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度与超越:《三国演义》的作家伦理
2023-01-24谭丽娜
谭丽娜
(洛阳理工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关于三国的历史著作和宋元话本、戏曲创作以及长期以来百姓津津乐道的三国故事,引起了《三国演义》创作者的高度关注。这些素材对于《三国演义》的创作者来说,既是营养,又是障碍。选择素材不仅是对作家写作功力的检验,也是对作家伦理选择的考验。由于文学和伦理是双向互动的关系[1],作家伦理呈现伦理又思考伦理、表现伦理又超越伦理。罗贯中的非凡之处在于其以独特的作家伦理视角处理了历史精神与民间情感之间的伦理矛盾,别出心裁地创设了一个具有巨大包容力的三国世界。
一、对民间三国伦理情感的自觉追求
《三国演义》的成书时间为元末明初。小说的创作伦理选择不仅与作者的思想、情感、愿望有关,也与他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关。作为生于乱世的知识分子,罗贯中身上的忧患意识非常突出,他目睹了元朝蒙古统治者的残暴专横给百姓带来的民族压迫之苦。从至正十一年(1351)爆发的红巾军大起义,到后来的张士诚起义、徐寿辉起义,再到朱元璋起义并建立大明王朝,元末明初的历史发展轨迹与汉末黄巾起义、群雄割据、三国归晋非常相似。百姓无比渴望“仁君” “仁政”能给他们带来和平、安定、统一的社会生活及理想的生活所不可或缺的“忠孝”与“节义”等美好品质。作者借创作的机会,自觉向民间三国伦理情感靠拢,来表达自己对祸乱天下的昏君奸臣的愤恨,以及对创造和平社会的明君贤臣的钦敬:
一是 “尊刘贬曹” 的伦理选择。小说中的主角是蜀汉政权的刘、关、张和诸葛亮,他们在中国人心中有着很重的分量,哪怕是普通百姓对他们的出身、经历、性情也能细说一二。罗贯中极为细致地刻画了刘备仁君明主、肝胆忠义的形象。曹操则必须是配角,是反面人物,而奸诈残忍、暴虐血腥、多疑任性则是反面角色必备的特质。罗贯中刻意将曹操和刘备对比着来写,写刘备仁义,又写曹操奸诈;写刘备爱民如子,又写曹操凶残暴虐。曹操用权术和机诈作为处事原则,将“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作为自己的人生哲学。他对待下属奸诈、残酷,因嫉妒杨修而乱加罪名,为防范刺客而梦中杀人。这些都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恶感,从而更加拥护刘备政权。
从《三国演义》篇幅来看,小说从桃园结义起笔,一直写到三国归晋。作者把刘、关、张结义到诸葛亮病逝五丈原作为重要内容来书写,这五十余年用了104回的篇幅,占据全书的主体部分。而后面约46年里发生的故事,只用了16回就草草收场。可见,作者是将蜀汉的中心人物刘备、关羽、张飞和诸葛亮作为小说的主要描写对象,其他人物自然就处于次要地位。
二是对“义”的高度认可。作者在小说创作时所关注的“义”具有明显的民间特色,有较大的包容性。小说中的“义”大致可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国家大义,是与“忠君爱国”紧密相连的;第二层次是亲善友爱之义,是对亲人、朋友甚至陌生人的义,相对于国家大义而言可称之为“小义”。作者对“义”是大力宣扬的,从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起,一直到“全忠义士心何烈,守节王孙志可哀”,“义”贯彻于小说始终。通过人物的口说、诗赞或论赞来宣扬“义”的更是不胜枚举。
小说第一回写到的刘、关、张桃园结义誓词里,有“上报国家”的忠义,有“下安黎庶”的仁义,还有“救困扶危”的侠义,也有同生共死的情义。以汉家正统自许的刘备,也始终以仁义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刘备死后,诸葛亮鞠躬尽瘁,七擒孟获、六出祁山,为的都是统一天下这一政治理想。这个“义”显然不是一般的兄弟之义,有着明确的政治目的性。可以说,这里是以“义”协调君臣关系,建立起兄弟相称的新型君臣关系,从而有力地保障了“仁政”的实施。
