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和他的朋友圈
2023-02-01张锐强
张锐强
兰桂齐芳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黄州(今湖北黄冈)刺史杜牧写下这首《赤壁》时,并未想到会将赤壁之战的战地之争推上高潮。那一定是个酒后的春日。他站在赤壁矶头,面对滔滔江水,在阵阵江风中乘着酒意写成此诗,冒着被后人骂为欺师灭祖的风险。因其祖父、《通典》的作者、宰相杜佑是认定在蒲圻(今湖北赤壁市)的。然而那时的杜牧如鲠在喉,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表面上他是在嘲笑周瑜浪得虚名,不过得了东风之便,内里却是慨叹自己空怀才情无人赏识,居然流落到了黄州。黄州离长安那么远,而且还只是个下州。而他杜牧呢,不说名门出身,又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同时通过进士科考与制举考试,而这些成绩,还是在那样艰难的童年之后?
虽出自名门,杜牧童年时已经家道中落,其父杜从郁壮年病逝,他们的房子全部抵押给了债主,他只能带着小他四岁的弟弟杜顗栖居延福里的家庙,最惨的时候要吃野菜度日,晚上甚至连照明的蜡烛都没有,他们只能趁天明读书背诵,夜色四合之后再默默记诵温习。墙倾屋塌、四面透风的延福家庙,除了偶尔的鼠奔之声,一派死寂。
好在这种努力最终见了成果。唐文宗大和二年(828),杜牧参加进士科考。在曾跟柳宗元同游小石潭的散文家吴武陵的强力推荐下,主考崔郾给了杜牧第五名。三十三人名列第五,看似走了后门,其实非常公正。因别人全都籍籍无名,包括状元韦筹。这跟二战名将艾森豪威尔类似。他从西点军校毕业时的一百六十四位同学,后来有五十八人升为将军,被誉为“将星云集之班”。艾森豪威尔当时的毕业成绩如何?第六十一名。
杜牧最厉害的成绩并非中进士,而是高中制举。
所谓制举,即“制诏举人”,以皇帝名义专门举办的选拔人才的考试。各种贡举都以尚书省的名义举办,所谓“省试”,制举显然要高其一头。那一年的制举共设三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详娴吏理达于教化科、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杜牧参加的是第一项。最终榜单可谓人才济济,郑冠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文武双料状元,他先于长庆三年(823)以状元登进士科,此次又通过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的制举,比武状元的含金量还高;郑亚跟元稹、白居易一样,先后通过科举、制举和吏部的科目选,后来成为名诗人李商隐的幕主,其子郑畋最终入相;南卓的《羯鼓录》与《教坊记》一样,是研究唐代音乐艺术、宫廷生活和社会风气的重要典籍。总共二十二人上榜,后来裴休、马植和崔慎由三人入相。
三十三人中进士只有杜牧放光彩,跟二十二人中制举出了三个宰相比,是制举更能出人才吗?未必。这种想法恐怕是本末倒置。因为朝廷格外重视制举结果,所以出人更多。
这是大唐的最后一次制举考试。这次考试之所以史册留名,原因并非它是最后一班地铁,也不是出了三位宰相一位双料状元,更非才子杜牧中选,而是刘蕡落第。
刘蕡字去华,幽州昌平(今属北京)人,博学多才,尤精《左传》,性格耿介,疾恶如仇。他的对策直指长期祸乱朝政的宦官,痛陈兴利除弊之策,抨击宦官把持军权,直言不讳长此以往“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考官冯宿很是欣赏,但慑于宦官淫威,非但不敢录取,甚至不敢上呈皇帝。消息传出,舆论大哗,成绩第二的李郃是前一年的进士科状元,反应尤其激烈:“刘蕡下第,我辈登科,能无厚颜!”随即上疏,要求将自己的名额让与刘蕡。当然,这不会有结果。刘蕡最终被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和柳宗元一样,都落寞地屈死在那里。其事迹光耀史册,人人敬仰。1958 年,毛泽东同志读到《旧唐书·刘蕡传》时,旁批“起特奇”三字,并赋诗一首: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根据诏令,制举成绩最好的两等“委中书门下优与处分”,授予好官美差;其次的两级由“中书门下即与处分”,马上授予官职。之所以强调“即与处分”,是因为唐代六品以下的官员不能一直当官,任职期满后都要停止三年,以考试再进,所谓“守选”。进士及第也不能马上出仕,一样要守选三年。守选之“选”,便是冬天参加吏部的科目选考试。所以唐代很多官员要么二十多年没等到官位,要么六十多岁还只是个县尉。唐人墓志铭上经常有辞官归隐高洁不仕之类的字眼,那是真正的鬼话。实际原因是他一直没能通过吏部的科目选。而一旦通过制举,便可立即获得职位,且此生再不须守选。
