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洲
2023-01-21张宝中
张宝中
1
他们的铺位在同一个包厢,都是上铺。放好行李后,他们端着水杯,在过道边靠窗的翻板凳上面对面坐下来。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上卫生间,或去接热水,所有人走过时都扭着头打量他们一眼。朱蕊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和罗鹏对视的时候目光躲躲闪闪的。罗鹏看上去儒雅、深沉,气质和他的教授身份很相符。曾经,在微信里,多么厚颜无耻的话他们都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现在,当他们终于面对面的时候,除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这次来西安参加颁奖活动的事情,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们都觉得以前在微信里和自己聊天的那个人是另外一个人,那个看不见的人很熟悉,眼前这个大活人却很陌生。
他们不时望一眼窗外。窗外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动车一路向西,不时钻进一条长长的隧道,窗外更是黑得像墨汁,车身与空气摩擦的声音也有些发闷。这时他们的心脏就像被搦住了一样,呼吸也急促起来。几分钟后,动车钻出隧道,他们也不由得松一口气。
十一点多了。他们刷牙、洗脸,上铺睡觉。下铺的两个中年男人已经睡了,轻声打着呼噜。罗鹏先洗刷完爬上铺位,双臂抱在脑后,惬意地斜躺着。朱蕊洗完脸回来,脸色干黄,毫无光彩。她撅着大屁股爬上铺位,用浅蓝色的毛毯盖住身体,换上了深红色的纯棉睡衣睡裤,又从那个硕大的粉色拉杆箱里拿出一个盛放各种化妆品的白色塑料收纳盒,背对着罗鹏化妆。等她转过脸来的时候,脸色白嫩了很多。之后,她捋起宽大的裤管,在小腿上擦杏仁露。罗鹏瞥见她的脚和小腿肚子白得像骨质瓷一样。
罗鹏想起了老婆。老婆每天晚上都蜷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剧和娱乐节目,睡觉前化妆,先用洁面乳洗脸,然后敷面膜,再然后往脸上喷爽肤水;洗完脚之后,手上和脚上抹保湿霜。她一般晚上十一点睡觉,但岳母在他们家住的时候,九点多就睡了。岳母患上老年痴呆已四五年了,几个女儿家轮流住,一家两个星期,最近又轮到他们家了。老太太只愿在大女儿家住,每天早晨五点多就起床,把衣服叠好装进旅行包里,叫醒老婆,让她送她去大女儿家。老婆每天都和老太太吵架,都扯着嗓子吼,甚至推推搡搡。罗鹏除了每周三个上午去学校上课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在书房里看书、备课、写微电影剧本,就像长在书房里一样。他在家的时候,老太太倒很乖,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嗑瓜子。老婆从网上下载了十几个搞笑的小品,U盘插在电视机上,循环播放。那些小品老太太已看过上千遍了,但每次看都“咯咯”地笑个不停。
罗鹏轻轻假咳了一声,向外侧过身子。朱蕊难为情地瞥了他一眼。他脸上急忙做出坏笑,但朱蕊已扭过脸去了。朱蕊腿上擦完杏仁露,就躺下来了,不住地辗转反侧。她平躺的时候,身体的轮廓被毛毯衬托得更突出了,向外侧躺的时候和罗鹏脸对脸,向里侧躺的时候撅着大屁股。她的脸红红的,嗔怪地冲罗鹏瞪眼、噘嘴,示意他向里侧躺,不许看她。看他不听,她抓过枕边的手机,向里侧过身子,在微信里说:“坏蛋,流氓,你这么看我,我睡不着。”
罗鹏也抓过枕边的手机,说:“我要是不好好看看你,更睡不着。”
朱蕊说:“刚才还像个教授,现在成什么了!”
罗鹏说:“抱歉,你的诱惑让我难以抵挡。”
朱蕊说:“你的诱惑也让我难以抵挡。和上次在北京一样,这次你也是男人堆里最帅的,简直是行走的荷尔蒙。你要是想勾引哪个女人,没谁能招架得了。”
罗鹏说:“我谁都不勾引。你不光漂亮,还最有女人味。这两次活动,你都是唯一能让我产生性幻想的,我对其他那些女人统统无感。”
罗鹏这时已有了和朱蕊交流的愿望,有些真话也愿意说了。上次在北京,在那期全国摄影艺术展高级研修班的三十多个女学员里,朱蕊并不是最漂亮的,但罗鹏对她特别有感觉,觉得她性感、知性、优雅、端庄、大方。游览慕田峪长城和雁栖湖那天,她穿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撅着大屁股给学员们拍照。丰满的身材、粗壮的大腿、浑圆的屁股晃得罗鹏眼珠子生疼。这次,在二十多个女摄友里,比朱蕊年轻、漂亮的最少有四五个,但罗鹏对她们真没感觉;只有朱蕊,让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当然,他不跟任何女人套近乎,在包括朱蕊在内的所有女人面前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他不是故意装高冷,只是不愿故意装热情罢了。
朱蕊说:“如果今晚到红柳洲有飞机就好了。”
罗鹏说:“如果有飞机,这时我们已经在床上了,最少已经两次了。两次都会让你‘到’,让你领略到那种无与伦比的极端体验。”
朱蕊问:“两次?你能行吗?”
罗鹏说:“和你应该能行。”
朱蕊问:“和老婆不行吗?”
罗鹏说:“她更年期。”
朱蕊问:“你外面真的没有女人吗?”
罗鹏说:“真的没有,骗你是小狗。”
朱蕊说:“你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可能呢?”
罗鹏说:“那我问你,你外面真的没有男人吗?”
朱蕊说:“我只有一个你,还不知道算不算。”
罗鹏说:“你想算就算,不想算就不算。”
朱蕊说:“亲爱的人,我要是对你产生了依赖,那就更嫌弃老何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罗鹏说:“你喝过一次茅台,总比一辈子从没喝过要好吧?”
朱蕊说:“亲爱的人,你让我喝到茅台,我会记你一生,直到死。”
罗鹏说:“唉,你真让我心疼。”
朱蕊发了两个“大哭”表情符号,说:“我哭了。”
罗鹏看见她从枕边的一包纸巾里抽出一张,在脸上擦了擦。他发了两个“拥抱”和两个“接吻”表情符号,说:“亲爱的人,别这样,我心疼。”
朱蕊说:“你真的心疼我吗?”
罗鹏说:“既然你这么问,那就算假的吧。”
朱蕊说:“我逗你玩呢,我没哭。你说说看,到了红柳洲,你打算怎么蹂躏我?”
罗鹏看着毛毯下面朱蕊轮廓分明的大屁股,呼吸有些急促,说:“不能说,不能说。此处省略一万字,你懂的。”
朱蕊说:“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
这样的话,朱蕊以前在电话里不知问过多少次了。每次,罗鹏都夸她脸蛋漂亮,大胸大屁股令他着迷,身材像魔鬼一样等等。听他这么说,她会问一句:“如果有机会和我在一起,你会怎么样?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不好意思。”罗鹏就恶狠狠地说他会怎样怎样照死里蹂躏她,说得很直白很露骨。她听完后用温柔绵软的语气嗔怪地骂他“流氓”,却笑得痴痴的。
罗鹏说:“又来了。如果不喜欢你,这次会和你私奔吗?”
朱蕊说:“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狠心?上次是我主动加的你;2月26日夜里,你一声不吭就把我拉黑了;这次又是我恬不知耻地求你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我都低到了尘埃里,你却一直在那儿端着。这些,你怎么解释?”
