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者
2023-02-01王晓燕
王晓燕
艺术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
——乔治·艾略特
A
为了挤出脑子里折磨人的念头,周蓼努力让自己一再地走出房子。这是个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女人。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是她自己对着镜子剪的,这一点也没损害她的形象。出门常戴墨镜,她怕与任何人目光相碰。不是因为羞涩和胆怯,而是她发现自己具有一样非凡本领:透过眼睛窥测人心,这也令她精神错乱。
此刻,她沿着铁轨往前走,她的左侧是一片树林,一辆车子停在那。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太阳正在那辆车的窗玻璃上西斜。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
闷死。她为车子里的那个人着急,正如她在经受的这生活。除了这里的路线,这个城市她还一点都不了解,虽然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两年了。
安静得让人担忧。她朝车子走过去,敲了几下车窗。
隔着墨镜和车窗玻璃,隐约看见里面坐着个老头,天啊,他已经死了。
她拍车窗(也许根本没拍,她也搞不清)。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她(现在一心想要把那人从车里解救出来)走远一点,寻了块石头,跑回来猛地朝着那块暗昏昏的玻璃砸去。没料到那玻璃像钢板一样,窗子只是震颤了下,不过里面的人有动静了。
嗨,你要干什么!一个老头一下从车里跳下来,朝她怒吼。
我当你已经死了。她还抱着那块石头,不知如何收场。老头转来转去检查了车子。
这个,我赔你吧,她指着玻璃上一个糖霜一样的圆点,担心他会打电话叫什么人来,或许会是个新闻记者,会一本正经大肆地扩大事态。那老头没有跟她多计较,就算这样,她已经把自己习惯性地逼到了一个黑暗的死角,转身逃走。
嗨。你在哪里住。我送送你吧。
她用袖子往脸上抹了两把,获救般地转过身去。在车上,她胡编了个名字。
唐娜,你还好吧。你跑这干什么呢。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看上去很焦虑。
眼下,她遇到的可不止是一件事。别讲出来。她求自己,可那张嘴已经滔滔起来了:
我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那是三年前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好起来(也许早就好了,但她愿意继续把自己装在那个情绪的套子里),加上失业,我感觉活着真是受罪,你不会理解的,这种感受。她的嗓音尽量保持平静,似乎还带着那么点幽默,她跟外界老隔一层玻璃,就像她的视线之外挡着墨镜。最让她焦虑的一件事,是她怀疑丈夫跟她的大学同学胡桑之间很暧昧。
那堆话就堵在嘴边。说完她就后悔了。不过,他只是个陌生人,头发白了,老人一般都慈祥,再说了,她今后不可能会再见到他的。她松口气。
哦,娜娜,真是可怜,啥坏事都给你遇上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得常出来走走。
他要了她的电话,说以后会邀请她一起去爬山。他很热心,想帮她。
**
楼下槐树的枝丫一直伸到了三楼的窗口。她让丫丫站到流理台上。金色的阳光在树叶间跳荡,树影婆娑,挡住了视线,她的神思游到很远的地方去。丫丫从小习惯了独个儿分饰两角对话:
妈妈今天穿的是旧衣服,像个旧人。
丫丫穿的是新衣服,可丫丫不是新人,还是我的丫丫咯。
在丈夫和女儿跟前,唐娜(她有多努力想从那个叫作周蓼的女人的壳子里逃出来)将自己如蛋液一般向着无形之处四散而去的生命拼命兜收着。她爱丈夫和女儿。
有些事物,在她经过怀孕生育之后,突出灰色的轮廓,而那之前,一切都是彩虹色。现实很快就把两个年轻人困住了。已经七点钟了,丈夫还没有回来,他下午就出去跟同学聚会了。她没有打电话询问,也还没有吃晚饭。
房子里没有电视机,她从不看电视,丈夫也没有时间,不在城里开会,就去下乡了。丫丫在电脑上画画时,唐娜在手机上浏览那些招聘网站。丈夫回来近半夜了,那会儿,她不打算吃晚饭了,就算没有正经事做,她也有严格的作息习惯。她没胃口,早晨和夜晚,她得跟另一个恶劣的自己斗。
房子小了点,已经耗尽一家人的血汗,贷款数额巨大到不得不令人产生去了坟墓里之后还得还债的惶恐。两居室,刷白了墙,地上铺了层瓷砖,厨房的墙上也贴了。都是丈夫一个人利用节假日陪着工人干的。一间卧室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丈夫画了白房子、天使和梦幻般跳舞的曲谱,才买了张儿童书桌,上面堆满了书,没事她就给女儿念那些书,女儿只听得懂里面人物的对话,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常自言自语学着说。靠墙摆了两摞书,还在不断地增加。
两个天真的人,意乱情迷之时,根本没料到过起日子来会是这样琐碎且冰冷。
同事花了一部车子的钱,上次说的那个职位如今归他了。丈夫只说了这么一句,都没有看她一眼,十分钟只够吃完早餐和起身离开。在白天,他一心想着快快摆脱她。她没有说话,他们有过一点钱,是他母亲给的,为给她办理调动的事情花光了。也没调成。生小孩令她丢了工作。
室内,到处是俩人亲密靠贴的照片,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但如今,俩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不再是欣赏,在她注定会成为一个专业带孩子的女人后,她不再有这样的眼神。婚后,丈夫不再拉小提琴,也不再留让他看上去显得温柔的长头发,他理了小平头,她不敢朝他的眼睛看,一个陌生的男人似乎在那里面不无得意地向外窥视,令他看上去跟周围那些公务人员没什么两样,勤奋自得,又呆滞麻木。他那个人似乎都变得扁平了,就算看着女儿的眼睛里,也是那样贫乏。他心里如今只有晋升、职位。这天早上,她居然看见他额头的白发。她猛觉得,丈夫其实也在走一条暗黑的路,就像一头拉磨的驴,蒙了头一个劲绕着那个既定的圈拼命奔跑。那一缕据说存在的亮光。
**
看着她进到车子里来,他慈眉善目地笑了。听她说话时,他的身子微微向左倾,她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鬓角有白发,脖子间有皱纹,确与她不是同代人。一颗心倒是奇怪地安下去,也多了几分恭敬之态。
你可以叫我马丁,朋友们都这么叫我。娜娜,这些日子还好吧。
一个惺惺作态之人马上在她身体里胡作非为。
你怎么了,娜娜,我说错什么了吗?他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从哪说起呢,她跟着姑姑长大,父亲死了,母亲再嫁。大学毕业后,我姑姑将我硬塞进普阳社区工作。我没什么主见。我的一切由姑姑做主。
还是上次的路线,拐进涵洞,沿着一条长满长草的路一直开上了盘山的公路。她其实更想去市区看看,除过医院和商场里的童装部,她还哪都没去过。唐二带她和丫丫去过两次公园,一次唐二被单位的同事叫回去了,另一次,她无端地冲着他大吼大叫,那是在儿童乐园的门口,丫丫大哭,唐二扔下她们低头快步地走了。
如果你的妻子陷入了麻烦,我是说,那种精神上的,你会全力帮她吗?她沉浸在这些回忆里,即使这会儿到了房子外面。
我妻子,呃,那是个坚硬的女人。她从来不需要我的帮助。他探头窗外,观察了下路线,公路上空旷得很,他依然专注地盯着前面的路。我们有二十年没说话了。
她不打算好奇,后悔自己问了那个问题,听上去,她就是个困于房子的小妇人,只会问一些弱智的问题。转了话题,她赞叹窗外的景色,说自己的家乡比较干旱,不像这里,像秀丽的江南。车子渐渐地上了山,像闯入一团一团绿色的浓雾。
我早就退休了,就像我们正攀爬的这座山,我的人生已经爬到了山顶。喏,你不得不停下来,突然你就停在了这里。
车子也停了下来,山坡上的一处平地,他探身打开她这一侧的车门,自己随后也下了车。
站在这里可以望见苔蓝城的全貌,高楼林立,密密麻麻,是个狭长的城市。他问她,最先看到了哪里。
她寻到了幼儿园。丫丫是她与这尘世挂连的最粗的一根纤维。那好像是苔蓝城的内脏。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得仰视,他长得很高,对他那个年纪的人,她一点也不了解。父亲英年早逝时,她上初一,母亲很快跟一个外省男人结婚了。对继父心怀莫名其妙的仇恨,她没有跟随母亲到她的新家里去,而是留在姑姑家继续上学。毕业找工作,她跑到离她们都很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在大学同学胡桑的婚礼上,结识了唐特。如今,唐特又把她带到了苔蓝。
什么。她的思绪又游远了,感觉他的手指点在胳膊上,他问她,要喝点水吗?他还在说关于人这一生那个话题:
再往上,那是别人的道路了,我只能攀爬到此,老天交给我的任务,到此就结束了。也许,接下来只是回忆了。这又好比是下山,慢慢地沿着来路往回走,你看哪一处,都很熟悉,可是真正能触动你内心的景物并不多,你说是不是?
