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芦苇的湖泊
2023-02-01刘芬
刘 芬
第一次见到那片湖的时候正是黄昏,天低得要压下来,湖水暗得发黑。芦苇的倒影在水中谍影重重。一只成年鹤单脚独立站在岸边沉思,一只水蜘蛛细长的腿猛然加速,转眼间射去很远。
韦一伯知道,这片湖,他还会再来的。
单位是行政部门。韦一伯的工作是专职给领导写讲话稿。单位会多,活动多,文件多,韦一伯每天都有写不完的稿子。有时还没写完上篇的稿子,下篇的任务就来了。有次同时写两篇讲话稿,他写得头晕眼花,不小心把领导的名字搞错了。当他把稿子拿给副主任看完后,副主任把稿件狠狠地砸在他面前,说,韦一伯,你看看你写的!幸好我及时发现,否则造成的后果你负责吗?副主任站在他的卡位前大声训斥着他,格子间的其他同事都很安静,但都支棱着耳朵听他被训。韦一伯没有出声,他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片湖及那只单脚鹤。副主任继续咆哮,韦一伯,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整天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看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韦一伯在心里顶撞,但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不好意思主任,我现在重新再写。
单位的各种讲话稿,就像编辑部严格的三审制。他先写,交给副主任,副主任再交给正主任,正主任再交给党委委员,也就是负责在会上读稿的领导。在这个流程上,韦一伯是执行者,是链条的最底端。
稿子重新写好后再交给副主任,副主任的脸上乐开了花。他笑着说,韦一伯,这才是你真正的水平,你以后可得认真对待工作,千万不要再马虎了。
韦一伯低着头说,好的主任,下次我会小心的。说完他走出副主任的办公室,轻轻地掩上了门。
下班后韦一伯和于姓同事走出单位的大门。他抬头看天,天空一片鱼肚白,可走在他旁边的同事却说天是蓝色的。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决定去看看那片湖泊。
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天空阴暗低垂,芦苇浩荡森严,一动不动。无数的芦苇静默列队,像在欢迎着他。水蜘蛛不见了,韦一伯心头涌上一句话:长腿细脚的蜘蛛,你多像一个逃走的梦。想完这句觉得不过瘾,他又想了一句:水蜘蛛,只有你才是这湖泊里唯一的越狱犯。他把这两句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话挺有诗意,像个诗人,心下得意,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单脚鹤还是立在原地。他有一种恶作剧的冲动,想赶走这只鹤。这只鹤,是所有静物中唯一的动态存在,它好像破坏了某种和谐。
他奋力拨开层层芦苇荡。苇花纷扬,飘在他的头顶和身上,苇叶划破了他的脸和胳膊,在脸上和臂膀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口子。
他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到达鹤的身边。单脚鹤睁着两只小黑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它的眼睛可真明亮,像汽油一样闪着光泽。对这位侵犯了它领地的不速之客,它没有任何表示。它的不屑激起了韦一伯的反应,他有些愤怒地想,连你也不怕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我非得给你点教训才是。他弯下腰,两手像划桨一样驱赶它,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就像他小时候看谷场时赶那些前来偷食的麻雀一样。他的童年经验显然失灵了。单脚鹤纹丝不动,甚至还斜眼睥睨了他一下。这让他更加心生不满,一个自然界的微小动物,竟然对一个高等动物没有相应的害怕情绪,谁给它的权利?环顾四周,没有可以使用的工具。他折了一根芦苇,摘去前端半截的芦花,他拿芦苇棍子去戳它。可它依然没有飞走。它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
他反而黔驴技穷了,对一只鸟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伤害,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多少有些不厚道了。他弯下腰,仔细地看着这只鹤。它的羽毛鲜艳,像一只锦鸡。再看到它的腿,原来它只有一只腿。不知是先天的缺失还是后天的伤害,它就用那只细长的腿,不屈地支撑着它的沉重身体,日日夜夜地站在湖边。
韦一伯心里更加愧疚,他欺负了一只受伤的弱小的鸟,多少表现了人类的劣根性。他心下又一动,这只鸟,我怎么赶它都不走,莫非它前世与我有什么关联?它这样日夜立在湖边,是否就是为了等我?我们,难道有什么宿命的前生?它是我前世的恋人,还是我的亲人?