上次在北京学习结束后,朱蕊主动加了罗鹏的微信。她说她整理照片的时候发现几张合影里有他,想把照片发给他。罗鹏收了照片后,说了几句客气话,以为再也不联系了。没想到,后来朱蕊经常找他聊天,发一些她拍摄的大兴安岭林区的美景照片请他指教。还不经他同意,给他寄过榛子、木耳、野生蓝莓等特产。他不想欠她的,也给她寄过樱桃、绿茶等内地特产。在不知不觉中,两人越来越热乎。前年夏天曾有一段时间,朱蕊说想和罗鹏私奔去红柳洲。罗鹏竟然同意了,准备暑假里去。没想到,暑假到了,朱蕊却再也不提这事了,说要利用去槿城看女儿的机会和罗鹏相见。
朵朵所在的大学,和罗鹏任教的大学都在槿城北郊的大学城,只有一墙之隔。去年国庆假期,朵朵因去登黄山,没回家。十月中旬,朱蕊去槿城看朵朵。但她没见罗鹏。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她在微信里给罗鹏发了一些她在槿城拍的照片,包括罗鹏小区的大门、他家的阳台和他家所在的单元门口的信报箱等等。她说她真的很想见他,却没有勇气。
今年2月下旬,因朵朵寒假里得了重感冒,开学时朱蕊陪她去了槿城。还和上次一样,朱蕊回到家后才告诉罗鹏她去槿城了,还给他发了两段视频。一段是:一天中午下课后,罗鹏和一群学生一起走出四号教学楼,他低着头,神色疲惫地向停车场走去。当时朱蕊躲在四号教学楼旁边的小树林里,那里有一些学生正坐在石凳上看书。另一段是:一天晚饭后,罗鹏背着双肩包,慢悠悠地走在去健身俱乐部的路上,拍摄者在他身后,保持大约十米远的距离。路灯很亮,画面很清晰。那次朱蕊住的宾馆就在罗鹏家附近,不到一站路。她混在晚饭后散步的人群中,跟着罗鹏一直走到健身俱乐部门口,看着他走进去。朱蕊说:“亲爱的人,我爱你爱得发疯,可我没有勇气见你。”
那天夜里,罗鹏失眠了。凌晨四点多,他拉黑了朱蕊的微信和手机号。
没想到,世界太小,兜兜转转,这次他们又在西安相遇了。新视觉出版集团举办了一次全国性的创意摄影大奖赛,罗鹏和朱蕊的作品分别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主办方邀请六十多名获奖者去西安参加颁奖典礼和采风活动。罗鹏和朱蕊住同一个楼层,但他们都有意躲着对方。偶尔在餐厅、走廊、电梯、会场遇见,也都只是矜持地点个头,完全像陌生人。罗鹏觉得他应该找个机会和朱蕊好好聊聊。可是,聊什么呢?他心里想说的话倒有一些,却什么也不愿说,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从身体内部调动巨大的元气似的。
这次活动的日程安排是:6月23日报到;24日上午在西安市区几个景点采风,下午在宾馆会议中心举行一场关于创意摄影的讲座,然后举行颁奖典礼;25日至27日去秦岭采风;28日早饭后离会。但主办方并不硬性要求获奖者必须参加采风活动,所以一半以上的获奖者都是领完奖就离会。
罗鹏好不容易调了课、请了假,本想利用这个机会散散心,但得知可以不参加采风活动,还是决定25日就回去。没想到,今天下午颁奖典礼结束后,朱蕊在电梯口遇见了他,正巧旁边没人,就悄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红柳洲,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快点!”罗鹏脑子有些发蒙,回到房间后就稀里糊涂地把朱蕊从微信黑名单里移出来。朱蕊在微信里说:“亲爱的人,咱们的缘分还没到头,你就认命吧。这次去红柳洲是天意,咱们都听从老天爷的安排吧。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属于你。”罗鹏嗓子发干,浑身颤抖,稀里糊涂地订了车票和宾馆,晚上九点多和朱蕊一起从西安北站坐上了途经红柳洲的D6948次动车。
罗鹏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朱蕊说:“你是个狠心、残忍的家伙,一点人味都没有。”
罗鹏说:“你两次去槿城,都不见我……”
朱蕊说:“亲爱的人,我去槿城不见你,你是无法理解的,我也无法解释。啥也别说了,我欠你的,这次都给你,随你怎么蹂躏,只要能让我活着回去就行。你养好精神,迎接明晚的鏖战。”
2
25日上午11:09,动车准点到达红柳洲站。长长的站台上空空荡荡,下车的旅客不到十个人。这里很凉爽,穿短袖T恤都有点冷了。这里的阳光也和内地不同,罗鹏想到的形容词有“慷慨”“直接”,朱蕊想到的有“粗暴”“刚烈”。来到火车站广场,两人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惶恐:这里太荒凉了。唐代建筑风格的高大巍峨的火车站候车楼是新的,宽阔的站前广场也是新的,但除了刚才下车的几个旅客,几乎看不到一个人。视野之内,天空是灰白的,地面是灰白的,远处的山峦也是灰白的,附近路边的一些柳树和冬青都很低矮,“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透着仅有的那么一点绿色。两人都有一种被现代文明遗弃了的感觉。
站前广场外面的路边停着五六辆绿色捷达出租车。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新丝路大酒店。司机是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留着小平头,比较流利的普通话夹杂着大西北方言,热情地向他们介绍当地的旅游景点和气候、饮食等等。大街上行人和车辆稀少,有些路段甚至看不见一个人和一辆车,红绿灯成了摆设。油田的机构随处可见,有钻井工程处、油建工程处、地质测井处、运输处、采油厂等等。办公楼和职工生活区的住宅楼都很新,但看不到一个人,宽阔的大街上偶尔能看见一两辆车。司机说,这里是新城区,芨芨河以西的老城区会繁华一些。再过半个月,等学校放了暑假,这里就进入旅游旺季了,满大街都是人。下车的时候,司机给了罗鹏一张名片,上面的名字是“王哥”。罗鹏和朱蕊都注意到,王哥脸上和脖子里有几道暗红色的血印子。
新丝路大酒店是七层楼,看上去还气派。罗鹏和朱蕊的房间在七楼。一进房间,罗鹏就把朱蕊抱起来了,两手紧紧扣住她屁股的下方,把她举起半米高。朱蕊夸张地大叫:“快放下快放下,一百多斤呢!”罗鹏估计,她的体重应该在一百三十斤以上。他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五六分钟后,他的胳膊酸了,才把她放在床上,搂抱在一起。朱蕊一拱一拱地往他怀里钻,趴在他胸脯上流泪。她说,从2月26日开始,这四个月她的心空了,整天迷迷瞪瞪,就像死过去了一样。有一次她和王晓燕一起去做汗蒸,她的手牌是610,可是她把衣服和包放在611柜子里了。汗蒸完了去换衣服,打开610柜子,里面是空的。王晓燕马上报了警。110民警赶到,拨打她的手机号,手机在611柜子里响了。单位组织春游,去了一个边境小镇,回来的时候她上错了车,被拉到了二百公里以外的一个城市,在那里住了一夜。她每天都和几个女同事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还爱嘚瑟、臭美,经常拉着王晓燕给她拍照片。白天在外面装快乐,晚上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却孤独成狗,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只有不停地听歌,听音乐,心里才安静一些。
罗鹏注意到,朱蕊最近四个月发朋友圈较多,大都是她本人的照片,再配上几句文字。照片大都是在那个北方小城的公园、河边和树林里拍的,打扮得时髦、风骚,风情万种;故意不看镜头,有点装模作样。那些文字有:“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脸上带着笑容,心里装着忧伤。”“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等等。
罗鹏刚用微信的时候,也喜欢在朋友圈里分享一些好文章;这几年,除了学校的招生宣传片,他一条朋友圈都没发过。这次获了个大奖,也没发朋友圈。他总觉得发朋友圈首先要明确目标受众和自己的诉求,一考虑这些,就不愿发了。他的微信联系人有五百多人,其中四百多人的“朋友权限”,他都设置成了“不看他的朋友圈和状态”。老婆除了偶尔分享几篇“如何避免更年期抑郁”“怎样让瑜伽练习更走心”之类的资讯,也几乎从不发朋友圈。她有很多好衣服,一打扮也光彩照人,但在她的朋友圈里看不到她一张照片。她总是很安静,这是让他满意的。
朱蕊还说,朵朵报考槿城的大学,是她极力说服的结果,她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方便见他。她好歹也是个要脸的人,但她不能没有他,只能下贱、卑微地缠着他。她太想和他一起来红柳洲了,却没有办法瞒过同事和家人。她两次去槿城,太想见到他了,却总是没勇气。第二次时,那天晚上她看着他进了健身房,之后一直在门口徘徊。一个多小时后,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的超市里,和他隔了一层玻璃。当时她真想跑出来,上前紧紧地抱住他,让他跟她回宾馆。
如果是在七八年前,罗鹏会感动得流泪。可是现在,他除了有点心疼她,心里没起一点波澜。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勇气见他,又不是小女孩了。他想说点什么,却想不出有趣的话,就“啪啪”地拍了拍她的大屁股。
