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视世界的生命主义:豪尔赫·纪廉诗歌多维度研究①
2023-02-06张啸
张 啸
对生命主义的讨论自19世纪开始盛行,无论是在被现代主义思潮席卷的近代欧洲,还是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中国,生命主义这种联系人类自身的生物性与文化性的思潮观念都是各界人士讨论和关注的重点。20世纪的欧洲对生命主义的研究集中在生命主义这一概念本身及其辐射范围上,在众多学者眼中,生命主义并非一个纯然的哲学或者意识概念,这一论题已然与社会、生物、伦理、哲学、文学等领域交汇(姜宇辉,2021)。而在我国,对生命主义最早的介绍与阐述,是新文化运动带来的。对生命的尊重,是生命主义在新文化运动初期的重要观点,这一理念曾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视域中表现出来,这些表现无疑都是在个性主义的旗帜下对生命自身重要意义的高扬。对于生命主义视域中的诗歌创作,国内外学者的讨论具有一定的共性,最初都将之视作“人的文学”,是对纷繁的生存规则与崇高的生命意识的书写(向笔群,2015)。例如五四新文学开创的以人为本的新文学传统,先驱们大谈政治的、伦理的、艺术的人学(谭桂林,2019),这些都是生命主义的人学。同时西方的生命主义文学创作也向往从人的生活与生存状态中找到一种文化价值,这要求创作者和读者对生命主义的理解不能仅仅停留在文本意义上的言说方式(吕祥 等,2011)。
豪尔赫·纪廉 ( Jorge Guillén)1893年出生于西班牙的巴利亚多利德,由于西班牙内战流亡海外,先后辗转于牛津、剑桥诸校讲授文学课程,1976年成为西班牙塞万提斯文学奖的首位获得者。豪尔赫·纪廉创作了5部诗集:《颂歌》(Cántico)、《哀歌》(Clamor)、《致敬》(Homenaje)、《其他的诗》(Yotrospoemas)和《尾声》(Final),五部诗集统称为“我们的空气”(AireNuestro)。纪廉拥有完整圆满、清晰透明的世界观和朴素的人文光彩,对日常生活充满积极的感情,这些在《颂歌》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作为西班牙“27年一代”(Generación del 27)文学创作者群体中的主角,豪尔赫·纪廉对诗歌的态度与“27年一代”诗人的显性特征完美契合。诗人将个体生命自由作为绝对价值,高扬个体生命的内在主观体验,强调个体生命的流动性与绵延性;同时,其创作维度也由“人学”迁流到“物学”,尊重生命和存在,把自然界置于写作视野中,摹写万物天成。
纪廉的生命主义诗歌创作关注一切存在的物,把诗人的生命哲学融入自然存在的不同领域,达到一种生命诗化的崇高写作目标。其独特的生命主义诗歌并不在于盲目追随诗的理论样规,也不在于直接化用相关的粗陋概念,而是在诗歌话语中建立自己的独特释解,并在具体的创作中进行实践发挥。在生命主义的影响下,豪尔赫·纪廉的诗歌创作在语言结构、内容情感、感官审美、诗意宇宙感知等维度也有着非常鲜明的特点。
1. 语言结构维度:纪廉生命主义诗歌的自由和完满
在第一版《颂歌》的七十五首诗中,纪廉展现了一种新鲜的具有概念性的语言和节奏,他创作的诗歌作为一种自治的语言现实,其动态的结构与灵动的语言,和谐融会了世俗气息和自然气韵,以人文主义的安慰,留下舒缓宁静的印象,这是同时代的诗人很少能创作出的风格。里卡多·古隆(Ricardo Gullón)描述了他在读完豪尔赫·纪廉的纯诗后的直接感受:“玉石般细润的诗歌,对其的研读会孕育出慈悲舒缓的感觉;沉静或将是最适宜的词语,来表达这种因阅读诗歌中最澄澈事物而产生的感受,来感知我们及他人的更为智性的体悟,来窥见免于陈词滥调的完满世界。”(1)评论原文为西班牙语,取自评论文章“La poesía de Jorge Guillén”,原文如下:“Poesía diamantina cuya lectura engendra sensaciones bienhechoras, apaciguadoras; serenidad sería la mejor palabra para expresar la sensación que produce ver en el poema las cosas con más limpidez, percibir más justificados nuestros sentimientos y los ajenos, y el mundo todo como exento de su usual pátina de lugares comunes.”
