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人“达观”精神的养成及其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2023-01-20曹颖利
曹颖利
(黑龙江东方学院人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86)
什么是达观?达观首先是一种精神境界,它来源于中国古代文人一直所秉持着的独特信念: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然而,古代封建社会的黑暗现实往往使这些正直文人的抱负落空,陷入一种苦难的困境之中。在困境中醒悟,在困境中改变自我,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达成人生的自由。可以说,达观的本质是一种思想上的超脱,它是古代文人经历一番苦难折磨伤痛之后的人生醒悟,对个体的命运、社会的运动、宇宙的演化都有了极为深刻的认识,呈现出了一种独立自由的傲然人格,同时把内心的种种感悟以文学的形式来抒发开来,表现出极高的水准,这样的文学往往是深沉而内敛,自由而洒脱,达到了一种豁达、通透的境界。纵观古代社会的文学发展史,可以总结出达观精神的成因主要有三:其一是社会动因,其二是文艺思潮,其三是个人遭遇。自古以来,能够做到这样达观境界的文人一直被后世奉为楷模,可以见到其主要代表人物有战国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庄子,东晋诗人陶潜,以及北宋文坛的主要代表苏轼。并且从文学史上看,此三人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变化起了引领风气的作用。
一、庄子的达观精神的养成
庄子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第一位具有独立人格的文学作家,他的超凡入圣的想象力,他的深不可测的道家思想,他的生动幽默的寓言性语言,都展示出他作为战国那个时代的智者的不同凡响。
从社会动因的角度来看,庄子所生活的那个年代正是战国七雄争霸的年代,诸侯无义战,到处都是战争,天天都在攻伐,百姓四处流离,痛苦不堪,毫无正义性可言,这就是所谓的乱世。庄子所生活的小国的命运,只能是被周遭的大国所吞并,国家的命运亦是个人的命运,所以庄子的生活必定是动荡不安的。[1]
从文艺思潮的角度来看,尽管社会动乱,战争纷起,但由于各国诸侯都意识到人才对自己称霸的重要性,所以诸侯王们均求贤若渴,不拘一格,直接造成了所谓百家争鸣的时代,各家各派的学说都可以自由的传播,这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活跃的时期,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等各学派思想层出不穷,互相交锋,一方面促进了战国时期文化思想的繁荣,另一方面也沦为各个统治阶级的使用工具,演变为战争的利器,成为生灵涂炭的帮凶。当时的人才所发挥的才能总归还是被诸侯王利用来称霸,并非为天下百姓的生活,而人才本身也是在以自身的学说来获得富贵荣华,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在庄子看来,才能越大,对社会的危害则越大,从当时战国的人才流动状况来看,确实如此,无论是商鞅、吴起、孙膑、韩非子等,只是加剧了七国的纷争,根本不能解救黎民百姓的困苦。[2]
从个人遭遇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小小的漆园吏,庄子无力改变现实,无力阻止战争,他看穿了诸侯王对人才的求贤若渴,不过是满足自己称王称霸的欲望罢了,并不是从根本上为黎民百姓着想。因此,庄子就毅然决然的放弃小吏的职位,回到最底层的平民百姓中去,不与肮脏的统治者合作,即使楚王许以相国之位也坚决拒绝。他以一个巧妙的寓言就戳穿了楚王的真实面目:是成为死后供奉在庙堂上的乌龟,还是在泥塘里快乐的摇起尾巴,当然连楚王的使者都明白其中的道理。给诸侯王做臣子,也就等于把生命权交给了君王,他高兴时当然好,他愤怒时可能就让臣子去死,谁也不会有安全感,所以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看似富贵荣华,令人羡慕,但随时可以丧命,而庄子早就看穿这一切的秘密,当然予以拒绝。从庄子的这些行为来看,庄子对当时社会的态度是相当痛恶的,他与统治者不合作的立场也是极为坚决彻底的。