两人洗完澡,又各自洗了一大堆衣服,壁橱里挂得满满的。朱蕊的衣服、鞋子、洗漱用品、化妆品、洗内衣内裤的绿色塑料盆等等,摆得到处都是,桌子、椅子上摆满了,有些只好放在地上。房间里很乱,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那个大拉杆箱把半个家都搬来了。罗鹏的行李不多,都装在双肩包里了。他平时在家里也喜欢整洁,手机、水杯等常用物品都放在固定的地方;他那间卧室的衣橱里,哪些衣服放在哪个格子里,都是固定不变的;书橱里两千多册图书,被他分成教学与科研、哲学与心理学等十几类,分门别类排架,看完后再放回原处。
这时已十二点多了,两人都换上干净衣服,一起出去吃饭。朱蕊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挎了一只红色坤包。附近的小饭馆鳞次栉比,门头的招牌都很诱人。他们看到一家“沙枣花家常菜”的门面很整洁,就进去了。一面墙上贴满了各种美食的照片,大部分他们都没吃过。罗鹏要了一盘手抓羊肉,很大一盘子,足有一斤半。朱蕊要了一盘胡杨焖饼,这种面食看起来和西安的裤带面差不多,金黄金黄的,里面拌了些羊肉。又要了一盘酿皮子、一盘辣炒肥肠、一盆河西大鱼丸、两碗杏皮茶。
桌上有成盒的洁白的餐巾纸,朱蕊不用,也不让罗鹏用。她从坤包里掏出一小包“原木纯品”的三层纸手帕,自己手里攥一张,递给罗鹏一张。罗鹏想起老婆也有这个习惯,总说饭店里的餐巾纸不卫生。而他认为,从家里带的那些餐巾纸也是从超市买的,也未必卫生。前些年他还和老婆争论一番,近些年不再争论了。当然,自从儿子去英国留学,这几年他和老婆也很少下饭店了。
朱蕊的胃口很好,羊肉和肥肠都吃了不少,边吃边自嘲减肥太难了。她嚼着肥肠,忽然笑了,说有一次她炖肥肠的时候白糖加多了,老何吃吐了。还有一次,她把虾皮、西胡和豆腐一起炖,老何也吃吐了。她好像没有做饭的天赋。罗鹏说,孙会计也没有做饭的天赋,他吃她做的饭,十顿有六顿吃不饱。
回酒店的路上,在一个街口,他们看到一家陶瓷厂的门市的玻璃橱窗上贴着“陶瓷赏盘”四个红色的综艺体大字。里面摆满了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瓷盘,大的直径足有一米多,小的三十厘米左右。大瓷盘上多是虫鱼鸟兽、梅兰竹菊、亭台楼阁,小瓷盘上是各种各样的照片,有结婚照、生日照、全家福、战友聚会等等。朱蕊拉着罗鹏走进门市。四十岁左右的女老板迎上来,用不太标准但很温柔的普通话,劝他们做一个夫妻二人合影的人像瓷盘。还说,他们的瓷盘采用的是1300摄氏度的高温烧制,画面清晰细腻,耐晒耐水耐氧,几万年都完好如新。瓷质有高白瓷和骨质瓷,骨质瓷贵一些。朱蕊问直径四十厘米的骨质瓷多少钱,女老板说八百元,再赠送一个楠木支架和一套高档锦盒包装,两天就能取。
朱蕊瞅了瞅店内的一个角落。一架单反相机固定在三角架上,靠墙有几幅硕大的红柳洲风光喷绘布景。她悄声问罗鹏:“咱们做一个?”罗鹏没吱声。朱蕊挑了一幅大漠风光布景,拉着他过去拍合影。在女老板的指导下,他搂着她的肩膀,她把脑袋微微靠在他肩膀上,笑得很甜蜜很幸福。拍完合影后,女老板说,照片下面可以打几个字,比如“幸福恩爱”“白头偕老”等等。朱蕊说,那就打“今生至爱”吧。
回到房间,他们在床上搂抱在一起,猛烈地接吻。罗鹏隔着衣服抚摸朱蕊,她并不反抗。拉她裙子的拉链,她抓着他的手,说“不,不”。她说结婚二十多年,从没大白天干过坏事,真的很不习惯;她喜欢晚上做,灯也要关掉。罗鹏有些着急,再次试探着拉她裙子的拉链。她闭着眼睛,脸色酡红,鼻子里哼哼唧唧的。忽然,她睁开眼睛,使劲一把推开了他。罗鹏跌下床去,趔趄了两步才站稳。她转过身去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3
朱蕊在床上睡午觉,罗鹏在沙发上睡午觉。朱蕊一直背对着罗鹏,一动不动,不知道睡着了没有。罗鹏身体有些累,但脑子却很清醒,没睡太死。他越琢磨越觉得这次来红柳洲有些荒唐。两点半左右,他悄悄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站在窗前抽烟。他看见三四百米远的芨芨河边的柳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中年女人,正望着窄窄的河水发呆。
他忽然想起了老婆在槿城护城河边坐着的情景。今年3月的一天中午,有人请他吃饭,饭后打车回家,路过中心广场附近的护城河边时,他看见老婆坐在柳树下一个石凳上望着河水发呆,皱着眉头,表情就像肚子疼一样。后来,连续三个中午,他都专门开车去护城河边,每次都看见老婆一个人在那儿坐着,还是那种表情。她单位就在附近,那座高档写字楼里有咖啡厅、健身房、棋牌室、阅览室、保龄球馆,他觉得哪儿都比河边好。每次他都在车里偷偷地看她十几分钟。当年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一起逛过槿城很多地方,曾在那个地方坐过十几次。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从挎包里找出一块浅蓝色的丝巾包住头,起身走了。罗鹏斜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看宾馆房间里那本《红柳洲旅行攻略》的小册子。红柳洲是大西北一个被沙漠和戈壁滩包围的城市,周边半径三百多公里以内没有一座建制城市。市境内有神奇的流沙山、美得令人震撼的丹霞景观、古长城、古烽燧等等。市境南部一个叫“羌驿”的地方靠近无人区,上百公里没有人烟,一点绿色都看不到。市境北部一个叫“花儿鄂博”的地方,雅丹群简直像魔幻世界,遍地是姿态各异的风蚀残丘,仿佛是在火星上。
罗鹏觉得这次真不该来。但既然大老远的来了,还是要看一看的,说不定能拍到很多好照片。这里值得看的地方很多,但28日之前必须回家,越早越好。“羌驿”和“花儿鄂博”都太远,乘坐旅游专线车来回都得一天。比较近的有流沙山、红柳洲古城,是必须要去的。
朱蕊起床后,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洗漱、化妆。之后她看了看那本小册子,说除了流沙山和红柳洲古城,妙门寺她也想去一趟。从红柳洲城区地图上看,妙门寺在西北郊,距离酒店直线距离不到四华里。他们商定下午先在市区看一看,同时往妙门寺方向走。
两人背着相机出了酒店,沿着宽阔的西域大街向北走。过了弯弯曲曲的芨芨河,就是老城区了,街上的人、车、树多了一些。但路很窄,房屋很破旧,有些路段尘土飞扬,树叶上沾了一层土。树都是柳树,只有胳膊那么粗,顶多三米高。行人有的骑自行车,有的步行,都不紧不慢的。很多女人头上都包着五彩的纱巾。唐代建筑风格的楼宇很多,但都不高,最高的八九层。大大小小的商务酒店不到二百米就有一个。
朱蕊挽着罗鹏的胳膊。这让罗鹏觉得走路有些不利索。很多年了,他很少和老婆一起逛街。偶尔一起出门的时候,老婆会习惯性地挽他着的胳膊;如果是夏天,老婆尖利的指甲每次都掐疼他的皮肉,他总是挣脱老婆的手。刚结婚那几年,老婆的指甲更尖利,但那时他并没觉得多么难以忍受。
路过一家工艺品店时,朱蕊拉着罗鹏进去看。玻璃柜里的工艺品五花八门,有中国结、布骆驼、折扇、印章石料等等,琳琅满目,价钱都不算贵。朱蕊什么都要看一看。罗鹏对这些工艺品不感兴趣。前些年他每次去外地出差,都给老婆捎些小礼物,但老婆好像没有一件满意的。后来他再出差,干脆什么都不给老婆买了。
罗鹏皱着眉头,站在店门口抽烟,不时看一眼手表。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老婆很磨叽,朱蕊比老婆还磨叽。从店门的玻璃上,他隐约看见自己的脸色有些阴沉。又过了十几分钟,朱蕊终于出来了。她买了五把牛角梳子、两只陶埙,兴冲冲地说,牛角梳子回去送给四个女同事,陶埙送给王晓燕一只,她肯定喜欢。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只陶埙,放在罗鹏唇边,让他吹一吹。陶埙类似鱼形,比鹅蛋小点,红褐色,上有八个音孔。罗鹏吹了吹,音孔里竟流出了凄凄哀哀的风声,他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
罗鹏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了,就说:“王晓燕,这个名字以前听你说过。”
朱蕊说:“你忘了?那个恶妇、悍妇。”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罗鹏想起来了,王晓燕是朱蕊的闺蜜、某银行的理财经理。在小城甘河,她们曾经是全城公认的“两朵金花”,相貌、身材、气质各有千秋,难分高下。大概因为惺惺相惜,她们的友谊二十多年来一直牢不可破。关于女人的性高潮是怎么回事,朱蕊就是几年前通过王晓燕的描述才大概知道的。她一开始竟然不知道“到”是什么意思。老何每次最多三四分钟,她还以为男女之事都那样呢。每次她都觉得像被强暴了一样,死的心都有。王晓燕多次讽刺她的青春都喂狗了,这辈子白活了,不如找一段结实的城墙去一头撞死。
罗鹏还记得,这位王晓燕曾和三个男人发生过婚外情,最后一位是当地某大企业的外聘高工。她和那位高工一开始感觉很美好,最后丑陋不堪。分手的时候,高工要求她把他为她花过的钱还给他;两人一起花过的钱,包括去宾馆开房、吃饭等等,也找出发票,要求她承担一半。送给她的礼物也要还给他,已经损耗掉的按购买价赔偿。王晓燕说,她和他上床了,损失怎么弥补?高工说,你躺着享受,我累得满头大汗,该谁弥补谁呀?王晓燕用她从小到大从没说过的当地最粗俗的脏话骂了高工一顿,也被高工骂为恶妇、悍妇。一个那么清高、优雅的女人,在那位高工面前竟变成了一个让自己恶心透顶的女人,她都恨不能把自己掐死。
罗鹏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朱蕊惊恐未定地说:“真是太可怕了,简直不敢想象。咱俩不会那样吧?”