这种生命的沉静感很大程度上源于纪廉的诗歌语言,纪廉的诗意语言以简洁明了而著称,是一种精简洁净到极致的诗意语言,诗人只注重要领,消除了朦胧、混乱和不羁的元素,实现了概念的充分自由。他的诗歌拥有强烈的语言表现力,以至于诗篇变得无比纯粹(Guillén,1985)。
纪廉诗歌的自由主要体现在它无定形的形式和严谨的节奏上。诗歌的形式虽看似自由不拘,但实际上完全由自身的内在需求决定,随着内容的变化而变化。某种诗意的情绪需要某种形式的表达,而这种表达必须自发自然地被创造出来,绝无现成的模式可以套用。同时,在自由和无定形的形式中,纯粹的诗歌必须包含严格的内在节奏,万物都在运动和流转,又要在这种流转中实现生命的永恒,这一切的统一就是韵律节奏。自然而有韵律的语言是生命主义诗歌创作的根本支柱。诗人纪廉始终忠于对纯净生命和丰盈诗意的原始渴望。这并不是面对现代诗歌技巧的让步或落败,在纪廉这种罕见而热烈的奉献中,诗句被倾注以饱满的生命韵律。
《颂歌》的完满还在于它的连贯性和结构美,它以一种连绵不断、自然和谐的方式出版、发展和结束,从一个版本到另一个版本,它逐渐成长为一个完整有机的生命体,这种自始至终表露出来的连贯性根植于和谐的生命主义中(2)1928年首次出版时,《颂歌》仅收录了75首诗,后重印三次,逐渐扩大到334首。《颂歌》的4个版本是:①1928年于马德里Revista de Occidente出版的《颂歌》第一版,含75首;②1936年于马德里Cruz y Raya出版的《颂歌》第二版,含125首诗;③1945年墨西哥Litoral出版的《颂歌》第三版,含270 首诗;④1950年于布宜诺斯艾利斯Editorial Sudamericana出版的《颂歌》完整版,含334首诗。。
2. 内容情感维度:纪廉生命主义诗歌的含蓄与言明
在诗歌内容创造中,除了对所有轶事、意识形态、装饰性元素的摒弃之外,纪廉还表露出一种尽力逃离所有芜杂混乱的热切渴望(Debicki,1995)。诗人将他的诗歌提升高度,发展成为一个远离平铺直叙或者混合模糊领域的纯粹的理想空间,同时极力避免情绪释放和感性共情,因而较为难懂,但同时也流露出含蓄之美。
纪廉创作诗歌的土壤和来源,就是围绕诗人的现实。在内容上,纪廉采取措施净化其身处的严酷复杂的现实,努力地在隐秘心理和外部世界之间建立一个生命世界,一个超拔到读者极难涉入的空间世界。当读者尝试进入这一世界时,遇到的难题不是生硬的词语、不规则的句法、神秘的内容或匠气的文风,而是在于能否拥有和诗人接近、相互理解、建立和谐关系的那种难以形容的阅读状态。这种状态需要读者和诗人的自然互通,正如波德莱尔所表达的那样,有时自我消失了,我们对物的凝视使我们忘却了自我的存在,并迅速与它们融合在一起。只有和纪廉有着相同理解、感受的人,才能进入他的内在诗意世界。在那里,万物意象本身便具有价值,而不仅仅是粉墨润饰,它们构成了一个新的内在的生命现实。此外,那个现实是完全纯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主观共鸣,也没有在普通现实中嵌入的繁杂细节或多重变化。就这样,整个诗意的世界都流露出内化的含蓄而感性的美。
纪廉诗歌的含蓄还在于避免情绪释放和感性共情。大多数诗的支持者认为,传统诗歌主要是感性抒情的,即表达诗人感情的同时煽动读者的情感,而纪廉的诗则恰恰相反。它对情绪表达的克制,维护了诗歌的热烈,甚至使情绪更加浓烈。诗人和读者都控制自己的生理情绪,突出一种自然自发的认知。经过长期的谛视,当诗人拿起他的笔时,对现实的通晓已经生成了成熟丰美的果实。
含蓄克制并不意味着诗歌需要故作深奥、艰深晦涩,纪廉的诗歌内容是言明的。尽管包含了智性的元素,但纯粹的生命诗歌并不是哲学的隐喻或片段,更不牵扯到诗人与哲学家的身份混淆,诗不能以道德教化为目的。然而,在一些智性主义诗人的创作活动中,这种观念被扭曲了。创造精英内容的意识、追求精致形式的傲慢,以及实现更纯粹的艺术美的明确意愿,导致他们创作出的诗歌冷酷且小众。应当承认,也许真正的纯诗包含了小众这一显著特征,但原因并不应当是诗人的精英主义或智性主义。纪廉从未被指责为冷漠的精英主义者,他的诗歌不凸显智性的抽象思想,不以冷漠迂腐的精英主义著称,相反,他的诗歌中充溢着人文主义温情和对生活的体味,其中有一个“我”的意识,醉心于作为人的完整的生命历程,他热爱现实,直面缺憾。
