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城市变奏曲

2023-02-01

满族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报刊亭陌生消失

田 鑫

出 生

妻子分娩的那个下午,我在这座城市最有名的妇产医院三楼等待着神圣时刻的到来。我一会儿坐在椅子上发呆,一会儿走到楼道尽头看看窗外的风景。初为人父的惶恐和无措,让整个过道都变得焦躁不安。

从待产区楼道尽头的窗户看过去,是新生儿科外科大楼的建设工地,三五个工人正在钢筋之间传递着水泥、砖块和木头,他们动作连贯,让我想起产床上的妻子,医护们也应该在不停地传递着手术刀、胎心检测仪和助产器械。

在水泥输送车的帮助下,水泥包裹了钢筋的骨骼,并且迅速填满它们。一层楼很快就成型,这座城市的局部区域,再一次被抬高。而产房里的妻子,还在努力着,等待着。出出进进的医护人员,对于出生的进度闭口不言,她们严肃的表情让我愈加烦躁,呼吸也开始急促。索性将头伸出窗户,吸收一点新鲜空气。

这才发现,妇产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个孩子正趴在草丛中玩游戏,他们可能在观察蚂蚁搬家,手里的小棍子,应该在不停地干扰着蚂蚁;他们也可能在玩别的什么,在一块草地上,他们兴致勃勃。和他们比,我心不在焉,远处工地上工人敲击建筑物的声音,钢筋相互碰撞的声音,工人们彼此逗乐的声音,都能吸引我,却都得不到我长久的注视。

我一会儿看看孩子们,一会儿看看建筑工人。在孩子们眼里,整个城市就像花草一样,是从大地上冒出来的,远处那些手持电钻的工人,只不过是修剪师,他们的工作是让城市更像城市,而不至于野蛮生长。

城市始于建筑物,建筑物构成了最终的城市。城市管理者规划了这座城市,设计师拿出了决定城市长相和功能的图纸,建筑工人们模仿着蚂蚁,参与了建筑物的分娩,亲手帮助它们长大。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继续模仿蚂蚁忙忙碌碌,并以一己之力让城市一点点变老。

城市不像植物那样有规律地成长,它们更多的时候像孩子们手里的积木,随时可以形成,也随时可以倒塌。城市的管理者们,规定它们在白天长高,当然,有时候也会在夜里悄悄长大。

建筑工人们像栽一棵树一样,把楼房种在大地上,然后添枝加叶一寸一寸抬高它,它们成长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都没办法总结规律,只有密密麻麻的工程进度表和竣工验收单,像孕检报告和出生证明一样,见证着某个建筑物的出生。

就在我将妻子的分娩和城市的出生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产房里传来“哇”的一声,嘈杂的楼道一下子安静下来,妇产医院用片刻的宁静迎接一个孩童的出生。与此同时,新生儿外科大楼的建筑工地上,新的一批水泥正在倾斜而下,它们包裹住的那批钢筋,前一刻还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光泽,后一刻就成了建筑的骨骼。

新的生命出生,新的建筑物出生,新的城市出生,三种不同状态的出生,在同一个地点同一时间完成了融合,孩子出生的证据是《出生医学证明》,建筑出生的证据是第二天晚报上的一张图片新闻,而新城市的出生,无法准确定义,有时候是落日熄灭了城市的光,路灯又一次将它点亮;有时候是哈欠声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彻云霄。是的,出生这件事,在城市里,显得机械而缺少仪式感。

变 化

变化是城市不变的特征,从它出现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持续着。

进入一座新的城市,你对它的认知,就随着你脚步的不断深入,唇齿之间对饮食的感受,以及双目所及,开始发生变化。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与其说是你在不停地探索和了解城市,不如说是城市变着花样让你看清了它。

在车站广场,你看到的是琳琅满目的宾馆和门头一致的土特产商店,你就觉得,这座城市的样子就是宾馆和千篇一律的土特产商店的样子,你为此而感到失望;而当你拐出广场到达街道,路两边的树和阳光所组成的斑驳,让你恍惚之间以为这座城市就是斑驳的,这时候你觉得城市又与众不同;可是等你穿过人群,到达了这座城市的某一间房屋时,你才发现,你抵达过的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样的。