罗鹏不动声色地说:“那不可能。你不是王晓燕,我也不是那个高工,咱们到不了那一步。”
朱蕊撇了撇嘴说:“嘁,你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吗?”又压低声音说,“罗教授,你想想你说过的那些话,怎么能说得出口?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实比谁都流氓。”
罗鹏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流氓话”,板着脸阴阳怪气地说:“真后悔说那些话了,真无聊死了。”
朱蕊研究着他的脸,说:“说了就说了,后悔有什么用。”
据那本《红柳洲旅行攻略》介绍,河西商厦是当地最高档的商场,夜里营业到十二点。朱蕊拉罗鹏进去。罗鹏看上了一对碧绿碧绿的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估计老婆会喜欢,但又不敢肯定;价格也太贵了,八千九百元。售货员小姑娘面无表情地说,这是货真价实的好翡翠,在北京、上海的大超市里卖三万多呢。色差一等,价差十倍;水多一分,银增十两。买翡翠要懂翡翠,不懂最好不要买。朱蕊也是看了又看,也觉得太贵。罗鹏要买下来送给朱蕊,朱蕊坚决不要。罗鹏又看上了一条爱玛仕皮带,第一眼就看上了,但也觉得太贵,七千三百元。朱蕊要买下来送给他,他也坚决不要。罗鹏不缺钱,但也不喜欢花冤枉钱。他现在戴的电子手表,是花五十多元从网上买的,走时很准,他觉得就很好。他用过的皮带,最贵的也不超过三百元。
出了河西商厦,朱蕊说,那对手镯真好,所有女人都会喜欢的。罗鹏说,那条皮带也真好,所有男人都会喜欢的。走到一个小型广场时,朱蕊忽然笑了,满脸通红。广场边上有一些用于隔离车辆的直径约二十厘米、高约七十厘米的圆形石柱,靠近顶端的地方有一圈凹槽。她掐了掐罗鹏的胳膊,指给他看,调皮地小声问:“你看,那像什么?”
罗鹏板着脸说:“嘁,流氓。”
朱蕊晃着罗鹏的胳膊说:“别生气了,大活人就在你身边,着什么急呀。好家伙,一个下午都不看我一眼,爱理不理的,你知道你的脸板得有多长吗?”
这时,从远处开过来一辆去往红柳洲古城的旅游专线中巴车,停在距离他们大约五十米的一家商务宾馆门口,四个大学生模样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正向车跑去。罗鹏抓住朱蕊的胳膊,说现在去红柳洲古城吧,妙门寺另找时间去。
4
下午四点多,太阳还很高,很像东部的中午一点多。中巴车驶出市区,一头钻进了茫茫苍苍的戈壁滩里。
这里天高地阔,荒无人烟。满眼是灰黄色的戈壁滩,无边的沙石向远方延展。公路很宽阔、平整。天空和公路是一个颜色,都是灰白,当中有一些零星的绿色,那是戈壁滩上的芨芨菜、骆驼草和公路边瘦小的柳树。芨芨菜、骆驼草大部分已经枯死,柳树的叶子也掉了一半。一股股旋风把黄沙直卷到半空,好像平地冒起的大烟,打着旋飞跑。车辆很少,偶尔能看见一辆绿皮客车或拖挂车、大货车。公路两边零星有几座两三层楼,挂着试验站、养护工区、铁路项目铺架工区的木牌子,楼前种着几棵比玉米高不了多少的柳树。有几排破旧的平房和几座三四层楼的地方就是一个小镇,矗立着通信基站铁塔、银行的巨幅广告牌。一处方圆三四公里的汉代戍边将士墓群被一米多高的蓝砖墙圈着。油田的磕头机每隔一两公里就能看见一台,“驴头”慢慢悠悠地周而复始地磕头。偶尔能看见一头野骆驼,静静地卧在太阳下,像一尊沙雕。
红柳洲古城在市区西南方向大约三十公里的戈壁滩上。四四方方,边长约五六百米,四个角都有巍峨的高约八九米的角楼。城门口立着几门威武的土炮。城墙是土黄色的,上面飘扬着各色的彩旗。停车场上停着三四辆小轿车和面包车。这座古城是十几年前以《清明上河图》为蓝本,按照宋代红柳洲府仿造的,建筑风格具有浓郁的西域风情。现在是一座影视基地,有三十多部古装影视剧在这里拍过很多重要场景,那些海报都在城门口的墙上贴着。城内由四条主要街道组成,蜿蜒的大街上能并排走三辆马车。街两旁的绸缎庄、玉器店、药铺、酒楼、客栈、寺院鳞次栉比,都是黄土小房。房前那些桌子、凳子等木质家具都结实朴拙,用厚厚的木片箍成的花盆里种着花花草草。只是那些酒楼和客栈里都空无一人,家家门前的水井也都是假的。
游客们三三两两,顶多不超过三十个。那几个青春美少女用细细的脱了皮的木棍当剑,正比划古时候的打斗场景,穿越感很强;还有的嘻嘻哈哈地摆出各种姿势,请同伴给自己拍照。罗鹏和朱蕊慢慢走在寂寥的大街上,拍了些照片。朱蕊看着那一扇扇紧闭的木门,腿有些拔不动了,说:“真想和你一起回到古代去,在这里开个小店,生一大堆孩子,死了就埋在这里。”
罗鹏说:“老何会找我拼命的。”
朱蕊说:“不管他,那个烂人。放心吧,你身体这么壮,他也打不过你。”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朵朵不是个省心的孩子,从小就叛逆。要不是为了她,我可能早就离婚了……我这辈子毁在那个烂人手里了,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罗鹏眼前浮现出老何的形象,是朱蕊发给他看过的照片:中等个头,瘦瘦的,有些谢顶,眉头皱得很紧,看起来心事很重。这哥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喝酒,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朵朵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上网聊天,忘了关电脑主机,QQ也没退。朱蕊看聊天记录,发现他最少和两个女人上过床。那两个女人她都认识,一个是服装店老板,一个是畜牧局的兽医,都又老又丑。朱蕊把五百多页的聊天记录导到U盘里,向老何摊了牌。老何痛哭流涕,跪在她面前扇自己的耳光,发誓再也不在外面找女人了。但此后,他晚上回家更晚了,醉得也更厉害了。两人分屋睡,连续几个月手都不碰一下。罗鹏觉得这两口子都够可怜的。
罗鹏沉吟着说:“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如果真在这种地方生活,恐怕不到三天就厌倦了。”
朱蕊说:“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生活都不会厌倦。我要让你知道,我会怎样照死里爱你!”
