑥周煌:《琉球国志略》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50 页。清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琉球遣使请求册封,十一年“再遣贡使,兼缴前朝敕印,请封,允之”⑦赵尔巽:《清史稿》卷五百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第14616 页。。中琉双方历来有许多方便朝贡的举措。明政府在河口(今福州)建“柔远驿”(即“琉球馆”),那霸东边的久米亦设所谓“唐营”,为往来使者、客商以及其他人员提供固定居所。史载有明一代,琉球来朝271 次;在顺治及康雍乾四朝,琉球来朝64 次,其中康熙和乾隆年间平均每两年即有一次⑧谢必震、胡昕:《中琉关系史料与研究》,北京:海洋出版社,2010 年,第32 页。。按照明清两代的定制,琉球两年一贡,但实际上成规模的贸易往来每年至少一次。

虽然中琉关系非常密切,但琉球从来不是和番对象,中国也没有对其进行和番的需要。再者,从正史和大量出使琉球使者的著述来看,亦未发现琉球有女王的记载。从琉球国史料来看,亦无琉球有女主的记载,相反,琉球史料明确写道:“长男……为开国始主也。”①周煌:《琉球国志略》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3 页。故此,刘心武所说于史无据,其臆测成分较大。

(二)由“茜香国”有女国王并不能推测出其是“女儿国”的别称

有人认为,“茜香罗”蕴含“红”与“香”两种意象,而这两种意象均与女性有关,通常“红妆”指“女性”,“温香”亦指女性,再加上“茜香国”有女国王,所以“茜香国”实际上就是“女儿国”的别称。方豪认为,“茜香国”乃“抄袭陈说”,并非“真有其地”②方豪:《从〈红楼梦〉所记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见于《方豪六十自定稿》,台北:学生书局,1969年,第438页。。然而除了《红楼梦》,我们没有查到有关“茜香国”的其他“陈说”,应该说它是曹雪芹的独创,但“女儿国”无论在正史还是野史、游记、小说中都曾出现过(见后面所做讨论)。

根据吕思勉先生的分析,真正的“女儿国”是只有女性而无男性,仅靠自身无法繁衍的国度,因而有女王的国度并非必然是“女儿国”,如国中并有男性,唯其“代有女王”,只能称为“女王国”而已。从地理方位来说,位于东部和东南部海上的女国以及极西海岛的“西女国”为“女儿国”,分别位于后藏和四川西境的两个“东女国”是“女王国”。史载,位于后藏的“东女国”,“气候多寒,以射猎为业”;位于四川西境的“东女国”则“宜桑麻,熟五谷”。与中原王朝有交涉以及曾来朝贡的,主要是四川西境的“东女国”③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1079-1083 页。。然从“茜香国”得名自“茜香罗”来看,以上各国无一出产这种织物。故难以将“茜香国”与史载各女国做比附。

(三)“茜香罗”——作为贡物的红色罗纹纻麻织品

在我们看来,“茜香国”得名于“茜香罗”,而非反之。所以要想找到“茜香国”的可能踪迹,首先必须弄明白到底什么是“茜香罗”。

“茜”,《说文解字》曰:“茅蒐也。从艸西声。仓见切。”段玉裁注:“蒨即茜字也。”而“蒐”,《说文解字》曰:“茅蒐,茹藘。人血所生,可以染绛。”段玉裁引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所载曰:“茹藘、茅蒐,蒨草也。一名地血,齐人谓之茜,徐州人谓之牛蔓,今圃人或作畦种莳。”“茜”是形声字,“蒐”则是会意字,因为是“人血所生”,所以从草从鬼④段玉裁 注,许慎 撰,许惟贤 整理:《说文解字注》,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 年,第52 乙页。。《史记·货殖列传》云:“若千亩卮茜……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若卮茜千石……此亦比千乘之家”⑤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3272,3274 页。,“卮”即栀子花,用作黄色染料,“茜”指茜草,则用作红色染料,这两句话是说古时染织业获利之大。《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后面又写道:“……只见腰里一条血红似的大红汗巾子”⑥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第399 页。,是“茜”指代“红”无疑。

