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典源性借体的借代逻辑及使用主体
2023-01-23何昊豫
何昊豫
(湖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书信是传递信息的重要媒介,根据其材质、规格及相关典故,人们用多种借体借代“书信”。前人对“书信”借体的研究颇有建树,但仍有两点不足。一方面,“书信”借体缺乏统一的分类标准。黄得莲《“书信”一词在古代诗词中的艺术化表现》和袁靓文《唐宋诗歌之书信意象的比较研究》的分类方法各有新意却不够简洁明晰,故本文以借代逻辑——本体、借体间的相关性来对“书信”借体进行分类。另一方面,前人研究多忽略分析源于典故的借体——典源性借体的借代逻辑。虽然,人们对“书信”部分借体借代义形成途径已达成共识,如简、牍、函、素、翰等借体是以书写材料或工具借代“书信”;但学者对典源性借体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和细化,侯莉《中国古代书信别称谈》中借体“双鲤”和“鱼书”分别被作者归为第一类和第三类,这表明典源性借体不应独立成类。
文中五种典源性借体既具共性,又具差异性。其共性在于,它们与本体的相关性可看作“个别代一般”,“雁书”“青鸟书”“锦字”“梅花”和“八行书”可分别理解为,以苏武的、西王母的、窦滔妻苏氏的、陆凯的和窦章的书信来借代一般书信。然而,同一借体与本体的相关性并不唯一,这些借体的借代逻辑在某种角度上并不完全统一,而且各借体的使用主体也有差别,此即本文研究的重点。
一、动物代其所携之物
鸟类传书的故事与人类驯化野鸽不无关系,“鸿雁”和“青鸟”作为信使的文学形象分别出自《汉书》和《艺文类聚》,后人于是以“雁书”“青鸟书”借代书信,借体与本体的相关性都可看做是“动物代其所携之物”。
(一)“雁书”代“书信”
用“雁书”借代“书信”与苏武出使匈奴之事相关。据《汉书·苏武传》载:“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1]鸿雁在常惠为救苏武所编造的故事中成为信使,由此“雁书”可借代“书信”,本体“书信”与借体“雁书”的相关性是“动物代其所携之物”(1)“雁书”同“雁足”,韩陈其释“雁足”借代书信是以“动物代其所携之物”。参见韩陈其《汉语借代义词典》(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79页)。。
以“雁书”为借体,可代友人信。比如李白的《送友人游梅湖》:“送君游梅湖,应见梅花发。有使寄我来,无令红芳歇。暂行新林浦;定醉金陵月。莫惜一雁书,音尘坐胡越。”[2]767诗人希望友人不要因相距遥远就吝啬寄“雁书”,愿朋友不要白白浪费这迷人春景,能效仿陆凯寄梅,将春芳和月色都分享给自己。同样,在送别时叮嘱友人勿忘寄信的,还有“解剑别此水,怜君向桂林。……衡阳虽更远,莫遣雁书沉”(李梦阳《新喻遇薛子送赠二首·其二》)[3]和“长铗今何适,从军赴桂林。……沅湘何处望,愁绝雁书沉”(于慎行《闻胡竺兰山人被絷有怀二首·其二》)[4],两首诗恰巧都是宽慰被贬谪到桂林的友人,以“雁书沉”代书信断绝。写急切等待友人书信的,有杨慎的“从兹万里去,莫遣雁书迟”(《留别三池》)[5]和王勃的“今日龙山外,当忆雁书归”(《九日怀封元寂》)[6],前者实写诗人渴望尽早收到至交“三池”——余氏三兄弟的信,后者从对面落笔,以虚笔写对方期盼回信来表达自己的思念。
