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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种经略相公:百年六朝三代将门

2023-01-21张锐强

江南 2022年6期

□ 张锐强

种家将一代:种世衡的手段

童年记忆星星点点,年岁越长印象反倒越发深刻,就像水位下降后裸露于河床上的石头。比方老种经略相公。

“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对于这段课文,绝大多数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必定是豪爽勇猛的鲁达,而我偏偏记住了这两个头衔:老种经略相公,关西五路廉访使。

晚生的兴趣必定在施耐庵先生的意料之外。但一千个读者便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本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廉访使的正式称呼叫“奉旨走马承受”,简称“走马承受”。以宋代制度论,是监察官,品级和品位都比较一般。至于老种经略相公,若从“相公”二字论,应当指种师道;但若从老种与小种并举而言,则应当是其伯父种谔。他们出自庞大的将门世家,历仁、英、神、哲、徽、钦六朝,百年间三代为将,种师道只是最后的代表。或曰绝唱。这个将门的奇特之处在于,他们出自于典型的文人之家,种师道还曾名列“元祐党人碑”;而由种世衡、种谔到种师道、种师中兄弟,功业或者历史口碑之所以不断下降,实际上是从文臣统兵到宦官与文臣共同辖制武将的必然结果。

北宋中期的某一天,河南府渑池县的大街上人头攒动。几个剃着光头的力士造成了万人空巷的效果。他们个个膀大腰圆、脑门发亮、精气神儿十足,后面还跟着高大的马队。县太爷让他们在旁边山上的庙中表演相扑,你想想会有多么精彩?

县城无故事,日子寡淡,这事儿便成了节日。到了那天,庙前挤得水泄不通,但戏台还是空的,正在大修的庙宇尚未上梁。此时知县大人出来道:“良辰吉日,适合上梁。请各位先帮着搬运梁木,然后观看表演。”

人多力量大,乡亲们一起动手,很快就将梁木运到了大殿之前。原来所谓的相扑表演,都是知县的套路。因梁木太多太重,难以搬运,知县便想出了这一招。

这个知县,便是种世衡。他是河南洛阳人,没有考取进士,用叔父种放的恩荫入仕。担任签书鄜州(今陕西富县)判官厅公事时,正值西北烽烟四起,刚刚落幕的三川口之战宋军更是全军覆没,主将刘平和石元孙双双被俘,朝野震动。刘平虽有进士出身,但无甚名气,儿子刘季孙(字景文)则因苏轼的赠诗而光耀史册: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能跟苏轼唱和,自然是名士。刘季孙任饶州酒务时疏于公事,但前来巡察的提点江东刑狱王安石看到他留在屏风上的一首诗,不仅没找麻烦,反倒越级拔擢,将其由低级武职改为州学学官,引得“一郡大惊”。诗是这样写的:

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

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

三川口之败直接决定了刘平父子的命运底色,也不经意地改变了更多人的人生轨迹。包括范仲淹,更包括种世衡、狄青、滕宗谅(字子京)以及大儒张载。因此惨败,范仲淹奉命到前线救火,履新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知延州(今陕西延安)。种世衡当时在鄜州的职务是签判,作为首席幕职,他并无军事职责,但心忧国事,一直关注敌我态势,已经形成独立见解。宋夏交界的北部有一组山脉横峙,所谓山界。本为天然屏障。横山以西茫茫大漠,行军困难,东部主要被大宋控制,但不巧的是有绥州(今陕西绥德)这根芒刺,横山的防御功能只能失效。三川口之战,西夏军之所以能三天杀到延州,便是以绥州作为跳板。如果修复宽州城(今陕西清涧县宽州镇),派兵驻守,这样既能很方便地取得河东的粮食,又能在延州和绥州之间再建屏障,有效扩大防御纵深。

种世衡没有犹豫,立即上书范仲淹,提出这个建议。

上书时的热情与自信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衰减的。书信寄出之后,种世衡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上司会不会采纳,他可没有把握。那些日子里,每当有公文从延州发来,他都急不可耐地拆阅,几番失望后终于会心一笑:范仲淹不仅照准所请,还令他具体承担。那个瞬间,种世衡一阵狂喜。不仅仅因为建议被采纳,更重要的是可以独当一面。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沉稳地召集人马筹集物资,朝宽州开去。

这是范仲淹与种世衡友谊的开端。确切地说,是种世衡感受到了巨大的知遇之恩。范仲淹在西北提拔重用了一批人,狄青、种世衡和滕宗谅最为知名。狄青起自卒伍而入职枢密,滕宗谅重修的岳阳楼尽管范仲淹并未亲见,但依旧在同志感怀之下写出浩浩荡荡的《岳阳楼记》,立起千古精神标杆。至于种世衡,则开启了百年六朝三代将门的美谈。最终范仲淹不仅为他写了祭文,还写了墓志铭。墓志铭长达三千七百字,在范仲淹的同类作品中篇幅最长。情谊之深,可见一斑。

有意思的是,也有一个人因未被范仲淹重用而名垂千古。他就是大儒张载。范仲淹抵达延州后,这个“少喜谈兵”的二十一岁的小伙子慕名拜见,上《边议九条》,并表示打算组织民团攻击西夏。虽然边情紧急、用人之际,范仲淹却没有顺势起用,反倒劝他多读《中庸》:“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最终张载果然以创立关学而名垂青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以说,横渠四句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思想文化领域内的具体版,范仲淹的知人善任,信非虚言。

长途跋涉抵达宽州古城后,出现在种世衡眼前的是一片荒凉。城池完全废弃,毫无屏障可资掩护。不过他既不失望也不沮丧,有条不紊地指挥部队扎营,建立防御依托,然后便开展施工。西夏方面得到消息后,不时派兵前来袭扰,但种世衡已经做好准备,敌人来了就与之战,敌人退后再继续干,最终将城池修好。

修城容易找水难。城内没有水源,只能挖井。而挖了一百五十尺,依旧不见水,只有能将镐头碰出火星的石头,大家不免泄气。怎么办?种世衡牙关一咬,命令工匠道:继续挖!每挖出一畚箕石头,赏钱一百!

