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可摘
2023-01-21段玉芝
段玉芝
1
七月的一个晚上,景兰跷着二郎腿趿拉着拖鞋看电视,永杰绕过去走过来,好几次挡住了景兰的视线。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景兰说,有屁快放。永杰嘻嘻笑着,捧过一杯茶放茶几上,挨着景兰坐下,妈,喝茶。景兰不理,大概这小子又有求于她。
果然,永杰赔着小心说,妈,祥云……想在咱家房产证上加上她的名字。景兰跳起来,凭什么?这房子是我买的,又不是你两个买的,不加。
景兰继续盯着电视屏幕,却不知电视上说的啥了,上万个心思上下翻飞。
在认识祥云之前,景兰见过她。是个星期六,店里几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即便这样,景兰的火眼金睛还是瞄到一个白脸细眼的高挑女孩,她围着店转了两圈,默默地看衣服。不知怎么景兰觉得她在一眼一眼地偷瞄自己,打算过去招呼,她却倏地转身走开了,像鱼儿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服装商城的走廊里。不会是想偷衣服吧?
祥云第一次上门景兰就认出她。时隔一年,祥云胖了点,白脸细眼变不了,眯眼一笑,很是媚人。永杰怕就是被她的白脸细眼拢住了。
聊了一会儿,景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回蝶城也逛逛美华商城吧?美华商城是蝶城最大的服装市场,景兰的店就开在里面。祥云说,不大逛,刚开业头几年还去,这两年不去了,衣服都在杭州买。祥云和永杰一样,在杭州打工。景兰点点头,有空去转转,也看看咱家的店,衣服不比杭州落伍。祥云盈盈笑着,行,姨。
祥云这么一笑,景兰确信是她了,错不了。她说这两年不大去,就是撇清去年专程去了一趟。景兰不再怀疑她是想偷衣服,明摆着专程考察店面和景兰。
这么聪明有心机的女孩子,永杰是玩不过她的,结了婚只有听她喝的份儿。可看着永杰乐颠颠跑前跑后的样子,景兰也不忍心说什么。永杰是她的心尖子。
心里还是不舒坦,晚上跟魏强说起。魏强说,永杰相中的,你说怎么办?以后他俩过日子,咱不管就是。魏强总是这样,他喜欢把问题简单化,如果实在简单不了,就推给景兰,不管了。景兰没得到安慰,反而更气了。不管不管,什么事你管过?大大小小还不都是撂给我?魏强说,你不也没好办法?
景兰最终什么也没说。一来二去,亲事就定下来了。
现在又提出房产证上加名字,景兰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在永杰知道自己妈的脾气,嬉皮笑脸说,这不是祥云的意思,是祥云家里的意思,就是为了嫁到咱家安心,妈,你想想,都知道房子是你买的,加上她又能怎么样?再说得领了结婚证才能加。边说边给景兰捶背。景兰脾气暴家里人都知道,魏强和公公婆婆都让她三分,说来也怪,她就在永杰面前没脾气。永杰三声妈一叫,她便转了向。这事不小,她喝口茶说,我再想想。
隔了几天,景兰去了娘家堂嫂家。堂嫂原来住小雪,现在随儿子搬到城里来。听了景兰诉说,堂嫂说,不加名字祥云家会不会不愿意了?景兰说,不愿意永杰就找不上媳妇了?堂嫂说,难得永杰找个自己中意的,现在找对象,女方很多都要城里有房子。景兰说,是。堂嫂说,你看老家永光,城里没房快三十了还没找个媳妇。景兰说,那就加上吧,嫂子,别人不知道,你知道,我买上这房子容易吗?说罢掉下泪来。
永杰三岁时,景兰干临时工的钢窗厂倒闭,两个月后魏强帮忙的家具店也关门了。魏强出去打工,景兰爸爸种西瓜有些积蓄,就帮衬景兰在镇上租一个小门头卖衣服。
