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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黄鹂

2023-02-01杨永康

散文 2023年12期
关键词:围裙丽丽大伯

杨永康

几年以前,丽丽家的阁楼还是烟渍色的。对,就是那种灰中带黑的颜色。后来变成亮亮的橘红色了,一层土家大屋也变成了两层。丽丽与她的母亲住一层。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客厅,正中是一个生铁炉子,取暖、烤火、烤腊肉用。武陵深处阴雨天气特别多,很是阴冷。炉边就是我早晚吃饭的地方。吃饭的时候,火炉上端总有腊肉的汁水往下掉。我常边吃边抬头望望头顶的腊肉,黑乎乎一片,很难说是肉的颜色。不过炒成菜还是很好吃的,土家人有一道好菜就是青菜炒腊肉。

出阁楼沿一条长满绿苔的青灰色石板路一直向前,可以看到更多的亮与绿,掩映在一片青灰色的屋瓦间。屋瓦下就是土家风格的青灰色阁楼。最青灰的一座是干栏式的,就在山边的一块台地上,屋顶是黑灰色的瓦,架构全是木质的。下面是悬空的,呈灰青色。

还有一溜小一些的瓦屋,顶子也是青黑色的,有青石板砌成的青灰色台阶。台阶上是几只浅褐色的木桶,一侧有洞孔的那种。一个灰褐色的木盆靠在一面墙上,木盆前是一个木架子,向一侧倾斜着。

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人正在木架子旁看一根木头,身后是一簇很大的牡丹花,可以看到硕大的花朵。绕过牡丹花,绕过一片绿地,还有几座已经塌陷了半边的木屋,一个老人在檐下忙着手中的活计,应该是在低头打磨一只猩红色的木盆或者木桶。

再过去是几间连在一起的木屋,屋顶也是露天的,木质的构架基本完整,总体呈灰褐色,几根横的木柱上面泛着浅浅的绿。下面是几只灰褐色的木桶,有一人多高,不知是作何用的。

再往里,是个已经塌陷的堂屋。

土家族住宅,一般是三开间的。中间为堂屋,祭祖用,左右两侧住人。土家人称之为“人间”。

木器师傅姓刘,堂屋是他们祖上的,按老人的说法,已经住过好几代人了。

到底住了多少代人呢?

我问村里还有没有比这个屋子更老的屋子,师傅说有是有的,就是还得沿山路再往里走走。他还特别叮嘱我,再往里走就是另一个塆了,过了这个塆再往里走,就是另一个更古的寨子。

沿青黛色的山峦再往里走,果然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青灰色石板了,很薄的那种。整面山坡都是层层叠叠的石板,有很清晰的叠层,表层呈灰绿色,靠里是青灰色的。这里属于黔东山地丘陵地带,可以看到前震旦系变质岩及寒武系的砂页岩、灰岩、白云岩。

走了一路,脚下全是断裂和碎裂的岩石碎片,可以清晰听到岩石的破裂声。山体陡峭处形成很高的崖壁,崖底可以看到多个灰褐色的类似棺材的东西,下端是用小石板支撑起来的,悬空,很像木质的悬棺。至于形制,有圆形的,也有扁平一些的。长度和人的身高基本接近,两头被两道生锈的铁丝箍扎着。不远处还裸露着一台生锈的发电机的机头部分,上面盖着一块黑色的油布。再看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怕迷路,只能顺着原路往回返了。

正在不断碎裂着的石板山路上走,前面一个山豁口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来。定神一看,是个孩子,便舒了口气。

孩子就站在山路的一个拐弯处,穿橘红色上衣,戴粉红花袖套。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白花绿围裙。围裙很长,差不多围住了他的双腿,只露出一双灰色的大号鞋子来。头戴的是红色的毛线童帽。

这孩子见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前行好还是站在那里好,最后怔怔站住了。我也短暂怔了一下,正要上前搭话,孩子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应该是在喊这个孩子的名字。孩子最多就是三四岁的样子。

喊声过后,豁口后面出现一个穿深红色衣服的女人,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女人先把孩子喊到自己身边,然后向我的方向微微笑了笑。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女人已带着“小红帽”消失在无边荒草里。