杜牧就是这样顺利。所谓兰桂齐芳。
诗兴风流
提及杜牧,人们总有两个印象。一是怀才不遇,二是生性风流。杜牧的确风流,为人为文无不如此。只是今人对风流一词的理解颇为狭隘,甚至猥琐,几乎专指情色。但细究其实,它本有美好的涵义,指风度特异、仪表行为突出。正如毛泽东同志笔下的“风流人物”。杜牧的诗文,很早就表现出了原本意义上的风流。细读《樊川文集》可以发现,他的传、录、论、辩、序、记、书、启、表、碑、志,各类文体都不乏精彩之作。甚至包括他任中书舍人期间的职务作品,代替皇帝写的简短制书,也随时闪现亮点。只要诗兴一起,他便可以赋能于地方或者景物,制造一个又一个精美的文化名片。文赤壁的最终名声虽成于苏轼,但却始于杜牧,而苏轼自己从不否认他对杜牧诗文的喜爱,以及由此获得的影响与灵感。
在黄州有《赤壁》,在扬州留下笔墨的影响同样深远。《寄扬州韩绰判官》自然是其中的代表: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草木凋”还是“草未凋”,广有争议。清代文字训诂名家段玉裁便力主“未凋”说。单就一句而论,自然是“草未凋”更有韵致。但杜牧此诗是“厌江南之寂寞,思扬州之欢娱,情虽切而辞不露”,凋落正好营造寂寞氛围,因而“木凋”似乎更加切题。当然,对于今日的扬州而言,最重要的并非“草木凋”或者“草未凋”,而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景象深深地刻在我少年时期的梦想之中,直至今日。
如果只张扬《题乌江亭》《泊秦淮》这种广义上或曰美好意义上的风流,杜牧狭义上的风流就不会流传下来,也不会成为我们今天的话题。大家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把无奈、悲哀甚至猥琐、丑陋全部撇除,只留下千古名句、文坛佳话。而要说到他狭义的风流,自然绕不开供职于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时的荒唐往事。牛僧孺对他的关照虽可以说是文化美谈,但却遮蔽了一个问题:他为何这样厚待杜牧?这是对待子侄辈的正确态度吗?其长婿苗愔与杜牧制举同年,也不能成为理由。杜牧平生志向远大,喜爱谈兵,出将入相才是他的抱负。最终之所以未能成功,其实与之有关。但我们暂且放下这个话题,先看其从不掩饰的风流: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此诗可谓光耀夺目,长期强烈的光照甚至导致了“青楼”一词的基因变异。这个字眼入诗,始于曹植的《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指美丽女子居住的宏伟建筑,涵义美好。《太平御览》中,青楼又指南齐建立的“仙华、神仙、玉寿诸殿”。齐武帝建的兴光楼外涂绿漆,人称“青楼”,此时的青楼还只是中性词。后来南齐朝政昏暗帝后淫乱,此地藏污纳垢,“青楼”涵义渐变。在诗中以青楼借指妓院并非杜牧首创,南朝诗人刘邈即有诗句“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李商隐也有诗句“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但流布最广者,还是杜牧的这首《遣怀》。其影响足以覆盖一切。
风流的杜牧当然要处处撩妹。不仅自己撩妹,还鼓励下属撩妹。《早春赠军事薛判官》有这样的句子:“弦管开双调,花钿坐两行。唯君莫惜醉,认取少年场。”大概这个薛判官不甚积极,杜牧又替歌妓给他写诗,反过来撩他。当然,这些游戏之作不走心,也就没有流传的力量。
就这样,杜荀鹤跟杜牧产生了八卦关系。杜荀鹤字彦之,号九华山人,池州石埭人(今安徽石台),在晚唐诗坛名气不小,有《唐风集》流传于世。代表作《山中寡妇》中有名句“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浩叹生不逢时的《小松》中,“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也颇有影响。杜牧跟杜荀鹤有什么关系?宋人周必大的《二老堂诗话》有这样的记载:“《池阳集》载,杜牧之守郡时,有妾怀妊而出之,以嫁州人杜筠,后生子,即杜荀鹤也。此事人罕知。”
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和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也有类似说法。尽管也有反对意见,但双方都没有直接证据。考虑此说符合杜牧的性格,且杜牧的两个儿子在文学上都无甚建树,出于善良的愿望,我们更希望杜荀鹤是杜牧的私生子,以继承其文学遗产。
八卦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发问。杜牧如此风流,他有没有给他妻子写过诗呢?没有。唐代官员就任一般会带着家眷,但杜牧的两任妻子在他的诗中都没有出现过。为什么?