头半年都是赔,原因是衣服贵不好卖。在蝶城进衣服,近,省时省力,就是贵,卖的价当然也贵。景兰就四处找便宜的地方进货。济南泺口服装批发市场是她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四点半起床,骑三轮车四十里地到蝶城汽车站,赶第一班去济南的大巴。进了货拎着两个大编织袋子,不舍得坐出租车,坐公交车再赶到济南长途汽车站。拎着大袋子站在公交车的走道里,被人用厌弃的目光打量过,二十三四岁的景兰又黑又瘦,早没了以前的风光无限。看着济南姑娘背着漂亮小包穿着时髦裙子,再想想自己过的日子,景兰装作擦汗擦去眼泪。
后来去临沂、去天津、去义乌,真是跑遍了大江南北,从不舍得到景点去看看,连夜坐大巴或火车往回赶,还能省下住旅馆的钱。那时候没有快递,后来物流发达,去一两趟联系好,就不用每次都跑了。
这样跑了几年生意好多了,就把挣的钱都投上,在蝶城服装街租个门头,吃住都在门头后面的小隔间里。永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看孩子,永杰整个扔在娘家,为了嫂子和弟媳少点怨言,景兰隔三差五送她们衣服。
魏强在外打工,除了吃住抽烟喝酒,竟没剩下钱来,有时还给景兰要点,景兰数落一顿,再打钱给他。
还有过一段难日子,那是网购刚兴起时,很少有人到店里买衣服了,有的看了试了又走了,回头就从网上买同款的。景兰急了,好多天睡不好觉,最后决定,降价,降到跟网上差不多,只多一点点,然后抓住顾客心理,能当场试,合适能马上就穿,不用等。接着学习网购,网上开店。她一个电脑盲,晚上收工在租的房子里研究,向小年轻的学习,那一阵子眼都快累瞎了,常常不知不觉眼角流泪。
网店终于开起来了,销量还不错。同时线下也搞起了批发,零售只是捎带。美华服装城开业后,景兰把店搬到美华来,租了一个大店面,在美华也是数得着的大,她选衣服眼光好,自己会打扮,雇的小姑娘也会打扮,从来不缺顾客。
蝶城的房子涨价了,涨得景兰心慌,想了想,果断买了套三室的房子,在蝶城总算有了自己的家。过两年又买了辆经济实惠的车,兼带拉货。
事实证明景兰的决策是对的,七年过去,房子价格快翻番了。
诉说完近二十年来吃的苦受的罪,景兰的泪不知不觉干了,心口也不这么堵了。堂嫂拉着她的手说,苦吃了,房和车也有了,永杰有了媳妇,人活这辈子,还不是为了下辈子人烟。景兰模糊觉得人活这辈子不应该仅仅是这样子,是什么样子?想不明白,堂嫂是能人,既这么说了就有理。嗯,景兰点点头,加名字。
2
开一家分店是景兰多日的念想,这一天不期而至。
杭州出现了几例新冠阳性,永杰和祥云暂时不能回去打工。机不可失,景兰就说了自己的想法,再开一家店,让永杰当老板。地方,她看中了城乡接合部的落凤。落凤村现在已成了落凤社区,有很多大型仓库和大大小小的物流公司,有不少家具工厂和家具商场,外来人口多且有钱。老拆迁户家家有几套房子,补偿款也不少,舍得花钱买东西。很多乡下姑娘都愿嫁到落凤去。
永杰伸了个大懒腰,妈,你这是要把我拴在蝶城了。疫情之下,别乱窜了,再说外面好混吗?你在外打工三四年,一共存下一万二,合着一年存三千,在蝶城不一样,吃住不花钱,挣下都是自己的,一年总能落个三四万。祥云怎么办?永杰问。景兰想了想,祥云跟你一起干也行。永杰说,还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我得问问她。景云只觉火往上蹿,祥云愿不愿意是她的事,你得干,除了我,我再让你爱英姨过去带带你。
第二天,永杰兴高采烈地问,妈,新店什么时候开?景兰反问,祥云愿意干?永杰说,她高兴得了不得。景兰哼一声,这样的好事不是谁都摊上的。
选门头谈价格这些事,景兰本不想让祥云参与,财务方面的事她不愿让祥云过早知道。早上出门时,没想到祥云笑吟吟等在车旁了,手里拎着一袋杏,姨,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我能帮上什么不。祥云敬重讨好的笑容,再加上景兰最爱吃的杏,景兰无法再拒绝。
