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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姆斯基语言学术思想在中国*
——简约性“神奇原则”的科学魅力

2023-01-25司富珍李富强

语言战略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乔姆斯基学术思想语言学

司富珍,李富强,康 兴

(1.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学系 北京 100083;2.中国科学院大学 外语系 北京 100049;3.日内瓦大学 语言学系 瑞士 日内瓦 1211)

提 要 乔姆斯基语言学术思想通过文献翻译、学术研究、会议组织和平台建设等多种渠道的传播,对中国语言学术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从乔姆斯基学术思想的核心要义即简约性“神奇原则”来看,可以围绕语言的普遍性与差异性、语言系统的简约性以及理论建构与理论评价的标准与方法等3个核心论题加以梳理,其影响涉及的领域包括现代汉语、汉语方言、上古汉语、中国境内少数民族语言、儿童语言习得及老年语言认知等。乔姆斯基对中国的语言学学科建设理念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语言学具有科学属性,可以是自然科学;(2)语言学是可以为其他众多学科提供研究课题、研究方法甚至研究范式的领先科学。

一、引 言

Tomalin(2006)开头第一句话是:“20世纪50年代转换生成语法(TGG)的出现是语言学史上的重要事件。”那么,对于这一“重要事件”的主角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人们自然会关心3个问题:乔姆斯基是谁?谁影响了乔姆斯基?乔姆斯基又影响了谁?对这3个问题的回答构成了北京语言大学2022年“读懂乔姆斯基”系列学术活动的核心内容和主题。

关于“乔姆斯基是谁”,很多人以不同方式评述过,其中专书有Lyons(1970)、Smith & Wilson(1979)、Rai(1995)、Huck & Goldsmith(1995)、Barsky(1997,2007)、Smith(2004)、Sperlich(2006)、Cook & Newson(2007)、Collins(2008)、McGilvray(2013)和 Knight(2016)等。这些书大多并非简单的人生传记,更多主要是评价其学术思想及影响,其中有不少通过翻译或书评介绍到了国内,如《乔姆斯基评传》(陆锦林、李谷诚译,1981)、《现代语言学:乔姆斯基革命的结果》(李谷城等译,1983)、《乔姆斯基》(何宏华译,2010),《乔姆斯基:思想与理想》(田启林、马军军译,2015)、《乔姆斯基》(徐韬译,2019)。顾钢(2001)则通过对Smith(1999)的评介梳理了乔姆斯基学术思想对语言学、心理学和哲学等学科的重要影响,澄清了人们对乔姆斯基学说的若干误解。

关于乔姆斯基,广受关注的一个事实是其遥遥领先的被引率。根据麻省理工学院官方新闻发布的Tech Talk(1992年4月)援引来自SCI、AHCI和SSCI等权威索引的排行,1972~1992年乔姆斯基文献被引率与马克思、列宁、莎士比亚、亚里士多德、《圣经》、柏拉图、弗洛伊德、黑格尔、西塞罗比肩,且位居西塞罗、黑格尔之上①https://news.mit.edu/1992/citation-0415.;其学术影响横跨语言学、认知科学、科学哲学、政治批评、人类学(Leakey 1996)、计算机与人工智能(Katz 2012)等领域,有人将其学术贡献与伽利略、笛卡尔和爱因斯坦类比(如Dougherty 1976;Knight 2016;McFadden 2019)。

那么,作为对世界知识界影响如此广泛而深刻的知识分子,又有谁影响过他,他对学术界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方面的学术史研究,影响最大的首推Newmeyer(1980/1986),它被视为有关生成语法的首部史学著作。Newmeyer(1980/1986)对生成语法的史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曾是人们引述的标准版本,赵世开(1983)曾以书评形式及时引介并转引如下评价:由于乔姆斯基的贡献,“人们对语言本质的了解这25年来超过了过去的2500年”;徐烈炯(1988)选译了其中《内部争论》和《在语言学界的地位》两个章节。Tomalin(2006)对Newmeyer(1980/1986)提出补正,认为其评述存在严重缺失,特别是在形式科学对乔姆斯基的学术影响方面。该书总结了19~20世纪形式科学界的重大进展对青年乔姆斯基的影响,分析了莱布尼兹、牛顿、罗素、希尔伯特、布劳威尔等人对形式科学的贡献和卡尔纳普对古德曼乃至整个北美哲学的巨大影响,对影响了乔姆斯基“简约性”思想的古德曼建构性唯名论给予了重点评述。