笔者曾论及赵云是“三国名将中最闪亮的人物”[2]。在罗贯中笔下,赵云神勇无敌且品性忠良,是集众多美德于一身的人物。关羽为报曹操知遇之恩而“华容道释操”,一般读者都会认为关羽此举有损于刘备阵营的发展[3-4],关羽犯下的错误被作者誉为“义释”。刘备为实践桃园盟誓,罔顾大局兴举国之力伐吴遭到重创,也因为“兄弟之义”而获得作者理解。然而,同是三国名将的吕布则“是一个令人鄙弃,又令人叹惋的人物”[5]。他武功盖世,为人却反复无常,作者以命丧白门楼作为他的结局。魏延起初“居其土而献其地,是不义”,纵使他后来救黄忠、杀韩玄、献长沙,仍然未能消除作者对他的嫌恶。可见作者在判断人物品质、表达个人是非好恶时,把“义”放在了首位。
三是对“孝”的极力肯定。《三国演义》是历史演义小说,以描写战争为主,相对而言,涉及“孝”的内容并不是很多,但对“孝”的宣扬却显而易见。《三国演义》塑造了几个身为人臣又重视“孝道”的孝子,为了“孝”,他们不得不隐忍自己的忠心,甚至牺牲自己的政治前途,作者正是借助这些人物宣扬了“孝”的思想。徐庶和姜维是作者成功塑造的孝子典型代表,他们身上体现的“孝”可说是“父母之爱,无与伦比”。作者在写徐庶与姜维的去留过程中,都突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就是他们的母亲。若不是徐母被挟,徐庶决不会走;若不是姜母被困,姜维也决不会留。
虽然《三国演义》对人物的“孝”着墨不多,但小说中的孝与忠、仁、义、礼、智、信等其他伦理思想有过激烈的碰撞,具有震撼人心的阅读效果。罗贯中对“拥刘反曹”“义”“孝”等伦理的诠释与取舍,是元末明初时人道德伦理观的集中展现。
二、对封建伦理认知边界的大胆突破
《三国演义》的作者不仅继承和整合了前代伦理道德思想的内容,还在创作时对封建伦理道德思想的内容进行了扩展和创新,加入了很多自己的见解。其中有些识见具有明显的进步意义,是对封建伦理认知边界的突破。
首先是对“忠”的伦理矛盾处理。当各种伦理情感之间出现矛盾时,作者总是试图通过“取舍”的方式来调和,如“忠”的伦理观念。在特定历史时期,“忠”有它的重要性,更有着复杂性。儒家正统的“忠”(即忠于君王)与民间的“忠”(忠于主人)都是作者讴歌和赞扬的。小说中的“匡扶汉室”,是一种儒家传统意义上的“忠”,对割据一方的群雄来说,只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而已。从作者对刘汉的推崇和对荀彧、荀攸两人命运的设计可以看出,作者期盼和赞赏民间的“忠”与对皇家正统的“忠”二者利益一致。当皇家正统的“忠”与民间所提倡的“忠”的利益冲突时,作者倾向于维护皇家之忠。
笔者在《论〈三国演义〉的“忠”观念》一文中论及,由于作者对“忠”观念的极度认可[6],在进行小说创作时其塑造了许多“忠臣义士”形象。但即使如此,在罗贯中塑造的小说人物身上,“忠”也不是绝对的。一个人是否选择“忠”作为自己的思想纲领和行动指南,与他所在团队的合法性,与团队领导人的“仁”都有密切联系。除了传统意义上的“忠”,作者在小说中还提倡“不忠”,即“良臣择主而事”。
其次是对“智”的拓展。儒家的“智”同“知”,原指知识、学问。而《三国演义》对“智”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涵,相对而言更倾向于智慧和谋略[7]。《三国演义》对“智”的表现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第四十三回“舌战群儒”中,诸葛亮表达了对“治典”和为儒之道的评价:“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8]228这是诸葛亮的见解,更是作者的观点,他酣畅淋漓地表达了自己“重匡世济国真才实学,轻舞文弄墨雕虫小技”的思想。