3. 感官审美维度:纯诗与生命主义美学意境
纪廉诗歌的先驱研究者、西班牙文艺批评家华金·卡萨尔杜埃罗(Joaquín Casalduero)将其创作的诗歌定位为几近完全回应了生命主义纯诗最高理想的品位与要求。艺术为艺术而存在,诗歌本身就是诗人的目的。纯诗注重探索诗歌的艺术规律和内在价值,它摒弃诗歌的实用性和功利性,保持诗歌的独立性。这种捍卫纯粹艺术的愿景,以极大的活力点燃了纯诗的生命火焰。纪廉努力打破世俗、肤浅、顽固的桎梏,从诗歌中剔除了功利主义、政治观念和其他社会观念,开创性地实践纯粹的诗意创作,想要向公众展示真实的艺术,这凸显了诗人的审美维度。
诗人将诗视为纯粹快乐的表达,并尽一切努力满足诗的审美需求。他坚持认为,写诗必须忠实于诗人内心的原始冲动。诗的创作不强求读者的即时性理解,甚至最好让诗歌在最开始与读者保持一定的距离,毕竟,具有相似意识和体验的人,才可以与诗人在诗中达到共鸣。这是纪廉对诗歌创作的自我审美要求:在诗歌中投射出他自我生命的回声。这种非功利主义诗学是他生命主义纯诗创作的起点。
作为真正创作者的诗人,被要求天然地理解每一个字词的含义,更重要的是,必须能够从诗歌深处理解,从精神和肉体上体验到词的声音、颜色、气味和温度。在创作实践中,诗人成功拓宽了表现空间,尤其依赖构成诗歌的元素——色彩,来产生一种暗示的力量,唤起读者的感官和想象,表达驳杂的生命主义思想和奇特的生命意境。
此外,诗歌语言所描述的颜色并不是物质世界的颜色,而是一种自由的联想,是通感的结果。在纪廉的生命诗歌中,最丰富的颜色是蓝色、白色和绿色。与纯粹的自然元素相对应,每一种颜色都暗示着感官世界的联想。例如,蓝色意味着天空和大海,或清冽的风;白色,就像所有颜色的融合,是冰雪、阳光或没有污点的黎明;同样,代表田野与树木的绿色呈露出的则是繁茂的生命力。纯粹的生命诗歌总是不能缺少对视觉美的描述,注重对视感色彩的诠释。无须太多例子就能证明纪廉是一位视觉诗人。所有研究过他诗歌的学者都一致认为,纪廉所创作诗歌的主要生命感觉即为视觉。在视觉上,更容易建立一个空间世界的概念,在这个概念中,世界在空间中表现出完美的连接:事物占据了它们应该占据的位置,由和谐的纽带衔接在一起。
对诗人来说,凝视所带来的本质力量是为了欣赏活着。纪廉的生命主义美学追求和诗歌意象创作,在现代主义的大环境中,批判性继承吸收纯诗思想,极力追求独特新颖的纯粹疏朗的美,在诗歌中充分运用人的五感,创造美的诗歌意象,更发挥诗人的独特想象力,于不同特点的事物之间建立美的联系,赋予微小琐碎的事物广大炽热的生命美感,创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内部文学世界。
4. 诗意的永恒与诗歌中的宇宙感知维度
与纪廉同时代的中国文学家金克木认为生命纯诗应是诗歌的动脉。也就是说,在他看来,纯诗的概念意味着从所有诗中抽象出来的共同点,撇开诗学评价过程中所有变化的因素,可以找到所有诗歌的真正流淌延绵的血液(罗小凤,2019)。任何时候,诗歌都能凭借这种不变的生命共性来保持自身的连续性,并实现永无止境的一致发展。
纪廉的生命主义诗歌符合这种诗的本质,它既不具有历史性,也不屈服于时代要求,他的诗歌很少涉及流亡、内战等时事,呈现出一种宁静感和距离感。诗歌的活力让它超越了时间,达到一种不随外物变迁的永恒。同时,诗人以博大的胸怀动态地观察世界,从细微的寻常之物到广袤无际的自然,诗的永恒性归功于诗人的普遍生命意识和流动的生命观察视角。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是这样描述这种感知生命世界的诗意力量的:“我想说的是,在我看来,诗意的状态或情感似乎因由一种新生的感知,一种感知世界或探知完整关系体系的倾向,尽管在其中的生灵、万物、事件和行为彼此相关,且与那些栖身和构成感官世界,即它们自身所处的眼前世界的人无比相似,但在模式和规律上,它们与我们普遍的感性认知却有不同,这是一种无法定义但极其公正的奇妙关系。”