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古代图书馆的历史分期及其动因*

2023-01-26王瑛琦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2年12期
关键词:时期仪式记忆

王瑛琦

(哈尔滨理工大学图书馆 黑龙江哈尔滨 150040)

中国古代图书馆史的分期问题,是指从先秦到清末约三千余年间的图书馆史如何分为若干阶段、若干时期的问题。在历史学中,对“长时段”历史进行分期一般分为技术性分期与理论性分期两种方法。前者是直接基于历史发展过程的自然阶段特征的划分,如依据年号分为康熙时期、雍正时期等,是类似于“纪事本末体”的方法,是一种技术性分期;后者是随近代历史哲学兴起而发展起来的,以具有哲学意义的历史理解为基础的阶段划分,是一种理论性分期。就现有的中国古代图书馆史各种分期方法来看,仍以技术性分期为主,如来新夏将中国古代图书馆史划分为周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五个时期[1];谢灼华以书籍形态发展为依据,依次划分为春秋—两汉(简帛书时期)、三国两晋—隋唐(写本书时期)、宋元(印本书兴起时期)、明清(印本书发展时期)四个时期[2],等等。然而,在历史学家看来,技术性分期由于是按照自然时序排比历史的内容,“并没有反映出社会历史发展中的本质的东西”[3],因而并非真正的历史分期。按照这一标准,可以说中国古代图书馆史尚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分期,而是长期以中国古代历史分期替代图书馆史分期。一方面,这反映了我国古代图书馆理论研究基础薄弱;另一方面也表明古代图书馆学研究迫切需要图书馆哲学思维与历史意识的指导,来指明中国古代图书馆发展中本质的东西。解决分期问题就是从复杂的中国古代图书馆史实中寻觅到一条线索,循此线索即可把各方面的图书馆现象根据其本身的逻辑串联起来,因此分期问题可以看作是认识中国古代图书馆本质的关键。本文试图从文化哲学视域,对图书馆功能的发展进行阶段性划分,从而为中国古代图书馆的历史分期问题提供新的视角与方法,以期在对其文化记忆本质阐释的基础之上,进一步解释中国图书馆文化的独特性与内在连续性。

1 中国古代图书馆文化功能发展的两个阶段

正如中国的学术认知视野发生过巨大变化一样,中国对于“图书馆”及其性质、功能与时间范围的认识也经历了复杂的变迁过程,从而在对于“古代图书馆”概念的认知方面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学者们在认识中国古代藏书活动与现代图书馆活动关系时存在明显的断裂性,表现为古代中国图书馆人对文献及其整理活动的认知传统,与近现代图书馆人从西方学科层面所理解的图书馆活动的本质和目的等问题之间存在一种断裂。中国古代图书馆史的研究深受这种断裂性的影响,它虽属于中国图书馆史中的一部分,却一直在西方图书馆学话语之下被区别对待,被认为是落后、保守,或仅作为自成体系的一段“过去”。正因如此,中国古代图书馆史总是中国图书馆史历史分期中相对独立的一个阶段,如俞爽迷先生将其定义为中国图书馆史中的“保守时期”[4];韩永进称之为古代藏书时期(先秦—清中期)[5];黄太送则提出“保存自用期”的概念[6],等等。保存、自用、收藏、保守与流通、开放、公共等概念相对,都是近现代图书馆学科话语的产物,强调中国图书馆史古代与近现代之间的断裂性。然而,与中国历史的连续性相一致,中国图书馆史也具有一脉相承的连续性,如何从断裂的表象中发现连续的实质,是自梁启超提出建设“中国的图书馆学”后最紧要的问题,更是中国古代图书馆史研究面对的首要问题。