这话让罗鹏心惊肉跳。他忽然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相信朱蕊说这些话是出于真心,但同时也认为是不切实际的,顶多表达了一种美好愿望。《罗马假日》《廊桥遗梦》《广岛之恋》《卡萨布兰卡》《泰坦尼克号》等经典影片里的男女主人公,如果成了两口子,婚姻会幸福吗?未必。他和朱蕊也一样。他和老婆刚认识的时候也是如胶似漆,就像掉进了小蜜罐里,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呢?前些年那几个女人,和哪一个刚认识的时候不美好?最后又怎么了样呢?她们带给他一些值得终生回味的快乐,但更多的是伤害,最后的结局都很无趣、丑陋,能无疾而终就已经很美好了。每一段情感,他都觉得有不如没有,相识不如不相识。他无数次咬着牙在心里发狠:如果没有发生过,该有多好,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因此,从五六年前开始,他就打定主意彻底断绝婚外情感。什么爱呀情呀,腻腻歪歪的,简直无聊透顶。不爱不恨,不喜不忧,不揣摸任何人的小心思,不与任何人玩暧昧,情绪不被任何人左右,心里踏实、平静,那是真自在。比男女情感有意思的值得用心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读书、写书、做微电影,这些都忙不过来。去年11月,他应邀去南京担任某微电影大赛评委,其间多次路过钟晓梦单位的大门口,他都不愿扭头看一眼。那三个晚上的时间很难熬,但他连“给钟晓梦打个电话,会怎么样”的念头都没冒出来过一次。如果给她打电话,他相信她一定会去找他,都小心翼翼地不说那些令人不快的话,在一起还会是美好的。但他不愿再和她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去了她的城,却没联系她,他感到很欣慰。不对别人怀有期待和依赖,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不需要了。
至于朱蕊,对他来说是个“闯入者”。他从没想过会和她有什么瓜葛,遗憾的是,他自以为有金刚不坏之身,四年前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沦陷”了。四个月前他拉黑她,就是要“急刹车”,强行结束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虐心的关系。他知道她不会理解,但他必须这么做。
这四个月里,他觉得真清静,但有时孤独、寂寞也会袭上心头。每天晚上去健身俱乐部的时候,他总觉得朱蕊跟在他身后。每次走到四号教学楼门口的时候,都觉得朱蕊躲在旁边那片小树林里。每到一个朱蕊曾经去过的地方,都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做了“怀旧”滤镜,影调是忧伤的。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把朱蕊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看她的朋友圈,揣测她的心情。如果感觉她不快乐,他也很难过。以前多次说过想念她,当时觉得是逢场作戏,这时发现是真的。但那又能怎样呢?
这次和朱蕊在西安相见,完全是个意外。让他懊恼的是,他再一次“沦陷”了,竟然鬼使神差地和她“私奔”了。他觉得自己的定力还是不够强大,被即将枯竭的利比多战胜了,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过自己,真想一头撞死在红柳洲古城的城墙上。至于晚上的“鏖战”,还是算了吧;来红柳洲已经错了,不能再错下去了。当然,朱蕊对他的好,他是心知肚明的。据说,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相遇的概率只有0.00049。他们相隔两千多公里,竟然睡在了同一个房间里,那种缘分他应该珍惜。
回到宾馆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太阳还很高,但天已经有些凉了。他们穿上长裤长褂和外套,打车去老城区芨芨河边上的夜市吃饭。夜市很热闹,整条街的两边全是大排档,一阵阵的烤肉香味从烧烤架上飘过来,令人馋涎欲滴。各个摊位的经营者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热情地招徕生意,争相拦住路人,拉着去他们的摊位吃饭。罗鹏抓着朱蕊的胳膊,努力挣脱一双双拉住他们的手。在街上转了转,发现各家都大同小异,就随便找了个摊位面对面坐下来。一点菜才发现,这里的价格比“沙枣花家常菜”几乎贵一倍。他们要了一盘胡杨焖饼、一盘酿皮子、一盘芸豆炒肉、一盆河西大鱼丸。罗鹏想起午饭时朱蕊吃手抓羊肉没吃够,就又点了一盘。
朱蕊吃着手抓羊肉,像研究一幅经典摄影作品一样望着罗鹏的脸,笑嘻嘻地说:“你真像我爷爷。”
罗鹏愣了愣,也笑了,说:“你爷爷?你爷爷有一百多岁了吧,我那么老吗?”
朱蕊说:“我爷爷不到八十岁就死了。我是说,你现在的表情很慈祥,和下午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我记得小时候,爷爷看我的时候也这样。”
罗鹏说:“可别可别,慈祥这个词用在我身上还早了点。”说着,他瞪大眼睛,龇着牙,做了个鬼脸。
朱蕊的手机响了,是老何。她站起来,去十几米以外一栋楼旁边的角落里接电话。老何说朵朵在学校里出事了,和一个高年级男生谈恋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肚子大了,做了人流手术。这是朵朵的一个老乡、同学告诉家长的,那位家长和老何认识,刚才在一个饭局上又告诉了老何。老何给朵朵打电话,刚说了两句,朵朵就把电话挂了,再打,关机;在微信里留言,不回。老何在电话里吼朱蕊:“你他妈的一天到晚瞎嘚瑟,还要点脸吗?孩子都不管,有这样当妈的吗?你死西安别回来了!我跟你也过够了!”结婚二十多年,老何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狠话。
朱蕊打朵朵的手机,关机。又在微信里留言,让她有空回电话。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失魂落魄地回座位坐下来,不住地叹气。
罗鹏皱起眉头,试探着问:“出什么事了吗?愿意说吗?”
朱蕊摇了摇头说:“出了件不小的事,但现在不愿说。”又说,“我想喝点酒。”
罗鹏去旁边一个门面房里买了一瓶60度的“河西烧锅”,又向摊位老板要了两只容量大约一百毫升的玻璃杯。他刚给朱蕊倒上,朱蕊就端起来一口“闷”了。他喝了一小口,顿时觉得嗓子里像有几把小刀在划拉。酒劲这么大,他最少三口才能喝下一杯。他记得朱蕊曾经说过,她从林业学校毕业前滴酒不沾,在甘河林业局当了十几年的宣传科长,学会喝酒了。
每隔几分钟,朱蕊就给朵朵打一次电话,但朵朵的手机一直关机。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了,她抓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又一口“闷”了下去。罗鹏急忙把酒瓶抓在手里,说:“你不要命了吗?不能再喝了!”朱蕊伸手抢酒瓶,罗鹏抓着酒瓶在桌子腿上“咣”地磕了一下,酒瓶碎了。
回到宾馆后,朱蕊进卫生间洗澡,罗鹏坐在沙发里看微信。“新视角三秦行”微信群里很热闹,那些去秦岭采风的摄友都争相发照片。罗鹏挑几张照片保存到手机里,准备发给老婆。他忽然很想给老婆打个电话。这时候老婆应该已经睡了,手机也关机了。但他还是试着拨了手机号。没想到,竟然通了,但却占线。罗鹏的心禁不住“唿腾唿腾”地狂跳。
电话打通后,老婆语气平静地告诉他:她刚才和三个姐姐通电话了。今天一早,老太太又要去大姐家,她和老太太推搡了一阵,老太太狠狠地扇了她两耳光,她就把老太太推到床沿上。中午她带饭回家,老太太不见了,就报了警,同时和三个姐姐分头出去寻找。下午四点多,110民警通过路面监控视频,在离家七八公里以外一个偏僻的小区门口,找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正提着那只装衣服的帆布旅行包,在小区门口茫然地走来走去。老婆月底要做账,很忙,只好请了假在家看着老太太。
最后,老婆问:“在秦岭采风累不累?吃得好不好?”