几十米深的井下光线昏暗。工匠们埋头猛挖,在获得一百又一百的赏钱之后,终于挖出汩汩清泉。钱之所以也被称为泉,还真是渊源有自。

种世衡将门事业的源头活水,为这座城池赢得了流传至今的地名“清涧”。这是康定元年(1040)的事情。对于种世衡而言,这一年具有转折性意义:当年九月,他从大理寺丞、签书定国军节度判官厅公事,改为内殿承制、知延州清涧城。不仅仅因为从此独立主持一方,更在于由文臣变为武官,升迁渠道全然改变。在右文抑武的宋代,这可不是轻易之事。否则王安石将刘季孙改为学官,也不至于引得“一郡大惊”。总体而言,尽管有“换官”制度,但希望从武臣换文资的更多,因而对此的限制与条规也更加详细。

有了立足之地,种世衡立即组织部队营田,同时招募商人,向他们提供本钱,鼓励他们开展贸易。延安本来便与少数民族地区接近,汉唐以来,朝廷又习惯于沿边安置内附的异族,因而当地少数民族很多,通称为羌人,以对朝廷的态度而有熟户与生户之分。强龙不压地头蛇。比起远来的宋军,他们肯定更熟悉山川道路,更了解西夏内情,必须争取他们的支持,因而种世衡对他们尽力怀柔:“间出行部族,慰劳酋长,或解与所服带。尝会客饮,有得蕃事来报者,即予饮器,繇是属羌皆乐为用。”

以夷制夷是个法宝。种世衡决定在此基础上招募蕃兵对抗西夏,很快便聚集了五千人马。然而蕃兵就像味精,并非主菜。如何提高汉人的战斗力?思来想去,他突然出台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以银两作为靶标,谁射中谁拿走。政策刚出台时,将士们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直到有人射中、顺利拿到银两为止。

从此以后,以银两作为箭靶的政策便固定了下来。虽然射中者越来越多,银两的分量数量也并不减少,只是距离越来越远。也就是说,你的箭术要越来越高才行。

军士们因此喜欢射箭,平民百姓也跟着喜欢。因为箭术会决定徭役的轻重。同等条件下,谁准头大谁的徭役就轻。犯了小过的人现场考验箭术,如果成绩足够好可免予处罚。因此缘故,清涧城中虽“僧道妇人”也广泛学习射箭,很有点全民皆兵的意思。

与此同时,种世衡的号令也严。犯过要被责打者,必须站在砖上受罚,从一开始数。一旦脚沾地便从头再来。总是严格,从无人情吗?也不是。每当军将士卒生病,必定派一个儿子前去探望照料。

清涧军民的战斗力和精神头不难想见。然而种世衡正干得风生水起,那天接到一份公文,忽然眉头紧皱,表情肃穆。因这是一份弹劾状,弹劾他的经济问题。

清涧的经济当然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发展商旅、编练蕃兵、收买细作,哪一项不需要大把大把的钱?以银两作为箭靶,又从哪里寻找政策依据?毫无疑问,种世衡的账目已有不小的亏空。尽管都是为了国家,但京城里的言官却不管这些。

种世衡心里颇有些紧张。他知道言官的厉害。自己的辩解能否被采信,还真是不一定。还好,虽然顶头上司已换成庞籍,但他跟范仲淹一样鼎力支持他。庞籍辩称“若一一拘以文法,则边将无措手足”,终于为种世衡开脱了罪责。

范仲淹提拔重用过的狄青、种世衡和滕宗谅,都曾陷入大宋的制度困境。跟种世衡一样,庆州(今甘肃庆阳)知州滕宗谅也因类似的罪名被弹劾,涉案金额十六万。这些钱主要用于抚恤阵亡将士遗属,估计在标准和范围上都有突破,滕宗谅担心累及无辜,便烧掉了账本。幸亏范仲淹极力为之开脱,滕宗谅最终只是“谪守巴陵郡”,这才有了名震千古的《岳阳楼记》。种世衡与滕宗谅都是幸运的。狄青就要悲剧很多。可以说他完全是被迫害致死的,而参与迫害的居然还有欧阳修那样的一代文豪。什么罪名都没有,仅仅因为他起自卒伍而跻身枢密,便被视为不祥。

关注种世衡的不仅有言官,还有贤能的范仲淹。

庆历二年(1042)三月,种世衡在清涧担任七品官还不到两年,突然接到升迁命令,调任环州(今甘肃环县)知州。宋代的州有五级州格,都督州、节度州、防御州、团练州和军事州,最低的军事州知州也是五品,种世衡属于超擢。因范仲淹巡边到环州时,发现当地的羌人暗通西夏,局面复杂,坚信只有种世衡才能镇住局面。

然而这次超擢一度遭遇庞籍的阻止。庞籍此举是不是要跟范仲淹作对?还真不是。庞籍也是一代名臣,与范仲淹、韩琦颇有交谊。只因《七侠五义》中包公的反派叫庞吉,民间记忆随之混淆,可谓冤案。他不肯放种世衡,是因为舍不得。但在范仲淹的坚持下,种世衡最终还是履新环州。

种世衡在羌人中确实有威信。环州羌人有个牛家族,首领叫牛讹奴,脾气倔强,从来不肯面见州官,但却郊迎种世衡。来而不往非礼也。种世衡约定次日回访,但很不巧,当夜天降大雪,左右都劝他不要去,因为牛讹奴“凶诈难信,且道险”。那个瞬间,种世衡内心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最终还是毅然上马出发。多少年来,汉官从不敢涉足此地,雪又如此之大,故而牛讹奴完全没料到种世衡会守约,最终被堵在床上。如此情境,他再无二话,立即“率部落罗拜,皆感激心服”。

当地势力最强的部落酋长叫苏慕恩。有天晚上,种世衡请他吃饭,让侍姬出来陪酒。等苏慕恩酒劲上头,他忽然借故离席。此后苏慕恩酒色性起、动手动脚,种世衡又从天而降。苏慕恩立即酒醒,磕头请罪,但种世衡哈哈一笑,将美人拱手相让。从此以后,苏慕恩死心塌地,种世衡指哪儿他打哪儿。不肯服从的羌人,都由他出面摆平。

庆历四年(1044)的秋天一片肃杀,环州府衙内的种世衡状态多少有些萎靡。他染病许久,一直未能好转。但正在此时,又接到了范仲淹的命令:筑细腰城。因短暂的“庆历新政”无疾而终,范仲淹再度出巡边地,宣抚陕西河东。环州与原州(今甘肃泾原)之间有三个大家族,“素号横猾,抚之则骄不可制,攻之则险不可入,常为原州患”。他们的栖息地北面有两条河可以沟通西夏,之间有古细腰城。范仲淹重修此城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断绝彼此的联系。