除了借代友人信,“雁书”也可代情人信和亲人信。“雁书”可借代情人信,如晏几道的《诉衷情·凭觞静忆去年秋》:“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7]思妇与心上人彻底失去联系,不论是现实的书信和还是虚幻的梦境都已落空。又如“雁书绝,蝉鬓秋”(武元衡《长相思》)[8]和“白玉帐寒鸳梦绝,紫阳宫远雁书稀”(曹唐《汉武帝思李夫人》)[9],也都以“雁书”断绝表达情人相思之苦。“雁书”还可借代亲人信,如贺铸的《乌江石跂觜晚望有怀故园》就以“鸿雁书”(2)“大曰鸿,小曰雁”,鸿、雁本为一物。参见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85页)。借代家书,“鲈鱼鲿美招来客,鸿雁书迟梦故乡。五斗月支何足道,一帆风便可能忘”[10],诗人决意克服莼鲈之思,将保家卫国定为首要目标。
从使用主体上看,“雁书”为书信通用代称,可代友人信、情人信和亲人信,人们或在送别时叮嘱友人勿忘寄信,或因情人书信断绝而惆怅,或因家书迟来频梦故乡,无数思念之诗中都有“雁书”的身影。
(二)“青鸟书”代“书信”
“青鸟书”(或“青鸟信”)亦可借代“书信”,本体“书信”与借体“青鸟书”的相关性亦为“动物代其所携之物”。此借代义源于《艺文类聚》所收录的《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倾,王母至,有二青鸟如乌,挟侍王母旁。”[11]在此传说中,青鸟为西王母信使,故后世用“青鸟书”借代“书信”。
“青鸟书”借代的书信,从使用主体来看有神仙书信和普通书信之分。首先,“青鸟书”可代神仙书信。比如“云锦书传青鸟信,遥看阿母自西来”(王立道《王母歌六首·其一》)[12],“青鸟信”为西王母前来的预告。其次,“青鸟书”可代普通书信。比如“任青鸟书传,蓝桥水落,犹恨蓬山天外”(黄永《薄幸·戴溪感旧》)[13],诗中的“青鸟书”既继承典源中的神话色彩又有新变,不再拘泥于代指神仙来信,而指情人信。诗人挚爱的佳人已“蝶飞云化”,他的书信无法到达蓝桥、蓬莱这样的仙界。以“青鸟书”代情人信的,还有杨基的《夏初临·瘦绿添肥》:“何郎粉淡,荀令香销,紫鸾梦远,青鸟书稀。”[14]先以人喻花,再以春花将逝喻人生易老,怅然若失之情溢于言表;又如后人依托方乔所作《玉楼春·答紫竹》:“双鬟玉面碧窗人,一纸银钩青鸟信。”[15]妻子问归期,诗人叹长夏。
不同于“青鸟书”只能借代书信,“青鸟信”在部分情况下可借代口信,口信也同样分为神仙口信和普通口信。以“青鸟信”代神仙口信的用法与典源联系最为密切,如“懒答西池青鸟信,笑衔东海紫霞杯”(张弼《吕秉之员外见过》)[16]和“仙源怀独往,青鸟信难闻”(徐祯卿《人日柬李员外出陪郊祀》)[17],“答”和“闻”表明此处“青鸟信”特指口信,前者写诗人幻想中与神仙交游的潇洒自在,后者写诗人有心求仙却难以成功。“青鸟信”还可借代普通口信,比如“红叶波深,彩楼天远,浪凭青鸟信音乖”(张翥《多丽·为友生书所见》)[18]和“题罢红窗歌缓缓,听来青鸟信沉沉”(吴伟业《无题四首·其一》)[19]都以“青鸟信”代情人口信,“音乖”和“沉沉”都指音信杳然。
所以,“青鸟书”一方面可代神仙书信、口信,诗人遨游于幻想世界,或以仙人贺寿表达祝愿,或以与神仙交游展示修行功力;另一方面,“青鸟书”又可代普通书信、口信,表达男女相思之苦。
此外,与本体“书信”的相关性为“动物代其所携之物”的,还有“犬书”(3)“犬书”借代书信的用法出自《晋书·列传·陆机》:“初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房玄龄《晋书》第5册卷54)和“鱼书”(4)“鱼书”借代书信有三种说法,一说汉代以前装信的函匣是鱼形,一说为“鲤腹传书”的传说,一说为比喻修辞,本文取第二种说法。参见叶新华《旧体书信用语简编》(时事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比如“犬书曾去洛,鹤病悔游秦”(李贺《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20]以“犬书”代书信,懊恼自己不能照顾病重的妻子。又如“白首奉鱼书,萧然一事无。……山城君勿诮,东北是皇都”(陆游《郡斋偶书·其一》)[21]则以“鱼书”代书信,高龄诗人闲居数年后重新被朝廷启用,却仍不忘北伐之志。