二十七天,新店开起来。店面在落凤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房租也是看的几个店中最贵的。街上已有两三家服装店。祥云倾向于稍偏一点的另一条街上,那条街上没有服装店,房租便宜很多。景兰不同意,要是你,会跑这么偏的一个孤零零的店里买衣服?你买衣服不货比三家?你看服装城,一家一家的店铺,看电动车一条街,一家挨一家,要的是人气,光房租便宜没用。祥云认真听着,不停点头,是,是,我没想到呢姨。那种乖巧差点让景兰忘了加名字的事。
开业前一天,景兰把总店写着“星辰可摘”的匾额拿到新店,并给永杰讲了匾额的来历。雍老老爷爷家是小雪的地主,他读过私塾,上过北京的学堂,会写字作画。开店时景兰在爸爸陪同下请他给服装店起个名字,雍老老爷爷为服装店起名兰心轩,又当场写了“星辰可摘”四个字送给景兰。雍老老爷爷说,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星辰,兰哪,别觉得上不了大学就低人一等,你的星辰就是兰心轩,别怕吃苦,就能过上好日子,就像你爸爸,他的星辰就是地里的西瓜……言犹在耳,人却不在。景兰擦擦眼睛说,我把这副字裱好挂在店里,二十多年了,店搬了好几次,我都一直带着,现在挂你店里吧。永杰说,不能再写一副吗?景兰说,傻孩子,那时候雍老老爷爷就八十多岁了,送我这副字后没几年就去世了。
景兰把匾额重又擦拭一遍,永杰默默挂好。
货好铺,总店有现成的。因为其他地方零星有疫情,网购中断,加之新店刚开业大优惠,生意还不错。景兰发现祥云无师自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接待顾客游刃有余,不亚于自己当年。
这个准儿媳,虽有加名字的不爽,景兰还是认了。人厚实,窝窝囊囊撑不起来也不行。景兰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新店生意好,永杰和祥云自食其力,总店挣的钱就不用贴补他们,过上几年再贷款买个小点的两居室,她和魏强单住。但是这话不能说。
夏天又长又热,雨水也多,这并不影响景兰的劲头,计划中的小房子让她像打了鸡血一样,总店新店两边跑,丝毫不觉累。
没料到出了事。一场暴雨过后,新店被淹了。暴雨是在凌晨三点开始下的,雷电交加,瓢泼一般,一直下到七点多。九点多永杰打过电话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妈,快来看看吧,店里进水了。
整条街上都是没膝的水,几条粗长的白管子,像白蛇一样,呼呼地往泄洪沟里抽水。雨太急太大,泄洪沟水满倒灌到路上,又从路上灌进门头房。
永杰和祥云正往外扫水,木地板上全是黄泥,一摞摞用透明袋包装的衣服堆在黄泥里。好几处的木地板张嘴翘起来。挂在架上的连衣裙下摆也沾上湿黄。从墙上被泡的印迹来看,店里的水也没到膝盖。沙发上和条凳上摞满衣服,大多也沾着黄泥。庆幸的是,星辰可摘的匾额完好无损。
景兰吩咐,永杰,车上有几个大袋子,拿过来,没沾上泥水的装一起带回家,祥云把沾上黄泥的袋子打开看看,衣服没事的放起来重新包装,衣服也沾上的放一起,一会儿挂市场卖了,打七折,不行五折,你看着卖。两个人依言去做。
永杰唉声叹气,下雨时我醒了,没想到会这样,真该开车过来看看。景兰说,行了,你老娘我都没想到这一出,落凤这条街十几年来平安无事,今儿天灾人祸,自认倒霉吧,再说这一条街上门头房都进水了,又不是咱一家。这么一说,大家心里松快一些。
用了三天时间,景兰带着永杰和祥云在落凤市场打折卖弄脏的衣服。头天站在没小腿的水里,第二天第三天打着伞站在太阳底下,上晒下蒸,仿佛处在蒸笼里。第三天晚上一数,还剩下二十几件,景兰找到“家和万事兴”家族群,发了一个群消息:家人们,我明天把泥水弄脏的衣服送回小雪我家,褂子裤子裙子都有,男装没有,需要的去看看,合适拿走,免费赠送,不嫌弃就行。