(3)保罗·瓦勒里于1927年12月2日的学术会议上发表的讲话内容,引用译文的原文为:“He querido decir que el estado o emoción poética me parece que consiste en una percepción naciente, en una tendencia a percibir un mundo, o sistema completo de relaciones, en el cual los seres, las cosas, los acontecimientos y los actos, si bien se parecen, todos a todos, a aquellos que pueblan y componen el mundo sensible, el mundo inmediato del que son tomados, están, por otra parte, en una relación indefinible, pero maravillosamente justa, con los modos y las leyes de nuestra sensibilidad general.”
所有这一切都正在向我们昭示一种真确的感受,它总是渴望成为形而上学的,成为宇宙间的内容,以宏大的宇宙意识谛视世界、观察自然、把握万物存在的真实,这种感受与空洞的主义或肤浅的学术游戏无关,而是与万物、世界和人有关。意识的无限开展和强大的生命张力,使得诗歌从现象学思想的无尽具象中产生了永恒的宇宙诗意。
5. 《颂歌》中的生命主义印迹
在《颂歌》的字里行间,一种充满活力的乐观主义清晰地出现了,纪廉更喜欢称之为“生命主义”。生命主义,是积极谛视世界的美德,是推动纯洁、愉悦与和谐共生的载体。生命主义引导诗人追求更高的诗格。《颂歌》几近完满地回应了生命主义纯诗最高理想的品位与要求,对洁净纯正元素的心驰神往,使得纪廉创作出无与伦比的简洁、干净和灵活的诗句。
受生命主义的影响,纪廉创造出一个清晰明净的欢乐宇宙。《颂歌》中的诗意世界,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表达的是对生命与存在的完全喜悦。事实上,绝对完美的世界并不存在,现实世界不是绝对称心如意的,它饱含晦暗邪恶,但公理善意也充盈在其中。纪廉并没有无视现实世界的特点,他只是更喜欢在黑暗面前被光照亮。
5.1 《颂歌》的创作动机及视角中的生命主义
事实上,生命主义影响了诗人的创作方法和创作视角,但它产生的效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不可言说。 纪廉的诗歌像是一束趋向清晰的光,做到这点并非易事。
首先,生命主义影响了诗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在客观现实前的态度和立场。“冥昭瞢暗”极少出现,纪廉和他的诗歌都不喜欢如梦境般影影绰绰。在宇宙、视界、感受等维度上,诗人总是以客观现实的态度拒绝浑浑噩噩。但与此同时,诗人又沉浸在对世界的抒情反思中,自觉改造出一个微缩的充盈着人性的私人世界观,形容凛凛,但心潮涌动,充满温情。
其次,生命主义为诗人提供了诗歌创作的灵感来源。在生活与诗歌之间有一种独特的关联,这是因为生命主义与那些围绕日常生活和周围现实的思考有所联系。通过这两个关键主题,纪廉诗歌创作的基本思想被清晰地表露出来,这也是纪廉生命主义诗学的基本价值。卡诺·巴列斯塔(Cano Ballesta)将诗人对物的趋向和标定作为诗意敏锐度的一个特质,他认为纪廉在他最纯粹的《颂歌》中完成了对这种新感知的周全诠释。在《颂歌》的第三诗章《掌中鸟》(Elpájaroenlamano)中,诗人写了许多涉及对日常事物观察的短诗,譬如《唐·佩德罗曾有的花园》(JardínquefuededonPedro)、《酒杯》(Copadevino)、《面包》(Pan)、《致铅笔》(Alápiz)、《祝福扶手椅》(Beatosillón)和《某些阴影》(Ciertassombras)。在他的创造中,万物完成了人格化的重塑,并如愿享有人的美德。除了这种生动的拟人化,诗人也钟爱隐喻这一表达手段。维森特·卡布雷拉(Vicente Cabrera)曾经注文解释过隐喻的内在固有价值:“任何日常的东西,经历过隐喻……变成了一个新的端点,越发接近本真的主题。”(4)引用原文为西班牙语,原文如下:“Cualquier cosa cotidiana, pasando a ser metáfora […] se convierte en un nuevo punto de partida y en un nuevo pretexto de acercamiento al tema capital.”在纪廉的笔下,物被勾勒成和本身相似的,但更超拔的东西,完全成为独立于物本身的存在。这种构思引致了一个重要的结果,即实现了形式和内容之间的本质结合,因为物就是这种表达和思想本身的凝结。