二、材料代事物:“锦字”代“书信”
“锦字”(或“锦书”)借代“书信”的用法与窦涛妻子制“锦织回文”相关,《晋书·列女·窦滔妻苏氏》:“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锦织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22]故后世常用“锦书”借代书信,借体“锦书”与本体“书信”的相关性是“材料代事物”,即以信件所书材料“锦织”借代书信。
因“锦字”最早为传递爱人相思的信,故“锦字”一般代指男女爱情信。比如“开鱼得锦字,归问我何如。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李白《秋浦寄内》)[2]1188和“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23],“锦字”分别代指妻子来信和丈夫来信。两首诗中,易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和太白“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一虚一实地展现情人分隔两地却同受相思之苦,前者是由此及彼的推测,后者隐含转忧为喜的变化。“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晏殊《凤衔杯·青苹昨夜秋风起》)[7]17和“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张耒《风流子》)[24]也与此类似,“两情”“两处”和李清照的“两处闲愁”不谋而合。
“锦字”多代男女爱情信,但在极少数情况下可代友人信。比如李白的《以诗代书答元丹丘》:“青鸟海上来,今朝发何处。口衔云锦字,与我忽飞去。”[2]881还有王世贞的“锦字遥飞北极翰,故人相聚惜弹冠”(《答子相》)[25]和胡应麟的“烟涛极目淮流阻,绝塞谁传锦字回”(《送胡计部督饷仪真时二山人将南归》)[26],“锦字”在第一首诗中代指友人元丹丘的信,在后两首诗中代指戍边士卒的信。
从上述分析来看,“锦书”在实际运用中受典源影响较深,绝大多数都情况下都借代男女爱情信,道相思之情;只有在个别情况下可代友人信,或欣喜于友人的关心宽慰,或怜惜友人戍边之苦。
三、内容代事物:“梅花”代“书信”
用“梅花”代“书信”,与“陆凯传情”有关。《太平御览·果部》收录《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花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27]于是后人以“梅花”借代“书信”,梅花即为信的内容,本体“书信”与借体“梅花”的相关性为“内容代事物”。
“梅花”可代友人信,比如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28]诗人先叠用“梅花”“鱼素”强调友人慰问书信之多,再以郴江自喻,江与人本来都自有其归属之地却被迫奔向远方。又如“君寄梅花道别肠,我攀官柳送归”(杨万里《送庐陵宰黄伯庸赴召》)[29],“梅花”在诗中代指友人道别信,攀柳遥望足以见其依依不舍。其实,时间上稍后于陆凯诗的南朝民歌《西洲曲》中的主人公也有寄梅雅兴:“忆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30]不同于陆凯折梅寄友,诗中女子是将梅花寄给情人,但后人多用“梅花”代友人信,显然陆凯寄梅的影响更大。
除了代友人信外,“梅花”在个别诗中也可代亲人信,比如“不因酒债衣常典,聊寄梅花句亦酸”(查元鼎《作书寄九弟有淦》)[31],谈及思亲怀乡之情、战火纷飞的时局、多年流寓的贫困生活,他怎能不潸然泪下?