送回去两天,衣服统统名花有主。景兰在群里收到安慰、鲜花、咖啡和红包,除了红包,其他照单全收。
新店重新装修好是一个月后。景兰算了算,总共损失七八千。本来算着三五个月能把这个店养出来,现在怎么着也得半年到八九个月,真他娘的不走运!景兰边收拾衣架边发牢骚。八九个月才能开始挣钱呀?能挣吗?能挣多少?永杰问。有你老娘给你打底这就不错了,当年我在大雪开服装店,折腾了一两年才挣钱,好几回都不想干了,我那时候还没你们现在大。祥云捂着嘴嗤嗤笑。
说着忙着抱怨着,落凤最繁华的一条街又恢复了原样。新店借着老店的名气,人气越来越旺,过了三个月竟开始挣钱了。
景兰悄悄松口气,又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郞腿趿拉着拖鞋看电视了。
3
秋后,魏强回来了。他打工的工地出现疫情,隔离后没事的都回家。魏强带给景兰一条珍珠项链,景兰便明白他手头没存下钱。魏强在工地食堂炒菜,不是技术活儿也不是力气活儿,挣的不多,花的不少,抽烟喝酒打牌。以前景兰也让他帮忙干外勤的活儿,可他总干不到她心眼里,她告诉他该怎么干,他就烦,一烦就吵。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后来他出去打工,两人倒相安无事。
永杰从自己房间出来,还得感谢疫情,把我和我爸都赶回家来气我妈了。景兰笑了,别胡说!谢天谢地,咱们这里管得严,没有疫情。
这话说完不到一个月,蝶城也出现一例感染者。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说感染者是因为会情人被感染。情人开车从外省疫区赶来,回去后确诊阳性。蝶城的女人一查,也是阳性,公公婆婆和老公孩子都被传上了。一片惊慌,一片骂声,全员核酸,商场关门,全城静止。
两个店都关门歇业。景兰在家闲得难受,又心疼少挣的钱,骂完会情人的女人,又骂电视里的美国政客。魏强和永杰习以为常,各人抱着手机忙各人的。
半个月后,大家可以正常上下班,商场饭店还是不能开门。永杰要出去见祥云,景兰不让去,永杰哪里肯听,娘俩吵得整个楼里都能听到。还是魏强息事宁人,再三强调戴好口罩,只在露天广场和街上走走,人多的地方不能去。
永杰出去,景兰跟魏强商量,现在疫情不能营业,网上业务也不多,不如趁闲空把永杰的婚事定下来,让他们去民政局领了证,疫情过去看个好日子结婚。三室的房子,先一起住着,等再挣了钱过几年咱们买个小的单住。通过这阵子跟祥云接触,景兰觉得祥云还不错,人活泛,有眼色,也能干。不比我年轻时候差,景兰说。魏强说,这么急火火催结婚,是不是有点掉价?她家在东山里,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打工,没一个在城里买房的,咱有房有车,掉什么价?是抬举她。就打算抽空跟永杰说说,让永杰传话。
永杰跟祥云见了两次面,再也不出去了,阴着个脸,看电视也心不在焉。八成是与祥云吵架了,景兰也懒得问。
有天晚上,景兰像往常一样跷着二郞腿趿拉着拖鞋看电视,永杰走过来坐另一个沙发上,妈,给你说件事。哟,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正儿八经了,有屁快放。祥云同意领证了。嗯,景兰应了一声,心想不同意才是没数。祥云说她家里有个要求,就是……就是……结婚后别住在一起,不方便。再给你们租房子?多花钱。永杰说,小雪不是房子院子好好的吗?你们要住老家?永杰不说话。
景兰猛然反应过来,你们想要我和你爸滚蛋,你们住在这里!不是我,也不是她,是她家里,她家里说答应把房子让我们住才领证。“啪”的一声,玻璃杯砸在地上。加名字我同意了,这又要把我从我买的房子里撵出去!我还年轻力壮能挣钱就这样对我,要是老了,还不拉山上喂狗去!这样的儿媳妇谁敢要,小永杰,给祥云说,这门亲我妈不认,退了!