当然,要了解哪些人或哪些思想影响了乔姆斯基,最好还是回到乔姆斯基,因为想要“读懂乔姆斯基”,首先要读乔姆斯基。在不同时期的著述里,乔姆斯基都反复提到过那些在科学哲学理念上与自己“神交”的古圣先贤的类似思想,如“柏拉图问题”、笛卡尔唯理哲学、普遍唯理语法、洪堡特“有限手段的无限使用”、“罗素之问”“伽利略谜题”以及17~19世纪伟大的科学传统。而对这些传统的追溯,都围绕一个核心:在科学家眼里,“自然是简单的”,有着自然属性的人类语言也应该是简单的。这实际上构成了乔姆斯基学术思想的灵魂:语言世界与物理世界一样,复杂性只是表象,透过复杂表象揭示简单的自然规律才是科学研究的通则——爱因斯坦(Einstein 1950)称之为屡验不爽且应紧抓不放的“神奇原则”(Miracle Creed)。正是简约性“神奇原则”的科学魅力,激发了人们对乔姆斯基语言学术思想的浓厚兴趣。

二、乔姆斯基语言学术思想在中国的译介

尽管生成语法刚一起步就产生了巨大影响,但在中国广为人知则相对较晚。1960年代国内曾出现过介绍生成语法的文章(如赵世开1962;张允文1963),在香港,也有王士元、陆孝栋(1966)编译了Syntactic Structures的精华部分(书名为《变换律语法理论》),但当时并未引起关注。直到1979年,邢公畹等翻译的《句法结构》出版,才真正拉开系统译介乔姆斯基学术思想的序幕,之后乔氏经典理论、标准理论、原则与参数框架和最简方案4个时期的代表作《句法理论的若干问题》(黄长著、林书武、沈家煊译,1986)、《支配和约束论集:比萨学术演讲》(周流溪、林书武、沈家煊译,1993)、《最简方案》(满在江、麦涛译,2016)依次翻译出版,乔氏有关语言与思维的若干其他论著也陆续译成中文,包括《语言与心理》(牟小华、侯月英译,1989;熊仲儒、张孝荣译,2015)、《我们是谁:乔姆斯基论语言及其他》(余东译,2022)、《语言的科学:詹姆斯·麦克吉尔弗雷访谈录》(曹道根、胡明志译,2022),《语言知识:本质、来源及使用》(李京廉等译,2022)等。

除了翻译,综合介绍生成语法或运用生成语法理论研究汉语及中国境内其他语言的文献自1980年代起也逐年增多。除1982年黑龙江大学《外语学刊》刊发的《乔姆斯基语言理论介绍》,还有很多期刊论文或从方法论角度(如徐烈炯1984a),或从争鸣话题角度(如方立1984,1986),或从基本理论主张角度(如吴道平1995a,1995b;徐海铭1998;顾钢2001)对生成语法理论展开评述,还有人建议将该理论系统运用于整个汉语语法体系的描写(如罗英豪1984)。以专著推进生成语法科普工作的则有徐烈炯(1988)、方立(1993)、宋国明(1997)、程工(1999a)、石定栩(2002)、吴刚(2006)、邓思颖(2010)、熊仲儒(2016)等。2013年,黄正德、李艳惠、李亚非(2009)的《汉语句法学》由张和友翻译出版。在本体研究方面,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黄正德、徐烈炯、方立、宁春岩、石定栩等的影响和带动下,先后出现了一大批颇具影响力的中青年生成语法学家,这一方面成果最丰,但限于主题与篇幅,需另文评述。