看过这道公文,种世衡略一愣怔。疾病自然会影响人的精气神。然而战鼓一响,将军就会冲杀。他没有将任务转交给副手。在派人迷惑西夏的同时,他亲率大军出发。西夏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出重金募战士,“昼夜版筑,旬月而成”。生米做成熟饭,再派人晓谕三大家族,说修筑此城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他们“御寇”。眼见得西夏的援路已经断绝,他们也只好服从。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岳阳楼记》光芒四射,再明亮的诗词也会显得失色。但尽管如此,不以诗词见长的范仲淹写于西北边境任上的这首《渔家傲》,依旧不失为宋词长廊上的一颗明珠。作为边塞词作的正声,它有豪爽侠气,更有回肠曲折,而此时再读,竟像是种世衡一生的总结。他确实“归无计”。细腰城筑好不久,次年正月便卒于任上,死后“人皆画像祀之”。

将二代:种谔的会议

皇祐元年(1049),御史台忽然接到一封控告枢密使庞籍的诉状。这份诉状来自于种世衡的长子种诂(亦作古)。好端端的,种诂为何要控告对自己父亲有知遇之恩的庞籍?因为种诂认为庞籍侵吞了他们父子设计招抚西夏的功绩。

无论阴谋还是阳谋,谋略始终为国人津津乐道。宋夏和议、或曰西夏“请服”,不少史书记载是反间的结果,所谓“越境设祭”,让元昊对野利遇乞兄弟产生怀疑,最终将之杀掉。

种世衡的确习惯于用间,经常向西夏派出间谍,僧人王嵩便是其中之一。但此举对和议最终达成有无帮助,宋人的记载却莫衷一是。庞籍辩称王嵩其实入夏即被囚禁,直到和议达成,元昊依旧信任野利旺荣,且自己跻身枢密并非因为这个招怀之功。最终朝廷没有怪罪庞籍,但同时又将种世衡追赠刺史,并“录其子之未仕者”。然而种诂不肯罢休,“复上书诉赏薄”。朝廷呢,依旧和稀泥,一边将种世衡加赠团练使,将种诂“特授”为天兴县尉,一边又“令御史台押出城,趋使之官”。

被御史台押送出城是个很有意思的细节。之所以如此,原因无非是朝廷对他的不断“上访”心生厌烦,担心他不赴任而继续“缠访”。庞籍罢职之后,种诂果然三度“上访”,但朝廷没有理睬。种诂不仅告庞籍的状,也告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的状。如果说告庞籍多少还有点影子,那么告范纯仁在他人看来就毫无道理,导致他自己被降职。范纯仁倒是不念旧恶,此后听说种诂因此被冷落,便再度举荐。庞籍与范仲淹对种世衡皆有知遇之恩,因而种诂这种行为不免令人齿冷。

不过种家与范家的恩怨尚未了结,还有下文。

种世衡生有八子,有五子为将,其中种诂、种诊、种谔更被合称“三种”。控诉庞籍十多年后,“三种”全部换为武官,其中老五种谔在鄜延路经略安抚使陆诜的推荐下出知清涧城。清涧是种家的发迹之地,对人生似乎有强烈的暗示意味,故而虽然合称“三种”,但在军事舞台上最为活跃的却是老五种谔。单论战功,种谔远高于父亲,但他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却不是这些战功,而是三次会议。

出知清涧城的次年即治平四年(1067),种谔便在延州的鄜延帅司参加了人生的第一场重要会议。会上,他当着陕西转运使薛向和鄜延帅陆诜的面,极力主张通过已被他招抚的横山西人酋长朱令陵、招抚戍守绥州的酋长嵬名山,拿下绥州,进而控制宋夏边境的要地横山,彻底扭转战略态势。种谔说得激情四溢,但却发现只有薛向反响热烈,顶头上司陆诜的态度则颇为暧昧。

薛向是直接尊奉刚刚即位的二十四岁的宋神宗的旨意,前来商定作战方案的,中书和枢密二府均不知情。在冗官、冗兵和冗费的压力之下,北宋财政亏空已高达一千七百五十万。宋神宗锐意革新,希望变法图强,摆脱对西夏岁赐的负担便是重要内容。西夏累年用兵、国力削弱、人心离贰,更被他视为机遇。然而主政的宰相积极赞同,主兵的枢密使却力陈不可。少壮派最讨厌老成持重。在他们眼里,这是懦弱无为。宋神宗随即绕开两府和边帅,直接以手诏指挥力主用兵的陕西转运使薛向。

这次会议的最终结果是种谔的建议得到采纳,他们联名上了三策。不过陆诜多少有点夹心饼干的意思,虽然附议,但预期却是朝廷会否决。毕竟这意味着宋夏之间脆弱的和局再度被打破。故而方案获批的消息确认后,种谔内心格外矛盾。按照道理,他应当请准陆诜然后施行,可又担心他从中作梗。思来想去,他直接带领本部人马,连同折家将中的第七代折继世所部北上,以兵威逼迫嵬名山投降,顺利占领绥州和银州。

西夏当然要派兵前来争夺。种谔接到报告,胸有成竹地大开城门,令嵬名山所部先行出城挑战,自己率军紧随其后。部队广张旗帜,声势浩大。这气势足足将夏军吓退了五里。此时种谔命令部将在城外两翼险要处布下埋伏,自己则亲自指挥中军。

夏军确认己方兵力占优后,再兴攻势,准备攻城。种谔安排老弱士卒在城内擂鼓呐喊,将夏军吸引过来,率中军与之激战。双方交战正酣,他令旗一挥,两侧的伏兵杀出,夏军的阵形顿时陷入混乱,大败而归。种谔率军追击二十里,斩获颇多。

种谔虽然打得有声有色,但高层矛盾重重。打了胜仗,政事堂下令嘉奖,枢密院则通报警告;在前线筑城,枢密院要追究责任,政事堂却又通令表彰。因此缘故,其余各路宋军缺乏统一指挥,无法协调行动,在夏军的反击下都吃了败仗,种谔也遭遇弹劾,最终“贬秩四等”,于随州安置。

三年之后的熙宁三年(1070),种谔在鄜延帅司又参加了人生的第二场重要会议,以鄜延路都监、知清涧城的身份。因为经略陕西的韩绛起用了他,打算再度用兵。会上种谔旧事重提,依旧建议进城横山,筑啰兀城和抚宁砦,打通绥州与麟州(今陕西神木)、府州(今陕西府谷)的联系。麟州是杨家将的故乡,府州则是折家将的故乡,其中折家将的源流最长,据说本源是匈奴的折兰王,从唐末五代开始为将,流传十余代。话本戏曲中的佘太君,本源便是折家将。打通麟州府州当然与杨家将折家将无关,主要目的是沟通鄜延路与河东,呈“辅车之势,足以制贼”。