一反常态,永杰既没反对也没服从,坐在沙发上不吭气。魏强说,事儿还没说,气先生下了,回小雪就回小雪,让他们住这里就是。景兰气得哆嗦,房子我挣钱买的,你倒是大方充好人,别说商量办法帮我了,还净跟我唱反调!自从跟了你你就这熊样,没本事还充好汉!魏强的嗓门也高了,你不是说过再……眼看魏强就要说出再买房子的计划,景兰打断他,你闭嘴!魏强拿上口罩出去了。
永杰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痛楚表情,妈,我不想跟祥云散伙,我再劝劝她。景兰一阵心疼,好。
第二天永杰阴沉着脸回来,祥云不同意,说是她家里的意思。景兰问,你信吗?永杰说,我不信,我跟她散了。说完进自己屋不出来了。
此后十几天,除了吃饭上厕所,永杰关他屋里不出门。
魏强揪住不放,你说过挣了钱再买个小房子咱们住,本来就没打算跟他们一起住,搬就搬了,这是何苦?我说是我说的事儿,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味儿了,我是为我儿,不是为她。再说了,想买房子就能买成吗?房价涨成这样,疫情生意又不好干。自从结婚你往家里交过多少钱?你心里门儿清,再买房子还是靠我,人家谁靠一个女人家挣钱养家!魏强说,我,不会挣钱,住回老家房子就不用买了。老家离这里四十里地,天天来回跑你觉得合适吗?店里九点多关门我再往乡下去你觉得安全不?我接送你,魏强说。景兰一阵冷笑,受不起,我宁愿累死,也不想让你气死。
永杰从他屋里出来,别吵吵了,网上刚刚发文,解禁了,今天九点起门店恢复正常营业。永杰本瘦高,这些天又瘦了一圈,下巴尖了。景兰既心疼又心酸。妈,爱英姨调我这边吧,我两个店来回转,跟你学学生意经,爸,饭你做得香,做生意我妈比你强,你也要不耻下问。说罢,笑笑,带着收拾好的东西去新店了。
景兰的眼泪瞬间下来,她冲进卧室,趴床上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这个她眼中嘻嘻哈哈没正形没主见的小屁孩,一下子长大了,让她又高兴又心疼又失落。她不是为了儿子不能迁就,她不能容忍一个只想着自己且得寸进尺的人与儿子一起过日子,这日子过不好。儿子现在也许恨她,到了一定年龄他自会明白。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和魏强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嫁给魏强,她一定不会这么累这么硬,好端端的女孩子谁愿意成为女汉子?
景兰长得俊,全小雪都知道。十五六岁的景兰走在小雪的土路上,整个胡同都亮了。她穿着泡泡袖的短袖褂,戴着带蝴蝶结的发卡,精巧的瓜子脸,黑而大的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上学放学路上,景兰身后总跟着一群男孩子,魏强就是其中一个,景兰走哪他跟哪,有时带着他的一帮小喽啰。那时魏强是一帮半大小子的头儿,在联中呼风唤雨,无人不知,除了胖点,人长得倒不赖。有一天他一个人打跑了三个跟在景兰后边的半大小子,两人就谈起恋爱。景兰爸不同意,爸爸最讨厌游手好闲的人。景兰哪里听得进去。
后来景兰上了蝶城职业学院,魏强什么也没考上,在他大姐开在镇上的家具店帮忙。上了职业学院景兰发现魏强那样的风光不是真风光,真风光是学个技术,在蝶城找份工作,或者到大城市的大工厂打工挣钱。她提出与魏强分手,并与一个学习很好的同学恋爱了。魏强不同意。有一天他带着一帮人把景兰的新男朋友打了一顿,并在校门口嚷嚷,我媳妇,都跟我睡过觉了,敢惹废了你!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农村和小县城,睡过觉了,一句话坏了景兰的名声,从此学校里再无人追景兰。景兰的哥哥弟弟也去揍过魏强,魏强不死心,还是天天缠着景兰,买这送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景兰就又跟他好了。景兰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
过起日子来才知道,爸爸是对的。