其实,任何外表都是障眼法,不管城市多大,我们需要且能拥有的,只有一间房屋的大小,有时候仅仅是需要,很多人穷尽一生,根本没办法拥有一间房屋。当然,上天最终会让他有固定的场所永眠。

即便如此,城市还是在不停地变化着。它在长高,也在长胖,像个孩子一样成长着。不过,城市的成长明显比一个孩子的成长要快很多,快到它直接忽略了胎儿期、新生儿期、婴儿期、幼儿期、学龄期和叛逆期,直接进入暮年。

于是,城市的管理者就需要不停地让新的建筑物出生,以维持城市的崭新程度。这时候,在女性之间盛行的美容术,同样也适用于城市,人们通过重建和装修,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新。而与新对应的旧,就没有那么容易形成了,没有人愿意把新的东西一开始就装扮成旧的。一座城市想要变旧,需要沉淀,需要时光和历史缓慢地经过,并在它身上留下痕迹。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在这座城市的两个不同区域的同一类型老旧小区租住过,和那些老人们共同享用老旧小区破败的环境,有机会深入了解一座城市的内部,这些和城市几乎同龄的老房子,藏着这座城市的秘密。它脆弱,敏感,弱不禁风,它收藏着老年人的记忆和流浪者们廉价的无处安放的梦。

一座城市新与旧的变化,似乎并不由城市自己来决定,城市管理者们经常会根据自己的标准,判断是否可以把一座建筑物划定为老旧空间,因为一旦认定,它们就不再去维护它,并且随时准备去改造它,让内部已经衰败的建筑物改头换面,或者直接拆除重建,然后用高密度的建筑群来替代腾出来的地方,以达到让城市变新的目的。

拆迁,宣告了一座建筑的死亡,而装修让建筑暂时起死回生。有人在已经破旧不堪的楼外表层刷上新的油漆,或在裸露的砖块上添上防寒棉,让它看上去并没有那么老,这时候,往往会给住在里面的住户和偶尔经过这里的人们造成一种假象,以为这里变成了新的,或者原本就是新的。

这种新,虽然以旧的方式存在着,但建筑物的内里,还是不保温,暖气管到了冬天就滴水,厕所里的龙头不使用的时候也在不停地滴答着,在暗夜里演奏小型交响曲。于是,人渐次从建筑里退出来,城市管理者们通过彻底做旧的形式,让一条街或者一个小区营造出一种旧的风貌,并将其称为老街,以佐证崭新的城市有着古老的历史。

就这样,在新和旧之间变化着的城市,通过外表不断试探着人的喜好,从而填充起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城愁。

陌 生

城市真是一个矛盾体。它的路越修越密集,房子越盖越紧密,速度变得越来越快,按理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近,可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却越来越怕接触彼此。

于是,陌生就成了一个更为矛盾的矛盾体。每一个进入城市的人,总想着尽快和这座城市熟悉起来,可是等熟悉了这座城市或者被这座城市所熟悉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想要的,可能仅仅是陌生。

陌生让人觉得踏实,出门不担心遇到熟人,为生活熬夜的黑眼圈就没必要去遮挡;挤在人群里,每一个面孔都是孤独的,于是,你的孤独混在其中,就没有人能察觉到。这是陌生带来的好处,可陌生并不是只有好处,还有压力。

我的意思是,陌生人和陌生的环境,总是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当你坐上一个陌生人开的出租车,车厢里陌生的环境已经让你浑身不舒服了,此时,车载广播里循环播放的健康广告里,演员专业而夸张的语气,让你觉得他们说的就是自己,似乎上一刻还元气满满的身体,一瞬间就气血不足了,甚至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出了问题。于是,再次出行时就选择了坐公交车,可是当挤上车站定之后,在清晨拥挤的车厢里,那些陌生的、精神饱满的老年人,又让你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未来,年轻的时候挤公交,等老了还要挤公交,人生难道要在公交车上完成?接下来的故事是,你下定决心买了一辆车,可是紧接着更大的恐慌扑面而来:不断攀升的油价,让你觉得每一个陌生的加油员都心怀鬼胎,而你的每一脚油门都踩得小心翼翼,这让你的每一步路都显得很珍贵。可是到头来才发现,不管怎样的一段路程,被你走过之后,路没有变化,你的生活没有变化,要命的是,你还要不断地走。