她望着山下那个她还没能进入的城市说,我只是寄居在它巨大的壳子里,而不是生活在这里。
这下她才明白了,马丁不停地将侧面转向她是因为他的一只耳朵听不见。休息了下,她喝了他从车上拿的矿泉水,他则喝着杯子里的草药,他说是调理的药。她不是个很好的对谈者,一个话题总是难以继续下去。她往山顶上望着,想体验下别人的道路。可是他说:
我送你回吧,你不是要去接小孩的吗?他已经发动了车子。
莫名地她想让下山的道路变得难走一些,好让他开慢点,让这突如其来的跟一个陌生人的相处(有人陪伴)多继续一会儿。渐渐地,她感觉到放松,想在这山里再多呆会儿,她有猛烈的说话的欲望,她要说出来的这些,似乎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和感激。
除了丈夫的同事,她连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花了钱,却没能把她的工作调到苔蓝来。那之前,她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怀孕了,孕期不比常人,差点连她的命都搭上了,她不得不请长假调养。孩子生下来后,她又调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很不幸又得了产后抑郁症。姑姑拼命让她挤进去的那个社区单位借机让她永远去休息了。丈夫说,也好,反正迟早得辞掉。
她所拥有的生活开始变得混乱无序。她焦虑,失常。她对有丈夫和女儿在的那所房子,都还没有培养出感情。有时候,她感觉,丈夫已经受够了,而丫丫,已然发现她是与别的妈妈不一样的人。
一旦工作起来,你就好了。马丁认为她是闲的。你需要一份工作。
丈夫没有经历她怀孕生育的那整个阶段,她生小孩时他还在单位值班,他不晓得那种痛苦,那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他怎么能相信,这几乎改变了她的生命。事情似乎从这里就不一样了。
生完小孩后,她跟婆婆一起住。婆婆信任自己请的名医,那个名医,一直给她开几种吃了让她吐得昏天暗地的中药,但她必须吃,不吃是对婆婆的不敬。她越来越虚弱,却睡不着。她自己在手机上查到了治愈产后抑郁症的药,可没人买来给她吃。她得按照婆婆严格的法子坐月子,不洗澡,不吃盐和荤,正是炎热的夏天,她必须穿着棉袄,最痛苦的是,没人来跟她说说话,她哪都不能去,白天黑夜都呆在那个密不透风暗昏昏的房间里。也不能多走动。她相信婆婆是为她好。她什么也吃不下,没有奶水。就算是在白天,她也能看见很多阴影,她跟那些影子说话。婆婆以为她是在诅咒她。
那个名医突然不来了。因为她在电话里说,她得的可能是产后抑郁症,而不是虚弱所致的产后综合症。婆婆去拿药,名医说,你的儿媳得的病很高级,我治不了,另请高明吧。婆婆在名医那看了半辈子的头疼脑热病了。婆婆不再管她,婴儿一到半夜就哭闹。她脑子里,有很多声音,盖过婴儿的啼哭声。
有一个晚上,她悄悄出门,那晚的月亮好圆啊。就在这个晚上,她想到了死。那个念头一出现就无比强烈地控制了她。
马丁将手按在她头发上,墨镜掉下来,她停止了说话。窗外,又是树林,是那条废弃的铁轨。
不好意思。她重又戴好墨镜。
B
小说家被她紧紧地纠缠着,睡梦里都不放过。这下,作为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她满意了。小说家重新构思(在她自己的撺掇下),最终会让她获得平静的死亡。
这是个拼命想去赴死的人物。
小说家从虚构和想象的那个世界里走出来,来到现实这个世界,可是,因为娜娜的纠缠,他并不能将两个世界彻底划分得开。他很难相信(要考虑故事的合理性),她真的能舍得丢下她的女儿丫丫。
她是小说家创作出来的最独特最复杂的一个人物,她经历的那些事,他感同身受!此前,从没有一个人物(携带了他的诸多记忆)跳到现实里来,跟他较劲,为自己争得满意的结局。不过,他隐隐感觉到(小说家这样希望),她会突然来求他,再给她一次生的机会。
好多天过去,除了每天来挖苦他的写作,听上去,她一点也不遗憾即将会失去宝贵的生命这件事。这让小说家很失落。
他没什么胃口,喝了半杯咖啡加牛奶,脑子里想着那个情节:
在那个月夜,在婆婆住的小区里,她本来打算喝下一瓶安眠药。可是,她活到了现在,她暗示马丁,那个念头至今仍控制着她。她渴望被解救,一面又渴望死,似乎小说家安排的一切她都不满意,她为此而常跑来理论。
小说家在考虑要不要出门去吃点东西的时候,她又出现了,阴损的语气令小说家极不舒服:
让你的人物死,略好于写作家自己那点烂事咯。不过请让她死得不要那么曲折。
小说家没说话。
我喜欢你新近赐我的那个名字。唐娜。我活过的日子,从没那么喜庆过,就算是小时候也是。你知道我的小时候吗?要写一个人物,得先懂他在童年时候经历的事,看来你并不懂得这个。真纳闷,有人会为你写的那些东西叫好。可怜的人呐。
小说家看了眼桌上的电脑,这一个月来,他一直在写她的故事,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不再抠心挖肺编造一些情节,对人物的感情自然而然地流泻出,动情处,他为她流着自己的泪水。没想到,写作变得老实又真诚起来时,反而没有一天是顺利的。有时候,他想彻底毁了它,删到一个字都不留。它太真实了,那些念头也紧攫着他,指端掌控了他的大脑,这让小说家受不了。
他远远地打量,她是个蛮有韵致的女人,比他用语言所描摹的还要可人,也许是他在写作过程中倾注的情感太多所致。她太尖锐,太自我,一点也不接受他赋予她的温柔品性,独来独往,我行我素,随时从他书写的句子中间跳脱出去。这是最难把握的一个人物,他写作已经快十五年了,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
小说家去倒了两杯红酒,将量少点的那杯放到她面前。他晓得她坐月子时就偷偷地喝,趁着婆婆不注意,他还知道,她喝后的感觉类似煤气中毒。她喝那个,就是为了能睡上一会儿,她吃过很多药,那些药对她没一点作用。
小说家这时候想,那些抑郁症患者、精神病多半是因为太聪明,敏感多汁的天性令他们太容易受伤,这个世界越来越烂,容不下这类人。小说家才不管医学界如何诊断。
她还在教训他,听上去像个评论家或是专家一样。在那个现实里,她很少有机会说话,小说家谅解此刻她的滔滔不绝,她挖苦得也对,自从一部长篇在某刊误打误撞地发表后,多少人都认为他是大师,写什么都有人争着为他出版。他因此住进了这套房子,他还是很享受这种被吹捧的感觉的,并且,他成了另外一个写作者,最初爱幻想的灵魂离他而去。对这种现状,他很满足,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前行。倒可怜娜娜,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就算要死了,也还这么顽固得叫人可怜。
近来,小说家老梦见老家,还有他把父母接去一起居住过的城市,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前妻,真是奇怪。他们倒是在现实里碰见过,就在他现在居住的城市苔蓝,前妻出差。她第一句话就说:
我知道你没死。如果只是为了躲开我,何必要跑这么远。
这些年里,他有了新名字,新的身份,他活成了另一个(虚构似的)人。但在他原来工作生活过的地方,在熟人之间,他跟死了差不多。
他们在一个茶馆里坐了两个小时。那个曾经背叛过他的女人,说自己很后悔,在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没有学会好好珍惜。但是他选择从现实当中逃跑,又令她非常不理解。
难以判断,他那依旧优雅的前妻那一刻涌动的究竟是对他的怜悯还是爱意。从始至终,他都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爱过他。
你不知道,跟你一起生活有多闷。你老是阴惨惨的,从不出门,你时常逼得我想大喊大叫,我感觉自己要疯了。
那就是她对他的了解。他从小就那样,内向,敏感,他试着学会跟人交谈、来往,但那感觉非常糟糕。就算是在热闹的聚会上,他也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娜娜自以为是地教训时,小说家处在与前妻会面的回忆里。他没有给过她生活的乐趣,这难道是她背叛的理由吗?在他离开后,她一直还去看望他的父母,这点令他感激。
坐在前妻的对面,他推算着,前妻爱上的那个老头现在应该更老了,他的一只耳朵聋了。他很想知道,当年,她真的爱上那个老头了吗?
那你现在过得挺好的吧?他问。
前妻往窗外看了眼,然后说,苔蓝气候不错,适合你这样的人生活。
从那双眼睛里,他无从猜想到什么。他说,那就好。
前妻伸手过来,手掌覆在他的手上,眼里漾起一缕柔情。现在我知道了,你离开那个地方是对的。
他很想告诉前妻,当年,他消失不见并不全因为她的背叛。要怎么说呢,那许多复杂的事给他的精神造成的一种毁灭性的击打。要告别的时候,他告诉前妻:
最近在写一部作品,我给它起名叫《创作者》。完成了会寄给你看。
他希望从这部作品里,她会懂,一切事。但马上又想,又有什么必要呢?