吃饭的时候,我告诉丽丽在山路上碰到一个戴小红帽的男孩。

丽丽一听我的描述,笑了,说这孩子叫航航,是青叔的曾孙,母亲与家里好多年没联系了,爸爸在外打工,平时由奶奶与曾爷爷照料,爷爷已经卧床好些年了。我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小航航的奶奶。

丽丽家的老宅,据丽丽的爸爸说,已经上百年了,是一个一面开口的院子,一侧是丽丽家的厢房,一侧是丽丽本家爷公家的厢房。几年前爷公家的厢房被涂成了亮亮的橘红色,丽丽的爸爸觉得好看,就把自家的厢房也用油漆漆成了亮亮的橘红色。正中的堂屋还保留着百年以前的烟渍色,丽丽的大伯藤大伯就住在里面。

藤大伯小时候掉进了火塘,眼睛被烧伤了,一辈子没有结婚,先跟丽丽的奶奶一起过,丽丽的奶奶去世后,就一个人住在堂屋里,生活由丽丽一家照料。藤大伯是个很安静的老人,平时很少说话。我去过他住的堂屋,老人安静地坐在屋里,穿一件灰蓝色羽绒服,白色的拉链向外敞开着,里面是军绿色的衬衣,领子一直翻在外面。老人头顶就是灰黑色的腊肉。

我第一次去山下,就是藤大伯带我去的。

丽丽劝我一定要去山下的新农村看看,藤大伯担心我一个人去会迷路,就手拿镰刀带着我一起下山了。

山上有两条路通往山下,一条是水泥路,一条是小路。小路得沿着水渠走,中间要穿过一大片树林,陌生人容易迷路。

有藤大伯带着我,那就走小路吧,小路要近很多,而且要经过两座寺庙。土家族的寺庙我还是很感兴趣的,决定随大伯走小路,顺便看看两座寺庙。

半道上果然看到一座小庙,应该是我见到的最小的庙了,只有砖块大小吧,中间神位上写着“四方土地神”几个字。形制不大,高宽都不超过一尺。是个青石板做成的小型神龛,四围的缝隙处,水泥涂抹得很是粗糙,而且就在小路边。要不是藤大伯特意提醒,我差点就走过去了。

神龛的两侧是几株很矮的白蒿,白蒿边有一个开口的饮料瓶子,瓶子里面是十几根竹签一样的东西。

研究者说土家先民的信仰是很驳杂的。比如洛蒙信仰。洛蒙即八部大王神,八部大王即熬朝河舍、西梯佬、西河佬、里都、苏都、那乌米、龙蚩也所也冲、接也会也那飞列也。名称好奇怪,我看到的典籍就是这么说的,应该是传说中的氏族或部落首领吧。

土家人也信仰土地神,与汉族的土地神有很大的不同,细分的话可以分出好几种来。比如天门土地神、街坊土地神、桥梁土地神、当坊土地神、山神土地神、菜园土地神等。职责个个不同,有管风调雨顺的,也有管生意买卖、保护桥梁村寨、看守五谷杂粮的,还有专管菜园的。

这些我都问过藤大伯了,走了一路,大伯很少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土家人真有这么多土地神吗?

青叔是航航的曾爷爷,砍点废树枝,烧成木炭,然后送到山下的农家乐,卖得的钱补贴家用。

丽丽说航航的爷爷治病需要花很多钱。我们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航航爷爷的病,都免不了叹息一番。

青叔家的院子在一面山坡上,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院子里空空的。也不是空空的,而是整个院子被一种灰白色的雾所笼罩。可以隐约看到山边突兀的树影。

院子里很静,一个孩子正在一个杂物间拿一个木棒在空中乱舞。

说是杂物间也真够杂物的,是个只有简易顶子的储藏屋,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木桶,周身箍扎着三道很粗的竹片,总体呈浅褐色。旁边是一个敞口的青黑色竹筐,竹筐边是一个竹子色的倒扣在地上的竹篓,竹篓前面是一根折断的树枝,树枝后面,就是戴小红帽穿绿色围裙的男孩。

小航航先对着虚空挥舞了一会儿手中的一截木棒,好像感到没趣,又在那些杂物中找出一把镰刀来,对着虚空舞了一阵,厌倦了,又一头扎进那些杂物中找寻新的可挥舞的东西,惊动了箩筐下的一只芦苇色的母鸡。小家伙一阵兴奋,又追着那只惊慌不堪的母鸡满院子跑了一气。