罗鹏说:“吃得很好,不累。”
老婆说:“你出去一趟不容易,不用急着回来。”
罗鹏说:“我一定尽快回去。”
挂断电话后,罗鹏站在窗前抽烟。他胃里有些“反”,头也有些大了。这些年,老婆越来越喜欢和他说“反话”了。此时此刻,他真想像孙悟空那样,一个跟头打回家去。
罗鹏洗完澡后,和朱蕊像木条一样直挺挺地并排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朱蕊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愿意说吗?”
罗鹏极力笑了笑说:“出了点小事,不过现在不想说。”
朱蕊隔着睡袍摸了一下罗鹏的下身,只摸到一只“蚕蛹”。罗鹏想把手搭在朱蕊乳房上,手伸出去一半又缩回去了。
朱蕊说:“这次也许不该来。咱们都尽快回去吧。明天一定去趟妙门寺,都好好地磕几个头。”
罗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5
凌晨两点多,朱蕊忽然肚子疼,小腹有强烈的坠感,像有铁钩子在里面搅动,又钩住肉使劲往下拽一样。她浑身只穿一件睡袍,光着脚,一趟趟地跑卫生间,最后一次从卫生间出来时,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床都爬不上去了,两手扒着床沿不停地干呕,恨不能把内脏都呕出来。
罗鹏躺在沙发上,睡得不是太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时浮现出岳母在那个小区门口走来走去的情景,想象着老婆和三个姐姐在大街上分头寻找岳母的忙乱情景。他被朱蕊的干呕声惊醒,急忙打开房间所有的灯,蹲在她身边。朱蕊用极微弱的声音说:“去医院。”
罗鹏急忙拨打了120。值班员——听声音是个温柔的小姑娘——简单询问了病情,让他陪护病人在酒店门口的路边等急救车。罗鹏急忙脱了睡袍,胡乱地穿上衣服,扶朱蕊上床,脱去她的睡袍,一件件地给她穿上衣服和鞋,戴上文胸。她的内裤是高腰的,很瘦很紧,他好不容易才给她穿上。她下床后躬着腰,捂着肚子,大汗淋漓,龇牙咧嘴,一步都不能走。罗鹏背起她跑进电梯。
外面很黑,也很冷。罗鹏背着朱蕊在酒店门口等了七八分钟,两腿不住地打哆嗦,似乎腿弯子稍微一松劲,就会倒下去。朱蕊小声说:“放下我。”罗鹏把她放地上,她却站不住,慢慢地蹲下去,像刺猬一样团着身子在地上打起滚来,两手在水泥地上使劲抓挠。罗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再次拨打120,冲值班员大声吼:“急救车什么时候能到?”值班员说:“已经派出去了,马上就到。”罗鹏大声吼:“马上就到,马上是多长时间?”值班员说:“先生您别着急,应该很快就到。”罗鹏大声吼:“很快就到,很快又是几分钟?”值班员说:“先生请您冷静一下,两分钟以内肯定能到。”罗鹏大声吼:“我不能冷静!如果超过两分钟,我就投诉你们!”
挂断电话,罗鹏把朱蕊抱在怀里,站在路边向远处望,一遍遍轻声安慰她:“胖丫再忍忍,胖丫再忍忍。”一辆中巴车闪着蓝色的大灯,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再近一些,看清是120急救车。罗鹏向前迎了几步。车停下,后门打开,身穿墨绿色医护服的一男一女跳下车,同时推出一副半米宽的担架车。罗鹏轻轻地把朱蕊放在担架车上。两名医护把担架车拉回车厢,关闭后门。罗鹏坐在担架旁边窄窄的排椅上,两手摁着朱蕊一条蹬来蹬去的腿。两名医护给朱蕊量了血压,连接了心电监护仪。看着屏幕上平稳跳动的曲线,罗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到两分钟,急救车停在了红柳洲市人民医院门诊楼下。两名医护把担架车推到一楼急诊室。马上过来一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男医生和一名年轻女护士。医生按压朱蕊的肚脐和小腹部,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医生说,可以排除是急性肠胃炎,去妇科看看吧。那个护士告诉罗鹏,妇科在三号楼一楼。
罗鹏用微信向120一位女医护支付了出诊费,抱起朱蕊就往后面一栋楼跑。院子里黑黢黢的,冷风飕飕的。到了那栋楼,问楼门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的保安,才知道这是四号楼,三号楼还在后面。红柳洲城区常住人口不到十万,医院却不小,最少有五六栋楼。罗鹏气喘吁吁,嗓子都快冒烟了;胳膊渐渐没力气了,仿佛随时都会从肩膀上断掉;外套里面的短袖T恤湿得透透的,身上像披了一件铁甲。他吃力地走了二十多米,那位保安从后面追上来,推过来一辆轮椅。
进了三号楼一楼,走廊里亮着灯,空无一人。罗鹏看着科室门口的牌子,在走廊的另一头找到了妇科。敲了一会儿门,一位中年女医生打着哈欠开了门。她简单询问了几句病情,开了两张单子,让去二号楼的三楼和四号楼的六楼分别验血、做妇科彩超。罗鹏推着朱蕊去二号楼,轮椅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吱吜吱吜”的刺耳的声音。朱蕊呻吟着说:“我冷。”罗鹏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不住地安慰她说:“胖丫再忍忍,胖丫再忍忍。”
在二号楼抽了血,半小时后才能取化验报告单。在这个间隙里,罗鹏推着朱蕊去四号楼六楼做妇科彩超。可是,到了四号楼六楼,却找不到彩超室。他把朱蕊放在电梯口,在“目”字形走廊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在昏暗的灯光中盯着一个个科室门口的牌子仔细看。怎么都找不“彩超室”,他急得大声喊:“有人吗?有人吗?”朱蕊在电梯口,捂着肚子,龇牙咧嘴的,看他的眼神像个被遗弃的可怜巴巴的小狗。罗鹏又转了一圈。正对着电梯口,有个房间门口的牌子是“超声波”。朱蕊向那个房间努了努嘴,嗔怪地看了罗鹏一眼。罗鹏在自己脑袋上砸了一拳,过去摁了摁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位中年女医生边系白大褂的扣子边开了门。
罗鹏带着验血和彩超的报告单,推着朱蕊再去妇科。这时,她的肚子渐渐不那么疼了,她也能站起来了。经诊断,她卵巢有几处小囊肿,但属于正常情况。至于她为什么肚子疼,原因不明。医生嘱咐她要吃易消化的营养餐。
回到宾馆房间,朱蕊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就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她披散着头发,可看见头顶有一簇白发。脸色干黄、憔悴,嘴唇闭成一条线,紧皱着眉头,眼睛下面的肌肉不时剧烈地痉挛一下。看上去像刚受过严刑拷打,已奄奄一息。
罗鹏斜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出去买早饭。他先在一家超市买了个保温饭盒和一桶方便面。医生所说的营养餐,无非是芹菜、胡萝卜、圆葱、木耳、油菜等几样新鲜蔬菜,在水里煮一煮,放点盐,滴几滴香油。街边那些早餐摊点上大都是面食,营养餐是不可能买到的;小饭馆里可能有,但还都没开门。走到一个路口时,一辆出租车在他身旁摁喇叭。他扭过头去,看见王哥从车窗探出脑袋,正好奇地打量着他。王哥热情地问他去哪里,他说“我那位”病了,需要吃营养餐。王哥咧嘴笑了笑,说:“上车吧。”
王哥开着车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油田生活区门口。这里有个早市,有十几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女,在路边或蹲或坐,出售各种时鲜的蔬菜和瓜果,营养餐所需的那几样都有。罗鹏每样都买了不少,跟王哥去了他家。
王哥的家在老城区一栋破旧的小区,房子不大,家具也很陈旧、简陋。罗鹏在厨房做营养餐的时候,王哥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门口跟他聊天。王哥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家是省城的,父母都是机关干部。他本来在一家国企工作,早早地结了婚生了子。他年轻的时候放荡不羁爱自由,留着披肩长发,酷爱音乐。后来爱上了一个文艺女青年,就和老婆离了婚。与文艺女青年结婚后一地鸡毛,生了个女孩后又离了婚。后来他主动要求来单位驻红柳洲的办事处工作,其间认识了一个来这儿旅游的四川的离婚女人,也就是现在的老婆,爱得一蹋糊涂,很快就结了婚。老婆在红柳洲留下来,经营一家音乐茶座,几乎不赚钱。两年后他所在的办事处撤销了,他就开起了出租,也赚不了多少钱。他说他这辈子活错了,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会和第一个老婆在省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罗鹏盯着王哥脸上和脖子里的几道血印子看了看,王哥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罗鹏提着保温饭盒回到房间时,朱蕊已经起床了,刚洗过澡,还没化妆,正在刷微信,脸上微笑着,看上去心情不错。这种营养餐她很爱吃,问是从哪儿买到的,罗鹏就说了做营养餐的经过,并说了说王哥的那些事。朱蕊喝着菜汤,很久没有说话。
等罗鹏吃完方便面,朱蕊又斜躺在床上,拍拍床沿,示意他坐她身边。她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漾着笑意,有气无力地说:“我没化妆,样子是不是很丑?”