心下各种猜测,韦一伯弯下腰对单脚鹤说,鹤,刚才欺负了你,是我的不对,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对你了,我会保护你的,请你相信我。
单脚鹤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韦一伯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了一张单脚鹤的照片。他觉得自己是带走了单脚鹤。
下班后韦一伯躺在床上,刷着手机查看相册,突然发现那只单脚鹤的照片不见了。他反反复复翻了几遍,始终没有发现那张照片。他以为是自己无意中不小心删掉了。
这天,他在工作中又遭遇了批评。事情的起因是镇里成立了一个房地产专案小组,专门协助那些烂尾楼盘办房产证。镇党委书记要求宣传部门每天出一份跟进项目的简报。韦一伯负责办这份简报,之前他并没有编简报的经历,这是他的第一次。
毫无经验的他,把工作组交上来的汇报内容原封不动地用了上来,只是在这些材料的上面加了一个红色标题。副主任刚好休假,他弄好了就直接交给主任。矮胖的中年男人气急败坏,直接拿着简报跑到分管领导那里大声说着他的不是,说看他弄出来的简报像什么。领导表现了足够的涵养,并没有生气,只是叮嘱主任再重新弄一份。
主任又掉过来头来找韦一伯。主任生气地指着简报说,你看这里,怎么能把人家的话原封不动地抄上来?后面这里,为什么不加点总结性的东西?主任在他旁边大声斥责,胖胖的手指不耐烦地在纸上指指点点。韦一伯心里蓄满了对主任的不满。他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修改而是去找了领导,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在领导那里一落千丈,本来工作上的问题他和领导是不直接交流的,但现在,主任直接摧毁了他在领导心中的形象,他觉得羞辱和委屈。
主任仍然在他旁边絮絮叨叨,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突然顶撞了主任。他真的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这么会说,怎么不自己写?何必要我来转述你的二手意思?你自己写还节省时间。
主任呆住了,同事们也呆住了。他们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谦卑的韦一伯吗?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主任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像不认识韦一伯似的说,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走人!韦一伯的脑子里再次出现了那片湖和那只鹤。
主任气呼呼地走了。于姓同事和其他同事都围了过来对他说,快去给主任认个错、道个歉吧,就说你是一时冲动才说的气话,他会原谅你的。韦一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不知那只鹤怎么样了?同事纷纷摇头。于姓同事说,那你出去散散心,等心情好点了再来向主任道歉。
他摇了摇头。
把桌面收拾整洁后,他又来到了那片湖边。
在湖边,他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正隔着芦苇看着湖面。女孩的手里还轻轻地提着一棵芦苇的花穗。女孩穿高领唐装,头发高高盘起,面容白净,身材苗条。
湖边只有他们两人,两人很自然地就打招呼。在友好地向对方微笑后,韦一伯问,看你样子,好像是搞艺术工作的吧?
女孩笑着说,算是吧,在舞蹈培训中心当舞蹈老师,你呢?
韦一伯说,我是无业游民呢,暂时没有工作。在行政部门,他之前的做法是犯了严重的大忌,他不知道会不会被单位扫地出门。
女孩问他,知道这个湖的人很少,这湖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了,你经常来这里散步吗?
韦一伯说,我知道这个湖的时间不长,无意中发现的。偶尔来散个步,看看鹤。
鹤?女孩问,哪儿来的鹤?我对这个湖非常熟悉,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鹤?