“罗”,繁体写作“羅”,《说文解字》曰:“以丝罟鸟也。从网从维。”罗本是会意字①段玉裁 注,许慎 撰,许惟贤 整理《说文解字注》,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 年,第622 乙页。,而其指称“丝织品之一种”则系假借用法。《释名·释采帛》曰:“罗,文罗疏也。”②刘熙 撰,毕沅 疏证,王先谦 补:《释名疏证补》,北京:中华书局,2008 年,第151 页。这是说此种丝织品组织疏松,显椒眼纹。《战国策·齐策四》之“管燕得罪齐王”篇云:“下宫糅罗纨、曳绮縠,而士不得以为缘。”③吴师道:《战国策校注·齐策卷第四》,北京:中华书局,1991 年,第119-120 页。既然“士”想用罗做个衣服镶边都不可能,由此可见当时罗之贵重。《新唐书·百官志三》“织染署”条载:“锦、罗、纱、縠、绫、绸、絁、绢、布,皆广尺有八寸,四丈为匹”,列“罗”于“锦”后,在所有织物中居第二位④欧阳修、宋祁:《新唐书·百官志三》卷四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1271 页。。罗可染色,“皂罗”常用以制作男性的冠、帽和巾,《金史·舆服志(下)·衣服通制》:“巾之制以皂罗若纱为之,上结方顶,折垂于后”⑤脱脱:《金史·舆服志(下)》卷四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984 页。。又有“碧罗”则可作女性头饰,唐代祖咏《古意二首》诗有“碧罗象天阁”句,形容妃嫔所戴碧罗头饰整齐高耸;“红罗”则多用以制作妇女衣裙,白居易《琵琶行》有“血色罗裙翻酒污”句。而所谓“香罗”,则因其多作妇女衫裙,故以名之。杜甫《端午日赐衣》有“香罗叠雪轻”句,李商隐《无题》诗亦云“凤尾香罗薄几重”。

但是用来制为“汗巾子”的“茜香罗”倒很可能不是丝织物,而是麻织物。苎(亦写作“苧”)麻是我国特产,西方人称其“中国草”。我国是世界上最早栽培和利用苎麻的国家,用麻的历史几乎和用丝的历史一样长。1956 年发掘的浙江吴兴钱山漾遗址(约在公元前3300—2600 年间),属良渚文化,其中有大量盛放在竹制器皿中的丝织品和苎麻织品。《诗经·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东门之池,可以沤纻。”⑥《毛诗正义》卷七一一,见 阮元:《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377b 页。“纻”又作“苎”,麻与苎并称。《左传·成公九年》:“虽有丝、麻,无弃菅、蒯。”⑦《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六,见 阮元:《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06a页。《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讲吴国公子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苎衣焉”。毛亨传曰:“吴地贵缟,郑地贵纻。”孔颖达正义引杜预注进一步解释道:“缟是中国所有,纻是南边之物。非土所有,各是其贵。”⑧《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九,见 阮元:《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08c页。苎麻原产于我国南方,因其对气温、湿度、降水、日照等的特殊要求,种植与收割都需要一定的技术积累,故至唐宋时才实现在北方的大面积种植。古人以“白纻”为白衣的代称,指未得功名时所穿的衣服,有种歌辞形式“白纻歌”从东晋一直流行至唐宋,鲍照、沈约、杨广、元稹和柳宗元等人都留有相关诗作。东晋无名氏咏曰:“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唐朝王建有“新缝白纻舞衣成”句,张籍写过“皎皎白苎白且鲜,将作春衫称少年”。

在12 世纪棉花进入我国以前,我国织布主要用麻。纻麻布一般叫作“夏布”,系中国特产,也是广东、江西、四川等地的知名土产。有人认为,夏布是最古老的布料,亦可称纺织品中的活化石。它之所以著名,主要是因为其具有以下特点:透气性好、传热快、吸水多、散湿快,夏天穿了有凉爽感;不易受霉菌腐蚀和虫蛀;穿着轻便,较同等棉布轻两成。过去,人们主要用夏布做蚊帐。