《三国演义》中所指的知识和学问也不再局限于经史子集,天文、地理等皆是学问。写“草船借箭”时,作者再次借诸葛亮之口表达了自己心目中的“智”:“为将者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8]244小说中塑造的诸葛亮形象,是“智”的代表人物,他“对天文、地理、历史、中医、占卜、星象、科技等均有认真细致的研究”[9]。作者借诸葛亮这一“全能型”智慧人才,抒发了自己对“智”的理解。
儒家重德行,选拔使用人才时注重德与才兼备,如必须二选一,则取德不取才。罗贯中与儒家的价值取向相合,在《三国演义》中,他对张昭、祢衡、杨修、许攸等貌似有“智”之人进行了深刻而又生动的描写和批判。
然而,《三国演义》的作者对曹操形象的塑造是他对智的另一种诠释,也是他对儒家“重德轻才”伦理思想的超越。作者一方面把曹操放在刘备的对立面进行描写,把他写成了一个“名为汉相,实为汉贼”的奸雄;另一方面又对曹操南征北战,消灭吕布、袁术势力,招降张绣,歼灭袁绍,征乌桓,平辽东等政治谋略和军事才能极为欣赏,尤其是曹操以个人的雄才伟略终结汉末诸侯割据的战乱,使百姓不再受征战之苦,罗贯中是持肯定态度的。在罗贯中的笔下,曹操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作者并未完全迎合民间伦理一味丑化他,而是采取了有褒有贬、明贬暗褒的写作态度。由此可以看出,德行不再是衡量人才的唯一标准,才智得到重视,这是作者对儒家伦理的超越。
最后是对女性道德观的突破。小说描写了许多英雄豪杰与军师谋臣,对他们充满赞叹之意,同时,向读者展示了一个阴险自私、狡诈贪婪、野蛮凶残的男性世界。对于女性的描写,小说则极具正面意义。作为一部历史演义小说,作者不吝笔墨,塑造了一个个使读者难以忘怀的女性形象。小说中诸多贤妻良母、烈女节妇的角色设计,既体现了作者对古往今来“男尊女卑”传统观念的突破,也是作者对女性的赞美。罗贯中以肯定、钦佩的笔墨描写这些女性,使这部小说成为明代小说中少见的、肯定女性的文学作品[10-11]。
比如,貂蝉其人其事在正史中并无记载,《三国志》《后汉书》中也只是提到吕布与“董卓傅婢”私通一事,并没有具体名字。《三国志平话》根据史籍零星记载,增设了“貂蝉”这一形象单薄、个性单一的人物,把貂蝉写成了“红颜祸水”,她在作品中不过是个推动故事情节的工具而已。后来的元“三国戏”《关大王月夜斩貂蝉》中的貂蝉是一个身不由己被卷入政治纷争中的弱女子形象,成了男人们设计的连环计中一枚棋子,周旋于乱臣贼子董卓和无义鄙夫吕布之间,等到游戏结束,本该重赏的貂蝉却成了关羽的刀下之鬼。关羽斩貂蝉是作者为了突出关羽“英雄不近女色”圣名而特意设置的情节,可见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很多时候“女色”只是反证英雄美德的道具。而在罗贯中笔下,貂蝉是主动请缨,大义凛然铲除国贼的忠义之人,这里的“主动”与之前的“被动”是有根本区别的,主动请缨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是为了报答王允的养育之恩,于公于私,貂蝉都可以称得上是“舍生取义”。一个弱女子为了“忠”“义”等道德理想主动牺牲自己,是很具有正面意义的,这样的书写提升了貂蝉个体生命的意义,是对儒家女性道德观的突破。
再如,蔡琰在《三国志》中从未出现过,《三国演义》的作者却以赞美的笔触刻画了这位熟读诗书的女性,这也是对古代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伦理观的超越。为了塑造、赞美自己笔下的这些女性,作者有意将男女人物一起描写,比如徐庶和徐母,马邈和马夫人,夏侯令和其女,通过对比,高下立判。作者以女子的气节、识见与刚烈,来反衬男子的懦弱无能、愚鲁鄙陋与人格卑劣[12]。从对比写作看出,这些女性的忠贞刚烈有着绝对不输于男性的阳刚之气,她们敢于为明君和社稷献出生命。
