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祭文研究
2023-01-24◎李晴
◎李 晴
祭文,是一种在祭祀或者祭奠时表示哀悼或者祷祝的文体,也称作悼祭文、伤悼文和哀吊文。此外,祭文以其用途和死者身份上的差异,又可以细分为祭文、哀词、诔文、吊文四种主要文体[1]。狭义上的祭文专指以“祭某某某文”为名,以四言韵句,或者骈句、散句、骈散结合的方式创作的,用以祭祀表示悼念的应用文作品。本文的主要研究对象均属于狭义祭文。
一、欧阳修祭文的创作分期
本文的研究对象选自于商务印书馆2019年出版的《欧阳永叔文》,分别为:《祭尹师鲁文》(1048年)、《祭苏子美文》《祭资政范公文》(1054年)、《祭梅圣俞文》(1060年)和《祭石曼卿文》(1067年)。其中,《祭苏子美文》无法准确查证创作时间,但能确定苏舜卿逝世于庆历八年(1048年),而欧阳修在得知其去世后就为之创作了祭文,故创作时间与苏舜卿的逝世时间间隔不长,这里暂认为《祭苏子美文》的创作时间为庆历八年后不久。
用仕宦经历来为创作分期,是常用的研究思路[2]。本文根据欧阳修的仕宦经历,以嘉祐五年为节点(公元1060年)将其祭文创作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分别对应欧阳修的仕宦中期和后期。
嘉祐五年前,欧阳修原先坎坷的仕途逐渐畅通。欧阳修于庆历八年离开滁州后,相继移知颍州、转礼部郎中、复龙图阁直学士。[3]初从“山林”中走出来的欧阳修,保留了其贬官时期豁达开朗的心态,同时怀有光明仕途带来的乐观心态。嘉祐五年后,欧阳修多次表现出了辞官归隐的想法。据《欧阳修年谱简编》记载:“治平二年(1065年)……正月,上三表二札子,乞外任。不允。……八月,以雨水为灾待罪,三上表乞避位。不允。”[3]仕途的结束和步入暮年的消极心态,让欧阳修这个阶段的祭文创作有着悲观的倾向,同时也与逝者有了更多难以克制的共情感。
二、欧阳修祭文创作的思想情感转向
(一)生死观
欧阳修祭文创作中的生死观存在从豁达到悲观的转向。
创作前期,作品中常表现出对死亡的自达、对诽谤的释怀以及对好友的祝福。在《祭尹师鲁文》中,欧阳修对尹沫“颜色不变,笑言从容”的处事心态表示:“子能自达,予又何悲?”[3]意为自己与尹沫一样自达,不会感到悲伤。《祭苏子美文》中“嗟世之愚,掩抑毁伤。譬如磨鉴,不灭愈光”[4],意为世人对苏舜钦的误解和诽谤,如同镜子的磨损,不会掩盖苏舜钦的光芒,这种面对苦难的态度可见其豁达。
创作后期,欧阳修的生死观逐渐悲观化。他屡屡对创作祭文的实际意义感到虚无:“凡今之游,皆莫余先,纪行琢辞,子宜余责”[4],表示撰写祭文不是德行的标杆,而是一种责任,同时“送终恤孤,则有众力”[4],更是悲观地表示自己对友人去世无能为力,丝毫没有了前期祭文的宽慰之感,而流露出失落与悲观。《祭石曼卿文》则更为典型,欧阳修面对荒凉的孤冢感到空前的绝望,不由得悲呼:“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5]十余年过去,欧阳修对于圣贤死后的想象已从“不灭愈光”的铜镜变为“穴藏狐貉与鼯鼪”的荒冢,颠覆了原先豁达的心态。
(二)情感倾向
欧阳修祭文创作中的情感倾向存在从克制到外露的转向。
创作前期,情感色彩微弱而克制。首先,从情感内容上看,欧阳修更倾向于就事论事而非情感宣泄。在《祭苏子美文》中,欧阳修从世人对苏舜钦的误解,过渡到关于如何“识人”的议论,苏舜卿充当着议论对象而非抒情对象。其次,从形式上看,四言的体式也限制了抒情表达。《祭尹师鲁文》中,“子于众人,最爱予文”[4]仅用“爱”一个字,很难表现喜爱的程度。同样,《祭苏子美文》中的“哀哀子美,来举予觞”[5],也很难见得悲伤之深。反观韩愈的抒情典范《祭十二郎文》,便打破了四言的固化体式,用多变的散句来抒情,更有利于情感的宣泄。
创作后期,情感色彩热烈而张扬。首先,从情感内容上看,欧阳修开始从共情出发宣泄情感。《祭梅圣俞文》中“谓子仁人,自宜多寿;余譬膏火,煎熬岂久?事今反此,理固难知”[4],与韩愈在《祭十二郎文》中的情感态度极其相似:“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而这种寄托自身的抒情方式正表现了作者空前的深情。其次,从形式上看,渐趋突破了早年的四言体式。《祭石曼卿文》中,欧阳修感叹:“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4],直接表示自己克制不住悲伤的情感,而只能临风落泪。句式的散体化也让情感表达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