夏布因经纬线组织的不同而有平布和罗纹布之分,所谓罗纹即像罗之椒眼纹。夏布较细者用于制衣,稍粗者可用于制帐,最粗者用于制作台布、桌布、手帕、钱袋、椅垫等。夏布不像棉布和丝绸那么容易染色,而且褪色也较快,按颜色不同可分为:本色布,或曰本白布,亦称黄布、生布;漂白布,亦称白布、漂布;染色布,普通以蓝色、青色和玉色为多;印花布,或白底色花,或色底白花。夏布主要产地有两广、福建、两湖、四川、江西及苏南等地,最为有名的则是江西宜春夏布、湖南浏阳夏布和四川隆昌夏布,江西夏布历代被选为贡品,四川夏布则曾大量出口朝鲜和日本。

《红楼梦》所谓“茜香罗”既然是在“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便不太可能是绫罗绸缎之“罗”,而极有可能是一种染成红色的罗纹布或者质地如罗的纻麻布。考稽史料,我们在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中发现了记曰“练子”的条文,文曰:“邕州左右江溪峒地产苧麻,洁白细薄而长,土人择尤细长者为练子,暑衣之,轻凉离汗者也。汉高祖有天下,令贾人无得衣练,则其可贵自汉而然。……以染真红,尤易着色,厥价不廉,稍细者一端十余缗也。”①周去非:《岭外代答》,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20、28 页。所述似与“茜香罗”同。

《红楼梦》书中标明“茜香罗”是外番贡物,所以特别贵重。不过纻麻布在中国很常见,海外哪个国家会将其用作贡物呢?《明会典》“礼部·朝贡”记载:朝鲜国贡物中有“各色苧布”,琉球国贡物中有“生熟夏布”(即未漂白的夏布和已经漂白的夏布)②申时行等:《明会典》(万历朝重修本),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第572 页。。朝鲜和琉球的苎麻,皆传自我国。朝鲜和日本的苎麻主要产区位于北纬36°~39°之间,因苎麻不耐低温,很容易冻死,人工栽培苎麻不易,且一年最多只能种一季,所以“苧布”在他们那里颇可贵,其中又以红色为最贵,选作贡品是可以理解的。琉球亦然。

在清朝,朝鲜和琉球进贡纻布的情况有了以下变化。最初,通过1636 年12 月的丙子之役,皇太极用武力压服了更加认同明王朝的朝鲜,确立了清朝与朝鲜的宗藩关系,并规定朝鲜“每年进贡一次”,并详细罗列其所贡方物及数目,除黄金、白银、兽皮、刀具、纸张、稻米外,还有“白苧布二百匹,各色棉绸二千匹,各色细麻布四百匹”等③《清实录第二册·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三三,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431 页。。在入关及政权稳定后,随着朝鲜战略地位下降,清政府对朝政策也由压服改为笼络,先后六次主动减免朝鲜的岁币,康熙时甚至“海运漕粮”以赈济朝鲜大饥,极大地改变了以往近而不亲的宗藩关系。雍正元年(公元1723 年),皇帝谕曰:“朝鲜国自归顺我朝,恪共藩职。列圣以来,屡次施恩,减免贡物。今所贡或尚有可减者,著确议具奏。”议定后,朝鲜所贡仍保留苧布之项④《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五百三·礼部·朝贡·贡物(一)》,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6 年,第11766 页。。琉球按照旧例在其贡物中仍列有“苧布”之名,但在康熙十九年时,“帝俱令免进”①赵尔巽:《清史稿》卷五百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第14616,14618 页。。然在雍正二年“琉球国王恭进登极方物”中,仍包含有夏布②《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五百三·礼部·朝贡·贡物(一)》,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6 年,第11766 页。。