借体“青鸟书”“锦字”和“梅花”的使用主体较为明显地受到典源影响。在典源中,青鸟携神仙口信、妻子寄锦织回文、友人送梅花春信,神仙、妻子和友人这三种使用主体较典型。故后世运用这些借体借代书信时,一方面继承典源中特定的书信使用主体,“青鸟书”“锦字”和“梅花”在很多情况下都分别代指神仙信、情人信和友人信,诗人们借用典故,使感情表达更厚重而有韵味。另一方面,诗人们又不乏创新思维,使这些借体发展出新的使用主体。正是诗人们自觉改造借体,不局限于使用典源中的人、事、物,才能创新意、写真情。
四、数量代事物:“八行书”代“书信”
“书信”还有另一典源性借体——“八行书”(或“八行”),唐人李贤在为《后汉书·窦章传》作注时,收录了马融写给窦章的《与窦伯向书》:“孟陵奴来,赐书,见手迹,欢喜何量,见于面也。书虽两纸,纸八行,行七字。”[32]典源中窦章托孟陵奴寄给马融的信每页有八行字,而“八行书”作为书信借体时,并非确指信纸每页八行(5)本文认为借体“八行”并非指书信确有八行字。关于“八行”是否为书写范例或通行笺纸,参见姜映《中国传统书写用纸的文献学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17-30页)。字,而是取窦章书信每页八行的特点,借体与本体的相关性为“数量代事物”(6)韩陈其将词语的借代义形成途径分为十七大类,第八类为“数量代事物”。参见韩陈其《汉语借代义词典》(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前言第14页)。。
“八行书”可代指家书。比如孟浩然的《登万岁楼》:“万岁楼头望故乡,独令乡思更茫茫。天寒雁度堪垂泪,月落乌啼欲断肠。曲引古堤临冻浦,斜分远岸近枯杨。今朝偶见同袍友,却喜家书寄八行。”[33]以“八行”代指家书,见冬夜凄凉萧索之景,诗人和鸟儿皆伤心断肠,然而同见此景的朋友却因收到家书而欣喜若狂,这更反衬出诗人的孤独。同样以“八行书”借代家书的,还有梅尧臣的《送辛都官知鄂州》“愿君访旧迹,因报八行书”[34],祝愿其叔父梅询赴任鄂州知州后能遍历当地美景;又如“定知马上多新句,早寄袁溪当八行”(李嘉祐《送舍弟》)[35]和“艰难千里别,迢递八行书”(钱大昕《寄内》)[36],“八行”在第一首诗中代指弟弟来信,在第二首诗中代指寄给妻子的信。
“八行书”可以代指友人信和情人信,前者如“前日寝门恸,至今悲有馀。已嗟万化尽,方见八行书”(刘禹锡《令狐仆射与余投分素深,纵山川阻修然音问相继……附于旧编之末》)[37],友人重病卧床却仍用心作诗赠与自己,这样真挚的友情不得不令人动容。后者如“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温庭筠《酒泉子·楚女不归》)[38],词中“杏花”“春水”说明时值春季,然而“雁南飞”在秋季,故“雁”除了可指信使外还别有深意,鸿雁因其迁徙习性而与漂泊游子有相似之处,此处是以雁归反衬游子不归。
与“雁书”一样,八行也是“书信”的通用借体,可代指亲人信、友人信和情人信。相较于“青鸟书”“锦字”和“梅花”,“雁书”在典源中指下属给上级的求救信,“八行”为朋友托人代送的信,使用主体并不典型,所以后人使用这两种借体时受限较少。
“书信”五种典源性借体的借代逻辑并不完全统一。在与本体的相关性上,借体“雁书”和“青鸟书”为“动物代其所携之物”,“锦字”为“材料代事物”,“梅花”为“内容代事物”“八行书”则为“数量代事物”。
在实际运用中,受典源影响,五种借体的使用主体也不尽相同。一方面,“雁书”“八行书”在典源中的使用主体并不典型,故这两种借体发展成书信通用借体,可自由地代指友人、亲人和情人信。另一方面,“青鸟书”“锦字”和“梅花”在典源中的使用主体较典型、突出,故后人多保留典源中书信的使用主体,“青鸟书”多代神仙信,“锦字”多代男女爱情信,“梅花”多代友人信。同时,诗人们大胆创新,使这些“书信”借体发展出新的使用主体,他们对典源中各因素有意识扬弃的行为,值得我们肯定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