由生成语法学家主导的学术会议和学术团体也值得一提。1983年由宁春岩等发起组织、在哈尔滨召开的生成语法讨论会,是国内最早的生成语法专门会议,也是形式语言学国际研讨会(ICFL)的前身,促进了生成语法理论在中国的传播。许国璋(1983)公开致信乔姆斯基,向他传达了中国改革开放为学术研究带来的欣喜变化,强调了纯粹的理论探讨不再因其不能产生及时的实用效应而遭人厌嫌,同时盛赞乔姆斯基在“触发研究十七世纪唯理语法”方面“功不可没”。刘润清(1983)以会讯方式介绍了这次会议,对乔姆斯基学术思想的要义做了清晰概括。国内主办的生成语法会议巅峰是2010年在北京语言大学举办的GLOW-IN-ASIA-VIII,乔姆斯基在黄正德协助下首次访华,并在会上发表了《论刺激的贫乏性》的主旨报告,同时应邀在北京大学做了《世界秩序勾勒:持续与变化》的公众演讲。2015年,中国英汉比较研究会下属的形式语言学专业委员会成立,宁春岩当选首届会长,标志着国内生成语法学者有了专门的学术共同体。此后,不同规模的生成语法研讨活动进一步增多,包括2017年《当代语言学》主办、天津师范大学承办的“《句法结构》与生成语言学60年学术研讨暨座谈会”,还有近年来受到国际生成语法学界关注的系列会议“句法制图国际研讨会”。随着新媒体时代的到来,通过不同平台(如“理论语言学五道口站”“形式语言学研究”“语言学通讯”“汉语堂”等公众号及形式语言学专业委员会微信群等)译介、转载乔姆斯基讲座、论著等的出品量达到新高。值得注意的是,新生代青年学者大多可以阅读原著,不再简单依赖二手资料,这大大提高了乔姆斯基学术思想传播的准确性和影响力。同时,学术交流的方向也由最初的单纯输入开始向兼顾输出的方向转变。

三、乔姆斯基语言学术思想的核心论题及其在中国的影响

那么,乔姆斯基学术思想的精髓何在?Smith & Wilson(1983)曾有如下评论:“我们认为乔姆斯基的主要贡献在于创建了一种体系,给出一幅有关语言和语言使用者的性质的完整的图画”“正是乔姆斯基整个体系的一致性和生命力,而不是构成这个体系的具体论点,使得他的工作具有革命性”。吴道平(1995a)曾将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与爱因斯坦等理论物理学家寻求建立的“统一场论”类比,认为“无论是爱因斯坦们,还是乔姆斯基们”,“物理上的‘统一场’,语言上的‘普遍语法’,还有我们地球上的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和谐宇宙的一个个分系统罢了”。这些话可以为评估乔姆斯基学术思想的核心要义及其对中国理论语言学产生的影响提供注脚。本文认同这些评价,并出于同样的原因,暂时不论其在本体研究方面带来的具体技术性的启发,而是选择几个核心论题来讨论其作为理论范式在中国语言学界产生的学术影响。

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理论经历了经典理论前的准备阶段(Chomsky 1953,1955a,1955b,1956),以及大家熟悉的经典理论(Chomsky 1957)、标准理论(Chomsky 1965)、原则与参数框架(Chomsky 1981)、最简方案(Chomsky 1995)等几个时期。纵观其历史,可以发现有一条主线始终未变。这条主线可以分解为几个核心论题。(1)语言本质所决定的语言普遍性。乔姆斯基的理论以批判结构主义-行为主义的刺激反应论而著称,他继承了柏拉图、笛卡尔、伽利略、洪堡特、罗素的传统,从内在天赋论角度解释语言的创造性及“儿童语言习得的逻辑问题”,这也成为1970年代以来逐渐成形的生物语言学(biolinguistics)理论的核心基础。(2)语言系统的简约性原则。受17世纪以来科学哲学传统特别是古德曼建构性唯名论的影响,简约性原则在乔姆斯基学术思想中始终占据核心地位。古德曼强调系统的简约性,并且认为简约性可以用公理系统来精确地表述。这一思想不仅影响了青年乔姆斯基,而且成为乔姆斯基学术思想贯穿始终的重要线索。(3)在理论建构和理论评价方面,乔姆斯基的学术思想也传承17~19世纪的科学哲学传统,崇尚理性主义的研究思路,偏好形式科学的研究手段。这几个方面的论题构成了乔氏学术思想贯穿始终的主线。