永杰也是。不能让永杰走她的老路。
4
蝶城的这波疫情很快被控制住了,生活恢复正常,业余时间大家又可以逛街购物聚餐了。
新店那边景兰去过几趟,人气还不错。景兰一再强调这是兰心轩的分店,不是假的,看看,我就是总店的老板娘,如假包换。众人都笑。景兰爽快道,这边号不全的,都可以去那边调换。
很多外勤的活儿永杰都替景兰干了。有些批发的大客户一时没法来上货,永杰就开车四处送过去。去跟服装商城经理谈事、去税务局办事等等事务性的活儿,景兰也都带着永杰。永杰乐意跟着,给老妈当司机,免费学生意经。景兰忽然发现她也像大企业的老总一样,在培养接班人。这个发现让她心花怒放。当初开新店是为了让永杰自食其力,她以为自己还年轻,还很能,从没想到有干不动的那一天。
偶尔有些时候,景兰看到永杰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她知道永杰是想祥云了。与祥云退亲之后,永杰再也不提祥云,仿佛他从来没认识过祥云一样。他不说祥云的坏话,说明他心里还有祥云,也说明自己的儿子地道,男人。这个时候景兰不去打扰永杰,她装作没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
她开始张罗给永杰介绍对象,分布在小雪和蝶城的七大姑八大姨纷纷出动。景兰选中了三个姑娘,一二三排好了号,打算让永杰一个个相看。永杰不去,妈,我现在一心投到生意经上,不急着找对象,我要比你挣更多的钱,买更大的房。哟,雄心壮志还不小,不矛盾,景兰边从手机相册里翻姑娘的照片边说,多看看,放长线钓大鱼,咱们找个合心的。永杰不应,打开一个表格让景兰看,说是他做的库存和收益表。
景兰又是一阵惊喜,不过她连看也不看,看不懂,头疼。她拿出自己的硬皮本,也是记了个密密麻麻。哇,老妈,我真崇拜你。景兰乐不可支。不愿去相亲的事就这样被永杰糊弄过去了。
有一天,魏强要换卫生间灯泡,让永杰过去帮忙。永杰放下手机匆忙过去,景兰无意间瞄一眼,发现手机屏幕上是祥云的照片。景兰知道永杰手机里以前有不少祥云的照片,他没删?还时不时翻出来看看?景兰有些不安,她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说让退亲就退了,永杰到底是自己想散,还是被自己逼的呢?她想问问永杰,又怕挑起永杰的伤心事。扪心自问,一想起祥云撵她的要求,心口就疼,万箭穿心一般。可要是永杰真舍不下祥云,她认了,大不了回小雪去住。
为此景兰回小雪的次数多了。小雪的房子是她和魏强结婚时盖的,四大间,魏强父母住邻院,经常过来通通风,打扫一下。就是这几年没大住,偶尔小雪有红白喜事,回去一趟当天就回来了。再好好收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景兰想好了,要是永杰再提起祥云的要求,她立马答应,哪怕就像剜了她的心一样。
永杰还是不提祥云。有一天,祥云却到店里来了。她瘦了,细眼里有失落和渴望。姨,那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爹妈的意思,我跟他们天天闹,现在他们也觉得不好,不提这个要求了。景兰说,好几个月过去了,亲退都退了,再说什么都晚了。祥云的泪便流下来,姨,在店里那些日子,你也知道我下力了,我就想着像你一样好好干,挣了钱我和永杰也买一套房子。早这样想多好,景兰想说,没说出口。景兰想起永杰手机里的照片,语气缓和下来,我问问永杰的意思,你也问问他吧。祥云擦干泪,走了。走了几步又站住,姨,永杰听你的,你劝劝他吧。
晚上,景兰问永杰,你不去相亲,是不是还想着祥云?永杰说,散都散了,不想了。景兰说,要是祥云家不再提撵我走的话,咱也用不着得理不饶人……永杰打断说,妈你什么时候做事这么瞻前顾后的了?景兰说,其实祥云也不错,有眼色儿,也能干,毕竟你们谈了两年……永杰再一次打断,妈,祥云是不是找你了?景兰一愣神,是,她想和好。永杰说,她到店里找过我两三回,我不同意,一想起她和她家提过那样的要求,我就心口疼,你不能让我心口疼一辈子吧?
景兰忽然捂住脸哭了。永杰说,行了女强人,我再说一句话,保证你马上笑。景兰抬头问,什么话?得感谢祥云,是她让我萌生了事业心,我要做大服装生意,买套比咱家大的房子,你愿住哪套住哪套!