彼时的鄜延帅陆诜只是态度暧昧,而今的鄜延帅郭逵则是旗帜鲜明地反对。他直斥部属种谔为“狂生”。廉访使即走马承受李宪也大唱反调。李宪是宦官,奉命跟随韩绛监军。他们认为啰兀城离绥州太远,粮草馈运不及。一旦有事,各处都是兵力单薄,无法自保。

从某种意义而言,这场争论是宋代一项国策更改的伏笔。宦官“不典兵、不预政、永为家法”,本为大宋国策。北宋灭亡自然有宦官亦即童贯典兵之祸的份儿,但童贯并非始作俑者,只是集大成者。始作俑者便是这位廉访使李宪。他之所以能率先获得统兵机会,跟这次准确预见不无关联。

但种谔坚持己见,最终获得韩绛的支持。韩绛调开郭逵,令种谔实施。种谔随即率领步骑两万,往返三十五日,在啰兀击败夏军,“大小四战,斩首一千二百,降口一千四百”。在此期间,用二十九天筑好啰兀城(今陕西榆林镇川镇境内),又派都监赵璞、燕达修筑抚宁故城砦(今陕西米脂境内),然后留下部分人马驻守,自己回师绥州。

回到绥州的种谔,心情格外舒展。但那种愉悦未能持久,很快便被告急文书击碎。夏军迅速反击,攻下顺宁砦(故址不详)后又围攻抚宁砦。宋夏双方在沿边地区都设有许多堡寨以维系交通,这些堡寨要么建于河谷,要么建于悬崖,或者河山之间,希望“扼要据险”。但问题在于,扼要与据险相互矛盾,扼要便不能据险,据险便不能扼要。这个在雪中新建成的抚宁砦矗立于无定河谷,在交通要道上,却无险可守。

种谔心头立即漾起强烈的不祥之感,但却无法补救。很快,抚宁砦沦陷,刚刚筑好的啰兀城孤悬敌境,也只能放弃。当时种谔正在写一封书信,闻听右手急剧颤抖,几滴水溅湿信笺,有墨水,也有泪水。最终他被责授汝州团练副使、潭州(今湖南长沙)安置,韩绛则被贬为许州(今河南许昌)知州。

种世衡在文学家麾下作战,种谔则要在科学家麾下作战。这个科学家,便是涉嫌打过苏轼小报告的沈括。元丰四年(1081),沈括出任鄜延帅,种谔在其麾下任马步军副都总管[1]北宋早期称为部署和都部署。后来为避英宗赵曙的讳而改为总管、都总管。。当时传言西夏国主秉尝被国母杀掉,已经五十六岁的种谔力主出兵。先请求在鄜延九将的兵力之外增派援军,“止裹十数日之粮,卷甲以趋,乘其君长未定,仓促之间,大兵直捣兴庆(今宁夏银川)”。奏疏发出后,考虑到规模大阻力也大,又修正观点,表示无需援军,“只发本路九将兵,裹粮出塞,直趋巢穴”。毫无疑问,他有给朝廷下套的嫌疑。只要仗打起来,规模不难扩大,要价不难提高。

奏疏发出,种谔便整天盼望消息,若大旱之望云霓。年龄不饶人,他实在太想立功,太想要一次酣畅淋漓的胜利,在两落两起后实现腾飞。远在朝堂的宋神宗感受到了这种积极情绪,立即提升他为经略安抚副使,负责本路作战。考虑到他先前曾经轻举妄动,又令宦官王中正前往节制。

尽管戴着紧箍咒,种谔还是大喜过望,九月二十二日立即率军出发。这就是所谓的元丰西讨,五路伐夏:王中正直接指挥麟府路,种谔指挥鄜延路,环庆路、熙河路与泾原路分别由高遵裕、刘昌祚和李宪指挥,当年九月下旬出动。这是北宋宦官直接统兵的开始。

种谔动作很快,两天后便将西夏的米脂寨包围。米脂寨的规模虽然不大,但依山傍水,地形险要,种谔连续攻击三天都未能得手,便指挥部队积土为闉,即堆积土山,以便登高破敌。他巡行前线指挥,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接到谍报:数万夏军已沿着无定河谷赶来。种谔闻听心里一惊,但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命令部队大张鼓乐,自己在鼓乐声中缓辔徐行,回到幕府。将士们一见,也随即放下心来。

种谔只是外松内紧,大脑高速运转,不断算计。等进入幕府,计谋立即变成作战命令:后军在米脂寨列阵,不再堆积土山,而是开挖壕沟,断敌出援的道路;前军和早已归顺的当地武装沿着两山埋伏在山谷之间,中军和左右两军则在河谷严阵以待。等夏军赶到,种谔擂响战鼓,发起攻击。宋军正面齐头并进,两侧伏兵突出,将夏军截为两段。夏军大败,伏尸数十里,种谔斩获五千余首级,缴获战马五千匹,牲畜和盔甲数以万计。

闻听援军已败,西夏方守军的作战意志随之丧失,获得种谔秋毫无犯的承诺后放下了武器。种谔点检人口,共有老幼一万四百二十一人,全部给他们发放了宋式的衣服头巾,成年男人臂上都刺下“归汉”字样。

宋军内战说不上内行,外战更是一直外行。神宗召集大臣研究对辽和战时,张方平曾经提供过一个统计数据:双方大战小战八十一次,只有张齐贤的太原一战获胜。此前对夏连续战败,不得不“招抚”,神宗重开战端之后,战绩也一直拿不出手,因而米脂的捷报简直震惊朝野。李清照的外祖父王珪时任宰相,立即写下《闻种谔米脂川大捷》:

神兵十万忽乘秋,西碛妖氛一夕收。

匹马不嘶榆塞外,长城乍起玉关头。

君王别绘凌烟阁,将帅今轻定远侯。

莫道无人能报国,红旗行去取凉州。

被贬责到黄州的苏轼算是王珪的政敌。但他从友人陈季常的信中得知此事,也兴奋地“饮一巨觥”,然后写成《闻捷》:

闻说官军取乞訚,将军旗鼓捷如神。

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

那时米脂这个地名尚未叫开,王珪应当是在诗文中首次使用,故而苏轼还沿用古称“乞訚”。宋神宗当然更加兴奋,立即决定让种谔脱离王中正的指挥。种谔得令行动更加积极,十三天内兵不血刃占领石(今陕西横山东北)银(今陕西横山东)夏(今陕西靖边)三州,然后挥师西进。

当时的命令是合攻灵州(今宁夏吴忠)。种谔西进途中,军粮便发生问题。王中正本来就指望鄜延路接济军粮,种谔一走,他没了指望,只能退军入塞。而种谔一军因后方馈运不及,随行粮草越来越少,抵达盐州(今陕西定边)时又赶上大雪,士卒冻饿之下,折损十之二三,最终全军溃败,五路伐夏草草收场。