罗贯中笔下女性的优秀品质,往往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种光芒在男性世界里格外夺目,显得熠熠生辉[13]。作者并不认同封建史学家所谓的“红颜祸水”论和“女祸亡国”论,而是遵循“按鉴演义”的写作原则,适时加入个人的伦理思考,精心塑造女性形象。如徐庶之母的正气浩然,马邈、刘谌之妻的以身殉国等。相比《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在“厌女情结”创作导向下塑造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等“恶妇”形象,作者对女性的态度总体上是欣赏、肯定与推崇的,这种开明的伦理认知显然超越了前代伦理道德体系。
三、对前代伦理道德体系的深度反思
由于封建伦理道德和时代背景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作者对人物伦理道德间的一些矛盾冲突心存疑惑,在描述和评价各种伦理现象时难免有伦理观念的思考与纠结。
(一)儒家正统思想的矛盾性
儒学的理念与人性有着矛盾性[14],《三国演义》小说的作者是有着儒家正统思想的文人,他肯定仁政明君,欣赏忠臣义士,反对暴虐与篡逆。当代表忠诚正义的千古良臣诸葛亮病逝五丈原,蜀汉政权便迅速走向末路。作者一方面必须以理性的态度遵从历史原貌写作,一方面又陷于各种思想矛盾之中。罗贯中身为历史动荡时期的文人,以刘姓为尊,渴望能以汉室一统天下作为小说结尾。然而,历史的原貌却是先有曹魏灭蜀汉,随后三国归晋。难以预料却又不能人为改变的历史结局,背离了罗贯中的写作初衷,使他对儒家正统思想产生了怀疑,也说明长期以来被文人奉为经典的孔孟伦理思想体系必然隐藏着某种矛盾性[15]。
汉灵帝软弱无能以致朝纲混乱,是受曹节和“十常侍”蒙蔽;刘禅沉湎酒色葬送蜀汉基业是受黄皓勾引;曹丕称帝是因为他的天子之命。只要是天子,作者都能为他的“错”找到“合理”的解释,这是因为作者长期以来所接受的儒家正统思想教育而产生的伦理选择。
罗贯中对刘姓有好感,更认同他们的皇室身份。汉献帝虽软弱无能,却是合法的天子,谁要想把他拉下龙椅,便是谋逆,是国贼。后主刘禅,整日里寻欢作乐,不理朝政。可是哪怕刘禅再平庸、再窝囊,他本身的天子“灵光”是早已注定了的。甘夫人生刘禅“是夜有白鹤一只,飞来县衙屋上,高鸣四十余声,望西飞去。临分娩时,异香满室。甘夫人尝夜梦仰吞北斗,因而怀孕,故乳名阿斗”[8]182。赵云抱着阿斗逃命之时,连人带马跌入土坑之中,张颌挺枪来刺,倘若是普通人必死无疑,但罗贯中赋予刘禅真命天子的好运气:“忽然一道红光,从土坑中滚起,那匹马凭空跃起,跳出坑外。”[8]220作者难以抑制对昏庸无能的后主刘禅的不满情绪,却又尽力渲染他是“真命主”。
曹丕篡了汉,把曹操谥为武皇帝。应该说曹丕的“罪过”比曹操大些,更应该被骂,但事实却是小说赋予曹丕“天子之命”:“丕初生时,有云气一片,其色青紫,圆如车盖,覆于其室,终日不散。有望气者,密谓操曰:‘此天子之气也。令嗣贵不可言!’”[8]175至此,小说的作者陷入了情感的漩涡:如果说曹丕有天子之命,曹操就应该被尊崇,然而作者动辄以“国贼”“奸雄”称之。
罗贯中在塑造主要人物形象时,“不是用政治历史判断观照历史,而是用伦理的眼光评价人物”[16]。作者在个人情感上推崇蜀汉,却又认同曹丕的天子之命,这里表现出作者矛盾的情感伦理。
(二)“道德至上”的悲剧性
小说起笔就写到汉末朝政极其腐败,昏君治国无方、外戚强势干政、宦官祸乱朝纲,以致民不聊生。而蜀汉政权满足了乱世之中百姓对清平时代的渴求,他们深信这个政权一旦强大起来必然能救自己于水火。因为百姓心目中的蜀汉,具备了“匡扶汉室”的资质——不只蜀汉的核心领导人刘备是一位仁君明主,连蜀汉的文臣武将身上也都聚合了智慧果敢、忠诚勇武的美好品质。他们认为蜀汉集团人才济济且奋进不止,没有理由落败,但最终诸葛亮鞠躬尽瘁却未能完成蜀汉的统一大业。罗贯中在伦理的重重矛盾中反思历史:诚实守信、正义良知和奸诈虚伪、凶残狠毒,崇高和鄙俗,仁政和暴政,前者明明是华夏民族所提倡的美好品质,如何会在后者的步步紧逼中落败[17]?