毋庸置疑,中国历史的连续性其实质是指中国文化的连续性,换言之,中国文化有世界罕见的上下数千年不曾中断、生生不息的文化脉络,具有独特的世代相承、前后相因的历史轨迹,此为中国古代图书馆与近代图书馆保持内在连续性之根源。因此,中国图书馆史的分期问题,可以看作是回答在中国历史文化变迁的过程之中,图书馆形态随文化发生了哪些革命性变革的问题,或言,不同文化形态下的图书馆究竟是如何发挥其文化功能的。德国文化学家扬·阿斯曼在研究传统社会中各种文化传承现象的基础上,提出著名的“文化记忆”理论。所谓文化记忆包括静态与动态两方面,前者指文化的内容实质是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共同记忆;后者是指文化产生、发展、变迁是一个动态的记忆过程,它的维系全赖于集体记忆的有效交流与传承。文化记忆的交流与传承方式就是文化的记忆机制,它的形成与发展受所处文化形态变迁的影响与制约。因此,扬·阿斯曼认为人类从无文字的社会文化走向有文字的社会文化这一过程中,记忆机制经历了由“仪式一致性”向“文本一致性”的过渡。他认为古埃及与中国都存在过类似的时期,即在这一时期,维持知识大厦的并不是书籍,而是体现在仪式之中,仪式被认为事关重大,古代中国和古代埃及的先人借助仪式理解并维护文化的一致性[7]。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分期思想对我国古代图书馆的历史分期具有重要的启示。从文化记忆机制来看,中国古代文化形态经历了从“仪式文化”向“文献文化”的过渡,古代图书馆作为两个阶段文化记忆机制的一部分,在此过程中完成了其文化功能由“与仪式相关的功能”向“与文献相关的功能”的变迁。据此,可将中国古代图书馆分为两个时期:“仪式记忆时期”与“文献记忆时期”。

中国古代图书馆的产生是为了满足仪式的需要,仪式是其文化记忆功能转变过程中重要的一环。在中国,“仪式记忆时期”大致始于夏商之际,其标志是“公众巫术”的出现。至迟在殷商时期,原本人人可以占卜的“个体巫术”成为一种只有统治阶层才可实行的“公共事务”。“公众巫术”包含夏商时期全部的集体仪式,尤其在殷商时代,“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巫术仪式可以说是古代中国文化的原始形态,所包含的象征符号与整个操演的过程形成了早期中国独特的文化记忆。这一阶段的图书馆及其文献活动最大的特征在于它的“仪式性”。首先,文献为原始巫术仪式而生,在宗教仪式中起到神鬼沟通、见证与验证神旨的作用,换言之,文献只是宗教仪式的载录(非思想的阐发)。其次,文献的生成、整理与保存是一套完整的仪式程序。只有仪式活动中的文献才是有意义的,它的神圣权力与象征意蕴都需要通过仪式才能获得。由于文献的生成和保存是在同一套仪式系统中完成,因此,与现代图书馆不同,古代“图书馆”活动不是从甲骨文献的入库与保存开始的,而是在仪式准备阶段就已参与其中,如龟甲的接收、收藏、整治等一系列仪式文献的准备,到最终仪式文献的生成、保存与验证,都是“图书馆员”的工作内容。最后,古代“图书馆”最初的成因并非只是保存的需要,甲骨文献、铭文器物等仪式文献的存储,一方面是为了验证神旨以保证仪式的完整性,另一方面是以集中收于宗庙的形式体现并守护仪式的神圣性。这也解释了为何考古人员发现,这些仪式中的甲骨文献每隔一定周期,就会与破损的甲骨一起被处理和掩埋。因此,可以说,古代中国仪式记忆时期的图书馆,满足宗教仪式的操演需求是第一位的,满足文献的保存需求是第二位的;仪式属性是第一位的,文献属性是第二位的;文化记忆的建构功能是第一位的,文化记忆的保存功能是第二位的。