不难推想种谔当时的心情。他自然是不甘失败的。因而半年之后,再与沈括联名上奏,要求向前筑城、攻占横山。毫无疑问,沈括虽是上司,但主要推动者却是种谔。种谔起初主张重修古乌延城(今陕西横山南部),前后上章十一次,遂被神宗召见。面圣时其观点微调,建议先修复银州故城,然后再修古乌延城,但核心意思不变,就是恢复银州、夏州和宥州。

就在种谔入京的同时,给事中徐禧和内侍省押班李舜举奉命来到鄜延路“调查研究”。徐禧认为“银州故城不便”。理由是这三州陷没百年,重新恢复耗费太大,而且银州东南角已为无定河水吞没。有鉴于此,他建议先分散设立堡寨,从东南十余里的永乐埭开始,直到古乌延城,筑大小十二城占据山界。大者九百步,小者五百步。种谔的主张是集中兵力,徐禧则要分散防御,而沈括也突然改变态度,转而支持徐禧。

种谔人生的最后一次重要会议格外屈辱。会议还是在鄜延帅司,他完全遭遇夹击。

沈括是标准的文官,徐禧连文官都算不上,没有科举出身,上过几道支持新法的策论便当了官。他经常谈兵,虽给神宗留下了知兵的印象,但不可能让种谔服帖。尽管在会上遭遇夹击,种谔依旧坚持己见。徐禧大为光火,干脆旧事重提,再度劾奏种谔半年前“舍直就迂”,没有直捣兴庆,贻误军机、导致军粮供应不上。此前朝廷已经责问过种谔,种谔解释说横山周围有西夏重兵,若不把他们消灭,会有后顾之忧。尽管这个辩解曾被朝廷接受,但此一时彼一时。徐禧的奏疏一上,种谔立即由凤州团练使降为文州刺史,贬了一官。

饶是如此,种谔依旧不肯简单附和。徐禧大怒,威胁道:你就不怕死吗?再这样动摇军心,定以军法从事!种谔梗着脖子道:在永乐筑城,败局已定,那我必死无疑。战败是死,违令也是死。我宁肯死于军营,也不愿抛尸于丧师辱国的战场!

滚滚烟尘向北而去,种谔在延州城头看到这一切,内心必定一片悲凉。他手下的精兵强将七八万人全被徐禧和沈括带走,只有四千老弱残兵跟随他驻守延州。大军出发时一个个兴高采烈,志在必得,但种谔却已看到悲剧性的结局。果然,没过多久,这七八万人便基本上全军覆没。

徐禧修筑永乐城(今陕西米脂县马湖峪)进展很是顺利,二十多天便顺利完工,共有六堡六寨,神宗赐名为银川寨。只是刚刚完工,徐禧和沈括回到米脂席不暇暖,西夏大军已经杀来。徐禧闻听迅速率军三万回援,留下沈括跟一万兵驻守米脂。

郭逵曾批评种谔是狂生,但从结果看真正的狂生是徐禧。回援永乐城本来并非他的责任,他果断率军前去可以解释为勇敢担当,也可解释为轻狂,想要捞取功名富贵,甚至连沈括都要排除在外。不仅如此,他在军中还摆钦差大臣的架子,完全不听宿将高永能、高永亨和曲珍等人的建议,动不动就说“用此精兵破羸虏”,“一步可取三级”,简直比李白还要浪漫三十倍,因李白诗兴上来也不过“十步杀一人”。他还下令,军中不以斩级论功,破敌后平均赏赐。应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加荒唐的作战命令。平均赏赐,谁肯拼死杀敌?

永乐城最终陷落,徐禧和李舜举战死,士卒逃生者不过十之一二。噩耗随着凛冽的冬天传到延州,种谔内心一片悲凉。此后沈括被贬,他得以代领鄜延帅,心头又升起无边的希望,不断酝酿新的作战计划。然而天不假年。次年即元丰六年(1083),他便因“背部痈疽发而卒”。这个一心想要作为的战将,可以说是抱憾而终。

将三代:种师道兄弟的无力

种谔病危时,范仲淹之子范纯粹已奉命前来延州权管勾经略司事;种谔死后,朝廷忽然发觉不对头:“前死数日,陈奏尤多,未知出于何人裁处”,于是命令范纯粹调查。最终确认是管勾机宜文字徐勋所为,但牵扯到了种谔的儿子种朴。

这当然不是两家的私怨,范纯粹只是公事公办。种世衡的孙子种建中极力辩解,这才为大宋保住一个烈士,让种朴有了十六年后在一公城殉国的机会。这个种建中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种师道。为避建中靖国的年号而改名师极,最终被赐名师道。

作为张载的学生,种师道以文官面目出现也就自然而然。元祐党人碑现在看来更像纪念碑,但种师道名列其中时可没有这么浪漫。他对免役法不满,蔡京便对他不满,以“诋毁先烈”的名义将之列入罪籍。不过你在碑上找不到种师道或者种建中,只有种师极。五年后脱去罪籍,才被赐名师道。这是大观二年(1108),种师道五十八岁。已从文官换为武官的他以武功大夫、忠州刺史的身份,担任泾原路兵马钤辖兼知怀德军(今宁夏固原西北)。

在西北带兵十年后,种师道以席苇平之战崭露头角。当时疆界犬牙交错,宋夏双方都想在对方境内扎钉子、掺沙子,具体办法就是筑城。席苇平在甘肃平凉境内,具体位置说法不一。从地名看,应该是难得的像席苇一样平坦的地势。政和八年(1118)六月,种师道奉命带领诸路人马在此筑城,西夏方面闻听也派兵前来攻击。他们在渭河支流葫芦河的河谷设立壁垒,打算疲敝宋军。

姜还是老的辣。年近古稀的种师道胸有成竹,命令部队在河浒列阵,摆出要决战的架势,同时派偏将曲充和赵朴率军“径出横岭”,并让间谍故意散布消息。夏军得知宋军要抄袭后路,正迟疑时,猛将杨可世率军“潜出其后”,姚平仲则指挥精锐骑兵正面攻击。夏军大溃,种师道“斩首五千,获橐驼牛马万计,器甲数万”,夏军主将阿山兆精仅以身免。

此后西夏在臧底筑城,设立成德军,屡屡为患,宋军多次征讨都未能得手。当年六月,刚刚立功的种师道奉命统领陕西、河东七路之师,“期以一旬克之”。然而他虽连续攻击,但对手防御充分,还是整整七天不下,渐有帅老兵疲之势。怎么办呢?他到前线巡视部队,正好看见一个小校坐在马扎上指挥,立即有了主意。

种师道一声令下,小校人头落地,尸体置于军门。他面色冷峻地号令诸将:“今日城不下,视此!”