由以上考察可知:(1)历史上确实存在一种比较珍贵的、能在夏天用作汗巾的红色苎麻织品,其质地细如“练子”;(2)朝鲜和琉球等外番的确向清朝进贡过各色苎麻织品。我们无法推断“茜香罗”的确切来历,其或有可能系朝鲜贡物,但这与“茜香国”没有丝毫关系。胡文彬曾对《红楼梦》中的地名做过系统分析,他认为这些地名“有的是实有其地,古今沿用;有的是神话、传说中的地名,作者用来点染环境或制造浪漫主义的气氛;还有些地名是作者虚拟的。这些地名的特点,概括起来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③胡文彬:《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里地名的研究》,《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第60页。以“茜香国”来衡量其所言,其言不虚。

三、女儿国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载:

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④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第238 页。。

贾政对于此花来历能脱口而出,但他随即加以掩饰,直斥之为“荒唐不经之说”,而宝玉却表现出足够的率真、不凡的见识和开阔的眼界。显然,《红楼梦》作者对“女儿国”相关史料是有所知晓的。

(一)有关“女儿国”的:传说或史实

“女儿国”最早出现在《山海经》中。《海外西经》载:“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大荒西经》亦载:“有女子之国……有丈夫之国。”

《后汉书·东夷列传》“东沃沮传”曾记有“女国”传说:“又有北沃沮,一名置沟娄……(其耆老)又说海中有女国,无男人。或传其国有神井,窥之辄生子云。”《三国志·魏书·东夷传》“东沃沮传”对此多有所本,此外还载:

毌丘俭讨句骊,句骊王宫本沃沮,遂进师击之。……王颀别遣追讨宫,尽其东界。问其耆老“东海复有人不?”耆老言国人尝乘船捕鱼,遭风见吹数十日,东得一岛,上有人,言语不相晓,其俗常以七月取童女沈海。又言有一国亦在海中,纯女无男①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第847 页。。

后郭璞注《山海经》即采此说,他另记曰:“有黄池。妇人入浴,出即怀妊矣。若生男子,三岁辄死。”

《梁书·东夷传》关于扶桑国东之“女国”的传说更加神奇:

扶桑国者,齐永元元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说云:“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慧深又云:“扶桑东千余里有女国,容貌端正,色甚洁白,身体有毛,发长委地。至二三月,竞入水则妊娠,六七月产子。女人胸前无乳,项后生毛,根白,毛中有汁,以乳子,一百日能行,三四年则成人矣。见人惊避,偏畏丈夫。食咸草如禽兽。咸草叶似邪蒿,而气香味咸。”②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第808-809 页。

隋唐史料里的“女儿国”位于西部,根据地理位置又有“西女国”和“东女国”之分。“西女国”或早在六世纪时既已为中土所知。奉诏参加过玄奘法师译经工作的道世(596 之前—683),曾撰《法苑珠林》。其“三九”引《梁贡职图》语曰:“去波斯北一万里,西南海岛有西女国,非印度摄,拂壈年别送男夫配焉。”岑仲勉曾在《黎轩、大秦与拂壈之语义及范围》一文中据此对“拂壈”做过考证。他认为,此《梁贡职图》即为梁元帝《职贡图》,《新唐书·艺文志》有著录。而梁元帝生于天监七年(公元508年),是中土即在六世纪前期已知有“拂壈”一地③岑仲勉:《黎轩、大秦与拂壈之语义及范围》,《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26-227页。。同样的推论当然也可用于出现在同一句话中的“西女国”。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十一在“波剌斯等三国”条中也谈到了“西女国”,文曰:

(波剌斯国)西北接拂懍国……拂懍国西南海岛有西女国,皆是女人,略无男子,多诸珍宝货,附拂懍国,故拂懍王岁遣丈夫配焉,其俗产男皆不举也④玄奘:《大唐西域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第276 页。。

“波剌斯”即波斯。《新唐书》述及“西女国”的地方在《西域传》中,相关内容与《大唐西域记》略同⑤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6249 页。,似以之为本。而《旧唐书》则附在《西戎传·大食国传》中,文字则颇简,有“大食国,本在波斯之西……又有女国,在其西北,相去三月行”⑥刘昫:《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5315 页。的记载。