母鸡最后走投无路,跳到石板铺成的台阶上了,小家伙又追到台阶上。那母鸡越发惊惶,索性一下飞到了悬崖边的一棵树上。小家伙望了望树,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正无计可施时看到台阶下立着一把扫帚,捆扎得很结实,拿起来很顺手,小家伙就拿起了那把浅灰色的扫帚对着虚空挥舞了起来。

我一直站在树下远远看着,没有忍心惊扰他。

丽丽家的楼头与藤大伯家的楼头间有一个窄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个小门,昼夜开着,一直通向山顶。我最喜欢看的就是光影在两栋楼头间的陆离变化,常有白色的光柱从楼头顶端灰色的缝隙中直射下来。通道靠内的一侧是一架浅褐色的小木梯,我每天就是从这里上到二楼的。木梯下是一个灰突突的铁桶,铁桶旁是一双浅蓝色的高靿雨鞋。

正常情况下,它们都笼罩在一种深深的灰色里。这一天先是那双平时并不扎眼的浅蓝色高靿小雨鞋亮了起来,接着是那个说不上什么颜色的铁桶,然后是那个浅褐色的小木梯,最后整个通道都亮了起来。

我正诧异,从门洞处走进一个个子矮矮衣服灰灰的老人来。老人弓着腰,肩上挑着两个沉沉的箩筐。老人先斜着身子挑进其中的一个箩筐,接着又斜着身子挑进另一个箩筐,然后穿过整个通道,在丽丽家堂屋前的台阶上放下,缓了口气,才对小门外面喊了一声。

小门口这时现出一个小孩来,戴小红帽,穿着绿色的小围裙,怯怯的样子,边走边看已经在院子里的大人。

丽丽问,归山下送木炭吗,青叔?

老人回应了一声。我上前看了看,果然是两筐烧好的木炭。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种东西了。

航航还是那么怕生的样子,我几次喊他过来拍张照片,他一进院子即侧身站在小木梯旁一动也不动了,一只手紧拉着小木梯。

青叔与丽丽说话的时候,小航航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一下步子,靠在一扇亮亮的门上。那会儿,橘红灰色的木门正泛着亮亮的光。

说了一会儿话,青叔就挑着两筐木炭带小航航下山了。

此后好些天没有再见到青叔。听丽丽说,青叔还时不时下山送木炭,只是很少从丽丽家的门前过了。青叔家门前也有一条小路的,可以直接去山下的,只是荒草丛生。

从丽丽家那个小门出去可以去山顶,我想在离开村子前去后山看看。应该是不叫后山,我姑且称之为后山了。建叔的家,就在后山。

建叔是个身材笔挺的土家族老人。有一天我刚穿过丽丽家的那个小门,便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老人,戴着老式的那种“火车头”帽子,穿灰色的围裙站在门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穿围裙的土家族老人。

我请教过几位土家族朋友,土家族男子何以要穿围裙,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否是母系氏族时期的遗俗呢?

我想去问问建叔,建叔看起来很文气的样子。半道上你猜我看到谁了?又看到小航航了。

青叔与建叔是亲戚。快清明了,青叔与建叔在建叔的院子里“打”一种烧纸。汉族也有这个风俗。小航航就在建叔家的院子外面的一座废弃的木屋前拿着个铲子玩。

那房子应该是一座老旧的堂屋,有两层屋子那么高。上面一层四壁完好,下面靠外侧一间三面都是通透的,里面堆放着一些木质家具与木料,木料的一头长长地伸到外面。木屋顶有一个打凿榫卯留下的小方孔,背后是蓝蓝的天幕,极像一颗亮亮的星星在天幕上闪烁。

天幕下就是小航航。小航航还穿着他的绿色围裙,戴着他的红色小帽。

小航航拿着铁铲子弯腰挖了一会儿什么,觉得无聊,就找到一个过节放完花炮留下的长长的纸筒子舞了起来。看来这小家伙太郁闷,很想好好快活一下。

那天小航航在我说的星空下、绿草间舞了很长时间。我是他唯一的观众。他最后干脆边歌边舞了。小家伙的嗓子特别清亮,时而婉转,时而清脆。我应和着,周围的鸟也应和着,其中一只羽毛黄黄的,像黄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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