此言一出,局面立即生动。将士们没命地进攻,当天便将城池攻破。

种师道的名声地位比其伯父种谔高得多,但从宦官那里遭受到的屈辱也要重得多。因为这宦官不是李宪,而是李宪的门人童贯。

虽然朝廷重文轻武,但西北战事不断,偶尔还有武将为一路帅臣即经略安抚使的例子。但宣和初年,朝廷特意下诏,令“西边武臣为经略使者改用文臣”。从此以后,武将只能“领兵马,号将官,受节制,出入战守,唯所指麾”,彻底制度化。与此同时,宦官典兵也习以为常,只是从李宪过渡到了童贯。童贯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虽然人们称蔡京“公相”、称他“媪相”,但他外貌并不像宦官,下巴上有胡须,且出手阔绰,很能笼络人。史载他在西北掌兵时,诸将见了“皆旅拜”,即以军礼下拜,唯独种师道“长揖而已”。这恐怕有点拔高。当时的童贯是朝廷的代表,并非奸臣的代表。但无论他对童贯的态度如何,都要在其麾下打一场他坚决反对的仗,战史上极其罕见的儿戏之战,即联金灭辽。

联金灭辽是场北宋不够理智的战争。大宋首先对辽背盟,然后在与金结盟期间又有一系列的违约,最终被生吞活剥。

北上攻辽最大的推动者,内有执政的王黼,外有掌兵的童贯。王黼撇开枢密院,在三省设置经抚房直接处理边境事务,“检括天下丁夫,计口出钱,得钱六千二百万缗”,作为特别军费。此二人之所以如此积极,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邀功固宠。而且童贯以宦官身份出使辽国时还曾遭奚落,急于雪耻。很多人认为辽国衰弱、军队腐朽,吹弹可破,此举不是作战,而是领功,因而开战在即,蔡京的儿子蔡攸成了童贯的副手。徽宗同时给了童贯上中下三策:若军民列队欢迎,就顺手拿下;若天锡帝愿意臣服,可以保留其藩王地位,燕京还由他们统治;如果天锡帝执迷不悟,那就只好动武,这样很可能陷入僵局。当然,虽有三策,徽宗内心还是充满自信。蔡京写诗给蔡攸送别,里面有“百年信誓当深念,六月休涂好少休”之语,徽宗听后立即建议将“休涂”二字改为“王师”。

蔡攸虽是蔡京的长子,但父子二人争权争宠,互相倾轧,早已闹得不可开交,被徽宗下令分府别居。从诗中可以看出,蔡京内心并不赞同此次出兵,却又不敢明说。蔡攸出发时已是盛夏的五月,而徽宗的预期是六月官军即可“少休”。

童贯决定兵分两路。西路军以广信军(今河北徐水)为中心,进驻范村(今河北涿州西南),以涿州为第一目标,由辛兴宗指挥。种师道指挥东路军,以雄州(今河北雄县)为中心,进驻白沟(今河北高碑店东南)。两军完成集结后,童贯在雄州召集诸将会商作战方案。

对于这次北上,种师道简直哭笑不得,此刻更是明确反对。他直言这是“盗入邻家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的缺德事儿,干不得。童贯立即顶回来,说这是陛下旨意。我们兵力有碾压性优势,必然获胜,让您来只不过要借重一下您的名声。言外之意,您老看看就好,别多说话。

种师道不是种谔,童贯也不是徐禧。无奈之下,他只得闭嘴。但那个瞬间,他还是无法想象,等待他们的居然是这样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童贯张榜申明“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吊民伐罪,不得已而为之”。前线诸军“如敢杀一人一骑,并从军法”。

十五万大军前来,居然不能动手,杀一人一骑便要偿命,这打的是什么仗?

童贯绝非没有脑子的笨蛋。他的智商不知如何,但情商绝对不低。之所以要这样安排,是因为他想不战而胜,想光彩堂皇地受降。不仅因为这是钦定的上策,更因为他得到的都是乐观的情报,而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那时金灭辽的战争已断续进行数年,辽上京、东京和中京先后丢失,只剩下西京(今山西大同)和南京(今北京),也就是燕云十六州的核心地区、联金灭辽协议中大宋的核心利益。考虑到辽国已在打击下分裂,他们的乐观情绪难免膨胀。

雄州知州和诜并非盲目乐观的代表,但却起到了类似的作用。他驻守雄州经年,此前多次建议用兵,此刻态度忽然转变,转而说师出无名,只能招抚,极力建议童贯严明纪律、杜绝抢掠杀戮,宣谕百姓这次出兵是迫不得已。辽将如果投降,立即封个节度使。

我们不知道和诜态度突然转变的根由何在,也许先前的鹰派言论只是为了引起重视。但真要开战,雄州必然要承受巨大压力、率先付出成本。不管鹰派鸽派,他都是地头蛇,熟悉人情地面,而这话又是童贯想要听到的。于是和诜立即被命充当种师道的副手,实际有监督之责。

如此荒唐的安排,当然会有人反对。种师道不便再说,但还有猛将杨可世。杨可世深受童贯喜爱,话也直言不讳:“事起之由,毫发未尝预,一旦临利害,若仓卒失计……辱国为重。”什么意思?诸位将领事先并未参与作战计划的制定,就这样仓促临阵,一旦战败,我们的性命事小,辱国事大。

童贯还没开口,和诜已经怼了回去:“公自谓有万人敌,胆气绝人,视堂堂之师如摧拉枯朽,今日观之,一懦夫耳……公欲扇衅败我事耶?”