朋友圈
在杜牧之前,韩愈与柳宗元尽管政见不甚相容,但道义相交;元稹与白居易更是史上最好基友。而翻翻杜牧的朋友圈,很有意思。他格外推崇李杜韩柳,对当时文坛最热门的元白却很不感冒。
杜牧的《唐故平卢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中,有一大段批评元白诗作“纤艳不逞”的话,在文学史上颇受争议:
(李戡)所著文数百篇,外于仁义,一不关笔。尝曰:“诗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丝,妇人小儿,皆欲讽诵,国俗薄厚,扇之于诗,如风之疾速。尝痛自元和已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人雅士,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后代知发奋者,因集国朝已来类于古诗得若干首,编为三卷,目为《唐诗》,为序以道其志。
简直要把元白的诗作视为“三俗”,甚至还想“用法以治之”。拿今天的观点看,这是严重干涉文艺创作自由的想法,因而早已有人对此表示关切。明朝胡震亨的《唐诗谈丛》即是一例:“使诸公仕路相值,岂有幸哉?”
这段话究竟出自杜牧,还是出自李戡,坊间多有争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这是李戡的原话,杜牧只是转述。但是又说“或牧尝有是语,及为戡志墓,乃借以发之。”无论这段话是否出自李戡,毫无疑问,杜牧对此都持赞同态度,否则不会写进墓志。因而后人对杜牧此论的观点,并不统一。南宋刘克庄认为杜牧也经常写男女艳情,与元白差不多,此为五十步笑百步。明代杨慎的《升庵诗话》更是引杜牧诗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牧之诗淫媟者与元白等耳,岂所谓睫在眼前犹不见乎?”
“睫在眼前常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是杜牧写给张祜的诗句。毫无疑问,他对白居易、元稹诗作的评价有失客观公允,私人成见的含量甚高。据《云溪友议》记载:
“先是李补阙林宗、杜殿中牧,与白公辇下较文,具言元、白诗体舛杂,而为清苦者见嗤,因兹有恨也。白为河南尹,李为河南令。道上相遇,尹乃乘马,令则肩舆,似乖趋事之礼。尝谓乐天为嗫嚅公,闻者皆笑,乐天之名稍减矣。”
按照惯例,年龄大级别高的官员可以乘肩舆,结果白居易反倒骑马,而李林宗乘肩舆。这对顶头上司显然有失尊重。而且他们还嘲笑白居易是“嗫嚅翁”。这应该是对白居易的反讽。因白居易曾经这样笑话过窦巩。窦巩颇有诗才,但平时跟人说话只见嘴唇动,不闻声响。“嗫嚅”二字,无非是说他懦弱怕事,说话吞吞吐吐不利索。这样描述一个行辈级别年龄都高于自己的官员,颇为失礼,也不公道,因白居易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甚至敢于当着唐宪宗的面说“陛下错”。考虑到白居易跟杜牧的恩公牛僧孺、幕主沈传师都有深厚的友谊,是前者的制举考覆官,后者的制举同年,杜牧这种表现颇不寻常。他与白居易之间必定有个人恩怨。最初的根由,有史家认为白居易曾经讽刺过杜牧的祖父杜佑贪恋权位、迟迟不肯退休。《秦中吟》中《不致仕》一诗,便是具体的子弹。《司天台——引古以儆今也》,也很有可能是影射杜佑。陈寅恪先生便认为,古以司徒上应三台之中台,故“谴在中台”则“宜黜司徒。”这个司徒,应当是指杜佑。
杜牧拉黑的不仅仅是元白,还有跟元白过从甚密、积极参加新乐府运动的李绅。在诗坛上,李绅名气不大,但《悯农》二首却是有口皆碑。李绅身材不高,人称“短李”,乃李党中坚。任翰林学士时,便与李德裕和元稹并称“三俊”。开成元年(836)六月底,他由河南府尹调任宣武军(治今河南开封)节度使,赴镇当日万余人沿街相送,到白马寺时,许多人挡在车驾前面泣涕不止。写出《悯农》的诗人,还真的未必有德政。李绅后来格外奢侈,官声一般。否则不会有“司空见惯”这个典故。所以这些百姓的表现究竟是自发还是组织,难以考辨。而他的副手、河南府少尹严元容已深恶痛恨,随即鞭打送行的胥吏百姓。杜牧当时担任监察御史、分司东都,也派御史台的吏卒阻止,强迫他们拆除饯别的祖帐。