三、欧阳修祭文创作的艺术特色
(一)行文结构
1.议论色彩
欧阳修祭文行文上的议论色彩,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行文逻辑偏向议论逻辑。传统祭文的结构要么偏向于叙事逻辑,聚焦于逝者的功业德行和人生经历;要么偏向于抒情逻辑,以自身的情绪变化为暗线,串联各种生活片段。但欧阳修的祭文结构逻辑与这两种都不同。在《祭尹师鲁文》中,欧阳修以感叹尹沫“生不由己”为切入口,承接尹沫自身命运的态度,上升到自己对生死应该持有的态度。三个部分符合环环相扣的议论逻辑,整体行文如“说理”般展开。结构布局呈总分结构。欧阳修常常开端设计一句概括表述,并围绕该句展开阐释,具有明显的议论化色彩。欧阳修不仅为全篇祭文设计“核心论点”,如《祭石曼卿文》中开篇的“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引领全篇对石延年生前生后的比较论述;还有对单篇文章内部各段落的“分论点”设计,如《祭苏子美文》中第一段的核心句“小人之幸,君子之嗟”,高度概括了该段关于苏舜卿被人误解的议论。
2.委曲婉转
欧阳修祭文结构的委曲婉转,具体表现在“转折”中:逻辑衔接上的转折。欧阳修常在祭文的段落之间、甚至一句话的前后设计逻辑上的转折,造就一波三折之感。《祭苏子美文》中,欧阳修铺垫了世人误解苏舜卿的现实背景后,立马笔锋一转,论到即使有诽谤也“譬如磨鉴”,无足轻重,造就一小“转”;又如《祭石曼卿文》,开篇便先以“昭如日星”表示圣贤皆“有名”,后又转到石延年的孤冢,感叹圣贤也终将“无名”,前后逻辑层次造就一大“转”。情感过渡上的转折。欧阳修祭文中每个部分的深层情感都伴随议论推进。《祭尹师鲁文》中,欧阳修的情感态度从表示哀伤的“善人宜哀”,瞬间转变为豁达的“子能自达,予又何悲”[4],从悲伤到豁达,是为情感的前后转折;又如《祭石曼卿文》的结尾处,欧阳修表示对盛衰之理“吾古知如此”,但还是“临风陨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从克制到外露,又是一处情感的前后转折。
(二)艺术修辞
1.体式上较为灵活
欧阳修的祭文创作借鉴并吸收了多种文体的特点,在修辞表达上展现出多样的色彩。楚辞体的修辞特点。《祭尹师鲁文》中“穷山之崖,野水之滨,猿猱之窟,麋鹿之群,犹不能容于其闲兮,遂即万鬼而为邻”[4],使用了楚辞体具有标志性的“兮”字结构,同时以“猿猱”等四个自然意象铺排,极具楚辞特色。又如《祭苏子美文》:“……忽然挥斧,霹雳轰车……须臾霁止,而四顾百里山川,草木开发萌芽”[4],将苏舜卿的行文想象为天气的变化,让楚辞般的浪漫主义色彩与欧阳修的议论美学完美兼容。骈文的修辞特点。五篇祭文大多以四言为主,尤其是《祭苏子美文》和《祭梅圣俞文》更是通篇四言、不加变动。但同时,欧阳修也没有拘泥于骈体化的修辞中,而是加入了“务实”的理念,不苛求严格的押韵、不效法大量典故的堆砌,如《祭石曼卿文》中“有愧于太上之忘情”,巧妙化用了晋王的典故,微言大义,浑然天成,实为妙笔。
2.叙事上以议代叙
传统的祭文突出叙事和抒情,但欧阳修更倾向于议论,甚至以此代替“叙事”。虽然无法细致到具体事件内容,但在弱化叙事需求、强调议论力度的背景下,与传统叙事的效果相当。《祭尹师鲁文》中“夫何能然?乃学之力”一句设问便勾勒出不畏艰难的学者形象。又如《祭苏子美文》“惟人不知,乃穷至此,蕴而不见,遂以没地,独留文章,照耀后世”,通过对“世人不会识人”的议论,过渡到世人对苏舜卿的误解,侧面概括了苏舜钦被世人误解和指摘的经历、同时点明了苏舜卿的成就建树,短短数言便达到了祭文对生平概况和成就列举的要求。这种以议代叙的方法既满足了欧阳修对祭文“散化”的议论需求,又符合了祭文记录逝者信息的基本需要,在实用价值的基础上也不损艺术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