“图书馆”的文献属性超越仪式属性成为第一属性,是从以文献为代表的阐释文化取代宗教性的仪式文化开始的,时间范围约萌芽于西周,在春秋战国时期基本完成转化。虽然西周时期一直是公认的宗教仪式发展鼎盛的时期,但是,在周朝“制礼作乐”的过程中,宗教仪式活动更依赖于文本的形式固定其中的知识与技能,使其规范化、理性化,如成为政治教化文本的《周礼》《周易》等文献的生成。此时,文献虽仍产生于仪式,并依赖仪式获得权威,但是文献的大量产生也使得仪式的形式与精神内核产生分离。至春秋战国时期,仪式随周王朝的衰落而失去权威,文献逐渐开始脱离仪式承担独立的解释与建构文化的功能,这一过程为文献的“去仪式化”,图书馆也由此脱离仪式成为存储文献的专门机构。从文献系统的发展来看,文献记忆时期的图书馆首先表征为官府图书馆的去仪式化及私家图书馆的产生。其一,春秋时期的史官存在两套文献系统,一套是产生于仪式的“策”,一套是“各国史官的私人记事笔记”称之为“简”。宋人魏了翁曾言“小事在简,大事在策”。过常宝教授认为:“简和策的区别在于,一是私下的,一是正式的;一是供人理解的,一是祭告神灵的。”[8]史官文献系统的变化可以推测出三个信息:(1)在春秋史官中已经出现了完全脱离仪式束缚的文献,所谓“小事”其实是史官“传闻载录”的政治职能的延伸;(2)春秋史官政治职事与宗教职事的分离使得史官通过简牍文献获得更大的载录和表达空间,非仪式文献的出现也促进了官方多元化文献系统的形成;(3)官方文献系统的多元化,必然促使官方文献整理与保存系统的多元化,藏书处所由宗庙延伸至宫廷及地方府衙即是其表现之一。明人丘濬在《访求遗书疏》中指出:“自古藏书之所,非止一处。汉有东观、兰台、鸿都等处,唐有秘书监、集贤院等处,宋有崇文院、秘书省等处。”[9]中国古代皇家图书馆不断壮大,藏书处所增多,就是文献与图书馆脱离仪式束缚的结果之一。其二,春秋时代思想与知识权力的下移,使得“士”成为社会上掌握和传播知识的主要群体。他们一方面著书立说,以文字记述思想、阐释观点;另一方面广泛普及教育,诸如孔子、墨子、老庄等教育家开设私人讲习,打破了“惟官有书,而民无书”“惟官有器,而民无器”“惟官有学, 而民无学”的“学在官府”的传统,其教育思想与言论被记录成册形成新的民间文献体系。诸子文化的发展使得官府之外的社会文献系统逐步发展,诸子藏书也成为私家藏书之滥觞。春秋晚期的孔子,以及战国时期的墨子、惠施、苏秦、王寿等人都是此时私家藏书的代表人物。至迟在战国百家争鸣时期,图书馆的文献属性已替代仪式属性成为第一属性。

2 中国古代图书馆阶段性发展的动因

图书馆从“仪式记忆时期”进入“文献记忆时期”是为满足不同文化形态的需要而进行的“自我”设计。从文化记忆的角度而言,前一阶段的文化塑造是建立在集体实践之上,而后一阶段的文化塑造则是建立在集体阐释之上,两个阶段之间存在的文化记忆机制的差异是促使图书馆形态及功能进行更新的根本推动力。

2.1 文化模式动因:“功能记忆”与“存储记忆”的区分

文化记忆理论的另一个创始人阿莱达·阿斯曼在研究文化记忆形式变迁过程时,提出“功能记忆”与“存储记忆”两个概念[10]146-156。它们是文化存在的两种回忆模式,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在当下文化语境中发挥功能。所谓功能记忆,是指正在当下发挥作用的记忆信息,此类记忆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架起了桥梁。所谓存储记忆,是指所有记忆的记忆,“是与现实失去有生命力的联系的过去”[10]147,它包含着逝去的所有曾经有价值的知识、有活力的经验。在一个仪式的记忆文化中,并不存在独立的存储记忆,或言,功能记忆与存储记忆之间尚不具有明显的区别。如在殷商时期,巫术仪式中的语言、器物、文身、舞蹈和音乐等身体和物质的支撑,构成了记忆演示的空间,殷商文化在仪式的过程和空间中得到形塑。甲骨文献是支撑仪式空间的符号之一,它从仪式的操演中获得意义、价值与神圣权力。此时,符号、铭文、甲骨文献虽然具有存储的潜力,但却并非为保存记忆而生,而是为了意义的“展示”“表达”“象征”而存在。这是因为在以仪式操演为存在基础的文化及其回忆模式中,记忆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是“有人栖息的记忆”,它与一个集体当下的文化、身份与认同时刻保持紧密联系。因此,此时的图书馆是“无形的”,它由一整套的文献生成活动及其展示空间组成。