此外,我们不能仅仅因为诗歌的纯洁性就推断出诗人的立场主张是盲目乐观的,诗人在构建《颂歌》内部世界的过程中,必须深入见证他周围的现实,这种现实诗学的演变有4个不同的层次:对现实的惊奇;对现实的整理和深化;现实的破裂;现实的重构。在对现实的重构中,诗人做出了选择,诗人更喜欢吸收自然中更崇高干净的元素,比如光、宽阔的原野与空气,同时避免了对消极、政治和超现实等元素的提及。当代的压抑痛苦,譬如大部分“1927年一代”诗人难以避开的战争和流亡生活,都极少以主角身份出现在《颂歌》的篇章中,唯余偶尔的以见证者角度出发的简短提及。事实上,诗人并非心灰意懒,刻意遗忘消极的东西,而是追求积极的转换。正如纪廉坚持的那样:
绝非畏避,而是沉醉。
在稠密蓊郁中!
在万物厚度里
在真正的深处。(5)诗篇原文为西班牙语言,如下:“No evasión, inmersión. / Adentro en la espesura! / En los espesores de las cosas/ En la profundidad verdadera.”
——《颂歌》(Guillén,2008)105
在1930年至1936年间的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创作占据了主导地位,尽管有着可悲的社会背景,但超现实主义的确影响了大部分当代诗人,其一众作品也的确受到了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及其他社会因素的影响。然而,纪廉似乎处于超现实主义潮流的边缘。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的生命主义诗学为他提供了一种直面人类现实的张力。他的诗歌追求使他想要写作纯粹的人文主义诗歌,不受人类政治和其他社会事件的污染。
5.2 《颂歌》诗歌内容及诗学审美中的生命主义
纪廉的生命主义鼓励追求诗意的完美。纪廉热爱物质基础之上的灵性和超越,他感兴趣的是可实现的完美,而不是柏拉图式的理想。《颂歌》的诗意内容,字里行间都围绕着纪廉的生命主义兴味,体现出一种由当前现实出发的超越。诗人日日沉浸在最人性化的生命现实中,在日常物品中寻求存在的欢畅和荣耀,坦率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所以在《颂歌》中,诗人总是为花园、桌子、扶手椅、门、窗赞叹,它们都是值得诗意歌唱的对象,都是微小生命创造的一部分。例如,《祝福扶手椅》一诗中,面对最普通的椅子,纪廉在微末处感受到了最崇高的诗意,他几乎惊呼地颂扬道:“事终。这时刻高举着它颂扬/海潮波流,汹涌着/如此之高,稳稳没有起伏。”(Hecho. El instante lo exalta /A la marea, de tan alta, / De tan alta, sin vaivén.)(Guillén,2008)246在其他短诗中,诗人也没有掩饰他对寻常事物的喜欢,极力称颂,直言不讳。他说“物的巅峰/它们环绕,等候,笃守,说服”(Apogeo de las cosas./Que circundan, esperan, insisten, persuaden.)(Guillén,2008)156; 在《更远处(四)》(Másallá,IV)中,他写下“阳台,玻璃,/几本书,那张桌。/没有别的?有的,/具象的盛事”(El balcón, los cristales, / Unos libros, la mesa. /Nada más esto? Sí, / Maravillas concretas.)(Guillén,2008)35。日常器物的存在,在诗行间被重申,又不同寻常地从诗的柔和宁静中再次落生。