(一)人类语言的普遍性

乔氏理论的标志性观点之一是,人类语言之间存在“普遍语法”的共同生物遗传基础,语言多样性和差异性只是表象,普遍性才是实质。乔姆斯基(Chomsky 2022)最近再次强调:“人们总觉得这些微小的差异至关重要,而对于共同之处则不把它们当回事”“正确的立场刚好相反:最为重要、最能揭示真相的恰好是我们之间的共同之处,它将我们与地球上所有其他的生命彻底区分开来。而我们之间的差异只是表面现象”。

追求普遍原则的努力带动了汉语研究的新走向。最初首先从有机会直接接触生成语法的海外学者或留学人员开始,影响最大的如 Huang(1982)、Li(1990)、Cheng(1991)、Tsai(1994)等先后从W-移位等入手对语法共性和语言差异所做的探讨;在国内则有徐烈炯(1984b,1997)和程工(1994,1999b)就约束现象、方立(1992a,1992b)就句法与形态、音系的接口展开的研究;还有冯胜利(1996,1997)以来的系列文献及陈卫恒(2019)等从音系与句法、词法等接口所做的探索。徐杰(2001)在从普遍语法原则出发讨论汉语语法现象时曾强调“语言研究就是要寻找简单、明晰、有限的语法原则这一基本纲领”,代表了汉语研究者对语言普遍性思考的兴趣与热情。

关于普遍性的思考催生了更多比较研究,这方面的近期代表如Huang(2015)关于“分析性-综合性”的系列文献,该研究将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汉语方言与英语等放在同一理论框架下比较,提供它们在分析性-综合性形成的连续体上的等级排序。近年来兴起的句法制图也提倡基于普遍性的比较思路(如蔡维天2019;Si & Rizzi 2021;司富珍2019,2022;等等)。

语言普遍性的思考也给方言研究注入了新活力。邓思颖(2000)等系列文献、张庆文和邓思颖(2014)关于粤方言的研究、石定栩(2007,2010)、韩巍峰和石定栩(2021)关于上海话的研究、蔡维天和钟叡逸(2014)及钟叡逸(2016)关于客家话的研究,都是运用生成语法的普遍原则或参数理论考察汉语方言的案例。

语言普遍性的思考还给古汉语研究带来了新框架。梅广(2018)是首部系统运用生成语法理论研究上古汉语的著作:“讲语法就不能不讲理论”“理论有大有小,小理论解释局部事实,大理论寻求最高通则。生成语法是个大理论,它把人类的语言能力视为人类心智发展的一面,可以放在心理和生理的共同基础上加以研究,而建立普遍语法”。他强调,古汉语研究应该与现代汉语、中国境内各民族语言及世界上各种不同类型的语言相互参照,“这些具有各种不同句法特色的语言大致上都能放在一个共同的理论参照体系中加以研究”,而“把古代汉语研究放在一个有高深学理依据的比较基础上,方能推陈出新”。

语言普遍性也是支撑语言认知和习得研究的重要基础,这方面的实证研究如李行德(1997,2002,2018)、杨小璐(2002,2004)、吴庄(2017)、范莉(2021)、Zhu et al.(2022)等。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李宇明(2019)《人生初年——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这一三卷本的恢宏巨著是目前世界上跟踪记录儿童语言发展和儿童成长时间跨度最长的研究之一。另外,老年语言认知(如顾曰国2019;戴浩一,黄立鹤2019;石定栩,杨洋2020;顾曰国,黄立鹤2020)和语言障碍(如石定栩,杨洋2020;陆烁,等2021;以及何晓炜研发的儿童语言障碍复查及干预数字化平台等)研究也开始起步①这也是在《超越语言的边界:乔姆斯基答问录》中的首个问题(李宇明问、乔姆斯基答),可参考本期同步刊发的相关内容。。