前妻念了几遍那个书名。他突然一阵哽咽。妻伸手过来,按在他的眼睛上。过去,这个女人从没那样做过。
你的句子都轻飘飘的,没有它们该有的重量。娜娜还在那里自以为是。
就凭着我在书里安排你读过的那几页书,你懂个屁。小说家突然变得恼火起来,一跳而起。记忆中的一点柔情瞬时消隐不见。
蓦然,小说家想纠正自己写下的,他想捉弄下这个女人。过于冲动和急躁,打翻了电脑旁边的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照,但在她脸部的左侧,又粘着一张两寸大小的证件照,那是个眼神忧郁的小伙子。
重新开了电脑,打开文档,娜娜自觉回到他的句子中间去。
毕竟,生不易,死,岂是容易的。未知生,焉知死。
小说家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又泡了杯浓茶,都摆在电脑跟前。多年来的习惯。
A
厌恶的情绪困扰着,她很后悔跟着马丁去了山里并又说了那么多。但她平静了许多。现在,她晓得了,正是那些一直没有时机道出来的东西让她难受,让她的情绪一直那么糟糕。一说出来,其实也不过一堆废话,只不过是精神的一堆分泌物。同事远了,有几个跟丈夫共同的朋友,她有意避开他们。
她给胡桑打过电话,努力了几次,都是胡桑一个人在说。胡桑有一个情人,情人几乎改变了胡桑的性格,胡桑觉得既庆幸又害怕。总之,娜娜没能说出自己正在遭遇的困境来,那时候,也没在意胡桑的情人是哪个。娜娜最不愿意给母亲打电话,跟母亲那个后来的丈夫说任何一句话都令她别扭和不舒服。她只有丈夫唐特可依靠。
平静让她可以思考,她想起,马丁叔叔几次想跟她说说他自己的事,她没有耐心倾听。也许,像她一样,马丁叔叔也被一种只有自己晓得的病症困住了也说不定。
丫丫睡着后,她和丈夫继续坐在餐桌旁。她说,下午跟马丁叔叔去了趟山里。他的眼睛从电脑上移动,转向她的脸。
叔叔?不至于吧。他极为阴险地说。
她仰脸看了眼天花板的灯。站起来说,哦。算了吧。
她先去睡了。她企图跟丈夫交流,可没有门窗可供她进去。她知道自己睡不着。又走过去倒了杯水,记起丈夫把一瓶盐酸文拉法辛缓释片扔进马桶:
不吃他妈的这些玩意儿你倒还正常些。
从那以后,她真的不再吃那些药,她藏着一瓶卡马西平。但她没打开过。睡不着时,她会去翻抽屉,随便什么药片倒出来服一粒,假装那是安眠药。
她哭着可怜巴巴地乞求,请你理解下我,好不好啊。
他不是个愚蠢的人,他只是敬妈妈如敬神,有妈妈在,根本用不着医生。妈妈说,你那女人,根本没病,是因为猛烈的怨气和醋意,导致她精神错乱。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儿子,只能靠你自己解决。
娜娜不怪怨唐特。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比以前更加积极地想从(无论是现实还是精神的)困境中走出来。
她在床上举着《死亡之匣》,半小时过去,没有翻页。在感觉不好过时,她就翻看这本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说,书里的迪迪是自己的代言人。她感觉自己与苏珊·桑塔格靠得很近,那个博学多才承受过很多不幸的女人就坐在她对面,感受着娜娜正在经受的一切,是的,她太了解现实里这个对自己的生命惴惴不安的年轻女子了。苏珊·桑塔格对着她轻柔地说:
傻孩子。活着和有生命不大一样。有些人就是生命本身,而另一些人,譬如迪迪,譬如你,你们只是寄居在自己的生命里,你们像惴惴不安的房客……
这本书是从婆婆的书架上拿的。婆婆就一个儿子。婆婆爱子如生命,当然也爱与儿子相关的一切。可是自从娜娜把名医得罪了之后,婆婆就不喜欢这个儿媳了。这个儿媳从来就不乖巧,在婆婆眼里,她的内心不够强大,精神时时会错乱,丧偶式的教育造成的缺陷。婆婆从来不干涉儿子跟女人之间的事,有时候,她猜测,婆婆可能看在她总在读书的份上,偶尔也会很宽容,婆婆收藏了很多书。
书里的迪迪去自杀。婆婆说坐月子时不能用眼睛的。她拿到床上读那本书,婆婆没有阻止。天啊。她当着婆婆的面,把这本书带走了,本来是一本晦涩之书,读它的过程中,她被焦虑和无望的情绪控制着,一直没能把它读完。主人公名叫多尔顿,迪迪是大伙给他起的,好人儿迪迪。正如她称自己娜娜,可她不是为了表示自己是个能干的好人儿娜娜,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个喜庆的名字。
半夜的时候,她比早晨还清醒,头疼,胸中压着砖头,这砖头是她自己在白天说的那些话,这让她此刻感觉到可耻,马丁叔叔虽然是个陌生人,但也许他跟唐二是一个系统,一个行业,甚至,不会是同一个部门的吧,也许马丁也是个假名,就像她给自己编造的那个名一样,马丁叔叔会不会联想到她跟唐特有什么关系,就是她丈夫唐特,她习惯叫他唐二。她爱用别名称呼身边的人,她总感觉,每个人,在他的本名的笼罩下,是一个被驯化了的人,而一旦人有了另一个名字,他会在暗中保持着原本的真实。唐特只有在成为唐二时,才是她最初认识的那个人。称他唐二,甚至都令她有种快感。
她有没有提到丈夫的名字呢?她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天啊,我这张嘴。她离开床铺,没有开灯,悄悄摸索着来到厨房,槐树的叶子又厚了密了。有时,她能注意到这棵树,很多时候,她盯着那团浓密的绿,犹如盯着黑暗。这种担忧持续到天亮,她一宿没睡。丈夫起来后,她问他,你们单位有姓马的吗?
怎么,需要我给你详细列个名单吗?
他们的身体不接触时,他就这番语气。唐特即将满三十岁,从小听话,父母文质彬彬,极富教养。唐特四岁学钢琴,十二岁改学小提琴,毕业于某名校。阴差阳错(世间最不能少这个词,这令多少人接受了命运安排的不正当性),入到如今的行业,初时意气风发,如今软绵绵的,只是顺着惯性在滑动。对他寄于厚望的父亲于四年前去世,他对寡居的母亲越是唯命是从。娜娜绝不能轻易提到他母亲几个字。
那团邪火就在娜娜身体某处暗暗地捂着,她早想好了再也不跟唐特生气吵架,但只要他是唐特,那针对他的火不防备就喷出来了。
这阵子,借助运动疗法(每天她都坚持走路超过体力的极限)好歹能睡几个小时了。可是,近来又出现几个不眠之夜。她明显瘦了,唐特看在眼里,表示无能为力。
她将手机砸向他。他没吃早饭,也没把她准备好的那包换洗衣服带上就走了。她回忆吵架事件的经过,原本丈夫没说昨天晚上要回来,突然进门,他望着她的眼神是那样柔情蜜意。脑子里的声音吵得她烦乱,她把深情厚意的丈夫推出门去。一束百合花扔在窗台上。他走了,她后悔,但对那种时刻的自己无能为力,因为那不是娜娜,是周蓼,是顽固的她憎恨的另一个人,一个她想从中分裂出去的自我的母体,一道命运的枷锁。第二天黄昏,小孩画画,问她日期,她心里一道晴空荡开,昨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天啊,痛恨死了自己。
丈夫一定也会跟人讲的吧,这让人失去信心和希望的相处!
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讲给马丁叔叔。唐特早已经改邪归正了,是她自己放不下,一再地重提。
这个念头不断折磨着她,她不得不拿起手机给叔叔打了个电话(为把一个秘密守住,她不得不一再地接近这个秘密)。手机屏破了,但还能通话。叔叔说,是娜娜啊,感谢你昨天陪我上山。出来吧,正要跟你说个事。
**
叔叔的声音充满慈爱,他望过来的眼神一定也是这样,摘下墨镜时,她的眼睛在别处,他的车子和身上的衬衫皮鞋都很洁净。又坐在他的车子里了,她把墨镜在衣角擦了擦,再把它戴上。
叔叔说,你戴着它的样子,让我感觉害怕,真的。她取了墨镜。
车子沿着市区的方向行驶,马丁一只手举着手机,让她记一个电话号码。你现在就照着这个打,这是向导,只说你是“马丁介绍的娜娜”。
那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不用说什么,你打电话就是了。
是个座机号码,她没能把马丁叔叔说出来,一个男声大着嗓门说,哦,是娜娜吧,我看看(他似乎在敲桌子或纸张之类的东西),是这个样子的,你过来把这个表填一下,一些过程咱们是要走的,你说是不是?