这时候,就怀念乡下的日子。乡下不大,几乎所有人之间都是熟悉的,陌生这个词就显得陌生,人们在相同的语言和道德体系之下生活,即便是发生不愉快或者更为可怕的事情,那也是在熟悉的情况下发生的。而在城市里,陌生会让你成为受害者,或者加害者。脱离了共同体系的束缚,人变得愤怒、妒忌,甚至暴躁。

在报社负责突发新闻报道的时候,采访过一个极端案例:一男子到银行取钱,当他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另一个陌生男子朝他的胸膛就是一枪,两个陌生人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换来的是当天的头版新闻。写稿子的时候,我一直琢磨一个词:陌生。

陌生人的凶残,其实不仅仅在刑事案件里,有时候就藏在手机里。有那么一段时间,很怕手机响,不管是电话还是微信,如果静悄悄,整个人就会放松下来,一旦手机有了动静,就会神经紧张。

更为夸张的是,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让人变得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消 失

毫无疑问,很多东西正在消失,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情形,但是没有人会因此而感到焦虑,大家忙得压根就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事,或者说即便是去管这些事,也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谁都挡不住城市的变化。更为有意思的是,人们还乐于接受消失后新出现的替代品,因为他们需要这些新事物。

报刊亭是我认识这座城市的最早入口,那时候,我面对错综复杂的建筑群和街道,手足无措,我不知道如何从车站到学校,更要命的是,从来没有说过普通话的嘴巴,根本没办法张开去问路,只能学着别人到报刊亭买一份本地的地图。

一座城市就这么摆在我面前了,明确标注的公交车信息,带我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从一个街道到另一个街道,我得以从报刊亭开始进入这座城市。我有一个习惯,不管是到哪个城市,都要去买一张本地地图,有一种打卡的感觉,但主要用途是指引我了解和进入这座城市。后来有了百度和导航,地图就换成了本地的报纸,我买过地图和报纸的每一个报刊亭,都跟着地图和报纸收藏到了我的书架上。

似乎没有几年的时光,报刊亭就从街道上消失了。替代它的是小型的快递店,它们把报刊亭三个字改成了快递驿站,把报刊亭的绿色油漆换成快递广告,报刊亭就变成了快递店,里面堆满了来自各地的快递,它们跟以前整齐摆放的报刊一样,等着它的主人来认领。

报纸满足过的需要,已经被快递所替代,并且,快递能满足的需要,是报纸所无法替代的。如此的话,你就不会因为报刊亭的消失而觉得遗憾,或许还能通过这两者的代替关系,发现这座城市的发展细节,越来越多的传统行业,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它们在消失之前,让自己尽量适应城市的需求,时间一长,它们面貌一新,你不注意观察的话,还误以为它们彻底消失了。

有一种事物真的就从视线里消失了,它的名字叫电话亭。十八年前,我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街边有两样东西让我感觉不可思议。招手就停的出租车和插卡就能联系的公用电话,都是乡下所没有的。那时候要去镇上必须步行,只有到县城才有中巴车,并且还固定时间发车。而电话,只有村主任家有,那红色的固定电话,在村里象征着权力和权威,每一次有电话来,村主任都会用大喇叭通知去接听,谁家接了电话,跟上了新闻联播一样一下子就传开了。在城市里,这一切变得容易起来。那些年,我站在路边给村主任家的座机打过好几个电话,不知道父亲听到通知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压力,因为每一次打电话,无非就是要生活费。可以说,公用电话曾经养活过我,要不然隔着五百公里,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把缺钱的消息送到村里去。

手机的出现,让联系变得更为便捷,随时随地的电话,或者视频连线,让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却让电话亭的影子越来越远,我已经很久没在我生活过的城市看到插卡公用电话了,它们没落地消失在记忆中。