罗鹏咧嘴笑着说:“别瞎说,一点都不丑。他奶奶的,谁说你丑,我跟他拼了!”
朱蕊笑了笑说:“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如果你把我扔在大街上,估计都没有哪个男人愿意看一眼。”
罗鹏说:“那不会,绝对不会!我敢肯定,不到两分钟就被男人抢了。因为抢你,说不定还会出人命。”
朱蕊说:“把我抢回家干吗呀?当奶奶吗?”
罗鹏说:“你才多大呀,就想当奶奶。”
朱蕊说:“老了。再过几年就五十岁了,女人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
罗鹏说:“我比你大三岁,你是不是提醒我,我也老了?”
朱蕊说:“小石头,咱们都不年轻了。”
罗鹏说:“不许叫我小名!”
朱蕊说:“是你先叫我的,一共叫了十七次,我都记着呢。”
朱蕊哈欠连连,过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罗鹏在沙发里坐下来,看着朱蕊发愣。今天他叫了她的小名。在叫她“胖丫”之前的一秒钟,他都不记得她还有这个小名;开口的时候,“胖丫”突然蹦到了他嘴边。现在他觉得很肉麻,再也叫不出来了。老婆小名叫“英子”,大概从儿子上初中开始,他再也没叫过一次。
“新视角三秦行”微信群里,又有很多摄友发采风的照片。罗鹏保存了几张,并发给了老婆。老婆没回复。现在快九点了,老婆应该在办公室里。他问:“妈今天怎么样?”过了五六分钟,老婆回复说:“不太好。我把她绑在沙发上了。”
罗鹏头上和脊梁沟子里一下子出了很多汗。他判断,今天岳母肯定闹得很厉害,肯定和老婆打起来了。老太太被绑在沙发上,肯定边哭边骂。罗鹏说:“我不跟着采风了,明天就回去。”老婆说:“好。”
6
朱蕊这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多。她起床后简单化了化妆,和罗鹏一起去“沙枣花家常菜”吃饭。她胃口很好,比罗鹏吃得都多。罗鹏一想到岳母,胃里就胀得难受,像塞进了一截丝瓜穰子。回房间后,两人商量下午的行程安排。朱蕊看起来心情不错,不那么急于回家了,她想用相机拍到流沙山的星空。从那本《红柳洲旅行攻略》里的照片上看,流沙山的星空灿烂浩瀚,十分漂亮。天空很低,仿佛只有七八米,手里拿一根长竹竿随便戳戳,就能戳下一些星星来。这里天亮早、天黑晚,这个时节昼长达十六个小时,晚上九点半以后才黑天。流沙山没必要去太早,那就先去趟妙门寺。
两人背着双肩包,向西北方向走。天晴得很好,浅蓝色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城区很小,走到西域大街北头,再往西二三百米,就到西北郊了。在一个通往妙门寺的路口,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白茬木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因妙门寺正在扩建,暂停对外开放,暂停集体宗教活动,七月十五日恢复开放。”朱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叹气还是舒气。
罗鹏的手机响了。那个陶瓷厂门市的女老板说,他们订制的人像瓷盘做好了。朱蕊急不可待地想看到瓷盘,就一起去取。瓷盘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好。骨质瓷像煮鸡蛋的蛋清一样光洁细腻,连一处毛孔大小的瑕疵都看不到。两人的合影色彩鲜艳、逼真,像做了美颜似的。照片下面“今生至爱”是金色的魏碑体字,遒劲凝重。包装也很精美。明黄色的衬布包着瓷盘和支架,结结实实嵌进泡沫板里。深红色、复古式的四四方方的花梨木锦盒外面,还有一个棕色帆布手提袋。朱蕊在路边足足看了二十多分钟,抚摸着瓷盘上罗鹏的脸,亲了好几口。罗鹏捧在手里看了看,只觉得烫手。
这时,罗鹏看见一辆开往流沙山的旅游专线车停在了附近一家快捷酒店门口,急忙拉着朱蕊跑过去。
流沙山位于红柳洲市区以南大约九公里,晴好天气时在市区高一些的楼上就能看见。它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由无数沙丘连起来的山脉。东西长七十多公里,南北宽三十多公里,最高海拔一千九百多米,远看像一条黄色的巨龙横卧在茫茫苍苍的戈壁滩上。山上都是流动的沙子,金黄金黄的,颗粒细腻,像新小米磨成的面粉。沙粒干爽透亮,一尘不染,抓一把放在矿泉水瓶子里,里面的水不会变浑浊。
先期到来的游客有的骑骆驼,有的坐观光车,有的乘沙漠越野车,更多的是沿着登山道徒步上山。所谓“登山道”,不是常见的石阶,而是一条铺在沙坡上的软梯,从山下一直通到山顶,像一架天梯。无数根长约六十厘米的胳膊粗的木棍相距约四十厘米平行排列,木棍两端由手指粗的钢索串连固定。从山下往上看,登山道像金色山坡上的一道黑线,黑线上蠕动着的一个个小点就是登山的人群。
罗鹏和朱蕊沿登山道上山,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山顶。放眼四望,顿感天高地阔。沙丘连绵起伏,无边无际。一座座沙峰如大海中的金色波浪,汹涌澎湃,气势磅礴。一层层沙浪如湖面上荡漾的微波,时而欢快,时而潺湲。所有沙丘都呈缓坡和陡坡两面,在缓与陡的边缘,明暗相间,层次分明,形成了流畅优美的曲线。北边,在无边的苍黄和混沌中,有一片并不浓烈鲜艳却足够“奢侈”的绿洲,那就是红柳洲城区。远远看去,这个城市小得像公园角落里的一片树林子。
两人端起相机,拍了一些照片,很久都没有说话。有些游客已经开始下山了,屁股坐在沙坡上,两手像划船一样向后拨拉着沙子,往下出溜。朱蕊说,她想再往远处走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他们沿着沙脊一口气翻越了五道沙丘,再往里就再也看不见一个游客了。喧闹的人声听不见了,除了若有若无的呼呼的风声,什么都听不见;除了浅蓝色的纯净的天空和无边的金色沙海,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朱蕊指着二百多米以外一座沙丘问:“你觉得那像什么?”
罗鹏仔细看了看说:“像一个裸体女人趴着时的臀沟。”
朱蕊想了想说:“还真像。不过,不像我的,应该是体态丰满的少女的臀沟。”
罗鹏说:“你的臀沟也很美。”
朱蕊说:“别忽悠我了,亲人。我老了,如果不穿塑身内裤,肚子像救生圈,屁股都扁得看不见了。”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我的身体很丑,还是被你看见了。”
罗鹏想起今天凌晨给朱蕊换衣服时的情景,觉得她的身体真的算不上好看。他说:“你的身体一点都不丑。”过了几秒钟,又说了一遍,“你的身体一点都不丑。”
朱蕊说:“别安慰我了,亲人。我洗澡的时候,我的身体老何都不愿看一眼。老了,没人喜欢了。”
罗鹏想起了老婆。老婆的身形保持得不错,少女感十足,但她洗澡的时候,他也不愿看她的身体。他说:“可别这么说。你不知道你多有魅力,我都想在这里和你野合。”
朱蕊说:“流氓。竟然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顿了顿又说,“这里能让人心里很安静、很干净。心里纯得像婴儿,什么功名利禄、勾心斗角、蝇营狗苟、声色犬马,统统都他妈的销声匿迹了。”
罗鹏也“吁”了一声。朱蕊做了个鬼脸。
其实罗鹏很有同感。他无论教学还是科研,在他们人文学院都是最牛的。他编写的《微电影创作方法》和《世界经典电影赏析》都由国家级出版社出版,很多高校都在用。他带领学生创作的微电影卖给视频网站,每年都有五六十万元的收入。因此很多同事都嫉妒他。其他老师都很“佛系”,能糊弄就糊弄,以至于常年逃课的学生都能考满分。罗鹏对学生很严格,因他的课不及格的学生太多,他的综合考评在学院总是垫底,年终的绩效奖励也最少。这个二级学院拉帮结派现象严重,每年都有优秀的青年教师被排挤走。很多很多的烂事,平时让他很郁闷,现在只觉得无聊。
朱蕊有些羞涩地问:“你能行吗?”