打完电话,她摘下墨镜看了眼马丁,那双眼里真的满是慈爱。
马丁没期待娜娜说点什么。车子从万达广场对面的一个巷子里拐了进去,马丁让娜娜办完事后给他打电话,就把车开走了。
娜娜一直朝巷子里走,拐过两个十字路口,拦住一个行人问,融媒中心怎么走。
七拐八转,她寻得有些泄气。终于进了一栋老楼,爬上四楼。见到了向导。
迷迷糊糊间,她由向导引领着,见了两个人,填了一些表格。出来的时候,向导说,周末先进行笔试,你照上面的时间去参加。
她捏了几张纸,在树荫下慢吞吞地走,脑子重得想睡觉。
上车后,她猜测马丁对她了解多少,她对他可是毫不知情。她讲过的那些,除了正在找工作这件事,别的,回忆起来时,她自己都怀疑其真假。
如果可以找到一份正经工作,也许她会变得正常,只有她的脑子正常了,才能区分一切。她多想成为虽然固执但对人世还抱有爱意的那个周蓼啊。
就在这些日子里,她感觉很迷惑,丈夫为什么会选择了她,大致是她猝然坠入爱情的样子很傻又很纯真。或许是那天的化妆效果令来宾的眼睛都向着她倾斜,新娘反受冷落。胡桑大概是没料到这个的,娜娜才意识到,后来胡桑就不怎么跟她联系了。神魂颠倒的爱恋,似乎只发生在那一天,而胡桑是非凡重要的媒介。
你很爱他。马丁替大谈那场一见钟情爱情的女人做了个判断,她方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说话。她感觉自己太需要说话了,太没有说话的机会了。研究证明,女人每天说废话必须要达到一定数量,否则会情绪压抑。
如果能养活自己了,我考虑搬出去,我得把一些事想清楚。
叔叔慢吞吞地说,谁都在年轻时候冲动过。
不是的。
她要怎样描述那件难以分辨的事,那是不是个自己的脑子乱了时做的梦。又来了,真是可笑。
也不知到了哪里,反正她哪都没去过,放眼哪都是陌生地。反正叔叔是个好心人。现在,驶上了一条葱郁的乡间公路,左拐右转颠簸了一阵,车子停了下来。
从外观推测,这是个现代化的庄园,围墙是新砌的,透着殷实,富贵,墙壁中间,嵌了一道描金花纹的大理石,显得刻意。
不给它来一个漂亮外形就得整个拆掉。马丁拿出一串钥匙开了门。里面很破败,大大小小的坛子罐子挨着墙倒卧,几张桌椅已经损坏,像是一个场院,长长的院落一直向后延伸,一排房子年久失修,隐约可见木格窗子上雕的花纹,后面是一个大仓库,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院子里有一长方形的花园,被精心打理过,日月还在园子里流淌,开着的繁花似月季又像玫瑰,香气馥郁,一个蛇形游廊上缠绕着藤萝,两把躺椅在阴凉下候着成年人的屁股或是小孩子的膝盖落上去。
朋友办的酿酒厂,我费了很大劲,才没有被搞扶贫的那帮人拆掉。马丁推开游廊尽头的一个门,日晒充足,房子里暖洋洋的,这里面的家具是新的,一床一几,一个宽大的桌子上,摆着些纸笔和砖头一样的大书,一把胡琴的盒子半开着。一只水杯里有半杯残茶。墙角,摆着一个古筝,旁边架子上是一面鼓。
我不打算在这里建什么,就想保持这个样子,怎么样?马丁端了杯水,她看那水还冒着热气,想起两句诗:“我们支起帐篷,是为了整夜坐在外面。”
如果你要找房子,这个可以借你住。马丁温暖的眼睛看着她。
倒是理想之所,她可以整夜坐在游廊里。她没说出来。
我把它用愚弄人的围墙围起来,就是为了保存这些残缺不全的东西。朋友失踪后,我总感觉,他没有走远,至今还藏在这个场院里。所以,我常来陪伴他。过去,他老是说,人有这生命,实在是让人费解,为什么不是在完整的时候失去它,非要等到残破不堪时候。
她没有在听。之所以成了这样,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爱你了。
但她感觉被什么控制了,她不能再讲自己了。
你住在这里吗?
我住在城里。不过我每天都来这里(每天他都假装来这里上班。他已经退休了,可他难以适应上退休生活)。像这样的季节,晚上我也住在这里。我常带朋友过来。
马丁看了眼墙角的古筝。偶尔还弄个音乐会什么的,不过都是些没用了的老梆子,我们大谈已经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或者是我们至今还拥有却根本没用的事物,也谈美国生产的保健药。
什么?她困惑地抬起眼睛。
哈。今天太累了,改天给你弹一曲。对了,我们有个乐队,如果你有兴趣,下次可以邀请你。
她一点也不打算前来欣赏。不过她说,好啊。她难以推断马丁的年龄,五十岁,也许是六十岁,她的继父出现时,正是这样的年纪,而她正在青春期,想方设法与母亲作对,她讨厌母亲跟那个男人来往,她讨厌他身上的一切。现在想来,好可怕啊,她只是想把母亲尽力在拥有的一些东西都摧毁。
中间那段时间是怎么滑过去的,总归是,马丁叔叔完全掌控了局面,到了他的地盘。他令她意识到,所焦虑的那些事是多么不值一提,这里一草一虫都能使她获得安慰。他在床边上坐了会儿,请她也坐过去,她一直站着,因为没有沙发,没有椅子,难以想象音乐会,房子空阔,家具实在。他挪过来,靠着桌子站在她的对面。
过来,马丁说,并将一只手伸向她。
不,她本能地后退,想着怎么从门里逃出去。她思索的时候,他拉了一把,她就在他怀抱里了。奇怪的是,她预料中的厌恶感并不是那么强烈,不过她挣脱了。他没有再次强行拉她入怀,她也就没有马上跑出去,她看着外面,说,我们走吧。如果她一个人出去,就像逃了似的。她为什么要逃呢。
娜娜,你别那样,试试看,开心一点,其实那很容易,不是吗?
她听见外面的蚊蝇在飞舞,阳光静静地发出声响,如果没有那只试探的手臂,这里很美好,她那夜以继日处于焦灼当中的灵魂重获安宁,她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从来没有在农村呆过的经历,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静寂,空阔,但不是让人空虚的静和空,她那不知飘在何处的心慢慢地降落,变得踏实。
在她走神的时候,那架古筝响起来了,小时候,她拒学这种乐器,她不喜欢它故作深情或博大、干枯又过于单一的响声,可是,这会儿,它发出与外面阳光下的那些蓬勃生命应和着的略带一丝忧伤的欢乐之音。
她的灵魂好久没有这般安祥和放松过,她懒得分辨,是因为那乐曲还是这幽闭又富有生机的场院,或许是马丁身上传来的一丝令人觉得成熟可靠的东西。她靠在门口的一个架子上,那架子上摆着的旧瓷器,石头和木头的雕塑,甚至是那辆高科技的仿真战车,皆与这乐声做出回应,加强了正力图安抚她内心的那阵力量。她感觉自己极轻,满怀感动,沉重的将她拖住的东西暂时不见了,她只是个立在这天地间自然界的一个生命体,是那根垂吊着的兰的茎端,是那水中荷之静静的一朵。
雕饰了精美图案的木门承载着她这个人,那曲子激荡,在一条线上拨弹,跳出了她的意念。仿佛那架古筝是懂她的。
六点钟一到,琴声停止。马丁“下班”了。
**
那几天,她步行畅游了苔蓝城,在大街上详细地搜寻,每一家店铺都不放过。当她终于应聘到一个连锁超市收银员的工作时,她又接到马丁的电话。他提醒她后天要去考试这件事。
丈夫从外面打开门,娜娜拽着他的领带,拖他进门,把他挤进墙角,如他一贯攻击她那样的身手。他双手贴着墙壁,大吃一惊。又猛一下捉住她,把她反扭要挤进墙里去。一盆阔叶绿植,被他们狂野的力气惊掉几片叶子。她在沙发里摊开自己。唐二,你个混蛋,我要做正常人啦!一高兴她就喊丈夫唐二,唐二用嘴把她的嘶喊堵住,她咬了他一口。唐二趿了一只鞋子跑去看镜子,这时候,他的声音温柔得令她反感:你让我怎么出门。
对不起。她不是为这个道歉。她想变得像他初识的周蓼,她在努力,她会尽力弥补。恢复。挽回。
你不相信我有病。
你就是为了报复我。他心里感觉到爱,我爱你。但是很别扭,就没对她讲出来。
她说,我感觉自己是一只鸟儿,靠近天空,没有空气。
他那些同事说,女人的话,千万别信。
一道门,将俩人隔开。
无论如何,新的开始。她先得让自己好起来。她渴望能从房子里走出去,想跟人说话,哪怕只是废话。她站在三楼客厅的窗口,看着对面二十层的高楼,心里的墙壁,现实的墙壁。
当天下午,她去超市上班了。
第二天黄昏,她又走掉了,在超市外面给经理打了个电话。不好意思,我要去参加考试了。