庄子的心路历程是一个经历了从痛苦到解脱的过程,完全的释然就进入“达观”的精神境界。首先是个体的达观,这种个体的达观反映在一系列的寓言故事中,《逍遥游》里的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呈现出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这完全是个体自由的状态,实质是一种精神自由的状态。而庄周晓梦迷蝴蝶的浪漫主义想象,又可以理解为庄子希望自己化为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从而彻底地摆脱人类社会的苦难枷锁。其次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如《齐物论》中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3]则把个人的位置放置在与天地同齐的地位,打破了那种人是渺小的认识,把人直接写作大写的人,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认识飞跃。在老子《道德经》的指引下,庄子还总结出一套具体的修炼方法,来达到合一的境界,这就是“心斋坐忘”的方法,通过虚心、离形去知的方法,与宇宙大道相通,达成人生的无为无不为的自由境界。再次是指明道的位置,乃在民间之中而非朝堂之上,如《养生主》《达生》等一系列的寓言故事,都直接赞颂了以庖丁、轮扁、梓庆等平民百姓的高超技艺和智慧,暗喻统治者的无能,也指明了道在民间的道理,穷奢极欲的统治者是不可能获得真理性的道的智慧。[4]
庄子以其高尚完整的独立人格,达观精神,傲视战国各家各派,以其文学性的寓言,为后世开创了文学的先河,可以说古代文学在庄子个人的手里,达到了成熟的样态,庄子遂成为后世的文学典范。
二、陶渊明的达观精神的养成
东晋诗人陶渊明所面对的时代与庄子不同,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士族门阀统治的时代,名利富贵官职都被士族门阀所垄断,底层人民几乎没有跃入上层社会的可能,而且当时社会流行着那种歧视寒门庶族的风气,令身处下层的有才之士十分气愤。诗人陶渊明在经历了五次做官辞官之后,看穿士族门阀统治制度的腐朽黑暗,根本没有正直之士的出路,终于下定决心,不肯再为五斗米折腰,不肯再去谄媚无耻官僚,毅然辞官,回归乡野。在这一点上,陶渊明继承了庄子的作风,不与统治阶层合作,断舍离的十分坚决,令人敬佩。这就是陶渊明最终走向达观精神的社会动因。
其次,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即道家思想成为当时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才的思想利器,以竹林七贤为代表,大力批判名教的虚伪利己,而战国时期的庄子自然成为魏晋文学家们学习效仿的楷模,陶渊明也不例外。在玄学思潮的影响下,陶渊明找到了如何面对魏晋乱世的精神处方,他写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种宁静淡远,无忧无惧的状态,正是道家思想所极力提倡的。任他风波浪起,我自岿然不动,在心灵世界中求得一份安稳。诗人陶渊明所崇拜的正是庄子,他的归隐生活其实也是在仿效庄子的归隐生活,在贫困中获得独立人格,获得精神自由,从而达到达观的精神境界。以悲天悯人的眼光来看待世人的不幸。陶渊明以自己的田园诗向庄子学习君子如何处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即是一种超然物外的道家境界,此时的陶渊明已经深得庄子思想的三昧,文学性的语言也类如庄子的寓意深远。[5]与庄子不同的是,他还对美好的生活抱有希望,在《桃花源记》中,他所描绘的桃花源这种美好的地方,其中人们的生活状态,与外部世界的生活并无二致,其和谐美满,互帮互助的人际关系,也与和平时期的外界人际关系的状态相差无几,这类的描写,实际上反映出陶渊明渴望现实社会走向和平、不要有战乱的美好愿望,也可以说,和平稳定时期的人类社会,就是人们理想中的桃花源,就是幸福的乌托邦,其文章中所闪烁出的人文主义的理想,其希望社会太平持久,百姓安居乐业,这在当时当然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陶渊明的心路历程是一个从信奉儒家思想,积极改造社会,试图平定乱世的有为思想,到无力回天,深深挫败的沮丧,再到毅然决然的拒绝合作的觉醒的过程,当然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在庄子道家思想的感召下,陶渊明终于完成了自身精神境界的飞跃,即向庄子靠拢,向空净的道的思想靠拢,走向类似庄子的达观境界。在《五柳先生传》中,陶渊明以自传的方式描绘了个人的特点与追求,显示其卓然不群的人格。“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如孟子所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见陶渊明已经完全觉悟,视生死贫富为平常事,不为所动,超然物外,已至达观之境。
如果说庄子以寓言式的哲学来启迪后世文学,那么陶渊明则以田园诗的文学形式来传达道家的思想,以达观的精神境界直接启迪后世的诗人,可以凭借山水田园诗歌来表达自身的真性情和独立人格,唐宋诗人如李白、苏轼等均受其影响。诗人陶渊明可以说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他上承先秦庄子之道家风范,下启唐宋诗人之山水情怀,亦成为后世诗人所效仿的诗人典范。
三、苏轼的达观精神的养成