对元白的态度可能是出自文艺观念,或者是对白居易批评其祖的反击。但对李绅怎么也撇不掉党争的嫌疑。因他是再标准不过的李党。而杜牧跟牛僧孺渊源深远。
杜牧当然也有诗坛好友。许浑、赵嘏、张祜跟他都有唱和。许浑是杜顗的进士同年,笔下有名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经常写水,被讥为“许浑千首湿”。赵嘏跟项斯是进士同年,“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一联贯穿千古,被杜牧称为“赵倚楼”。相比之下,他们都算是后进,杜牧此举有提携的意思。在道义的薪火相传中,当初吴武陵的举荐之恩,杜牧回报得可谓得当。蒯希逸、孟迟、严恽、元处士、沈处士以及卢秀才,都曾感受过他的温暖。这些唱和之作中,写给李郢的一首最令人称道:
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
千里暮山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清。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看著白蘋芽欲吐,雪舟相访胜闲行。
——《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
这是大中四年(850)冬至日,时任湖州刺史的三品高官杜牧,向尚为白身的李郢发出的隆重邀请。他的确尽到了文学前辈扶持后进的责任。然而还是有件事格外令人遗憾,那就是他没有理睬李商隐和温庭筠。
晚唐三杰
晚唐最亮的两颗诗星,毫无疑问当是李商隐和杜牧。李商隐比杜牧小十岁,蹭蹬五年,方才于开成二年(837)进士及第。跟杜牧一样,他也被无端卷入牛李党争,因而仕途偃蹇。尽管会昌二年(842)又通过了吏部的科目选,但直到大中三年(849),还只是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很不正常。此前他本是桂管防御观察使、杜牧制举同年郑亚的掌书记,后来郑亚坐李德裕之党而被远贬,他只得落寞归京。京兆尹赏识其文才,让他留在京兆府代理参军事,负责典章奏疏,主要是起草公文。
作为宗室子弟,李商隐与杜家有遥远的姻亲关系,故在诗文中称呼杜牧的堂兄杜悰“杜七兄”和“外兄”。尽管曾与杜悰有过往还,但在此之前,“小李杜”这两大诗星的运行轨道尚未交集。大中三年(849),杜牧和李商隐都在京师,李商隐写了两首诗赠给时任吏部司勋员外郎的杜牧。论及杜牧的总体定位时,这首《杜司勋》每每会被引用,只是引用虽多,但误解更多: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诗·郑风·风雨》有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高楼风雨可能是实情,但更是国家衰落的象征。此时读到杜牧的诗文,李商隐不觉感慨万千。感慨自己命途多舛,更与杜牧同病相怜。第二句的典故来自于《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表面看来,“不及群”是自谦才力不逮,但其实恐怕是感慨“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感慨“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最大的误解往往来自于最核心的部分。此诗的第三句便经常被人断章取义,只提“伤春伤别”,但忽略了“刻意”二字。李商隐是精于诗词的方家,只有他懂得杜牧伤春伤别诗文背后的感时伤事和家国之思。换句话说,杜牧的儿女情长往往只是表面文章,军国大略才是宏旨。李商隐认为,只有杜牧精于此道。换言之,也只有他能这样正确地理解杜牧。他是杜牧的知音。