考试并不顺利,实习生收五个,她是第七名,不过,她和另外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也参加了面试。她以回忆起来蛮流利的专业知识和广泛的阅读战胜了那场毫无希望可言的惊险的面试。
她被分到民生栏目实习。
自始至终,她搞不清这份工作是自己凭实力得来,还是靠了马丁暗中的援手。没人向她透露半点。不管怎样,她得略过马丁那叫人恼火的复杂目光表示下感谢。
她请唐二一起约请马丁叔叔吃顿饭,不巧,唐二要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培训学习,半封闭式。唐二说,不知道上面什么意图。又说,你那大学是混出来的,你能应付得了吗?现在跟那时候不一样了。
她回答他,你都这么人模狗样了,我怎么都得学学你的样儿哦。
马丁答应了,不过他没去吃饭,载着她继续去了那个场院。
她本能地拒绝,要下车,马丁不说话,车子快得像个毛贼,她没寻着时机跳下车去。
自始至终,她可以拒绝,完全可以从车子里跳下去,甚至,她可以拒绝去考那场模棱两可的试。可是,她没有。
接近那个外形完美内在寒碜的地方,他让她把上次没讲完的故事讲完,关于她打算自杀的事。
没有人的生命是完满的。他说,也许正是那空洞和破败,才吸引着人类不停地繁衍生存下去。想到这生命迟早会结束,我们才可以和这个世界和解,你说是不是。我已经接近那个终点了。
她没接话。已到了那个华丽围墙外面,他跳下车,让她等一下。然后,他进去了。
她靠在座椅上,松了口气。打开车门,让荒野里的气息蹿进来,阳光暖暖地照晒着,树叶和长草闪闪发亮。想到自己终于可以有一份与专业接近的工作了,不由心旷神怡。她差点失去了这一切,差点把马丁叔叔当成了坏人。她不想失去这个大朋友,她的生命是多么孤寂。
他抱了个纸盒子出来了,把它放到后面的座椅上。
她觉得自己说太多了。接下来的时间,一直是马丁在说:
朋友金是个奇人,想务庄稼时,白天黑夜在地里,几头牛拉不回家,不想务了时,麦黄六月天,金在田野里游荡,他的女人带着儿子割麦子,他都不帮一把。金四十岁上才得的这个儿子,十五岁上,无缘无故死了。我那朋友坐在台阶上,一滴眼泪都没掉。乡间的人劝他,哭一声吧,他是我们村上最攒劲的小伙子,就哭一声吧。
他不哭。他说,那是个骗子,骗了我十五年。哭他啥。
后来他自己也失踪了?她问。
他把那个酒厂托付给我。马丁叹口气。世间的事物,是相通的,尤其是,发生在心里的那些东西。
那我们去哪里。
去办一件事。
哦。
路远着呢,得吃点东西再走。车停在马路边上的一个饭馆门前。马丁吃了一碗羊肉泡,她则吃了一盘小菜拼盘加两只鸡蛋,马丁让她尝一口,最正宗的羊肉泡,城里可吃不到。她受不了那个味。
那会儿还不到正午,她有些晕车,睡了一路,只觉走了很久,太阳都已西斜,盘山公路上绕了很久,又下山,跌进一个村子的底部。山清水秀,漫山遍野的苹果树。娜娜叹道,若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可以放弃一切。
马丁指了路线,让娜娜抱着纸盒子往坡上面最高处的那户人家去。拜托了,就算你帮我一个忙(万一是炸弹娜娜也不打算拒绝)。她抱着就往那户人家去了。
水泥铺过的路扫得干干净净,洒过水,湿湿的,小径两旁植了蔷薇,粉艳,繁烂。娜娜心情舒畅,笑出了声,让马丁去等吧,有可能我会一去不回。
一个女人从韭菜地里直起身来,女人身上有一种令娜娜心中一懔的美,混杂着成熟妇人的温柔与少女时有的那种娇弱,娜娜觉得她与自己同龄,又似乎比自己要大上十几岁,她的两只眼睛奇怪地蠕动着,她用耳朵感知到娜娜的靠近。娜娜赶紧照着马丁教过的话说:
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你知道的。
女人接过纸盒子,她的身体始终挺直着,长脖子真是美极了,淡淡的眉毛,嘴唇上搽了口红,就算她在地里侍弄着两行韭菜,这也是个对自己拥有的这生命极端尊重和热爱的女人。看出女人根本看不见,娜娜放肆地打量她,并有点震惊,正是有了那样一双眼睛,使得那张脸上有种异样的动人的东西。女人探手在里面摸了把,像被火烫伤了,全身一震,以变了调的嗓子叫道:
原来他没死!他咋还活着!
B
很长一段时间,娜娜都没时机跳出字里行间外来烦他,写作进行得顺畅,一股强烈的情绪激荡在胸间,他写作的这个房间,窗帘从来没有拉开过。他也不知道天何时黑下来的,看客厅时,已经黑了。这么说,他整整写了一天,他一般早晨写作,下午无所事事,翻书看看电影,偶尔散步,会见一帮夸夸其谈的朋友。多数时,珍惜时间如生命,朋友便少掉很多,莫名又多出来几个,最后,没剩下一半个。这一半个,他也不常联络。也有几个月的时间都在惶惶然中虚度。
离开电脑,他去给自己倒了杯喝的来,看见娜娜坐在他写作时用的那把椅子上。她的头发从来没有梳理过,窗外的那蓬兰草都比她的脑袋整齐,累了时,那双眼睛才会泛起一阵湿润的温柔,平时,那两只眼睛很明亮,不是如水,而是像某种铁器,她一点也不苗条,肥胖加重了她的抑郁,上次,她说她是在高三那半个学期变胖的,那时候,她就开始变得自闭,母亲的再婚也让她觉得可耻,还有失恋,彻底击垮了她,好在,那个黑瘦的初恋情人是在高考结束后才提出要和她分手的。
离得远远的,小说家的脸颊慢慢地红了,眯缝着双眼观察她,她说的那些,他再熟悉不过。他那颗可怜的心脏像是从来没跳动过一样,耳朵里一阵阵咚咚之音。他不想把这点暴露出来。
作家开始胡扯八道了,你得警惕了。
我是个小说家。他不时强调这个。
写不出来了就出去放松一下吧。她趴在椅背上,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她一直穿着那件白衬衫,牛仔裤皱巴巴的。小说家跟那个唐特一样,一点也不喜欢她穿职业装。反倒是这副邋遢的样子,令他感觉到一股暖烘烘的深情厚意,身体在苏醒,变得兴奋。他可不想勾引一个抑郁症患者,这有点像医生跟病人(潜意识里他真把她当成了病人)。天知道,她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作家不得凭自己的经验创作嘛,不是随意创造,他强调。他坐在一摞没有开封的杂志上,一副高高在上洋洋自得的口吻。她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娜娜不再滔滔不绝于挖苦他的写作。她继续扭曲成奇怪的姿势趴在椅背上,对创造出她的人难得有片刻的信任。
他对她有一种浓烈的乡愁一般的情感。拉开窗帘,浓重的夜色包围了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事物。正如他一直经受着的,他从小的精神世界,就被这浓重的夜色围困着。他是个奇怪的孩子,长大后,他难以适应上复杂多变的社会,最终选择在这白天的房子和夜晚的房子里呆着。
有些事物不太一样了,一些乱纷纷的东西,越远的记忆,越清晰。不知是因为突然遇见了前妻,还是因为娜娜的出现,他难以说清楚。
回到桌前,这种真实又新鲜的感觉实在太稀有了,他得利用于写作。这回,娜娜很主动,让位于他,自己飞跃于字里行间。
A
回到车上,学了女人说的话。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令娜娜变得沉默。
她给唐特打电话,抽空接丫丫。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唐特说,要是我今天在乡下呢。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出来散散心不可以吗?她又哭起来。为什么有耐心听他的领导几万遍重复不绝地大放厥词会比妻子的情绪问题重要得多。
马丁叔叔借机拍哄她,眼露慈祥和爱恋的复杂目光。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自己做主的自由自在的感觉,可是,请让你手中的笔不要乱来。她的脸伸到电脑屏幕上来,威胁地看着这个写作的人。小说家的兴趣已被激发起来了,好像浪潮随着内在的力量而涌动向前。)
车子像是没有在来时路上行驶,不时陷入一截断裂的路面,天已经暗下来了。她听见自己的肚子饥饿的鸣叫声,也没有感觉到难堪,微微的恐惧令她对马丁叔叔又恭恭敬敬起来。
可以开快点吗?我们这是到哪了?