这罪名如果确认,那就是杀头,杨可世也只能屈服。

燕云地区当时由辽天锡帝控制。天锡帝耶律淳是在天祚帝逃跑之后,被以后来建立了西辽的耶律大石为首的大臣簇拥上位的。他即位后立即联络北宋,希望放弃岁币、重续旧好,但被宋方拒绝。理由是天祚帝还在,不能承认其政权。当然,这只是借口。实际原因是宋军已开始集结。当此时刻,虽然两拨使者均被砍头,但童贯受降的痴心不改,结果出现了荒诞的一幕:宋军先头部队居然没有携带主战兵器。他们手中拿的是什么呢?谁都想象不到,真是烧火棍。当然,史书上的说法叫“梃”,即木棍,顶端可能包有铁皮。

携带烧火棍上阵自然是种师道的安排。进军又不能放手打,只能携带木棒权且自卫。除了梃,他们还带有大量的白心旗,打算发给归附的辽民。

白沟是宋辽边境重镇。海河支流大清河的下游白沟河在此隔开宋辽。杨可世作为先锋,不断向北,最终渡河进入辽国地界。童贯与和诜的策略应当理解为以兵威压服辽军不战而胜,但将领总想着立功。从史料中看,杨可世没有收到越境的明确命令,但还是过了界河。那个瞬间,他一定相信了当地百姓都是“南望王师又一年”这种心境的鬼话,故而渡河之后立即劝降,结果是辽军的耳光响亮。童贯得到的辽军兵力不足的情报是准确的。耶律大石发起反击的骑兵只有区区两千名。然而宋军本来就没有作战的心理准备,自然也谈不上战斗意志,更何况连主战兵器都没带。杨可世的确是员猛将,被铁蒺藜所伤,战靴中满是血水,又中了流矢,两颗门牙脱落,依旧死战不退。

问题是,大局已定,个人勇猛无济于事。

没有携带主战兵器的先锋败退,后面的主力装备有弓弩,可以远程打击,但也不敢动,因为命令并未撤销:“先是,既以招抚为名,(童)贯下令中军不许妄杀人,及虏骑犯我师,皆不敢施放矢石,听其杀戮。故诸将亦愤然。”

毫无疑问,这是童贯瞎指挥的必然结果。将在外,不由帅。皇帝钦定的上策虽是招降,但毕竟还有中下二策,有临机处置的空间。不过这事儿从另一方面证明童贯在军中还是有威信的。所以和诜建议种师道杀掉杨可世,理由是他擅自越境,挑起事端,这样可以“号令诸部以明宣抚司出旗榜本意”“使虏人知朝廷无意用兵”。

种师道当然没有同意。十五万大军从西北开到白沟,至少情绪上会有惯性,不可能约束得那么精准,更何况杨可世还是童贯的爱将。正在此时,耶律大石派人过来责问突然背盟违约的原因:西夏犯上作乱,你们反感,金对我们,难道不也是一个道理吗?“今射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结豺狼之邻,基他日之祸,谓为得计可乎?救灾恤邻,古今通义,惟大国图之!”

种师道哑口无言,只能将矛盾上交给童贯。当时辛兴宗的西路军也已吃了败仗,童贯没了主意,便让种师道跟诸将商议是否撤军。

和诜立即表示不可仓促退兵。这样辽军必然追击,“事且不测”。杨可世同意退兵,但建议以进为退:乘夜先撤辎重,同时派精锐部队前趋,以进为退,若辽军追击,即与之战。但种师道都没有采纳。

撤退时果然遭遇追击。宋军意志丧失,信心全无,一路败逃。风雨大作,士卒惊惶逃跑,互相践踏,非战斗减员很多:“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间,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府、定州一带,死尸相枕藉,不可胜计。”应该承认,这是宋军真实战斗力或曰大宋真实国力的客观反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已腐烂到根。

战后种师道被责令致仕,和诜被贬为濠州团练副使、筠州安置。一般都认为这是给童贯当了替罪羊。此说固然不无道理,但种师道确非完全无辜。撤退变成溃败,他身为主将,是有责任的。他之所以没采纳杨可世的建议,坚持白天撤退、且没有安排足够的后卫部队,应当是认定辽军不会趁势追击。毕竟辽使前来是在做重修旧好的努力,并无鱼死网破之意。与此同时,他肯定还担心将领再度生事。也就是说,种师道确实判断失误、处置不当。

宣和七年(1125)的冬天,终南山豹林谷内格外寒冷,种师道浑身冰凉。这倒不是因为气候,而是因为时局:金军已兵分两路南下河北山西,朝廷诏令各地勤王。他这个退休老将也以检校少保、靖难军节度使的身份被紧急征召。

虽已年老,但种师道却片刻也不曾犹豫,立即顶风冒雪、下山东行。光杆司令没法打仗,他顺路先到部将姚平仲的驻地,带着他和麾下的七千人马星夜兼程,直奔开封。姚平仲也是赫赫有名的西军将领,在席苇平和臧底城之战中都有上佳表现。不过谁也想不到,最终恰恰是他坏了大事。

他们抵达洛阳时,开封已被金军包围。考虑到只有七千人马,有人便建议暂时屯驻汜水,以策万全。汜水向为天险,虎牢关便在此不远,有坚守的地利之便。种师道闻听连连摇头:“吾兵少,若迟回不进,形见情露,只取辱焉。今鼓行而前,彼安能测我虚实?都人知吾来,士气自振,何忧贼哉!”不但大张旗鼓地开进,还沿途揭榜公告,说种少保领西兵百万前来勤王,抵达后在开封城西扎营。

种师道的虚张声势效果明显。金兵赶紧略微后退,而开封城中人心稍安。刚刚即位的钦宗也感觉多了个主心骨。在此之前,城内软骨病流行,李纲虽是擎天一柱,但他火线提拔、升迁太快,主和的宰执大臣看不顺眼,他不免独木难支,种师道的到来终于改变了力量对比。

种师道在雄州反战,此刻则坚决主战。因为此时和谈的唯一结果只能是城下之盟。面对宰执大臣浓重的失败情绪,他侃侃而谈:京城周长几十里,金军怎么能围得住?城高数十丈,粮食可支撑数年,他们怎么攻得下?作战需要真正的士兵,至于防守,城内的数万百姓都可以参加。只要支撑下去,勤王大军集结完毕,金军很快就会陷入困顿!