李商隐还写了一首律诗《赠司勋杜十三员外》,诗中特别推崇杜牧的《杜秋娘诗》,并以梁朝的江总比喻杜牧。提起南朝姓江的文学家,人们首先会想到《恨赋》与《别赋》的作者江淹,“江郎才尽”的主人公。江总的文学成就可能不如江淹,但在政界和文坛更加威名赫赫,曾任丞相。以此比喻杜牧,应当合杜牧的心意。双方都是名人,因而李商隐的这两首赠诗影响很大,常被引用。但翻遍杜牧文集,却找不到回赠的痕迹。
在文学史上,杜牧与李商隐并称为“小李杜”。李在前杜在后,这种排名无关乎成就,主要是平仄需要,并与李杜呼应。而在唐代,人们也有类似的同列比拟:此前一年,亦即大中二年(848),杜牧卸任睦州(今浙江建德)刺史回到朝堂的那年冬天,牛僧孺卒于洛阳寓所,各地纷纷展开祭悼活动,京兆府也不例外。而李商隐写的祭文深受委托者推崇,京兆尹认为与杜牧的同题文章“并称双璧”。如此双雄并立,却未能像李杜那样交游酬唱,形成文坛佳话,实在令人遗憾。
我们不禁要问,杜牧没有和诗流传的原因究竟何在?细究史实,恐怕有和诗但失传的可能性小,杜牧压根儿未曾理会的可能性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杜牧像当时的很多人那样,瞧不上李商隐。
如今人们对李商隐的第一印象肯定不错。因那并非诗人本身的真实印象,而是被其诗作虚化美化的印象。那些缠绵悱恻的寄内诗,张力十足的无题诗,你没法不被打动。久而久之,作品便悄然淹没颠覆作者,所谓喧宾夺主。这本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文化感染力的体现,更是读者的善良愿望,但毕竟不是真相。时人对李商隐的评价恰恰相反。他在两《唐书》本传上的口碑很差,差得令我不忍落笔。甚至同情其身世、怜惜其才学的张采田与冯浩也未脱窠臼。其核心是两个关键词:无行、背恩。根本原因,无非是所谓的“去牛就李”:他受知于牛党的令狐楚,后来却进入李党王茂元的幕府,并娶了王的女儿。
这所谓的“去牛就李”实在是天大的冤案,是史书上无数例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代表。令狐楚或许可以归入牛党,但王茂元跟李党完全不沾边儿。这一点后人多有辩诬,傅璇琮先生的考证可为代表[1]。也就是说,时人并不把王茂元视为李党。事实上他跟牛党成员的交谊更深。可惜令狐绹后来跟李商隐交恶,不断诋毁他。这些负面评价既影响了时人的印象,也造成了写《旧唐书》的史官的误解,《新唐书》则继续谬种流传。令狐绹与李商隐交恶的确伏笔于王茂元幕府事件,但根本原因不是王茂元的党派色彩,而是李商隐在此期间的失礼[2]:令狐楚提携李商隐经年,李商隐最终科举及第也是因为令狐楚的举荐。而且科考之前,令狐楚还特意提供了经济资助,李商隐得以买件新棉袍,换下穿了十年的旧袍子,以抵御科考期间的严寒。因而放榜之后,他立即给恩师写信,报捷致谢。当时令狐楚身体不好,很想念李商隐,多次邀请他入幕,但李商隐都没有答应,理由是要回济源老家探亲。等回到长安,依旧迟迟未到兴元(今陕西汉中),直到令狐楚病危的消息传来;恩师丧事一毕,他便加入王茂元的幕府,并与其女完婚。这中间的时间空白,就是令狐绹的心病。
但造成二人绝交的关键因素,的确还是党争。只不过标杆人物并非早已亡故的王茂元,而是杜牧的制举同年、桂管防御观察使郑亚。他是标准的李党。大中元年(847)二月,李德裕已经降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此时李商隐突然加入郑亚的幕府,跟随远贬的他前往桂林。也就是说,在牛李党争谢幕的时刻,李商隐选择了下跌的李德裕,而杜牧的选项依旧是牛僧孺,可巧他正在上涨途中。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发表获奖感言时曾经说过: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最后关头有人选择失败者,也有人选择胜利者,似乎是高下立判,但行文至此,我们首先应该做的恐怕不是道德评判,更非盖棺论定。我们最应该谴责,或曰感慨的,还是历史的吊诡,党争的无情,政治的无聊:杜牧这样一个自认为被党争祸害经年的著名诗人,竟然也会“加害”另外一个被动卷入党争的著名诗人,还有什么能比此事更加可怜可悲可叹?