城市内部的很多东西,消失之前,总会大张旗鼓地做一番宣传,或者以通告的形式证明消失的合理性,这跟人死后发的讣告一样,都有缅怀的意思,不过这些宣传和通告,只是例行公事,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而看到它们的人,也只能在嘴上表达一下遗憾,或者调动一下关于消失物的相关记忆,这样就相当于哀悼了。

弗朗索瓦·雅各布说:既然有通过性而进行的繁殖,个人就必须消失。所以,死亡就成了人类进化过程中的可能性条件,而作为城市的管理者,人也将自己的消失属性赋予了城市。因此,城市里的很多事物,一直处于消失的生物链当中。它们不断消失,它们不断出现,城市就这样获得了生生不息的能力。

新的城市

据说,城市的问题越来越多。这是喜新厌旧的结果,它在很多大型城市已经成为亟待解决的难题,而在我生活的西部城市,问题似乎并不明显。但这不意味着问题永远不会出现,那就思考一下城市问题吧。

为弄清所在城市的问题,我专门去本地的新闻网站做了查询,得出的结论如下:城市房价过高,导致有些人居无定所,解决方案是建设保障性住房,房价还是过高,地皮和建设成本是一部分,买到它的人大多都希望它能持续上涨,以确保自己的资产;医疗资源不足,总有人看病难,难在排不上专家号,难在交不上高额的治疗费用,甚至医院停车难也在媒体关注的范畴,解决方案是无法解决,除非人不得病;教育资源不均衡,有些孩子学习一般,却进了重点学校,有些孩子成绩很好,只能在家门口的片区上学,资本和分配机制总是让人看不明白,解决方案是摇号,可是摇号之后,问题依旧……

诸多的问题,让城市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于是很多人就决定,是时候解决城市问题了。因此,美国汽车工程师与企业家亨利·福特说,现代城市可能是地球上最不可爱、最矫揉造作的存在了。最根本的解法就是遗弃它……我们应当离开城市,以此解决城市问题。

有一段时间,我被这句话所困扰,难道只有离开城市才能解决城市问题?这不是在逃避问题吗?离开城市问题难道就不存在了?其实,当城市的便利已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之后,离开可能并不是解决城市问题最佳方案,而新的城市或许能代替这个方案,人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以及城市所表现出来的各种问题,重新设计并建造一座城市,让它适应更新的需求,最终让城市成为人们最理想的家园。

这是法国作家米歇尔·德·塞托的《日常生活实践》给我的启发,他的观点是:城市有了自己的名称之后,就有了依靠有限的彼此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的固定财产来构思和建设空间的能力。

重新构思和建设新的空间,是完全可以在一座旧的城市之上完成的。如果不想做长久的规划,也只需等待,城市就会变成新的。因为城市每天都在更新,不管是大面积的新建或重建,还是小范围的局部改善,都改变着城市的样貌,因此,每一天看到的城市,都和前一天是不同的。

新的城市在不停地诞生,旧的城市被变成记忆,留在人们的脑海中。和乡愁对应的乡村记忆不一样,城愁之下的城市记忆显得不是那么可靠,具体表现在,乡村记忆随着时间变化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稳定,而城市记忆一直处于变化中,即便是稳定的记忆,也会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慢慢稀释,成为碎片,最后索性消失。这或许是许多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人,在城市里工作到退休之后,就会想办法回到乡村的主要原因,乡愁紧紧拽着他的脚步,而城愁对他毫无吸引力。

新的城市,永远不在城市之上,而是在规划图纸上,在人们对城市的期待中,甚至在梦里。现在,我们看到的城市,只是新的城市的替身,它以具体的形象,给每个人一座城市的记忆,等待新的城市诞生之后它就自然消失了。它明白,人们对新的城市的期待,远远超过对一座旧的城市的喜欢。城市就是这样,用缓慢的变化培养着人的喜新厌旧。

猜你喜欢

报刊亭陌生消失
孤独的报刊亭
Es la mente la que hace el cuerpo
报刊亭
人最怕:深交后的陌生
熟悉的陌生词(四)
熟悉的陌生词(三)
熟悉又陌生的“”
设计
消失的童年
美永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