语言普遍性同样为中国境内其他语言的研究提供了启发,可以关注蔡维天(2008)关于台湾南岛语的研究,顾阳(2009)、顾阳和戴庆厦(2003)关于景颇语的研究。此外,关于现代蒙古语(高莲花2007)、藏语(杨臻2016)、维吾尔语(高莉琴2008;司富珍,塔勒哈提2009;司富珍2012;力提甫·托乎提1999)等的研究是这一影响的成果,其中力提甫·托乎提(2004)是国内首部运用生成语法描写阿尔泰语系的专著。

以上研究的基本共识是:语言(包括方言)之间的差异是表象,而隐藏的普遍规律则是相同的。因此可以用同一理论框架进行考察。

(二)语言系统的简约性

乔姆斯基语言学思想在理论建构方面的另一个核心论题是对“简约性”的思考。乔姆斯基“简约性”思想受到古德曼和蒯因的影响。乔姆斯基本人曾回忆:“古德曼关于系统简约性的研究也表明(至少对我而言)对于语言学理论而言存在非分类法的可能性……蒯因认为科学理论的诸原则面对的是具有系统复杂性的经验,因此在各个关节点都可能需要得到调整,并且受诸如一般简约性这样的因素的制约”(Chomsky 1975)。Huck & Goldsmith(1995)曾评述:“乔姆斯基惊讶于哈里斯的语言观与古德曼的哲学系统观之间在总体上的相似性”,认为“一种语言理论若是一个建构性系统,……人们可以按照简约性和经济性的标准对它进行评判”。“如果一种语言要被当作建构性系统来衡量的话,它就必须被形式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它相比于其他理论而言表现出来的简约性进行测量。”以上评述突出表现为两个核心概念——“形式化”与“简约性”,而形式化的目的又是为了更好地体现理论的简约性及研究对象的简约性。

简约性之追求贯穿着全部生成语法史,也是其“神奇原则”的重要体现,中国学者在讨论具体句法问题时也常从经济性原则制约下的种种操作程序方面思考简约性,不过从科学哲学角度专门探讨简约性的文献(李小兵1996;司富珍2013;李文龙2017;等)则不是太多。

(三)理论建构和理论评价的标准与方法

在理论评价和理论建构方面,乔姆斯基的学术思想可谓影响深刻,当然也不乏争鸣。这里着重提及如下3点:(1)关于理论建构和理论评价的标准问题;(2)关于“形式主义”的研究方法;(3)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之争。

在理论建构和理论评价方面,乔姆斯基曾提出观察充分、描写充分和解释充分的3个层次(Chomsky 1964,1965),之后又讨论了超越解释的充分性(Chomsky 2001)。这几个“充分”既是理论评价的标准,也是理论建构的目标。邢福义(1991)将3个充分的“要求和目标”与“表里值”“普方古”这两个“三角”的“思路和方法”对应,强调它们作为“一般性的原则性的问题”在具体研究中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运用,同时表明要把3个“充分”确立为自己追求的研究理想,是这方面思想影响的代表。

作为形式科学影响的结果,形式主义研究方法是简约性标准的孪生物。关于“为何形式主义”,吴道平(2012)曾就“什么是语言的形式”“什么是形式主义语言学”“语言的形式和实质,哪个更为重要”“中西传统对形式和实质重视程度”“形式主义语言学目前的发展水平”“形式主义的局限性及其在语言学上的体现”等6个方面展开过讨论,是论述形式主义研究方法在生成语法乃至整个科学研究中之地位的代表性文献。

在语言研究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两条路线的选择方面,国内外都有围绕乔姆斯基学术思想展开的讨论甚至争论,可参看潘文国(2000)、石毓智(2005)、王强(2006)、司富珍(2006)、程芳(2007)、伍雅清(2010)、薛宁地(2012)、胡建华(2021)等。发生在生成语法学者和认知语法学者之间的争论主要围绕理论建构和理论评判的标准和方法展开,焦点集中在理论假设与实验验证的关系、科学实验与数据调查的关系及理论评价和学术批评的方法等问题上。但个别批评乔姆斯基学术思想的文献存在对文献本身“不知情”(参见伍雅清2010)和讨论不符合一般学术论辩规范的现象,有的甚至对相关史实有严重曲解(参见司富珍2006;伍雅清2010)。应该先读之懂之,然后再批之辩之。

