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泰山铭》:盛唐隶书美的寻绎
2023-02-02盛元靖刘欣
盛元靖 刘欣
关键词:李隆基 纪泰山铭 明皇新体 隶书中兴
泰山自上古以来一直颇为神圣,是古代帝王封禅、与上天进行沟通之场域。开元十三年(七二五)的泰山封禅是由唐玄宗主导,当朝儒士官僚具体运作的隆重的政治、宗教大典。在泰山封禅后玄宗亲自撰写《纪泰山铭》,以摩崖刻石的形式昭示,意在与上天进行沟通对话,文中将老子思想加以突出,泰山也被玄宗称『五岳之伯』,体现了儒、道文化的时代融合,有重要的文献价值。《纪泰山铭》刻成于唐开元十四年(七二六)九月,位于海拔一千四百九十米的泰山山顶大观峰崖壁南立面,高13.2m,宽5.3m,铭文竖二十四行,满行五十一字,加碑额整篇共一千字,正文每字约16×25c m,碑额『纪泰山铭』字约45×56c m。《纪泰山铭》书法大气雍容,刻工精湛,形制端庄,历代书家、学者多有赞叹。
明皇新体与隶书中兴
唐玄宗在位的开元至天宝年间政治格局稳定,经济繁荣,文化环境开明、包容,社会富有活力,史称『开元盛世』。李隆基对隶书极其偏爱,作有《纪泰山铭》《华山铭》《阙特勤碑》《石台孝经》《唐一行禅师塔碑》《唐贞顺皇后武氏碑》等,皆丰碑巨制,当时也涌现出了一批精于隶书的名家,如韩择木、蔡有邻、李潮、史惟则等,但不论是创新性与影响力均不及李隆基。清叶昌炽在《语石·唐十四则之三》中讲述了盛唐时期『隶书热』之现象:
长安语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书虽六艺之一,亦随风气为转移。唐玄宗好八分,自书《石台孝经》,泰、华两铭,鄎国、凉国两公主碑,于是天下翕然从之。开、天之际,丰碑大碣,八分书居泰半。[1]
李隆基热爱、提倡隶书,创造了唐代隶书中兴现象。在唐玄宗李隆基一生所作的诸多隶书作品中,以《纪泰山铭》形制最大、字数最多,且书法精、刻工佳,堪称他的隶书代表作,与初唐隶书相比,《纪泰山铭》字体横向体势明显,点画肥厚,结体茂密,笔画圆融,将『折刀头』起笔变为『蚕头』,此隶书风格又称『明皇新体』,柯昌泗曾将二者对比,他认为唐人隶书在玄宗革新以前属于『石经旧法』,体势方正俊朗,玄宗革新以后体势宽博而俊逸。[2]清王澍《竹云题跋》中也有相关论述:『唐人隶书多尚方整,与汉法异。唯徐季海《嵩阳观碑》,明皇《纪泰山铭》为得汉人遗意。』[3]
《纪泰山铭》的盛唐隶书之美
《纪泰山铭》隶书风格跨过魏晋至初唐期间而直取东汉,点画朴厚遒劲,结体茂密生姿,续东汉八分铭石隶书古法之余音,王世贞评价此铭书法虽在东汉古法的基调之上稍有变化,但因融合了婉丽与雄逸,因而显得有飞动之势。[4]自汉至唐的铭石隶书风格发展体现了笔意—刀意—笔意的发展过程,《纪泰山铭》正处第三阶段,铭文线条刀笔交融,单字点画之间的书写意味足。
《纪泰山铭》摩崖书刻于天然石壁,虽经人工打磨,但依旧不可避免原本存在的石筋、石裂等影响因素,加之千百年来一直暴露户外,铭文线质也因此更显苍涩内敛,古气氤氲,极具金石气质,这种线条虚实表现与《石台孝经》大相径庭,前者线条是因天然剥蚀而有了中段的变化起伏,虚实相生,而后者是靠字中线条的粗细对比的主动调节来处理虚实。
《纪泰山铭》在书法艺术中展现了盛唐之气象,无疑是唐隶中的代表作,更影响了千余年后的清人篆隶复兴,邓石如、王铎、吴昌硕等无不受其影响。据清《泰山志》所载,朱彝尊曾对此铭书法有评:『御书遒劲,若怒猊渴骥,羁束安闲,不比《孝经》多肉少骨,若唐隶尽如此,何惭汉碑碣乎?』[5]
朱彝尊将《纪泰山铭》与汉碑同比不无道理,尽管他认为《纪泰山铭》有遒劲之骨力,但有目共睹的是此铭更强烈地体现了李隆基隶书的『尚肥』特点,当时擅隶书者如徐浩、韩择木、史惟则等人的隶书书风与李隆基完全取自一脉,这其中尤以向来楷书闻名的徐浩隶书最佳。清代王澍则认为李隆基隶书得汉人古法,但稍逊徐浩一筹,将原因归结为缺失骨韵,其有评曰:
当时明皇法大似季海,《太山铭》《孝经》等碑,浑博有汉人气息,只因骨韵未遒,稍逊季海一筹耳。[6]
李隆基《石台孝经》(七四五)风格与徐浩隶书《嵩阳观记》(七四四)两件作品的创作时间仅仅相差了一年,通过对比观察,两者风格差异明显:《石台孝经》的点画更加厚实,起收笔处装饰性突出,《嵩阳观记》则显得干练、秀丽、典雅。到了天宝十一年(七五二),徐浩为颜真卿多宝塔碑作碑额,此时他的隶书风格较八年前变化非常明显,已与李隆基如出一辙,无疑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明皇新体』的影响。而通过将《石台孝经》与《凉国长公主碑》(七二四)对比发现,李隆基的隶书风格在这二十多年中风格变化并不大,只是笔画愈显肥厚。
徐浩大概认识到相比于自己对于隶书尚骨力的审美,遵从君王的一贯尚肥的审美喜好更加重要。宋米芾《海岳名言》中对此有述曰:『始有徐浩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7]唐玄宗的提倡给盛唐隶书的发展带来了无限活力,但也由于过度重视装饰性的笔画、追求肥美甜媚的隶书风格,难以再现或超越《纪泰山铭》的格调境界。清代学者梁章钜在将《纪泰山铭》与《石台孝经》进行对比之后也意识到了《纪泰山铭》书法的宝贵之处,认为其有古法遗存,因此对此铭亦情有独钟,评曰:『唐隶无可学者,惟唐元宗之《太山铭》得汉人遗意,《石台孝经》肉重骨柔,远弗及也。』[8]
作为皇家隶书丰碑大碣中的典型,《纪泰山铭》在整体形制、铭文造型、书刻韵味等方面无不彰显着盛唐朝廷之美,『朝廷之美』一词最早出现在《礼记》中:『朝廷之美,济济翔翔。』[9]孔颖达疏曰:『济济翔翔者,威仪厚重宽舒之貌。』[10]它不仅仅体现在吉礼,更体现在与之有关的方方面面,如建筑、器物、车马、旌旗、碑碣等。《纪泰山铭》铭文中写道:
肆余与夫二三臣,稽虞典,绎汉制,张皇六师,震叠九宇,旌旗有列,士马无哗,肃肃邕邕,翼翼溶溶,以至于岱宗,顺也。[11]
这些皇家礼制从多角度呈现即印证了盛唐的朝廷之美,『肃肃邕邕、翼翼溶溶』不但适用于描绘封禅过程中的威仪场景,也同样适用于对《纪泰山铭》摩崖石刻书法艺术的形容。
李隆基对于隶书的热爱不仅体现在自身的创新实践,更是呼吁倡导,如曾令专人编撰《字统》推动隶书的传播,《宣和书谱》中有载:『唐开元年,时主恹然知隶字不传无以矜式后学,乃诏作《字统》四十卷,专明隶书。于是人间得以应其求。』[12]《纪泰山铭》似又带着玄宗对于隶书『绎汉制』的情节,整体刻石都透露着仿汉制的特点,铭刻造型仿汉代辟凿磨制,『圭』形额刻首上绘刻麒麟与如意祥云,结合铭文隶书取法东汉,可以推断出李隆基对汉代隶书与碑刻非常尊崇。
《纪泰山铭》創立于唐朝最鼎盛时期,此时国力雄厚,民族自信高涨,唐玄宗在泰山封禅完成后命人在泰山大观峰下凿刻此铭,以显示大唐盛世的威仪与自己创立的功绩。威仪是朝廷之美的核心[13],铭文中『道在观政,名非所欲』阐明了作为为政者的唐玄宗李隆基施政务实的坦荡胸襟与无比包容的天下观,故而此铭的威仪不但展现于碑铭形制气魄与铭文内容,在铭文书法中亦有所体现。
综上,隶书在唐代并非毫无发展,经过了初唐的酝酿,在李隆基所倡导『尚肥』观念的引领与自身的实践驱动下,盛唐出现了隶书中兴现象,打破了初唐隶书受魏晋南北朝隶书书风的束缚,直追东汉古法,并以『明皇新体』为标志风尚,名家擅隶书者对此书风趋之若鹜。《纪泰山铭》作为唐玄宗李隆基一生中富有创造力的隶书代表作,也是盛唐隶书的集大成之作,书法圆润浑厚、气势宏大,富有典型的朝廷之美现象,融合天与人、儒与道、文质与威仪、古质与今妍。玄宗泰山封禅,借山势摩崖而大书深刻,这具有非凡气质的皇家朝廷之美的书刻巨制为泰山之巅增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