在吕思勉看来,“西女国”是真正的“女儿国”,因为“若产男不举,致国中纯女无男,有待它国之君,岁遣男子配合,则实为异俗。唐时之西女,以此而得女国之名,其事不容抹杀”。然而与“西女国”相对的“东女国”——与前者相比,后者却在史书上留有大量篇幅——这实际上是文人“特制新文,以易旧语,而徒使史事失真”的结果。因为“东女国”其实应称“女王国”,而“国不论文野,以女子为王者皆不乏,以国家原于氏族,女子本可为氏族之长也”①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1084 页。,这并不稀奇。

关于“东女国”的记载,主要见于《隋书》《北史》和新、旧《唐书》。

《隋书·西域传》有“女国传”,文曰:

女国,在葱岭之南,其国代以女为王。王姓苏毗,字末羯,在位二十年。女王之夫,号曰金聚,不知政事。国内丈夫唯以征伐为务。山上为城,方五六里,人有万家。王居九层之楼,侍女数百人,五日一听朝。复有小女王,共知国政。其俗贵妇人,轻丈夫,而性不妒忌。男女皆以彩色涂面,一日之中,或数度变改之。人皆被发,以皮为鞋,课税无常。……其女王死,国中则厚敛金钱,求死者族中之贤女二人,一为女王,次为小王②魏征:《隋书》卷八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第1850-1851 页。。

其《于阗传》云:

(于阗)南去女国三千里③魏征:《隋书》卷八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第1853 页。。

《北史》在“吐谷浑传”后附“女王国”,文曰:

白兰西南二千五百里,隔大岭,又度四十里海,有女王国。人庶万余落,风俗土著,宜桑麻,熟五谷,以女为王,故因号焉。译使不至,其传云然④李延寿:《北史》卷九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3189-3190 页。。

《新唐书》与《隋书》同,将“东女传”列在《西域传》中,而《旧唐书》将其附在《南蛮西南蛮列传》中。就文字内容来说,《旧唐书》或更详:

东女国,西羌之别种,以西海中复有女国,故称东女焉。俗以女为王。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界隔罗女蛮及白狼夷。其境东西九日行,南北二十日行。有大小八十余城。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为船以渡。户四万余众,胜兵万余人,散在山谷间。女王号为“宾就”。有女官,曰“高霸”,平议国事。在外官僚,并男夫为之。其王侍女数百人,五日一听政。女王若死,国中多敛金钱,动至数万,更于王族求令女二人而立之。大者为王,其次为小王。若大王死,即小王嗣立,或姑死而妇继,无有篡夺。其所居,皆起重屋,王至九层,国人至六层。其王服青毛绫裙,下领衫,上披青袍,其袖委地。冬则羔裘,饰以纹锦。为小鬟髻,饰之以金。耳垂榼,足履索蜺。俗重妇人而轻丈夫。文字同于天竺。以十一月为正。其俗每至十月,令巫者赍楮诣山中,散糟麦于空,大咒呼鸟。俄而有鸟如鸡,飞入巫者之怀,因剖腹而视之,每有一谷,来岁必登,若有霜雪,必多灾异。其俗信之,名为鸟卜。其居丧,服饰不改,为父母则三年不栉沐。贵人死者,或剥其皮而藏之,内骨于瓶中,糅以金屑而埋之。国王将葬,其大臣亲属殉死者数十人。

隋大业中,蜀王秀遣使招之,拒而不受。武德中,女王汤滂氏始遣使贡方物,高祖厚资而遣之。还至陇右,会突厥入寇,被掠于虏庭。及颉利平,其使复来入朝。太宗送令反国,并降玺书慰抚之。垂拱二年,其王敛臂遣大臣汤剑左来朝,仍请官号。则天册拜敛臂为左玉钤卫员外将军,仍以瑞锦制蕃服以赐之。天授三年,其王俄琰儿来朝。万岁通天元年,遣使来朝。开元二十九年十二月,其王赵曳夫遣子献方物。天宝元年,命有司宴于曲江,令宰臣已下同宴。又封曳夫为归昌王,授左金吾卫大将军,赐其子帛八十匹,放还。后复以男子为王①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5277-5278 页。。