罗鹏问:“什么能行吗?”
朱蕊说:“野合。”
罗鹏嗫嚅着说:“不行。我也老了,亲人。”
两人又拍了些照片。朱蕊问罗鹏此时此刻最想做什么,罗鹏只想尽快回家,嘴上说不知道。朱蕊说,她只想和他赤身裸体拥抱着死在这里,变成两具木乃伊。
她小声问:“你说,能脱光吗?”
罗鹏说:“放心吧,这里没有人来。”
两人在沙岭上挥舞着相机的三角架,刨了一个长约两米、宽和深约半米的坑,之后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并排躺进去,又手脚并用扒拉一些沙子埋住身体,只露着脑袋。他们闭上眼睛。忽然,耳边出现了一种声音,缥缥缈缈,悠远绵长,像是从远处传来的盛大的丝竹管弦演奏会的余音。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响,像有人在一个十米开外的地方抖空竹。那声音空灵、宏大,让人头皮发麻,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在空中飞起来了。朱蕊的手摸索着抓住了罗鹏的手。两人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说话。半个多小时后,那声音还在持续。
覆盖身体的沙子有些凉,罗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同时折起身子。朱蕊也从沙坑里坐起来。这时,那个声音戛然而止。侧耳细听,什么都听不到了。两人都穿好衣服,并肩坐下来。罗鹏看了看手表,已七点多了,但天还大亮着。西南天际,一道规则的半圆形的巨大的彩虹若隐若现。
朱蕊问:“想不想知道我家里出什么事了?”
罗鹏说:“只要你愿意说。”
朱蕊就说了朵朵流产的事。并说,今天早晨,罗鹏出去买营养餐期间,她又给朵朵打电话,终于打通了,但朵朵没接,只在微信里说:“老妈,我没事。快考试了,别找我。”她也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问。
罗鹏安慰她说,女孩子考上大学后,家长们最担心、最不希望的就是她们谈恋爱。但这事还真管不了。现在的女大学生,大学期间几乎没有不谈恋爱的。她们谈恋爱都不当真、不走心,即使和男友分手,也不会太痛苦。朵朵现在不想说话,那就不要打扰她。
朱蕊问:“你说,现在的孩子都他妈的没心没肺的,能有真爱吗?”
罗鹏说:“说实话,我真不知道真爱是什么玩意儿。再说,他们在一起,也未必是追求真爱,只是玩玩而已。”
朱蕊问:“那咱们呢?”
罗鹏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咱们,我真不知道算怎么一回事,亲人。”
朱蕊说:“我认为能算真爱,亲爱的。从今天凌晨去医院的时候开始,我就深信不疑了。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真爱,我现在爱你爱得都想死。”说着,她眼睛忽然红了。
罗鹏嬉皮笑脸地问:“不就是学了一次雷锋吗?这就算真爱了?”
朱蕊说:“算,亲爱的小蚕蛹,我真的很满足。你已经住进了我的身体和灵魂里。只要我活着,你就在我的身体里。等我死了,你就在我的灵魂里。这次来红柳洲,我感激你一生。”
罗鹏快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想起了一句俏皮话:“又是在你的身体里,又是在你的灵魂里,我就那么死皮赖脸吗?”
朱蕊说:“不是你死皮赖脸,是我死皮赖脸。我活了大半辈子,也只在你面前才这样恬不知耻。在甘河,打我主意的男人太多太多了,可我就觉得你好,你在我心里是无可替代的。咱们这次见面以后,就是永别,但也已经永远在一起了,一万年都不会分开。”
罗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沉吟着说:“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很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想想这次来红柳洲,罗鹏觉得像一场梦游,一辈子能有这么一场梦游也挺好。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双肩包里的那件人像瓷盘,他打算把它埋在流沙山上,再向更远处翻过几道沙梁,埋在一个估计不会有人去的地方。但他不知道朱蕊愿不愿意。
朱蕊沉默了一会儿,问:“小蚕蛹,现在愿不愿意说说家里出什么事了?”
罗鹏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岳母老年痴呆的事。朱蕊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埋怨他没早说,说他真该早些回家,流沙山都可以不看。她马上掏出手机查航班和火车信息。罗鹏说,他已经查过了。今晚11:26有一趟动车路过红柳洲到西安,明天下午两点多从西安到槿城有一次航班,这是回家最快的方案了。朱蕊说,她和他一起回槿城,她去看朵朵,拍完流沙山的星空就回宾馆,收拾收拾就去火车站。
朱蕊说,她对老年痴呆还是很了解的。她的爷爷奶奶都得过老年痴呆。老两口不投脾气,打了一辈子架。爷爷先痴呆了,奶奶每天都扇他几十个耳光,还用擀面杖在他脑袋上敲出很多大疙瘩。爷爷死后,奶奶也痴呆了,谁都不认识了。除了爷爷的小名,谁的名字也都不记得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冬子哎——冬子哎——”叫魂似的。爷爷去世两年后的同一天,奶奶也去世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朱蕊忽然说:“仔细想想,王哥这辈子真是活错了。”
罗鹏说:“可悲的是,人不活错,就往往不知道怎样活是对的。”
朱蕊说:“这就看个人修行了。人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
罗鹏说:“我们这个年纪,应该还不算晚,都尽量活好这一生吧。”
朱蕊问:“你像今天早晨伺候我那样伺候过孙会计吗?”
罗鹏说:“伺候过很多次。她每次感冒,我都给她做营养餐。”
朱蕊问:“当时你是笑嘻嘻的,还是板着脸?”
罗鹏说:“当着她的面尽量笑嘻嘻的,但有时候也会不耐烦,在厨房里,那张脸估计跟驴脸差不多吧。”
朱蕊说:“好家伙,那我可知道有多难看。这说明你修行还不够,老罗同志。”
朱蕊劝罗鹏尽量对孙会计好一些,她正处在更年期,生理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需要关心和体贴;她妈又老年痴呆,那简直是儿女的灾难,只能无条件、无底线地接受、承受、忍受;孙会计真是太不容易了。婚姻是需要用心经营的,不能懈怠,更不能放任自流。
罗鹏心里有些难受,但还是笑了。他没想到,这些关于婚姻的道理,朱蕊都懂。他想和她开几句玩笑,却想不起好玩的话;倒是有几句很无趣的话,他实在不愿说,但又觉得应该说、必须说。于是就嗫嚅着说,女人不容易,男人也不容易。人在世上活一遭,每个灵魂都是孤独的,都渴望善意、体恤、友爱和温暖。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父母的宝贝,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如果对自己的配偶像对孩子那样疼爱,夫妻关系不好都难。
朱蕊的眼睛又红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今晚去火车站之前,她想去一趟河西商厦,把那条皮带买下来送给老何。罗鹏说,他也想去一趟,把那对手镯买下来送给孙会计。
朱蕊忽然想到了那件人像瓷盘,问罗鹏怎么处理。罗鹏说了自己的打算。朱蕊说:“这东西谁都不能带回去,做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只是太可惜了。”她从罗鹏的双肩包里取出瓷盘,抚摸着看了又看,又紧紧地搂在胸前抱了一会儿,仿佛要嵌进身体里。
不知不觉已晚上八点多了,太阳正慢慢西沉。在金色的阳光下,无边的沙海静穆、庄严、瑰丽。西南天际暗沉沉的,像一块洗得褪了色的画布。那道彩虹在“画布”的衬托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饱满,由东到西,横跨天际。
他们背着双肩包,手拉着手,沿着沙梁朝彩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