进入文献记忆时期,被文字加以记录和保存的记忆已经远远多于人能记忆的东西,围绕着“有人栖居的”功能记忆外,还有大量的无人栖居的,仿佛没有意义却具有潜在价值的“记忆材料”,统称为“存储记忆”。“存储记忆”只能是文字产生之后才会出现的回忆类型,阿斯曼认为“文字的潜力在于它们可以把离开了鲜活载体的信息编码存储起来,不受制于集体演绎中的更新。文字的问题在于它无限制地积累信息的倾向”[10]150。阿斯曼对“功能记忆”与“存储记忆”的区分,展现了“仪式”与“文献”两种记忆文化的本质区别:文化(意义)构建的区分,即“存储记忆”必须转化为“功能记忆”才能实现对文化记忆的建构。从这一角度来看,在夏商周时期,虽然文字系统已然成熟且在巫术仪式中产生大量文献,但它们都是仪式文献,是对现实文化构建直接发挥作用的“功能记忆”。直至西周末年,“礼崩乐坏”,旧有的文献无法再通过一致性的仪式实现文化的巩固与更新,文献的仪式属性衰落,取而代之的是文献的保存功能。尤其在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之后,完成“去仪式化”的文献经历几次文献繁盛期,其结果是:一方面文献开始独立承担文化记忆的建构,另一方面更多文献及其包含的意义内容逐渐成为无秩序的、无人问津的“存储记忆”,并且依赖图书馆完成长时段的保存。此时,图书馆活动由无形的文献仪式活动,转变为在有形图书馆建筑之内的典藏活动。具体而言:其一,图书馆成为潜在的回忆空间,为“存储记忆”的存在提供可能;其二,图书馆成为隐性的中介空间,通过将“存储记忆”的秩序化,为“存储记忆”转化为“功能记忆”提供保障;其三,图书馆成为现实的记忆空间,其文献秩序化的方式处于当下“功能记忆”的框架之下,或言图书馆的文献典藏活动必须与其所处时代的文化相适应。从阿斯曼的理论来看,我国古代图书馆之所以发生这一转型,是为满足春秋时期文化记忆模式的需要,即在“功能记忆”与“存储记忆”两种模式并存的条件下,“记忆的深层结构中更新的和没有更新的成分之间存在内部的交通……没有不定型的存量这个背景,意识会陷入僵化”,图书馆为存储记忆匡正、支撑和调整功能记忆提供可能,功能记忆又为图书馆以何种记忆结构存储记忆提供方向与动力。由此可知,以文献为存在基础的文化及其回忆模式是我国古代图书馆功能转型的根本推动力。