此言一出,宰执们立即闭嘴。

然而王朝一旦衰朽,就是全面性的。到处都是风险敞口,你根本无法预料哪里会出现黑天鹅。靖康元年正月的风险,恰恰不是因为主和派甚至投降派,而是鹰派或曰主战派。具体而言,就是姚平仲。

在此之前,李纲的亲征行营司统率全军,此刻勤王大军陆续赶到,向来对他不满的宰执便秘奏钦宗,要求分兵。这个建议貌似符合祖宗家法精神,但却是糊涂到顶。在刺刀见红的危急时刻,最紧迫的肯定是集权以便提高效率,而非分权扯皮。但钦宗不明就里,居然同意,令种师道以签署枢密院事的身份,充河东河北京畿宣抚使,姚平仲为宣抚司都统制,指挥勤王大军,还将城外原本隶属行营司、由李纲节制的前后两军也划归种师道指挥。

钦宗原本已被吓破胆。各路大军陆续赶到后,信心不断回升,又乐观过头。这也正常。天下是他的天下,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快点赶走金兵。因而宰执会议上种师道的反击计划虽然获得首肯,但钦宗并不满意。种师道坚持要等姚古的熙河军、种师中的秦凤军赶到之后,二月初六行动。虽只是八天之后,钦宗已经无法等待。

这情绪被姚平仲看在眼里。他随即动了心眼。作为西北名将姚古的养子,姚平仲屡立战功,在军中声望很高,人称“小太尉”,但因为对童贯不够恭顺,功劳一直被遮掩,而今终于有了表现机会,便极力请战,要求独自出兵擒拿敌酋即东路金军主将斡离不,救回当人质的康王即赵构。

这计划正好符合钦宗的愿望。种师道老成持重,钦宗知道无法说服他,便向李纲寻求支持。因为除了种师道,只有李纲手下有兵。分兵之初有严格规定,宣抚司与行营司“不得相紊”,李纲本来不该赞同此事,但终于没敢直言劝谏[1]这次劫寨影响深远,李纲在其中的作用说法不一。《三朝北盟会编》所引资料表明,时人多说此举为李纲推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亦用此说,但朱熹表示反对。因李纲自己在《靖康传信录》中极力否认,又有“中兴名相”身份,逐渐被近代采信,但恐非事实。参见2002年2期《军事历史研究》顾宏义先生之大作《李纲与姚平仲劫寨之战》。。

计划就此确定。在没有通知种师道的情况下。

姚平仲的出兵日期是方士占卜选择的,二月初一夜间。确定的同时,消息便已泄露。百姓们都知道皇帝要开战。开宝寺前已经竖起三面大旗,上书“御前报捷”字样。外城北门封丘门[2]清代为避孔丘之讳,将丘改为邱,故也有史书记载为封邱门。离金营最近,提前搭建阁楼,预备届时皇帝检阅俘虏。李纲还让属官方允迪以自己的名义撰写露布,预备广为张贴。这份露布本身便可以视为作战计划:

二月一日,计议已定,部分最严。是夜子时,范琼领二千骑,衔枚而西,斫营而入,致群贼以自扰,迎大兵而夹击……臣于是时,躬率禁旅,嗣承德音,出荣德门至班荆馆,既亲行阵而督战,亦度缓急以济师。

以下说得很详细。子时出兵,三日卯时“围贼垒者数重”,午时解救康王,申时“谍人手刃金贼太子”即斡离不。现在看来当然是笑话,但却可以看出钦宗的急迫,以及李纲在善良愿望下的书生意气。

杨可世的弟弟杨可胜当时在姚平仲麾下。他做了两手准备,写好一份奏报随身带着,上面显示这是他自作主张,行动未经皇帝批准。消息早已泄露的劫营,结果如何不难想象。他们中了埋伏,杨可胜被俘。李纲的手下还没贴完露布,失败的消息已经传来。

城内的屈服论调再度喧嚣起来。当此时刻,种师道再度显示出宿将风范,主张继续夜袭,以便出其不意。金军习惯于正面交锋,很怕夜袭,这样他们高超的骑射技术完全无从发挥。姚平仲虽败,但彼此杀伤相当,宋军只损失了千把人,实力未受影响。然而钦宗的信心勇气全部用光,又从过度乐观转为极度悲观,一度准备拿李纲当替罪羊,将他绑送金营。姚平仲之所以潜逃,并非如史书所说是惧怕种师道问罪——毕竟此战是皇帝亲自批准的——但他怕成为皇帝的替罪羊。如果没有太学生伏阙上书、几乎引起民变,李纲的替罪羊命运肯定无法更改。

城下之盟签订后,金军退走,种师道再度获准退休。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前来勤王的种师道之弟种师中居然奉命护送金军北上。当然《宋史》本传记载为“逐出”。

那时种师中以河北制置副使的身份驻扎北京大名府附近,河北制置使姚古已进驻长治。朝廷命令,太原守将张孝纯的儿子张灏、姚古和种师中三路出兵,为太原解围。种师中所部进入山西后,先后克复寿阳和榆次(今山西晋中市),太原遥遥在望。但越往前阻力越大,他并未继续推进,又退回真定(今河北正定)。史书语焉不详,没有记载具体原因,但我们可以推想,是他知道这就是能够抵达的极限。可以肯定,在此期间他跟姚古之间没有有效的配合策应。按照当时的指挥体制,做到这一点绝无可能。

正在此时,金将粘罕退到云中(今山西大同)避暑,留守部队分别择地就牧。宋军的谍报认为金军已退,迅速报告朝廷。同知枢密院事许瀚是坚定的抗战派,立即催促种师中出兵,文书一天六七封,语气极为严厉,用了“逗挠”这样的字眼。就是逗留不前、阻挠兵机,乃杀头重罪。种师中叹道:“逗挠,兵家大戮也。吾结发从军,今老矣,忍受此为罪乎!”

种师中传令部队即刻出发,辎重赏犒之物都没来得及携带。当年五月,他抵达寿阳的石坑,遭遇金将完颜活女的袭击,双方连续交战,种师中五战三胜,经榆次推进到杀熊岭,离太原不过百里之遥。但就在此时,统制焦安杰给姚古传递了错误的情报:粘罕已从北方回来。姚古闻听停军不前,种师中只能孤军奋战。

作战不是问题。问题枢密院的命令过于严苛,他们为抢时间,粮草辎重携带得不多,已经吃完,军士每人每天靠一勺豆子支撑了三天。第四天,金军再度发起攻击,种师中的右军被击溃,前军也跟着逃走,但他指挥中军死战不退,终于借助神臂弓的力量稳住阵脚。按照规矩,击退敌人马上就要犒赏,但他身边只有十几个银碗,根本不够用。消息传开,军士们终于意识到物资供应已彻底中断,再打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纷纷逃跑。种师中率领身边的百十人坚持了一上午。他拒绝突围,最终“身被四创,力疾斗死”。没过多久,再度被起用又再度退休的种师道也含恨辞世。

种世衡在前线得心应手,种谔则磕磕绊绊,到了种师道兄弟,已完全是有劲没处使,充满令人绝望的无力感。三代将门就此凋零,繁华无比的北宋也随之落幕。这不是个人或者家族的命运,而是时代的命运。当朝廷无理地将统军大权交给不谙军事的文臣与宦官,便已注定这一天。南宋之所以能维持百多年,很大程度上是对这种制度有所修正:一线将领的自主权明显提高。如果拿北宋的标准衡量,南宋的中兴四将包括岳飞在内,都是不折不扣的军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