此外,沉醉入迷于薄物细故的诗人,亦一再强调超越的感受,在《颂歌》第一篇章的第一首诗的第一段,诗人便惊呼道:“(灵魂回到身体,/它指向眼睛/然后碰撞))/——光!抓住了我/我的整个生命。奇迹盛事!”([El alma vuelve al cuerpo, / Se dirige a los ojos / Y choca.]―Luz! Me invade / Todo mi ser.Asombro!)(Guillén,2008)30在这里,诗人谈到了光明、破晓、惊奇和觉醒。光在诗人面前呈现了一个世界,白日的豁然明朗引发人的惊叹,闪烁的光亮一分一毫地雕刻出物体。觉醒就是胜利。每一个黎明都是世界的一个新开始,每一天都是诗人的灵魂和身体的重生。这是源自文艺复兴的和谐愿景,人类的觉醒来自自然的白光,因此新生的意识在与自然和谐的联结中迎来曙光。事物的超越是诗歌中存在的目的,而《颂歌》中强调的便是这种“存在的生命信仰”。
“存在”的概念也在《颂歌》中被反复唱响,纪廉分析其3种词义——生存的存在、状态的存在、行动的存在,并在诗歌中将其分为3种存在类型——人的存在、作为“我”的存在和自然的存在。围绕着人和“我”的寻常事物的不同寻常间,闪现出“诗人的存在”(Azam,1986)。这个构思,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在《颂歌》的字里行间得到了强调。生命就是存在的本身。在名为《存在》(Ser)的诗中,诗人写道:“入侵者离开了。我可以在我所在的地方存在/没有什么能把我与我自己分开,没有什么被抛却/从我的肺腑中朝向我的存在。”(El intruso partió. Puedo ser donde estoy / Ya nada me separa de mí, nada se arroja / Desde mi intimidad contra mi propio ser)(Guillén,2008)318。在《黎明, 我的黎明》(Amanece,amanezco)这首诗中,诗人写道:“复活的世界拯救了我。/一切都由黎明的光束创造。”(Mundo en resurrección es quien me salva. / Todo lo inventa el rayo de la aurora.)(Guillén,2008)276它表达了诗人对于能够真正拥有生命的感激之情,揭示了世界万物的存在与“我”的存在的关系。
读者不难在《颂歌》中找到童年、欢乐、冒险、人性、灵魂等关键元素。一方面,作为生命主义诗歌,纪廉的创作总是充满了人的因素,这种人的意义包括充满充分的爱、诗意的死亡、冒险、重生、生存的意志和挣扎奋斗等。与爱有关的诗句在《颂歌》中占很大比例,诗人看来,《颂歌》中的每一首诗歌都应当上升至完全的爱。另一方面,纪廉总是避免厌世消沉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放弃关于死亡的论述,而是把它诗意化了:死亡,因其绝对的优雅和生命的终结意味是如此动人心魄,而被纪廉领受接纳。同样,诗人从不掩饰他对存在的渴望和与不存在的斗争。在《烟火之后》(Traselcohete)这首诗中,纪廉表露出强烈的战斗欲望和巨大的勇气:“我想要/危险/极端。”(yo quiero / Peligros / Extremos)(Guillén,2008)154。纪廉一直非常重视元素的触动,它们是对大自然蓬勃生命力的一览。在鲜活的自然界中不可能存在不和谐。在诗《月色灿烂的夜晚》(Lanochedemásluna)中诗人凝视着月光照耀的夜晚,感受着大自然的美丽、和谐和宁静。同时在《三朵云》(Tresnubes)、《摇篮、玫瑰、阳台》(Cuna,rosas,balcón)、《风暴》(Latormenta)、《拯救春天》(Salvacióndelaprimavera)、《跳跃的风》(Vientosaltado)、《天鹅》(Elcisne)、《地平线》(Elhorizonte)、《天际》(Elhorizonte)等诗篇中,自然元素频繁出现,一起构建了一个广阔而和谐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生命主义美学:明净、健康、光明,始终立足于诗人在创作时的由生命力转化出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