悲剧的是,李商隐对李党的长期坚定倾向那时并未表现出来,他追随与李德裕有较深关系的卢弘正和柳仲郢,以及在李德裕灵柩北归期间奉派前去路祭,都是后来之事。当时的情况是,他回到长安,又替京兆尹起草祭文,隆重悼念牛僧孺。当此时刻,在杜司勋眼中,这李县尉不是“无行”,还能是什么?那篇祭文越精彩,他的摇头恐怕就会越坚定。我们还可以看到,李商隐的两首赠诗体例不同,题目有异,不是一次完成的。应该是首次赠诗未获回音,失望之余心犹不死,再度提笔,并且拉长篇幅,由七绝改为七律,以期获得汲引奥援。结果呢?还是沉默。当年杜甫对李白的热情多少有点入不敷出,而今杜家的贸易逆差终于被杜牧一举扭转。
李商隐申请加好友,杜牧没有通过。同样,他对温庭筠的好友申请也视而不见。这是三年之后,亦即大中六年(852)的事情。当时杜牧已离任湖州刺史,当了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号称宰相判官,就任时几位宰相要一起把他送到办公室的。名义上属于中书省,其实是皇帝的高级秘书。在这个位置上,杜牧的影响力当然更大,因而温庭筠寄希望于他。
温庭筠是初唐宰相温彦博之后。相貌奇丑,人称“温钟馗”。上帝没有赐予他英俊的容貌,但却赐予了非凡的文才:科场考诗赋,律诗八韵,据说他叉手八下便能完成,因而人送外号“温八叉”;他精通音律,词风浓艳绮丽,语言工炼,格调清俊,诗与李商隐齐名,号称“温李”;温李与段成式都排行十六,又号称“三十六体”。
温庭筠一生不得志,放浪纵酒,出入欢场,依红偎翠。相貌丑陋又自负其才,难免心理扭曲。他对权贵的蔑视,很难说完全无此成分。因为能诗,经常自告奋勇替旁边的考生当枪手,结果上了黑名单,屡试不第。大中六年(852),温庭筠向杜牧致书求援,即《上杜舍人启》。这是篇精美的骈体文,处处典故但处处得体,以“陆机行止,惟系张华;孔闿文章,先投谢眺”作比,希望能引起杜牧的关注。
当时杜牧已经掌握话语权。温庭筠所谓的“微回木铎,便是云梯”,既切实又无奈。因为政府和官员几乎垄断所有的资源。所有希望的管道,最终只有一个出口。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然而一味乞求可不是才子风范。类似的事情杜牧也干过很多,态度都是绵里藏针,不卑不亢。温庭筠也是如此。他在文中暗以南宋神童刘孝绰和东汉的王充自比。只是“李郢秀奉扬仁旨”一句费解,疑有脱字或者衍文。因“李郢秀”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也许是前文被杜牧隆重邀请招待的诗人李郢秀才。他奉扬的是什么“仁旨”我们也不得而知,很可能是杜牧对温庭筠诗文曾有正面评价。无论真诚还是客套,温庭筠获悉后立即试图顺水推舟,可惜没有推动。因杜牧文集中丝毫没有相应的痕迹。
一部中国史,亦即一部遗憾史。如果晚唐三杰能齐集长安,如果他们能像李杜高适那样漫游齐赵诗酒酬唱,那种诗情与浪漫,想必能够照亮长安这座势利的都市,这个不折不扣的名利场吧。杜牧拒绝李商隐的原因不言自明,但不搭理温庭筠的原因,还得卖个小小的关子。
东方人格
两《唐书》本传称杜牧“刚直有气节”。气节二字杜牧当得起,刚直恐怕不匹配。制举考试中的刘蕡算得上刚直,杜牧的制举同年李甘也算得上,唯独杜牧不行。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三十三岁的杜牧离开扬州,回朝担任监察御史。这是言官,但他从未建言。当时朝堂上的政治气候就像许浑的诗,山雨欲来风满楼。主要是李训、郑注爬升太快,成为牛李二党与宦官的共同目标。
李训出自陇西李氏,本名仲言,是宰相李揆的族孙,李逢吉的从子。他也有进士出身,神情洒落,辞敏智捷,善解人意。因卷入宰相间的政治斗争,以诬告罪被流放,后来遇到大赦,回到朝堂走宦官的门路,逐渐满血复活。郑注既无门第又无出身,身材矮小,眼睛近视,虽是江湖医生,但有点医术,并非简单的江湖骗子,给唐文宗治疗“风疾”立竿见影,从此飞黄腾达。
唐文宗对这二人格外信赖。因他们有共同的目标,诛杀宦官。这是唐文宗的第二次努力。虽然首度努力已经失败,宰相宋申锡险些丧命,但唐文宗剪除宦官、收复河湟、平定河北的愿望依旧强烈,而李训、郑注对此有充分信心。他们接连撵走三位宰相,然后李训火箭式升为兵部侍郎、知制诰、翰林学士,郑注守太仆卿,兼御史大夫,也当了翰林学士。翰林学士编制六人,虽无固定品级,但却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兼秘书,号称“天子私人”。皇帝对他们极为恩宠,凡有内宴,所赐酒食与宰相一样,号称“内相”,主要工作是顾问承对、起草诏令,因而可以随时出入宫禁,这一点宰相都做不到。他们二人联手,更兼手眼通天,完全掌控朝局。随即传言纷纷,都说郑注旦夕便要拜相。
干预这种事情本来是御史的职责。但杜牧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而他的好友、制举同年、而今御史台的同僚李甘则挺身而出,在朝堂上公开宣称:“宰相者,代天理物,先德望而后文艺。注乃何人,敢兹叨窃?白麻若出,吾必坏之。”