别担心,过了这一截就好走了。马丁叔叔以老司机的姿态稳稳地开着车,并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只瓶子。喝一口吧,可以让你暖和起来。
看到瓶子,她眼露复杂的光,酒瘾是坐月子时在强大的孤独感中培养起来的,因为这个,唐特已经跟她离过一次婚了。她好不容易把它痛苦万分地戒了。
(求你了,还有更多的道具可用。这回,她眼里露出乞怜。可作家顾不得这个。他正在酣畅淋漓的创作当中,除非死能阻止和改变他。)
她喝了一小口,再一口。然后,灌了一气,才想起来给马丁叔叔让一让。
马丁将酒瓶连同她的手捉在一起,她的手指触到他软而皱的皮肤,一下挣脱了,又被捉住了。
你停车!让我下去!她用力推搡,踢打,瓶子突然飞了出去。
天啊,她感觉自己失去重心,额头撞到车顶上,又撞到玻璃上。车子失控的过程中,醉意慢慢地像睡意一样袭击了她。
后来她记起,先是看见了一堵墙,墙竖在河水中。
马丁叔叔并不是故意要造成这惊险一幕,他是真的被海市蜃楼般的景观迷了眼,车子一直好好地在公路上前进,突然就出现了桥和墙壁。他想问身边的娜娜,是不是他眼花了,车子就已经从一面高坡上栽了下去。
要往回走时,马丁想起了这条截路,他也想载着她早点回到苔蓝城。他不知道这边正在修路,路基还没有夯实,加上那诡异的突然而现的景象,便一头栽了下去,坠落于沟底。好在,那些虚土减缓了坠落过程中的震荡,让车和人都免于大难,像是在海绵里翻了个跟头。
坠落的过程中,她眼前是胡桑与唐特在一起的场面,两年来,周蓼像此刻一般不断地坠落,坠落。
(这个结局,她一点也不满意,就算要拉上一个伴或是有人来欣赏她死的过程,也不可能是马丁叔叔。小说家顾不得理会她。)
我们还活着吗?她的脑子里一阵阵眩晕。瞬间求生的本能和意外又重生的惊喜令她感动不已。马丁将她护在怀抱里。
后来,他们躺在那些松软的黄土上,月亮离他们很近。她像飘浮在一片林中,一切那么不真实,包括还拥有这生命,她似信非信。
娜娜。我喜欢你。
这个声音也不可信。娜娜浮在似死非生的虚无里。
娜娜,求你了。我喜欢你……
她像虫子一样蜷曲着,眼皮沉重,这个嗓音唤醒了她,等着一阵厌恶和吃惊的复杂感觉退去,煤气中毒的症状使得她四肢乏力,头脑昏沉,只能紧紧地把自己团在一起。一股力欲解开她对自己的团困。
僵持了很久,就算她已经没有了这生命,她也不想让老马丁把这虚无给搅得浑浊。她想叫骂,想站起来,可是她真的喝醉了,一心想坠入昏迷一般的睡眠。醉意和睡意纠缠的边缘,她意识到,马丁被突如其来(蓄谋已久)的情欲冲昏了头脑,他在强迫她。
她看见他那个玩意儿像海绵一样耷拉着,忽然就停止了挣扎,觉得跟他抗争实在是很可笑,她的确大笑起来了。
马丁将苍老的自己覆盖在她的身体上面,像月光一样覆盖着她。
娜娜想起白天见到的女人,她应该问问马丁,那个女人是谁。
在娜娜要离开的当儿,女人还说过一句话:
请转告他: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他。
因为嫉妒女人所拥有的,娜娜没有转告她说的这句话。
**
如果只是翻了车,只是在黄土里埋了一会儿,一切都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她的生命(虽是寄居)还在真实流动,那个夜晚,并不会改变她什么。不管怎么说,她要开始成为一个有职业的正常人了。
她记起自己彻底喝醉了,以前偷喝,但不敢喝太多,从没那么大醉过。
后来的事,她分不清是醉后的幻影,还是真实发生的,来了一辆警车,她以为是来处理事故的,转身就跑,跑了一步就跌倒了。听见开车的人说,朋友,好久不见了。她又停下了。这个人有点面熟,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仔细看她一眼。坐上了另一辆车,她一下就坠入昏迷般的睡眠了。她记得自己被送到楼下,一个声音离她远远地说:
“有些人想方设法延长生命,只是延长他们的痛苦,增加他们的死亡次数而已。”
这仿佛是小说家亲自跑来对着她说的。她扶着墙壁站了一会儿,电梯门开了,她一个人走了进去。她清醒过来,那个人很像小说家本人,只是更年轻些。
然后,关于这个夜晚的一切,只剩下了一缕恍惚的影儿。马丁也再没有打来电话。第三天,她就去电视台上班了。开始的几天,没什么意思,一间会议室里,几个头头是道的人轮番进来,讲一些基础知识以及关于新媒体这个行业的废话。
蓦然,她的意识、记忆又会出现那个夜晚,马丁可怜巴巴地伏在她身上的样子似真似幻。此前汹涌的现实,像是停歇了。而她如今是再正常不过一个有职业的女人,除了不断克制强烈的厌倦感,工作还算得心应手。她独立采访完成一家企业慈善晚会的片子后,上头就让她一个人去干了。跟随那些正常人的节奏,上班,下班,接小孩,干家务,偶尔,跟另外几个实习生聚在一起吃火锅,喝啤酒,她没有出现危险状况。
唐二结束了培训,俨然一个新人,可惜套在命定的驴套里,转着,转着,照丫丫的话说,又(依然)是个旧人。他们再也没有争吵过一次,在同一的时刻表里走动,歇息,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要不是马丁可怜巴巴的样子时常出现,她完全是一个正常人了。
B
要是写作的一天令自己满意,小说家会不断地回味某些细节。
最初,他并没有设定马丁这个人物。然而,事到如今,马丁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这也怪小说家心如针眼,受不得小说人物从一个读者的角度在德高望重的行家里手这里捣乱,他一心要略过娜娜的提醒和警告。
还好,这个作品算是(仓促)完成了。她也没有再出来捣乱。完满的结局,她彻底治愈了自己,成了标准的正常人。她应该感激作家,幸好后来给了她一次机会,没有听从固执又糊涂的周蓼而把她写死。皆大欢喜,跟往常一样,他不打算再做细致的修改,明天就把它传给一家刊物。可是,小说家一点也没有过去完成一部作品的轻松和喜悦。他打算暂时抛开它。
消沉突如其来,接下来,干什么呢。写作的过程中打算要轰轰烈烈干的事,突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
跟那帮平时像没活在他周围一样的朋友厮混了几日,小说家发现,他们个个又都升了官,他从没注意到他是这帮人中年龄最大的,叔叔辈的,那个小宋的小孩叫他爷爷,他有点不开心。这帮小孩之所以爱跟他做朋友,是因为他们认为,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普遍自以为是,总是摆出令他们耻笑的优越感。而小说家不一样,这也能说得通,他总是在找不到方向极为消沉的时候才会跟他们为伍。他们没见到过小说家的狂妄,不可一世,因为他们从不阅读。而一旦离开了作品,作家就是个底片一样的可怜人。他们也没见过写作过程中的小说家。作家此刻的那副可怜样让他们放松,他们也享受优越感。
它们真的只是些文字垃圾吗?他交往过的几个女人后来都这么冲他叫喊,你就是个屁呀,你以为你是个啥。难怪她们吼,他太多情,更容易厌倦,总是喜新厌旧。如果不是她们逼着他了解透了她们,那他再忠诚不过。太熟悉她们那些喜好,他就提不起任何兴致了。这究竟是谁的错。他存在这世上,究竟是凭什么,凭什么有这生命,并且还要继续下去。
他瘫在沙发里,得了嗜睡症,天很快就黑了。他换到床上,继续睡,非常深沉。
每当要思考下一部作品时,令他沉重的关于娜娜的故事却依然横亘在那,但他又懒得回过头去。小说家感觉自己没用极了。他不想跟任何人来往。他将手机关了。他感觉自己再也写不了一行字了,哪怕是随意编造的东西,“自己的那点烂事”,都写不出来了。他是这世上最卑微的人。谁都不把他当回事。
马丁让我送的盒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他听出来了,是娜娜的声音。
只不过是,一张照片。放大了的照片。
她怎么知道那是照片,她好像是个瞎子。
因为那照片上面还贴着另一张照片。
为什么马丁不亲自送给她。
我想,他是不想破坏,唯一拥有过的一点美好的东西,是他活在这人世的最后一点寄托,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心里一直有那段往事。
年代过于久远。喔。幸好她是个瞎子,不用将太多真相看在眼里。
小说家以为娜娜是来道谢的。他忍耐着。
你现在不是有组织了吗,怎么还到处胡跑。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友好。
又没声息了。他以为自己只是梦到她了。索性爬起来。坐在桌前。他一个人生活十多年了,不习惯房子里有个人晃来晃去。近来,小说家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外出,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就像是个地洞,越掘越深,他宁愿呆在最深处,一丝儿洞口的光线都会惊扰到他脆弱的神经。
陌生又温暖的东西在他胸口翻腾。他打开文档。
莫非,娜娜是来提醒他,何不再有勇气一点,在死的灰烬当中,开出一朵花来。
A
唐二跟她最好的朋友胡桑还继续来往。
B
你简直无耻,卑鄙。
她一下就跳出来了,挡住了电脑屏幕。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小说家的脑筋拐了个弯。我不这样写你会出现吗?