韦一伯说,就在那儿啊,在湖对面的岸边。而且还是单脚鹤,它只有一只腿。我每次来它都在,赶都赶不走。
他转过脸看向单脚鹤经常站立的地方。奇怪的是那儿空荡荡的,确实不见了那只鹤。
韦一伯像怕女孩认为他撒谎了似的,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不知怎么今天没看到它,大概是飞出去找吃的了。
女孩说,有可能。一只鸟不可能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它有翅膀,它会飞。
韦一伯笑了。女孩的善解人意让他心下一暖。
该向女孩道别了,他问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灿烂一笑说,叫我阿鹤。她的小贝齿白白的,身边的空气都白得耀眼。
韦一伯说,叫我一伯就好。不好意思,有点占便宜了,爹妈给的名字。
阿鹤说,占别人便宜好,总比被别人占要强。
韦一伯笑着说,我们约个时间下次再来吧,那只单脚鹤飞累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阿鹤说,好的。再见。
两人从相反方向各自回家。
到单位的时候,是第二天正常的上班时间,上午八点。他刚坐定,主任走过来敲了一下办公桌说,以后你的工作交给于浩了,你不用做任何事。
接下来一个星期,没有任何工作任务分配给韦一伯,这是给他穿小鞋了。韦一伯无所事事,只能坐在电脑前对着屏幕发呆,偶尔会想起那片湖,那只鹤。
韦一伯决定辞职。当他拿着纸箱装着自己少得可怜的几样物件时,发现只有一个笔架筒、一把剪刀,还有一本书,这些东西是他买的。他写了七年的讲话稿,稿件堆起来怕是有一人高了,但他最终没有带走一张纸。
没有人上来和他打招呼,挽留或是送别。他们躲在电脑屏幕后面,装作在工作的样子,实则偷偷地看着他。他们脸上,是兔死狐悲的表情。
韦一伯回到租住的小公寓里,什么也没有做,他有卸掉某种重担后的轻松。他放纵自己睡了一个长长的觉,这一觉,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在这个城市里,他工作了整整七年,发现自己除了同事竟然没有一个朋友。当初,他是凭招聘考试才进的这个单位。那会儿他还是才思敏捷对未来充满热情的中文系大学生,英姿勃发,以为前程是用鲜花铺就的。后来,每年低头写讲话稿,写的稿件一年比一年多,话却一年比一年少,到现在,他觉得自己成了写稿机器。后来他想,也许是因为写得太多,他的语言都被稿件上的字夺走了,所以要说的话反而不多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在宿舍整日整夜地上网,看新闻,打游戏,看招聘广告,他发现除了写讲话稿,已没有任何技能。很多单位只招应届毕业生,他连投简历的机会都没有。
他决定去看看阿鹤。她是他在这个城市认识时间最短的人,现在反而是他可以说话的对象了。
他记得阿鹤告诉过他,她的培训班是在某大型超市的楼上。这很好找,果然,在电梯口的指示牌处,他很轻易就找到了舞蹈培训班,白天鹅艺术培训中心。
他原本没指望能碰上阿鹤,他以为她是教小孩子跳舞的。白天,小孩子都上学了,她应该只是周末才来上课,却没想到,隔着舞蹈室的玻璃,他看见了阿鹤。
她穿着枣红色的连体低胸舞蹈服,浓密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她在那里拍手喊着节奏,一二三四,向前走。五个中年妇女也穿着和她一样的舞蹈服,她们一字排开,从舞蹈室的最后面款款向前走来。不同的是她们全都是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肚子上的赘肉似乎要挤爆舞蹈服,争先恐后地从衣服里跑出来。待五个中年妇女走到前面来时,阿鹤说,现在,你们要提臀收腹,来,跟着我做。
她左手按在胸口,右手高高举起。她踮着一只脚,轻盈地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
阿鹤的样子,让他想起了那只单脚鹤。他想,她的样子可真像一只鹤。
怕打扰阿鹤的工作,他悄悄地退了出去。
晚上五点多钟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一看竟是阿鹤的。她说她中午看见了他,她不方便出来,不如大家一起吃晚饭再详谈。