阻挡郑注就阻挡郑注,干嘛要难为“白麻”?这涉及到公文用纸制度。桓温诏令公文一律用纸取代竹木简牍时,规定重要公文用加染的黄纸书写以避免虫蛀,一般公文用白纸。唐代造纸技术全面普及,纸张品种繁多,原料、质地、色泽各异,公文用纸制度更加规范。郑注若拜相,必定由翰林学士起草“内制”,书写在白麻纸上。李甘毫不畏惧,公开挑战,声称果真如此,他定要将白麻制书也就是所谓的圣旨撕毁。
两天之后,李甘被贬为封州(今广东新兴县东南)司马,没过多久便死于贬所。事情全部尘埃落定后,杜牧写成《李甘诗》纪念好友,但在当时什么都没说,只以身体有病、不能胜任巨繁为由,请求调职。最终被安排分司东都,职务依旧是监察御史。唐代在洛阳置有留守台,类似明朝中后期的南京,也有一套政府机构。当然,都带着养老性质,或者干脆就是安置贬官,日子清闲。白居易甚至将东都的仕宦生涯视为隐士: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杜牧的选择事后看来很明智。因为诛杀宦官的努力彻底失败,最终演变成血腥的“甘露之变”:除了李训、郑注和王璠等密谋者,宰相王涯、贾餗和舒元舆也被连累,共十一人被宦官族诛,许多人被无端牵连,朝班几乎为之一空。坊市间的流氓地痞恶少也趁火打劫,京师震动。在此之前,南衙(朝臣)北司(宦官)尚能维持表面上的脆弱平衡,从此以后,“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迫胁天子,下视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
在那个时刻,御史杜牧,被称为“刚直有气节”的杜牧,通过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杜牧,为何没有说话?这就要回到前面的话题:他如此风流,为何没有给自己的妻子写诗。他的作品中从来没有妻子的痕迹,担任湖州刺史期间,上山监采春茶时带着家眷,是续娶的崔氏。但她在诗文中不仅没有正面形象,甚至连依稀背影也没有,官妓依旧大擅胜场。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一个疑问:杜牧此人,是否婚外多情婚内无情?
老杜有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更加知名,“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如果愿意罗列,这个名单还可以无限加长。一般而言,这类诗的存在前提是别离,杜牧文集中没有这样的作品,看来他自任外官便一直带着家眷,日日耳鬓厮磨,难有诗情。在湖州刺史任上,到茶山踏青时唯一一次提到家室,也是点到为止。
但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老杜完全是原生态的生活,带着尘土与烟火气息,因而贴心贴肺,知冷知热。而这类描写日常生活的诗作,杜牧文集中也不见踪影。《樊川外集》收有《别家》《到家》二诗,但未必是他的手笔。后者在《全唐诗》中便归入赵嘏名下。除此之外,杜牧写给家人的诗作仅有三首,分别给弟弟杜顗、儿子曹师、侄子阿宜等人。这些诗与《别家》和《到家》,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政治正确。换言之,硬度相对较高,不那么柔软。跟他写给朋友的诗,完全两样。不信你读读这首六言的《代人寄远》:
河桥酒旆风软,候馆梅花雪娇。
宛陵楼上瞪目,我郎何处情饶。
给家人的诗论理,给朋友的诗动情。这就是杜牧。其弟杜顗入仕之初,被李德裕聘入幕府,行前他写成《送杜顗赴润州幕》:
少年才俊赴知音,丞相门栏不觉深。
直道事人男子业,异乡加饭弟兄心。
还须整理韦弦佩,莫独矜夸玳瑁簪。
若去上元怀古去,谢安坟下与沉吟。
此诗在杜牧诗集中并不突出,但颇值得推究。因是写给亲弟弟的,都是真心话,故能见性格。前两句既是夸弟弟有才,也是夸李德裕爱才;颔联提醒弟弟以“直道”对待知音李德裕,独自在异乡生活,也要保重身体。即便从诗歌本身起承转合的规律而言,颈联也必须要话锋一转,此诗的颈联也的确在转向。然而这个转向需要细细品味,才能读得出来。
玳瑁作的簪子,倒也适合杜顗宰相孙子的身份。“食野蒿藿,寒无夜烛”的日子本来便是小插曲,更兼已经一去不复返。韦是柔软的皮革,弦是弓弦。《韩非子·观行》有云:“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性格急躁或者迟缓,通常分别选用韦弦,用以自警。曾长期生活于扬州的朱自清先生字佩弦,想来性格温和迟缓,至少在给他取字号的师长眼中是这样的。