连娜娜都看出来了,连日的消沉和自我击打,令小说家脆弱得像个孩子。
不如我们来聊天吧,这样更直观。我再也不想写了,我感觉自己早已经废了。
聊什么?我现在忙得要疯了。每天要跟会,还要下乡。今天早上女市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把她在新闻镜头里拍得很好看,也许,还可以更好看一些。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笨蛋,你得给她专门弄台高档的摄像机。
哦。没意思。我担心,这份工作我继续不下去。
别傻了,闭上眼睛就混下去了。
突然地,作家感觉脑子里一道亮光闪过,他推开她,扑到电脑前。
缓慢痛苦地等待,它不会轻易出现。猝然,会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刻出现,并且它有个嗜好,稍纵即逝。你要抓住它,只能凭运气。你情绪不好,身体状况不佳,不是在你文思泉涌的季节,你正在陪你最重要的朋友。你在卫生间。对不住,它从来不会有一副宽容慈善心肠。
错过这种时刻,作家的脑子还长在作家脑袋上,但已经不会是此刻的脑子。他念经一样地哄走了娜娜。
A
事情出在丫丫一个人的对话游戏。
黄昏,职业装的娜娜(现在,她一直是快乐的娜娜)先去幼儿园接回丫丫,胳膊上挎着包,一只手牵着丫丫,高跟鞋衬得她身形修长苗条。公车上,有人给她们母女让座,丫丫坐了,她站着,跟让座的一个年轻人几次目光对接,她窥出他的一缕酸兮兮的爱意。现在,她现在不戴墨镜了。
上楼,丫丫让她走路别摇屁股。傻瓜,你的小屁股也在摇,那是天生的。笑闹着进门,踢掉鞋子,愉悦在增加,再次意识到自己是正常人大军里的一员,愉悦再飙升。
准备做一道鱼汤,将丫丫哄站在流理台前剥鸡蛋,丫丫仔细剥了蛋皮,然后把鸡蛋扔进水里洗:
想啊,就想光溜溜的你。
娜娜吃了一惊,正在宰杀一条鲫鱼。
宝宝不信啊。她现在上班了,周末我得带丫丫啊。要不,你来看我哦。
娜娜记不得这是哪本书里的对话,鱼眼让她怕。
剥了皮的鸡蛋扑通扑通在一只水杯里浮沉,丫丫越说嗓门越大,呀呀尖叫,没有胡说,只想剥胡桑。
上帝啊。老天。鲫鱼被她一把攥出了刺。
娜娜固执地打了七通电话。
唐二正跟在领导身后勾胸曲背,不得不落后一点才接了娜娜的电话。领导正视察呢。他小声地表达他的愤怒。
我管你领导正吃屎啊。这个声音令唐二魂飞魄散。就算娜娜一直以来神经质很严重,还从未出现过如此的爆破音,猝然,唐二就记得母亲的话,这是个被醋意完全控制住了的女人。
这下,她不再是快乐喜庆的娜娜,完全是长期患有抑郁症又受了刺激失控了的家庭妇女周蓼,唐二不敢挂电话,听上去周蓼并作娜娜正在追杀过来,也不敢说话,好在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周蓼(也许她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什么)在咆哮,尖叫,辱骂,诅咒。
唐二颤微微地跟领导告了假,央一个同事开车送他回家。在车上,他给娜娜(是这个女人令唐二感受到了生活的一点乐趣)不停地打电话。再打家里的一部旧手机,娜娜去上班后,他们觉得应该再开通一部手机留在家里,这下才用上了。丫丫在电话里没有像唐二想象中的那样大哭大叫,丫丫冷静地说妈妈出去了,我剥蛋蛋,“只想剥宝宝胡桑”,妈妈听到我说这个就出去了。
受了惊吓的唐二给开车的同事说,我妻子得了产后抑郁症,到现在还治不好。
哦,那可不妙,你得好好陪伴她。同事讲了个熟人的事,那个女人后来自杀了,很久以后,那家人还去找警察,他们怎么都不相信那女人是自杀。
**
脑子里绷着一根弦,小妇人周蓼病痴痴地下楼,出了小区。时已初夏,人们都穿上了轻薄的衣裳。金黄的光越来越弱,正在低垂,沉潜。
她站在通往小区和火车站的交叉路口,车子绕着她狂按喇叭。她往前走,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相信自己给马丁打电话的声音听上去像一个弱智的小孩,不过没用多久马丁就跟他的车子一起出现了。远远地望见那辆蠢笨的黑色车子,她涌起一阵孙女盼到祖父般的欣喜和感动,又夹杂着愤怒和委屈,一上车,她就嘤嘤哭了起来。
马丁没说话,载着她在车流里穿梭,正值高峰期,在盘旋路堵了十分钟,马丁将手按在她的头发上,她一直在哭。
你哭起来的样子,比平时要好看。马丁继续将手按在她头发上,我的意思是说,这会儿的你,没有平时那么凶,让人不忍直视。
她没有笑,但她不再哭了。马丁要抱她,她突然就要跳车。马丁说,这是高速路口。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路,也没敢跳下去。马丁就开着继续朝前走。
没走多远,她又叫起来,一定要下车,马丁忍耐着停下车,她一下就不见了。
潜意识里渴望被抚慰,她奔着马丁而去。可一跳上那辆车子,感受着马丁阴晦又温柔的眼神和犯罪奔逃一样的速度,她心中陡起另一个疑问,那个夜晚是真实的么,还是仅仅是一个梦,醉后的幻景?梦这个老朋友早已跟她生死相依,比唐二更像她的生活伴侣。她似乎才想明白了这件事,梦看不见,为旁人(甚至是古灵精怪的丫丫)所不能理解,但在此刻,她意识到,她的一半现实便是梦。
如果是梦,为什么马丁苍老笨拙的躯体覆盖在她身上的厌恶感还那样强烈,她果真又呕了几声。就在方才,她朝专心开车的马丁瞥了眼,他正望过来,悚然一道闪电,将她的脑子激醒:就算马丁早已丧失了性能力,可在那个夜晚,她仍被侵犯过了。
她一下被打败,醉酒的记忆,令她生不如死。
现在,就像孤苦无告者奔向牧师般的强烈渴望一下变了味。只求那是个梦,不算她怀孕生育之前做为一个正常人做过的梦,只算她做为一个顽固的产后抑郁症患者所做过的梦,那是一片汪洋。
现在,她只奢望一件事,那只不过是繁多梦境之树上的一个普通果子,随着时间的逝去,这枚再普通不过的果子,终将会遁入浩瀚残梦的海洋,谁会在乎你曾经都做过哪些梦呢。除非是极为特别的,就算记忆深刻,可是,它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她不确定。绞尽脑汁,她也难以确定。青春矫健的娜娜拖着固执可怜的周蓼,在马路上疾走,事情叫人费解,但她不能武断。
好吧。事情总不能成为你想要的那样。现在,她没有理由不原谅唐二。
手机响了几遍。她难以告知唐二,她确切在什么位置。唐二让她站着别动,一会儿就出现在她面前。
不,你别碰我。她猛烈地甩开唐二。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唐二把她硬拽到人行道上。
不是你想得那样。
胡桑出差路过苔蓝,就跟唐特联系了下。唐特请胡桑吃了顿饭,是在单位旁边的小餐馆里。聊起过去,学生时代,话多,胡桑决定在苔蓝留一夜,手机定了酒店,俩人继续坐在餐馆里说话。餐馆要打烊了。是,我随她到了酒店。
只有那么一次,你要怎样才相信,我从来没去找过胡桑,胡桑后来也没来过苔蓝,千真万确。自从被升为这个部门的科长后,我连去看老娘的时间都没有了。你知道的。是,我承认,我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打算,尤其,在我怕你的时候,我想过去胡桑的城市。但是,的确没有时间,你可以去问我的同事小严,就说你做的饭好难吃的那个小严。小严的女友不相信小严工作有那么忙,上个月俩人分手了。
她没在听,脑子里,很多个声音交织在一起。
那真是胡说,你知道的,胡说过了,谁还记得说过啥了。
只有丫丫记得住。
令唐特吃惊的是,周蓼居然放过了他。
接下来的一周,唐特终于相信,周蓼病了。
六月份,苔蓝市政府举行了重要会议。女市长亲自主持,作为一个部门代表,唐特也在会场。
可是,周蓼走神了。女人周蓼朝唐特望过去,他的眼睛冲她虚情假意地眨动着。周蓼正站在那个会议中心的最中央,为了一个最好的拍摄角度,她提前站在专为这一天布置的鲜花丛里。女市长正在做市政工作报告,而女记者周蓼的眼前,却是胡桑与唐二在床上翻滚的场景。唐二直冲着周蓼使眼色,暗中挥手,他越使劲,那张床铺就在周蓼眼前越真实。
那个重大时刻,周蓼一秒钟都没有拍摄到。
**
没有人能感受她的感受,没人可以相信,她的神经正承受着被某种酸浓劣质的化学制剂的腐蚀,被巨石压榨着的吃力,她的内在正被摧毁。
周蓼再次失去了工作。可没人晓得,摧毁她的,不是这个。
B
好久没看到娜娜了,小说家有些落寞。想想,他不免太残忍了,最终套入了习惯的模子,为了追求小说跌宕的情节,让人物的命运那样曲折,并且将她一下子击倒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
他已习惯了她突然跑出来说话,这让他放松,获得一种安慰,假装她还在听,他自语道:
我那时候有十三岁,姚美兰十六岁。我记得她比我高一点。她是李家的童养媳,她十六岁之前的样子,我倒不怎么记得了。大家都知道李家有个童养媳,时间久了就没人觉得稀奇了。她被买到李家时,大概是十一岁左右。李家人让她上学,开始是为了陪伴小李,并不真的想让她学东西,没想到她比小李上得好,连跳了三级。上初中时,她就跟我在一个班里。
她的小老公追不上她了,就不上学了。小李的一条腿是跛的,听说是小时候打针落下的。李家几辈人都在镇上开旅馆和商铺,很有钱,一定要给小李找个不一般的媳妇,小李上小学时,亲朋好友就已经开始帮着物色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媳妇。姚美兰家在西北一个非常苦焦的村子里,那的气候不好,夏天也得生炉子,几辈人就住一间屋子,姚美兰有四个哥哥。她父母打算拿美兰给儿子换媳妇的。李家人出钱多,就把她买来了。