《新唐书》相关记述颇与《旧唐书》《隋书》同,唯特指明“东女亦曰苏伐刺拏瞿咀罗”②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6218-6219 页。。成书时间早于二《唐书》的《大唐西域记》卷四“婆罗吸摩补罗等二国”条下亦述及“东女国”:

此国(即指婆罗吸摩补罗)境北大雪山中,有苏伐剌拏瞿呾罗国,唐言金氏,出上黄金,故以名焉。东西长,南北狭,即东女国也。世以女为王,因以女称国。夫亦称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种而已。土宜宿麦,多畜羊、马。气候寒烈,人性躁暴。东接吐蕃,北接于阗,西接三波诃多③玄奘:《大唐西域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第99 页。。

吕思勉对于以上文字反复对比考订,得出结论曰:“东女国”其实有两个,一在后藏,一在四川西境,新、旧《唐书》之“东女传”“皆误合为一也”,此盖因“昔人于外域地理,多不详知,故以身之精博,而不能无此失也”④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1079、1083 页。。

到了宋代,人们所谈论的“女儿国”其位置又转到了东南海上。《太平御览》三百六十卷引《外国图》曰:“方丘之上暑湿,生男子,三年而死。其潢水,妇人入浴,出则乳矣。是去九嶷二万四千里。”⑤李昉:《太平御览·卷三六〇人事部一·孕》,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第1659 乙页。赵汝适所著《诸蕃志》认为女人国在阇婆国的东边:

阇婆国又名莆家龙,于泉州为丙巳方,率以冬月发船,盖藉北风之便,顺风昼夜行月余可到。东至海,水势渐低,女人国在焉。愈东则尾闾之所泄,非复人世⑥赵汝适:《诸蕃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7 页。。

又于“海上杂国”条内详述曰:

沙华公国……又东南有野岛……又东南有女人国,水常东流,数年水一泛涨,或流出莲肉长尺余,桃核长二尺,人得之则以献于女王。昔常有舶舟飘落其国,群女携以归,数日无不死。有一智者,夜盗船,亡命得去,遂传其事。其国女人遇南风盛发,裸而感风,即生女也。

西海亦有女国。其地五男三女,以女为国王,妇人为吏职,男子为军士,女子贵则多有侍男,男子不得有侍女。生子从母姓。气候多寒,以射猎为业,出与大秦天竺博易,其利数倍①赵汝适:《诸蕃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22-23 页。。

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二《外国门(上)》“海外诸番国”条,以及卷三《外国门(下)》“东南海上诸杂国”条,也谈到了“女人国”,文与《诸蕃志》同,或即本之②周去非:《岭外代答》,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20、28 页。。

(二)女儿国:文学想象与思想史观念

宋代之后谈及女儿国的文字在正史中越来越少,《元史》不辟专章,《宋史》《明史》已不复有之——然而在文学作品中却越来越多。

关于女儿国的文学性书写,最早见于《梁四公记》。该书原题“唐张说撰”,但胡应麟《四部正讹》云:“《梁四公记》今载《太平广记》中。撰人或曰沈约,或曰张说,又称梁载言。余考《隋志》无此书,盖唐人伪撰,托之沈约、张说者也。”③胡应麟:《四部正讹》,北京:朴社,1929 年,第66-67 页。《太平广记》卷八十一与《说郛》百二十回明刻本第一百十三回均有收录,但两相比较,以前者文字为全,后者多有缺漏。其中细述女儿国处,与之前所引相比,其文字可称卓诡不伦:

朝廷闻其言,拊掌笑谑,以为诳妄,曰:邹衍九州、王嘉拾遗之谈耳。司徒左长史王筠难之曰:“书传所载,女国之东,蚕崖之西,狗国之南,羌夷之别种,一女为君,无夫蛇之理,与公说不同,何也?”