作者既要以实录精神来完成历史演义小说的创作,又要遵循内心真实的想法,写出来的只能是悲剧的结尾[18]。这个结局是作者不愿意看到的,也不符合人民百姓的爱憎和他们对“仁政”的渴求。孔子“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的理想在这里被彻底颠覆,基于天事与人事、天命与道德的反思和妥协,越发显现出作者在传统伦理道德的信任和怀疑之间游移不决的矛盾心理。
(三)“尊刘抑曹”的倾向性
“尊刘贬曹”这一情感伦理,在罗贯中未着手写作《三国演义》之前,就已经深入民心[19]。即便是民心所向,作者仍在深思:刘备和曹操,作为割据一方的风云人物,他们就真的代表“红”与“黑”、“阳”与“阴”、“是”与“非”吗?从图王争霸的角度说,刘备与曹操的手段并无区别[20]。也正是因为曹、刘二人在建立政权过程中所使用的手段从本质上看相差无几,才使得三国时期风云变幻的历史故事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但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罗贯中收集的是带有民间情感认知的故事素材,看到的是广大读者对刘备由衷的赞叹和对曹操莫名的厌恶,听到的是充满民间伦理期待的故事版本。身处这样的伦理环境中,自然会受到不少影响,但作者仍然在很大程度上表达了自己的爱憎和立场[18]。可以肯定的是,为了树立正确的道德伦理价值观,作者并未完全按历史的原貌写作。罗贯中将情感的天平偏向了刘备一方,他在创作之时倾尽心力塑造刘备的明君形象,而对“奸雄”曹操则充满了贬斥之意。
四、结语
《三国演义》的作者在历代文人伦理选择的基础上,构建了《三国演义》式的伦理道德体系。罗贯中以自己独特的伦理视角,加上不可逆的“天道”意识来设计小说的框架结构、塑造人物形象、设计故事情节,并没有简单地复制历史[21]。应该说,作者是站在道德至上的角度对三国人物、事件进行了塑造和描写,向读者展示了他所提倡的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和传统美德,凸显了其揆度与超越的偏好界域。生逢乱世并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的罗贯中,把创作《三国演义》当成了一种独特的抒情方式。借小说创作,他既表明了自己对理想社会的美好向往,又表达了自己的伦理态度。作者的创作伦理需要和那个时代读者的阅读情感需要高度契合,构成了《三国演义》独特的伦理选择。
《三国演义》作家伦理观的形成,与他所接受的儒家思想教育密切相关。罗贯中的创作伦理观的形成,受儒家所提倡的伦理观和民间伦理观的双重影响。民间情感与作家所受儒家伦理道德观的结合,使罗贯中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褒贬取舍经常以儒家忠、仁、义、信等作为评价标准,这是他对儒家伦理与民间伦理再三揆度之后的综合考虑。
与百姓的接受伦理相合的写作,为小说赢得了更多读者;对前人伦理观念的超越,则使小说有了生命常青的可能。作者着力突出英雄人物的智术在成就功业中的作用,他对“智”的描写饱含自己的伦理意识:符合仁、义道德思想的,就是“良策”,是作者赞赏的;否则就是“阴险、狡诈”,就是诡计,是作者批判的,如曹操的“梦中杀人”等。同样是“智”,作者并没有等同视之。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都是作者所肯定的对象,他突破根植于人们内心的“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用肯定、赞赏的笔触来描写女性,从而提高了女性形象的道德品位。这些独特的伦理视角,成了明清小说花圃中的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