到了李家,姚美兰一个人有一间屋。她跟我说,被父亲和哥哥们卖了,她不怪他们。
中学时,我住校,李家人不允许美兰上晚自习,但她会跑到学校来给我送一包吃的,我在宿舍里打开那只袋子,里面有咬了一口的鸡腿,我相信是她一边假装吃一边迅速藏起来的,有时候是一只烤洋芋和油饼,还有半瓶猪肉臊子。我记不起来是怎么开始的,好像我们一认识就那样了。我好几个月都没回家,就为着星期六晚上等她出来陪我走一截路,那会儿,李家人都围在铺子里看电视,他们都以为美兰还在厨房里洗碗。
她说李家人待她很好,她一点也记不起来父母的样子了,这是好呢,还是不好。
我们快速地穿过操场,从高而陡的坡上爬上去,然后绕着一块麦地慢慢地走。跟她走在一起很踏实,就好像,那之前我的心一直扑在空中,我从未有过那样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们穿过操场时雨滴已经落下来了。我朝后面看有没有人发现我们,她忽然就吻了我,她跟我一样高,我像个木偶,手伸着,脸和脖子都是僵硬的,她将我的双手绕到她的腰间,我抱住了她,再也舍不得放开了。
我感觉生命里奇特美妙的一道门为我打开了,这就是她带给我的体验。她让我迷恋上了这生命,以及去寻探它秘密的热情,教室,校园,同学,忽然一切都是美好的,我的现实之外,多了一重世界,这也是我后来喜欢上写作的原因吧。我习惯感受那股现象背后的力量和柔情。
读到高二,李家人不再让她上学了。她一直属于尖子生,校长都去李家为她说过情。
就算她退学了,我们还一直偷偷约会。
哦,这就是你打算为马丁编造的那个故事。我知道,这其实是你自己的经历。那么,后来呢?
娜娜问。他没看她,知道她会出现的,她的那双眼睛,令他想起姚美兰,但他不能将这个说出来,那会引起她的耻笑。
高考完,我赖在镇上,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我既希望自己能考上,又希望考不上。
我收拾好行李,然后就在李家铺子外面徘徊。
那天直到晚上,她才出现。我从她为我打开的窗子里爬进去。她的那间屋子可真阔气。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就对她说,你等我。
听到这个,她突然大声笑了起来,我吓坏了,双手捂住她的嘴。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那是这世上最绝望也最美好的拥抱。美兰将我的一张照片贴在她的照片上面。
就像结婚照。娜娜尖声笑起来。姚美兰太聪明,她很清楚将来的事,女人并不是因为相信你才对你好,她只是无法克制内心的软弱和柔情。她那么喜欢你。她至今还记得你。这么说,自那晚以后,你有二十五年没有去找过她,你真是个十足的混蛋。
是真的,我得到了理想的工作,去了一个大城市,将父母都接去城里,几乎再没有回过家。后来,我结婚了。可我们在一起生活得并不如意。
娜娜望着他的时候,小说家不由得把她和姚美兰当成是一个人。并且,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这多少年里,他记着姚美兰那天晚上讲过的一句话: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喜欢你,我只是爱那样一种方式,一种由自己做主的,自由自在的方式。
娜娜看着他,重复着那句话。自己做主,自由自在的方式。他以作家的敏锐观察着她。
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我想我很了解你这个人物。
不是人物,她是真实的,是姚美兰。小说家再次不悦地强调。
是,我相信她是真实的,可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笑话,想跟我探讨写作的秘密哦。他暗笑着,靠近她,并伸手在她那头乱发上拍了拍。我们都太年轻了。
你打算让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事实就是那样的。那不是我的安排。有一年秋天,她在山上的田里锄草,被一个流浪汉用石灰弄瞎了眼睛,美兰给流浪汉水喝,还给他吃的,他突然袭击了她。附近的人都能证明,流浪汉并没有得逞,而那个小李,坚持认为在那块地里还发生了什么,跟她离了婚。美兰的婆婆是个善人,陪美兰在乡下的房子里生活。那时,美兰已经生了两个儿子。
而小说家自己,那段时间正被妻子爱上的那个聋老头击碎了神经。
哦。你知道她是怎么养大他们的吗?
她给他们的胳膊上缝上大小不一样的铃铛,好区分他们,开始,她完全靠她婆婆,后来,她就完全适应一个盲人的世界了。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变得坚不可摧。
可怜的女人。
**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喜欢你,我只是爱那样一种方式,一种由自己做主、自由自在的方式。
这也令他感受到一种持久的挫败。早晨和夜晚,他得跟另一个恶劣的自己斗。早晨六点,他就坐在桌前,直到十点钟,还没有写出来一行字。
有一年,他病得很严重,一种精神或心理上的病。事实上,他从小就这样,内向到近乎自闭,就在这一年,他做出一个令熟悉他的人痛心的举动:他失踪了。
潜意识暗示他:他再也没法平静地出现在那些熟人眼中。他宁愿独个儿活在一种模棱两可的伤感当中。
他逃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为自己设定人生。如果不是遇到前妻,他的生活除了一如既往的自闭,都可以算是完美的了。
他来到苔蓝,先当了一阵保安,一个站着做白日梦的保安。利用休息时间,他把白日梦写下来,并为此着迷。正是因为写作这件事,他才能获得一些平静。慢慢地他意识到,生命的真正变化是从发现自己真正爱过的人是姚美兰开始的,他认同一位同行的话:
情感和柔情,发生在心里的那种东西,终归是最重要的。
他感觉才谅解了前妻,并想到为她和她所爱的人祝福。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真正了解对方。
最美好的东西,他早已经毁了,他这个人也因此像一座房屋一般的破败。从前的记忆都出现了。只是,一个人最难的是面对自己。
闪闪躲躲地写,一边克制不住,让字里行间,闪着记忆中那些人的容颜、脾性,他们的喜好、皮肤,还有头发的颜色。
娜娜说,我决定杀死老马丁。你知道的,我会那样干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再也不会让我的人物随随便便去死,我再也不会干那样的事了。这个世界应该明亮温和,人们都应该慈悲向善,小说家更应该让他虚构的世界呈现更多美好。
哈,那你最好别再写什么小说了。娜娜说。
小说家晓得,娜娜会将自己的安眠药全部倒入马丁装有营养液的杯子里。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删除关于安眠药这一节。
她说,我感觉自己玩不过作家的伎俩,不是因为它高妙,恰因为它拙劣。
我们喝一杯吧。她端起以往那个杯子。小说家端起自己的。
他们又聊了阵,娜娜讲自己的童年,小说家感觉那正是自己的。过不久。小说家倒在椅子上,像她一贯的坐姿一样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抛物线般的情绪变得平稳。现在,小说家感觉内部的能量已经耗尽了,体内的马达出的故障,再也没法维修了。他感觉自己既是娜娜,周蓼,也是马丁和唐特,又是他曾经创造出来的那许多人。当然,他首先是一个小说家,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其实并不令人费解。很多人,只是有过生命,做过这生命的房客。现在,那惴惴不安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了,他要携带着混杂了这许多个人特性的一种怨气似的东西闭上眼睛了。像煤气中毒,他不晓得自己在梦中,还是已然去了另一个世界。意识逐渐消亡之际,他听见她的声音响起来:
对不住了,都怪你下手慢了一步,现在睡吧。
他想问,你往我的杯子里放什么了。但他只是呼出一阵断续的“啊”声,他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又听见她在一本正经地念一则新闻:
一家老酿酒厂昨晚发生严重火灾,火灾造成一人死亡。据调查,死者系酒厂看守人马丁。
火灾事故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据附近居民称,昨天下午,很多人聚集在老酿酒厂举办音乐会,火灾是由于这些人离开时遗落的烟头所引起的。老酿酒厂年久失修,腐朽的游廊先着火。
据一位开车路过的行人说,当时他听到酒厂里有人还在演奏古筝,他以为那阵烟雾是为演出效果而特意制造的……
他极力想阻止这个声音,折腾半天,反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