公曰:“以今所知,女国有六,何者?北海之东,方夷之北,有女国,天女下降为其君,国中有男女,如他恒俗;西南夷板楯之西,有女国,其女悍而男恭,女为人君,以贵男为夫,置男为妾媵,多者百人,少者匹夫;昆明东南,绝徼之外,有女国,以猿为夫,生男类父,而入山谷,昼伏夜游,生女则巢居穴处;南海东南有女国,举国惟以鬼为夫,夫致饮食禽兽以养之;勃律山之西,有女国,方百里,山出石虺之水,女子浴之而有孕,其女举国无夫,并蛇六矣;昔狗国之南有女国,当汉章帝时,其国王死,妻代知国,近百年,时称女国,后子孙还为君。若犬夫猿夫鬼夫水之国,博知者已知之矣,故略而不论。”④李昉:《太平广记》卷八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517,519-521 页。

然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⑤按:关于此书的成书年代一直存在争议,按其先后计有“南宋说”(王国维)、“元代说”(鲁迅)、“宋代说”(郑振铎)、“晚唐五代说”(李时人等)和“北宋说”(张锦池等)等五家,也有人认为系“层累形成的”(如陈引驰)。然总在晚唐以后。,对女儿国的描写则充满了各种美好,读了引人生出无数遐想:

……又行百里之外,见有一国,人烟齐楚,买卖骈阗。入到国内,见门上一牌云:“女人之国”。僧行遂谒见女王。女王问曰:“和尚因何到此国?”法师答言:“奉唐帝敕命,为东土众生往西天取经作大福田。”女王合掌,遂设斋供。

……

(女王)遂诏法师一行入内宫着赏。僧行入内,见香花满座,七宝层层,两行尽是女人,年方二八,美貌轻盈,星眼柳眉,朱唇榴齿,桃脸蝉发,衣服光鲜,语话柔和,世间无此。一见僧行入来,满面含笑,低眉促黛,近前相揖:“起咨和尚,此是女人之国,都无丈夫。今日得睹僧行一来,奉为此中起造寺院,请师七人,就此住持。且缘合国女人,早起晚来,入寺烧香,闻经听法,种植善根,又且得见丈夫夙世因缘。不知和尚意旨如何?”法师曰:“我为东土众生,又怎得此中住院?”女王曰:“和尚师兄,岂不闻古人说:‘人过一生,不过两世。’便只住此中,为我作个国主,也甚好一段风流事!”

和尚再三不肯,遂乃辞行。两伴女人,泪珠流脸,眉黛愁生,乃相谓言:“此去何时再睹丈夫之面?”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上海: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1954 年,第20-23 页。

鲁迅认为此书“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第119 页。,这句话堪称对该书叙事风格的高度概括,意指其兼具历史和文学两种书写特性。这部分文字即可印证鲁迅所说。

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西游故事逐渐熔铸成篇。《红楼梦》提到西游故事的地方前后有五次,我们由此可知曹雪芹对之颇为熟悉。然而从《西游记》“西梁女国”这部分内容来看,其叙事诙谐幽默、嬉笑怒骂、谈笑风生,风格已经不合于前引《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更不能让读者联想起贾宝玉所说的“轻弱似扶病”的“闺阁风度”。《红楼梦》之“女儿国”与《西游记》中的“女儿国”已不是同一概念。

谈到“女儿国”,能与《红楼梦》并相参照的,则是比其晚出半个多世纪的《镜花缘》。有识之士早就将这两部书相提并论了。朱玫为《镜花缘》所题诗云:“十年未醒红楼梦,又结花飞镜里缘。”钱守璞题诗也说:“笑他未醒红楼梦,只写寻常儿女痴。”③李汝珍:《镜花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8,11 页。王之春更是评论曰:“小说之《镜花缘》,是欲于《石头记》外别树一帜者。”④王之春:《椒生随笔卷四·镜花缘》:《王之春集》(二),长沙:岳麓书社,2010 年,第886 页。仅就其文学成就来看,《镜花缘》当然无法与《红楼梦》媲美,但在女性解放思想上,它甚至实现了超越。