2.2 文化机制动因:仪式操演向文本阐释的过渡

春秋战国时期,社会文化完成了由“仪式记忆时期”向“文献记忆时期”的过渡,表征之一是出现了“功能记忆”和“存储记忆”并存的回忆模式,此为以文献为基础的文化形态的主要特征。仪式记忆与文献记忆时期区别的另一个重要标志是文化记忆机制的不同,即以何种方式形成一致性的文化记忆。从文化记忆理论来看,仪式记忆时期文化形成方式主要依赖集体性的仪式操演,文献记忆时期对记忆的“操演”方式则转化为对文献的阅读行为,或言,一致性文化的形成是建立在文本内容的阐释之上。对于这一转变,李泽厚先生称之为中国古代社会“由巫到礼”的过程,他认为:“所谓的‘巫术礼仪’和‘由巫到礼’,便是一个来源久远、非常漫长的歌舞—仪式—祭祀的历史演进过程。大概从鱼、龙时代的三皇五帝开始,一直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的周公制乐,才基本完成,经历至少数千年以上。”[11]具体而言,礼起源于原始先民的仪式活动,礼即是仪,仪即是礼。周公“制礼作乐”将虽历史久远却未有定型的原始巫术仪式活动,发展为“经礼三千,曲礼三千”的一套秩序井然的法规准则。巫礼的理性化、制度化与规范化,使得“礼”的外在表现形式——“礼仪”,与“礼”的精神内核——“礼义”发生分离。《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子大叔见赵简子,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焉。对曰:‘是仪也,非礼也。’”[12]于是乎,“仪”之意成为专指器物、祭品、陈列及行为规范等礼制的章节度数车旗仪典;礼则重在其“义”,是上下之纪、伦常之则,是君臣上下、夫妇内外、父子兄弟、甥舅姻亲之道所构成的伦理关系原则。在礼的仪、义分离过程中,文字与文献的产生与发展至关重要,一方面,文献的保存功能使礼的精神内核(义)可以脱离其外在表现形式(仪)而存在,文献的表达与传统功能使“义”出现更大的延展空间,从而超越原有仪式的不予言说的内在状态。《礼记·郊特牲》:“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知其义而敬守之,天子所以治天下也。”[13]也就是说,天子必须掌握礼的“意义”,才能治理好天下,此时“仪”反而成为了依附“义”的存在。韦伯曾把专注于仪式礼仪的行为叫做“仪式伦理”,而把内在化的叫做“心志伦理”。陈来先生在此基础之上认为,西周春秋思想的发展,是从“仪式伦理”到“德行伦理”,“德行伦理”是从外在化到内在化发展的一个中间阶段,因此礼之“义”在于“德”。李泽厚则从孔子出发,认为儒家所阐释的礼之“义”在于“仁”。然而,无论礼“义”在于“德”还是“仁”,春秋以降,“以礼治国”的中国古代社会观念、秩序与传统等文化精神的建立,已不只是语言、姿态、仪容等外在形式,取而代之的是在对“义”的追寻与阐释过程中的建构。孔子言:“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孔子疾呼“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追求的正是玉帛、钟鼓等礼乐行为的内在意义。这也是,仪式记忆时期与文献记忆时期在文化记忆(一致性思想)建构方式上的根本区别,即前者依赖仪式操演,后者依赖于文本的阐释。