四、乔姆斯基学术思想对中国语言学学科建设理念的影响

(一)关于语言学的学科归属

许国璋(1991)曾说“语言学毕竟也是人文科学的一种”,这代表了绝大多数人对语言学学科归属的认识。但乔姆斯基学术思想的引入启发人们重新思考这个问题:语言学就其本质而言是否具有自然科学属性?“语言学的学科归属让我们感到有些模糊,恰恰是因为我们已经逐步认识到了语言这一事物的复杂性”(刘利2021)。国内早期就这一问题展开讨论的有徐烈炯(1988),他开宗明义地表达了关于“生成语法学属于自然科学”的认识,也强调了“从社会学和人文学方面进行的研究虽然不属于生成语法学,但并非不能称为语言学”。他还介绍了乔姆斯基本人的观点:“生成语法学与其他语言学的区别主要是学科的区别,不是学派的区别。”关于语言学因研究目标和方法不同而分属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看法,较之于把它固化在单一学科领域的激进看法,更符合语言学的实际,也与乔姆斯基本人对于语言学学科归属的认识一致。顾钢(2001)对“作为科学的语言学”做了清晰的讨论,特别是引用乔姆斯基(1980)的有关论述,列举了语言学可以作为自然科学研究的几个方面的证据:“语言学用一般性理论来解释语言的特征”,“像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一样,语言学家的假设可以被验证真伪”,对“证据”和“数据”之于假设验证的不同功效、“理想化的本质”等问题也进行了分析,从不同维度论证了乔氏语言学研究思路的“自然科学”属性。

关于语言学的科学属性,还应该提到冯胜利(2015)从生成语法理论背景出发对章太炎、黄侃等开创的中国学术传统进行的全新思考。他从“科学理论建构的传统”“明确的公理系统”“可从公理派生的定理”3个角度定义了生成语法的科学属性,同时也沿“乾嘉‘理必之学’”的传统展示了在中国语言学研究中推行“科学”研究方法的学术基础、必要性及可行性,是语言学科学属性研究的重要参考。

语言学可以是自然科学,这一关于语言学学科地位的认识影响非常深刻,因为它带来的是语言学研究方法、语言学向交叉学科延伸等一系列的系统变化,使得语言学作为“领先科学”的可能性得到了进一步的显化和强化。

(二)对语言学学科领先地位的思考

关于语言学理论在科学界的引领作用,国内外都有评述。语言类型学代表人物Greenberg(1973)曾说:“最近一个时期,随着生成语法的问世……语言学看来正在取得另一种可与物理学相媲美的成就,这就是找到了一套不变的关系,即规律。这种规律通常被看作所有科学的终极目标。”“生成语法学派与旧理论相比,不仅仅有方法上的区别,而且对语言也持有不同的观点”“接受这一观点对心理学具有深远的意义,而且确已对这门科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他强调,“这种影响更多是实质上的,而不是形式上的”。除心理学外,Greenberg还评价了生成语法理论对人类学所产生的影响,还特别提到人类学家Lounsbury、Mammal等人采用生成语法体系处理亲属名称的案例,“生成语法的各种方法被移植到一个新的领域”。语言学作为领先学科的特点让Greenberg非常兴奋,称其在这方面“得天独厚”。这一时期,伍铁平(1981,1985,1988,1991)连发数文讨论同一问题,其中第一篇与Greenberg(1973)、Marcus(1988)的题目均为《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科学》。另外几篇也反复强调这一主题。伍铁平(1991)特别提到,“美国语言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乔姆斯基提出的转换生成的思想在机器翻译、人工智能、自动机理论、心理学、模糊理论、儿童语言研究、神话学、人类学、民众学、文学理论和西方哲学等方面都有很大影响”;他引述了Greenberg的话:“在乔姆斯基的领导下,研究语言的一种新的方法,即生成语法的方法,在美国,甚至在世界的语言学界都跃至统帅的地位”。这一时期,围绕“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科学”这一话题展开的讨论有很多,包括马学良、宗廷虎等人分别从语音学、修辞学等方面对语言学领先地位所做的思考,与海外学者的相似评论相呼应。在由黄正德全面负责、许德宝协助主编的“当代语言学理论丛书”(1997年)的总序里,丛书编委会曾这样点评:“语言学自乔姆斯基以来,对认知科学、心理学、医学、电子计算机以及人工智能等学科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为人文科学的带头学科。”