景兰仰脸哈哈大笑,妈的,这才是我朱景兰的儿子。
还有让你大吃一惊的,我打算上男装,从新店开始。景兰第一反应是反对,忍住了,坐沙发上跷起二郞腿,说给老娘听听。落凤以仓储和物流为主,干活儿的男的多,年轻的多,咱们就面对大多数,上休闲实惠的男装,我做到价格不比网上高。
5
在景兰帮助下,男装上来了,牛仔、T恤、圆领衫、七分裤,物美价廉。新店经常聚集一帮年轻男女,不买衣服也去转转,看看流行什么款式,与永杰说说笑笑,再去对面吃黄焖鸡米饭。永杰说一对小青年在店里认识后成了情侣。
新店效益越来越好。当然一年房租和铺店的钱以及大雨损失的钱还没挣回来,景兰不急。上大学还得交四年学费呢,学生意简单?不简单,永杰说,我还通过微信跟锦梅姐学,她要在大雪建个服装厂,雀华姐和国庆哥资金支持。
锦梅三姊妹可是朱家门里头的风云人物。雀华老大,蝶城一中毕业,上大学,留省城济南,自己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国庆老二,在济南开发房地产,锦梅最小,在济南经营服装。景兰比雀华和国庆小,只比锦梅大,按辈分,景兰是他们的姑姑。
景兰说,微信能学多少,现场参观学习去。
第二天,永杰开车把景兰和魏强拉到锦梅的服装厂。说是服装厂,还只是大雪东头围起来的一片地,推土机吊车忙活着盖厂房,办公室是原来的一排老房子。
谈了一个多小时,锦梅很欣赏永杰,等厂子建起来,你做蝶城的代理,蝶城的销售就交给你了。永杰嘿嘿笑,没问题,我边干边跟姐姐学。更要跟你妈学,我最难的时候是你妈教给我服装生意经。景兰笑,我没文化,瞎忙活乱说话。锦梅说,二姑,不要守着我说没文化,我也是没上过大学的人,又转向魏强,姑父,听说你是一把大厨,咱这边工厂的食堂你掌厨愿意不?景兰说,这厂里都是咱自家人合适吗?怎么不合适?反哺家乡,不得从照顾自家家族开始?
魏强脸上笑开了花,自打从工地回来,还没见他这么舒心过。景兰说,要是有不正干的,也不能客气。那当然,锦梅也干脆利落。景兰瞟魏强一眼,心里话,有家族里人盯着,你想不正干都难。
锦梅又问,永杰有女朋友了吗?景兰蓦地想起祥云,正不知怎么回答,永杰淡定说,没有。我帮你踅摸着找个好姑娘。永杰说,不急,先把生意做好再说。景兰说,那好那好,锦梅你费心。她担心永杰与祥云散了再也不找了。有这样的,小区老邵家闺女谈了个对象,老邵死活不同意,散了,他闺女再也不找了,今年都三十二了。
回去还是永杰开车。车子拐进一条小路,路边忽然传来一阵哭喊,一个年轻男人正打一个年轻女人。停车,魏强叫一声,下车一把拉开年轻男人。一边去,我打老婆用得着你管!年轻男人推搡魏强,魏强一脚踹他个狗啃泥,打老婆算什么本事,我最见不得男人打女人,见一回我揍你一回!年轻男人爬起来抹抹嘴角的血,没敢言语。
这举动让景兰想起十六七岁时,魏强也是这么好斗,打遍大雪和小雪,风光无限。曾经她是真的迷恋这种风光。魏强重又上车,景兰说,哟,还打抱不平。魏强说,我快三十年不打架了,今天真看不过,我人再不咋的,也没动过你一指头。景兰心里热了一下。永杰说,爸爸这点值得学习。
车开上大路。永杰专注地望着前方,突然说,星辰可摘,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星辰。是什么?景兰问。保密,永杰笑。妈妈你的星辰二十多年前雍老老老姥爷指给你了,是兰心轩。景兰恍然,我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事儿。永杰又转向魏强,爸爸,你的星辰是什么?魏强说,没有。永杰说,好好想想。闷了一会儿,魏强扭捏说,你妈妈就是我的太阳、月亮和星辰,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闪闪发亮,从上学时候就这样。呸!我不稀罕。景兰骂着,眼里却一阵潮热。
回到城里,景兰和魏强去超市买东西,永杰把他们送到超市门口后回新店。
买了东西出来,景兰和魏强在肯德基二楼找座位坐下,打算歇会儿就回家。隔着肯德基明净的大玻璃,景兰突然看到永杰的身影,他站在街角,呆呆地望着前面。顺着永杰的目光,景兰看到祥云。这条街是干货市场。祥云高挑的身姿,还有她的白脸细眼,在干货市场分外惹眼。她在那里帮人卖干货。
魏强说,不是祥云找永杰两三回,永杰不理吗?怎么又来找她了?正说着,永杰转身走了,手里拎着个菜煎饼。他走到路口停车的地方,上车。车缓缓启动,在阳光下光闪闪的,眨眼的工夫汇入车流找不到了。
半晌,景兰说,等永杰到咱这个年龄,不知道会怎么想他和祥云的事。魏强没应声。人的命也就那么一个念头,就定了。魏强说,当年要不是我死缠着你,你肯定过得比这好。景兰瞪他一眼,你怎么这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