文化记忆机制的变迁直接推动了春秋战国时期图书馆文化功能的转化。其一,图书馆经历“袪魅”,成为真正的文献庋藏机构。巫史文化中的知识与行为依靠仪式获得神圣功能,在由巫到礼的过程中,军事、星算、历法等知识及其媒介由非日常生活的“巫”成为社会生活的“礼”,“礼者,何也,即事之治也”(《礼记·仲尼燕居》),曾经仪式中的各类元素,逐步发展为“礼者履也”的社会实践。独立于仪式的文献与图书馆,不再作为神圣仪式的一部分,而是更注重在社会实践中的实用功能。《史记·萧相国世家》载沛公到达咸阳,萧何先入秦国藏书之处尽收秦国图书,由此,刘邦可“具知天下阸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这段话也说明,至迟在秦朝时期文献已完成袪魅,成为成熟的知识记忆载体,而图书馆独立于仪式,成为保存文献的专门机构,发挥社会实践功能。其二,文献的生产与保存活动相分离,图书馆则专职于后者。在仪式记忆时期,甲骨的进贡与接收,甲骨文献的前期准备、制作到收藏是一整套的仪式流程,每一个行为都不是单独的,而是作为仪式的一部分。到文献记忆时期,文献内容的撰写、文献物质载体的生产,以及文献最终的收藏与保存,都是相互独立的过程,而不再具有必然的连续性。于是,“图书馆员”的职责亦不再是贯穿于整个仪式活动空间,而是仅仅在馆阁之内完成的文献整理活动,这与现代图书馆图书整理职能已然十分接近。其三,“由仪到义”推动图书馆记忆机制的转型。在文献记忆时期,文化秩序的建构在于礼之“义”,图书馆等文化记忆机构的功能在于促进“义”的阐释。在仪式记忆时期,图书馆主要是通过一系列的外在行为实现礼的建构,如甲骨的整治、占卜过程中的文献生成,以及甲骨文献的入藏与验证等行为的规范化,都是为了保证仪式的神圣性、完整性和神旨的可验证性。然而,在追求“义”的文化框架下,图书馆文献活动服务于“义”的阐释,其方法是促进“社会阅读”。中国古代图书馆的文献活动通常被称作“治书之学”“校雠之学”。“校雠学者,治书之学也……其自广义而言之,则搜集图书,辨别真伪,考订误缪,厘次部类,暨于装潢保存,举凡一切治书事业,均在校雠学范围之内。”[14]为何要“治书”?从实践的角度而言,“书不治,不可读”,治书就是为了阅读,而只有阅读才可实现“义”的交流与认同;从本体论的角度而言,之所以要治书,是为了源源不断地传递文献所载的礼之“义”、文化之“义”,简单地说就是“治书以达义”。

3 结语

王国维先生曾言:“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在他看来,政治上“一姓一家之兴亡”是其表,而其里则是“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其制度文物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其心术与规摩,迥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也”[15]。西周时期文化及其制度的剧烈变革,首先肇始于“制礼作乐”的宗教改革,周礼制度的完善转变了夏商之际“巫文化”的蒙昧状态,使社会思想趋于理性化、制度化与专业化,从而奠定了西周之后中国文化“实践理性”的制度基础。从文化记忆理论来看,这一理性化的过程间接促进了中国古代社会由“仪式文化”形态进入“文献文化”形态,并在春秋战国时期基本完成二者之间的过渡。在同一时期,中国古代图书馆形态亦发生革命性转变,影响因素不胜枚举,如政治体制变更,书写技术发展,文化下移,教育社会化,等等,但究其根本仍是上述文化形态转化所引起的文化记忆需求的变迁。一是文化回忆模式的变迁,使得保存“存储记忆”成为主要的需求,以实现其与“功能记忆”之间的转化,从而匡正、支撑和调整功能记忆,由此,文献与图书馆由一种参与“功能记忆”建构的文化机构,转化为保存“存储记忆”的中介性机构。此为春秋以降,中国古代图书馆文献功能超越仪式功能的根本动因。二是文化记忆机制的变迁,仪式的衰落使得以外在行为(仪)建构“功能记忆”的方式,在巫文化后期不再起主要作用,取而代之的是以内在精神(义)来支撑一致性文化记忆的形成。因此,文化记忆的交流与传承方式需通过“义”的阐释来实现,而文献即为承载“义”的载体总有被遗忘的风险,图书馆需通过“治书”以实现“存储记忆”(不发挥功能的文献)向“功能记忆”(发挥功能的文献)的转化。从文化变迁的视角看图书馆的发展,给古代图书馆研究以其实,即中国古代图书馆既是阶段性的发展,又是连续性的发展。其一,中国古代图书馆并非一成不变的,严格来说西周、春秋战国是其过渡阶段,在其前后的图书馆形态随文化形态的变化而变化;其二,中国古代图书馆文化是前后相因的发展,其思想、观念及行为均可追述至夏商及其之前漫长的巫文化时期,追本溯源方可理解中国图书馆学的独特之处。

猜你喜欢

时期仪式记忆
十岁成长仪式
仪式感重要吗?
文艺复兴时期的发明家
开心一刻
清代时期
新时期的向善向上
儿时的记忆(四)
儿时的记忆(四)
记忆翻新
Talking strateg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