吃饭时阿鹤问,你大白天怎么会有时间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韦一伯把离开单位的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阿鹤。阿鹤说,这没什么呀,大不了重新再找个喜欢的工作。
韦一伯苦笑了一声说,哪有那么容易找工作,更谈不上喜欢的工作了。我现在一无所长,年龄上也失去了竞争力,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阿鹤说,天无绝人之路,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韦一伯说,但愿吧。
接连三天又过去了,在网上投的简历全都石沉大海。管理工作他不会,销售他不愿,总不能像刚出门的小年轻一样去工厂的流水线上打螺丝钉吧。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本科生,虽然不是名牌学校毕业,但好歹也是个响当当的211 学校,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考进去。再说,他先前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去工厂,这种心理落差他接受不了。
韦一伯开始烦躁。
他在上网的时候边点击鼠标边喝啤酒。邮箱显示他发出去的新邮件有一百多封,收件箱显示他有三十封邮件,全是系统自动回复的邮件,没有任何温度。
看邮箱看得他心灰意冷。他打开一款很久没有玩过的游戏,那是他在大学时期玩过的,自工作后,他再也没有玩过了。输入游戏的账号密码,竟然还能登录,级别也还在。韦一伯心中狂跳,点击鼠标的右手也慌乱地发抖。这个游戏可是他青春的象征啊,那个时候,他在宿舍里和舍友每晚热血沸腾,组队打怪升级,每天从天黑鏖战到黎明,全身仿佛都有使不完的劲。
重回游戏,韦一伯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时代。过了这么多年,游戏的很多设计又升级了,玩起来更加刺激。韦一伯感受到了血液的沸腾。
他开始熬夜,虚拟的网络世界里,他就是王。啤酒和香烟让他精神,永不疲倦。饿了,叫个外卖;渴了,喝罐红牛。电脑边的垃圾桶里,堆满了空的泡沫饭盒和饮料瓶子。
他的价值,在网络的游戏世界里得到实现。在那里,他等级高,身手不凡,被新来的菜鸟玩家尊称为大哥。他想,哥虽然早已离开江湖,但江湖上还流传着哥的传说啊。
在没日没夜地打游戏时,他接到过阿鹤一个电话,当时他玩游戏正酣,只是随便敷衍了阿鹤一句,说自己正找着工作呢,很快应该就有消息了。阿鹤说那就好。不待阿鹤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挂断了电话。
韦一伯已记不清这样的晨昏颠倒持续了多长时间,在虚拟的游戏里,他热血沸腾,霸气十足,忘了自我,在飞一般的快感中,感受到时间的快速交替。白昼很快过去,翻个面,黑夜又很快来临。
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时,他恍若隔世。
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突发脑出血住院了,需要很大一笔钱,问他能不能寄点钱回去。
他一下子呆住了。原来疾病是可以从天而降的,他一直远在天边的父母,就这样回到了他的生活中。这个电话像一只风筝的线,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查看卡里的钱,还有近十万。这是他工作了七年所有的积蓄。
虽然明白这些钱对于父亲的病不过是杯水车薪,但韦一伯还是把这十万块钱全部给了母亲。
赤贫的经济状况已不允许他每天关在家打游戏、喝酒、抽烟。他已没有摆烂躺平的资本,每天吃饭喝水的钱不会从天而降,他不得不走出去了。
阿鹤又约了他吃饭,他把父亲生病的事告诉了阿鹤。阿鹤主动提出借钱给他,他拒绝了,说自己大半年的生活费还是预留了的。他不想借钱,这是个负担,也涉及他的自尊。
他对阿鹤说,你说人要是除了吃饭睡觉,啥事也不想,这样多好。
阿鹤笑着说,人要是这样机械地活着,混吃等死,没有感情,没有思想,这跟一根芦苇有什么两样?