《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超过一百个,曹雪芹虽然对她们绝大部分都给予了同情和怜惜,但是却没能提出任何可以改变或挽救女性命运的办法。《镜花缘》则不同。它将“女儿国”设想为一个男女地位完全颠倒过来的社会,通过描述林之洋被选为王妃后所遭受的穿耳眼和缠足等肉体上的痛苦,有力地揭露了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摧残。不仅如此,它还在后半部分尽情为女性设想了一个能够接受教育、婚姻平等、就业参政并且可以施展才华的理想世界。胡适明确说《镜花缘》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第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并认为全书的宗旨在于提倡“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的主张,而其中的“女儿国”则“是李汝珍理想中女权伸张的一个乌托邦”①胡适:《〈镜花缘〉的引论》,载李汝珍:《镜花缘》,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 年,第19,33 页。。

我们完全可以把《镜花缘》在女性解放思想上的突破看作时代意识的体现。王韬在为《镜花缘》所作“序”中写道:“天之生人,阴阳对待,男女并重,巾帼之胜于须眉者,岂少也哉?特世无才女一科,故皆湮没而无闻耳。武如木兰,文如崇嘏,久已脍炙人口。历观纪载,其奇特足传者,固难以更仆数。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四者本所不废。自道学之说兴,乃谓女子无才,便足为德,而闺阁少隽才矣。”②王韬:《镜花缘》原序,载李汝珍:《镜花缘》,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 年,第2 页。反对道学或理学,是乾嘉以来部分知识精英的自觉意识。

康熙皇帝大力推崇理学,雍、乾两世更进一步,甚至欲将理学变为钳制知识精英的“治人之术”。雍正认为自己的存心无不“合乎天理”,故将理学家“存天理、去人欲”之说巧妙地阐释为“人臣事君尤当至诚不欺”的要求③牟润孙:《从〈红楼梦〉研究说到曹雪芹的反理学思想》,《海遗杂著》,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13页。;乾隆则用理学当作惩罚的大棒,对于稍有不服管制者,他一律给其戴上“假道学”的帽子,以便进行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摧残。乾隆说过:“惟是讲学之人,有诚有伪。诚者不可多得,而伪者托于道德性命之说,欺世盗名,渐启标榜门户之害。此朕所深知,亦朕所深恶。”故此发出威胁道:“学者正当持择审处,存诚去伪,毋蹈徇外骛名之陋习。”④《清实录第一〇册·高宗纯皇帝实录(二)》卷一二八,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876 乙页。诚如戴震所言:“不寤意见多偏之不可以理名,而持之必坚;意见所非,则谓其人自绝于理:此理欲之辨,适成忍而残杀之具。”⑤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下)·权(五条)》,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版,第58 页。这就不能不引起精英人物在思想上的反抗。

葛兆光曾经有过分析:“在那个时代(指十八世纪的清学考据时代),文化人实际上使用的是三种不同的‘话语’……一种是在公众社会中使用的‘社会话语’,它是一本正经的,未必发自内心但人人会说的话语,尤其通行在官场、文书、礼仪、社交的场合;一种是在学术圈子里使用的‘学术话语’,它是以知识的准确和渊博为标准的,只在少数学者之间通行,由于它的使用,这些学术精英彼此认同,彼此沟通,但它并不是一个流行的话语;还有一种是在家庭、友人之间使用的‘私人话语’,它是呢喃私语或低斟浅唱,人人会说但不宜公开,满足心灵却不可通行,最多形之于诗词。”⑥葛兆光:《十八世纪的学术与思想》,《读书》1996 年第6 期,第52 页。在我们看来,后一种话语其实不仅“形之于诗词”,更是通过小说的形式突破了私人传播的界限而走向公共空间。这种突破最明显的表现便是出现了《红楼梦》和《镜花缘》这类作品。《红楼梦》实际上借大观园营造了一个理想中的“女儿国”。《镜花缘》虽将“女儿国”放在了“海外”,但笔锋所及,处处都是针对现实的反讽。在这个意义上,“女儿国”在十八、十九世纪成为反理学思想的寄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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