唐初曾改江宁县为上元县,上元因此而成南京的代称。谢安墓即在上元县境内。杜牧拿谢安说事,谢安又是什么特点呢?虽有大才大功,但不居高自傲,会急流勇退,能明哲保身。也就是说,杜牧的根本着眼点,其实不在于鼓励弟弟“直道事人”,而是要让他悠着点。从制举风波到甘露之变前夕的长期沉默来看,这符合他的做派。相形之下,杜顗性情比较直率,不避锋芒,杜牧身为兄长,自然要做善意的提醒。
牛李党争中杜牧的表现,也可以作为附注。从交游圈子看,他确实像是牛党,重要人脉和好友都是牛党或者牛党的支持者。起初他并不想介入争端,试图保守中立,因而既对牛僧孺感激有加,又支持李德裕的诸多政略。会昌(841-847)年间牛党失势,纷纷贬窜外地,“慨然最喜谈兵”的他虽也被出为黄州刺史,但依旧接二连三地上书宰相李德裕指陈方略,自然还有赞美讴歌:
某启。伏以圣主垂衣,太尉当轴,威德上显,和泽下流。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星辰顺静,日月光明,天业益昌,圣统无极。既功成而理定,实道尊而名垂。今则未闻纵东山之游,乐後园之醉,惕惕若不足,兢兢而如无。
——《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
谁也没有资格批评杜牧给李德裕上书的行为。无论他是忠贞谋国,还是只想引起宰相的注意,获得重用。他赞同李德裕几乎全部的政略,唯一的反对,就是子弟的科举问题。不妨这么说,那时的杜牧情感上近牛,政略上似李。然而到大中三年(849)他为牛僧孺写墓志铭时,终于有了“时李太尉专柄五年,多逐贤士,天下恨怨”的字眼,并且说“李太尉志必杀公(牛僧孺)”。大中五年(851),周墀去世,杜牧写《祭周相公文》时,对牛李二党的态度终于有了最直白的表达:
“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污,多逐良善。”
杜牧写这两篇文章时,李德裕已经死于贬所,牛党得势。将之归结为杜牧落井下石,打死老虎向当局献媚,未免错看小量了他。杜牧不是这样的人,否则他早已发达。他对李德裕的态度,有明显的发展过程。从期待到失望,最终到愤恨。
这就是杜牧的性格。我命名为东方人格,也可以说是长兄人格。在黑暗饥饿的童年时期,杜牧对杜顗对家人就是顶梁柱。他无法承担失败的风险,因而处处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明哲保身这个字眼,跟自私一样,现在看来消极负面,但其本源涵义却不是如此,甚至可以说高贵。东方文化亦即儒家文化圈的人,都能理解。
杜牧绝不与恶同流,更不会为虎作伥,但只是在内心抗拒,慢说行动,语言都不会多。即便在言官的职位上,职责所系,他也很少开口。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阙下谏官业,拜疏无文章”。就此而言,杜牧只是典型的中国文人,或者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外圆内方。虽无肥厚的膘遮蔽骨头的棱角,但那些棱角已经被他自己主动磨钝。骨刺不能有,它会导致自己的伤痛。《与人论谏书》,是他这种思想的集中体现。他认为自秦汉以来,“怒谏而激乱生祸者累累皆是,纳谏而悔过行道者不能百一”,原因就在于进谏不讲究方式方法,“辞语迂险,指射丑恶,致使然也”。
杜牧的任职履历格外完整,没有断档。一个唐代官员能这样且最终升为中书舍人,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失败。但通读其作品,总感觉他怀才不遇。是个失意的战略家。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自我期许过高。那种自我期许本身,便是东方人格的体现:必须出将入相,光宗耀祖。但是很遗憾,未能如愿。很多人看重他的才干只是文史之才,并非将相之才。当初牛僧孺对他纵情声色之所以那样保护,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后备干部来培养。他看不上李商隐,但他频频给李德裕上书也为牛党中人不齿,故而牛党得势之后,他不但没能返回朝堂,反倒从池州去了更加偏远的睦州(今浙江德清),所谓“三守僻左,七换星霜”。
写到这里,杜牧没有搭理温庭筠的原因,也就有了八八九九。简而言之,他不能接受温庭筠的生活行为方式。这个鄙视链真的很悲哀。那个瞬间,杜舍人完全忘了自己的形象。
注:
[1]傅璇琮:《关于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文学评论》1982年第3期。
[2]毕宝魁:《令狐绹与李商隐关系裂痕起因探析》。中国王维学会第六届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2011 年5 月首都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