他想了一想说,也是。
两人商量了一下,他下一步该找什么样的工作。
韦一伯也不想去找写讲话稿之类的工作了。虽然这份工作他熟门熟路,但一辈子把自己耗在这,他心有不甘。曾经他是多么豪情万丈的大学生,刚毕业那阵,他野心勃勃,以为自己可以赤手空拳打出一个新世界。可现实是,他在行政办事部门干了七年,变成了一个说话不敢大声、走路不敢快步的写稿机器。这不是他的理想,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和阿鹤在一起商量,两人想了很多职业,但都被这样那样的原因否认掉了。
阿鹤突然兴奋地说,不如你去送外卖吧,听说收入还不错,时间也能自由。
韦一伯精神一振,说,对,我怎么没想到干这个?既赚钱又自由,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但很快,他又蔫了下来。他说,这个我干不来,我堂堂一个211 大学的毕业生,每天给人送茶送水,那我读书的意义何在?尽管他不歧视外卖员,但在他们面前,他还是有心理优势。
阿鹤有些气恼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考虑你的自尊和面子。在生存面前,一切尊严都是浮云。只有生存了下来,才有可能慢慢靠近你的目标,生存才是第一要义的。
韦一伯说,我不像你,一下子就能找到自己喜欢的跟专业对口的工作,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幸运的。
阿鹤说,我幸运什么?你知道我找到这份工作也是花了多久时间才找到的吗?没错,我的情况是比你好一点,我姨妈在这里有房子,我刚来找工作时住在她家,可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姨父给我各种脸色看,嫌我妨碍了他们的生活。我明白自己得尽快搬出去。但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我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没办法,我只能先找到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再骑驴找马,在酒店端了三个月的盘子,面试了好几个单位才找到现在的工作。
韦一伯说,没想到你也这样经历过,我还以为你是顺风顺水呢。
阿鹤说,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毕业就失业。大家都这么卷,能找到一口饭吃,只要不饿肚子,已经是万幸了。
韦一伯说,可我还是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阿鹤拿出手机上网搜索出一个数据给他看:据不完全统计,全国有七万硕士、十七万本科生送外卖。
韦一伯没有说话。
做外卖员很简单,只需要在手机上下载一个程序申请即可。他心里五味杂陈。
第一次上班,穿着公司统一的黄色衣服,戴上头盔,骑着专用摩托车,车的后备厢是统一的配送厢,韦一伯觉得心虚。他给阿鹤打了电话,告诉她万事俱备,只等迈出这关键性的一步。
阿鹤说,你去到嘉豪茶餐厅,我点个外卖,系统就近分配给你,你先拿我练手,我很荣幸能成为你的第一个客户,这个第一,我预订了。
韦一伯骑着摩托车很快就到了嘉豪茶餐厅门口。他骑车的速度很快,速度给他带来了一点激情,他觉得自己有点男子汉气概了。
取餐,送餐。阿鹤已经在楼下笑吟吟地等着他了。阿鹤问,感觉如何?他笑了笑说,还行吧。
阿鹤说,这份饭我也吃不完,不如我们两个人一起吃。
阿鹤把一次性饭盒的盖子取下来,分了一大半饭给他吃,又把筷子折成两段,两人站在路边分吃了这份饭。
吃完饭,韦一伯抹了一下嘴说,我走了,去接单了。阿鹤听出那话里还是有些兴奋的,她笑着对他挥手说,路上小心。
韦一伯每天辛勤地接单,一想到远方生病的父亲,他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奔跑在路上。最多的一天,他接了八十单。
月底发工资,韦一伯领了一万多元。他对这个收入很满意,这个数目,是他之前在单位写稿的三倍。韦一伯把钱汇给了母亲,叮嘱母亲一定要给父亲好好治疗,钱的事不用操心,他来想办法。第一次,他有了当家庭主心骨的豪迈感。唯一的遗憾是想着父母之前总在亲戚面前说他有体面的工作,言语中还是有些优势,现在,这种优越感荡然无存了,他的工作,已没有了让父母骄傲的资本。
可眼下,收入远比面子重要。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阿鹤休息,他约了阿鹤去看那片湖。
还是那片湖,芦苇低垂,湖水绿得发暗。那只鹤又回来了,单脚站在原地。阿鹤惊喜地说,原来真有鹤啊,之前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呢。韦一伯说,我早就说过了有鹤,你不相信。
两人站在湖的对岸,远远地观望着对面的那只单脚鹤。韦一伯对着那只鹤喊道,单脚鹤,我以后每个月都来看你一次,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鸟。阿鹤也对着那只鹤喊道,仙女鹤,我也叫阿鹤,我是你的亲戚。你是这世上最好看、最可爱的鸟,我们都爱你。
单脚鹤像听懂了他们的话似的,它以孔雀开屏的姿势转了个圈,向他们展示了自己艳丽的羽毛。突然,它敛起翅膀,像加速的箭一样射向天空,很快就变了一个黑点。
韦一伯和阿鹤同时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