苏轼的达观境界的养成,来源于他人生的转折点。苏轼的一生分成两个阶段,以乌台诗案为分界线,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读书、中进士,年纪轻轻就被欧阳修、王安石等权威人物所赞扬,被皇帝所器重,视为国之栋梁,可以说苏轼的年轻时代是顺风顺水的。但由于政见不同于王安石的新党,即遭迫害,几乎丧命,幸亏兄弟苏辙以身家性命搭救,方才保全一命。但从此苏轼的人生道路就是一路贬谪,直到海南岛,这是一段苦难的历程,也是苏轼心灵逐渐升华的过程,并最终至于达观之境。
北宋的皇帝对于士大夫是相当宽容的,待遇优厚,这样也容易造成大臣结党营私,拉帮结派,祸乱朝纲,而正直之士则极易被排挤打击,苏轼、黄庭坚等都是十分明显的例子。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一开始还锐意革新除弊,但由于任用了一批心胸狭窄的奸佞小人,使得革新变成了动荡社会,变成了打击报复,贻害无穷。并且由于宋朝实行文官制度,导致武备松弛,军事力量薄弱,而国之周围则四强林立,北宋军队几乎屡战屡败,被迫求和,对外输送了大量的岁币银,造成国库空虚。所以看似太平的北宋王朝,其实质是危机四伏。好在北宋的经济繁荣,这也是市民百姓辛勤劳动的结果,民众的生活比较富足,维护了社会的稳定局面,所以苏轼的痛苦人生并不是类似于庄子、陶渊明那样的动荡社会下的人生,他的痛苦更多的是来自个体心灵世界的痛苦,这就是苏轼达观心境养成的社会动因。[6]
其次,北宋市民世俗文化的兴起,不但影响到广大市民农商,同时也波及士人知识阶层,因此北宋的文艺思潮呈现出高雅与世俗的并行不悖,相互借鉴交融,其具体表现为儒释道三家的共同流行于世,虽然也存在着相互交锋论辩的形状,但更多的是被士大夫包容并蓄,拿来便用,自由灵活,这个特点在苏轼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青年时期所信奉的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和后来禅宗与老庄的思想慢慢融合,成为一体。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让苏轼在苦难中借以求得心灵的解脱,而老庄的道家思想,尤其是庄子的言行,则启迪苏轼对天地宇宙的深刻认识,已经明白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是这个世间的匆匆过客,此后苏轼的诗文已臻达观之境,如《前赤壁赋》中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等,所呈现出的宏阔深远的意境,为常人所不及。
其三,个人不断贬谪的遭遇并未消磨掉苏轼对社会人生的热爱。纵观苏轼的一生,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深深植入到他的脑海中,即使在不断被贬的宦海沉浮中,他始终没有放弃这个理想。在黄州,在杭州,在岭南,苏轼每到一方,皆与民众打成一片,为民服务,不遗余力,毫不计较个人得失,体现出苏轼的个人修为已经超越个人私欲的境界,在文学上的写作自然就处处呈现出与民同乐的景观。在饱经苦难之后,苏轼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一番总结,就体现在这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而其中“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则道尽了苏轼的人生体验,民间百姓的竹杖芒鞋,胜过那达官贵人的名车宝马,因为它无拘无束,来去自由,而烟雨蒙蒙之中的一件蓑衣,道尽了平民百姓的素朴人生,虽平淡而超然物外,不为物所累。[7]
苏轼的心路历程并不同于庄子和陶渊明,他青年时代曾经春风得意,深受皇帝大臣器重,其诗歌才华名动天下,此时的苏轼一心想的是建功立业,为国出力,哪里会想到穷守达观的事情,但是乌台诗案带来的人生挫折,使其心境一变,开始体会到人生的不易与百姓的困苦,开始领悟人生的大道不在于名利富贵,而在于精神自由,达于无为之境,所谓心与物游。此时的苏轼已经放下自我,走向民间,走向自然,将儒释道融汇一体,从而在精神上超迈潇洒,文章炼于通达之境,此为达观。
总体看来,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无论是庄子、陶渊明、苏东坡,他们都经历过贫穷的困顿生活,饱经人生忧患,在身体和心灵都经受住艰难困苦的考验之后,从而进入一种达观的境界,此时的他们已经能够泰然面对贫穷富贵、生生死死的考验,真所谓处变不惊,安贫乐道,而他们所创作的文学作品,都达到了同时代的顶峰,并且由庄子所开创的达观之精神,被陶渊明、苏轼所继承,并且发扬光大,直接为后世的文人墨客建立了文学作品优劣好坏的评价标准,对自由无为的境界的追求,对山水自然的描绘与向往,对赤子之心的感情流露,都成为后世文人写作的最主要目标,也因此,达观精神遂以成为照耀中国古代文学的闪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