乔姆斯基学术思想在奠定语言学领先地位方面的重要作用还可以从相关学科的教材或文献中找到佐证。早在1975年,冯志伟就评价了乔姆斯基“语言模型”对于机器翻译等信息加工工作以及计算机软件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事实上,“乔姆斯基等级”至今仍是计算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①有匿名审稿专家提及人工智能及语言研究的统计模型。对此,乔姆斯基的观点是,一方面人工智能和统计方法在数据搜索等工作方面给人们带来了极大便利,另一方面,在解释人类语言的本质方面则基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对于语言理论也没有提出实质性的新问题。这应该与人类语言的生物本质属性有关,这里顺便提及(相关资料可参阅:https://www.openculture.com/2012/11/noam_chomsky_explains_where_artificial_intelligence_went_wrong_.html)。。在认知心理学方面,可以王甦、汪安圣(1992)关于“认知心理学的兴起”的有关描述为例:认知心理学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Simon(1981)曾经指出,“1956年是一个重要年份,在这一年里……Chomsky发表了对转换语法的形式特点的一个早期的分析”“认知心理学自诞生以来的迅速发展及其影响的扩大,在心理学史上是罕见的,过去任何一个心理学思潮或流派都无法与之相比”。这一潮流就是被学界称作“第二次认知革命”的科学思想运动,而乔姆斯基也被称作“认知科学的奠基人之一”②参阅 Noam Chomsky(thenextsystem.org)和 Noam Chomsky - ‘The Father of Modern Linguistics’ | Immerse Education。。

乔姆斯基学术思想在中国的传播,促发了人们对语言学在整个科学体系中的地位与作用的重新思考,人们开始意识到,以生成语法为代表的理论语言学早已不再只停留于具体语言现象的研究,而是可以为其他众多学科提供研究课题、研究方法甚至研究范式的“领先”科学。

五、结 语

作为20世纪中叶以来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乔姆斯基的学术思想影响是多方面的。由于篇幅所限,以上评述的范围仅限于其语言学术思想在中国语言学界的传播与影响,并且,在文献选取方面,也主要围绕简约性“神奇原则”这一主线展开。“神奇原则”的说法源自爱因斯坦(Einstein 1950)在历史和哲学背景下对相对论的讨论。爱因斯坦认为,科学家们之所以“设计理论”(devise theory),一方面是出于希望理解事物真相的好奇和热情,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对统一性和简约性的理论追求。建立在极度简约性前提基础上的概念系统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事物。他认为,尽管有怀疑论者可能会讥讽说这是“神奇原则”,但这一“神奇原则”在科学史上却被反复证实是正确的。自然是简单的,并且反映自然本质的理论也应该是简单的,这一认识同样贯穿于乔姆斯基语言学术思想的全部。在《读懂我们自己:论语言与思想》一文中,乔姆斯基同样引用了爱因斯坦的这一提法,强调语言本质及理想的语言学理论的“简约性”本质。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本文在评述乔姆斯基语言学术思想在中国的影响时,主要选取了“普遍性”和“简约性”对中国学者的影响,并且在讨论理论建构和理论评价的标准问题以及乔姆斯基学术思想对语言学科建设和专业建设的影响时,着重强调了其“自然科学”的学科属性,并认为,正是这种简约性“神奇原则”的科学魅力,使它在语言学及相关的多个交叉学科领域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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