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的历史狂想
2023-01-17陈娟
陈娟
马伯庸
这段时间,作家马伯庸正处于休整期。他最近变得有些嗜睡,每天保证睡够8小时。之所以说“嗜睡”,是因为此前他经常整夜失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脑神经如生锈齿轮一样咯吱咯吱转圈”。后来去睡眠门诊看病,医生告诉他这属于大脑皮层兴奋过度。
兴奋过度,是因为他的大脑时刻处于高速运转当中。出门时,他习惯背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面装着电脑,一有空闲就打开码字,不论是在人声嘈杂的咖啡馆,还是人来人往的候机厅、候车室,他都可以奋笔疾书,心无旁骛。哪怕有空闲,不写作、不阅读,他也停不下来,甚至有一种焦虑感。眼睛一刻也不能闲着,等地铁等红灯或者坐电梯的时候也必须看点什么,否则便会陷入严重的无聊和惊慌。有时上厕所没带手机,他都要顺手拿过旁边的牙膏、洗发水,一字一句读完上面的说明。
2022年9月,马伯庸在杭州参加最新长篇小说《大医》的新书发布活动。
正是在这种长期的高速运转中,马伯庸成了一位高产的作家——几乎一年一本,且本本畅销。2022年,他连续出版两部小说《大医》和《长安的荔枝》,前者聚焦清末民初的医疗与公共卫生事件,后者书写唐代小吏运送荔枝的故事。“其实,每一部我都希望写一个以前没碰过的题材。如果一定要找共同点的话,他们都是一种‘历史可能性写作’,在真实历史的夹缝中去寻找空间,在不改变历史的前提下,以一个全新的现代视角去诠释。”马伯庸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马伯庸信奉法国19世纪小说家大仲马说的那句话:历史是我挂衣服的钉子。从事写作的20多年,他一直在做的,正是“把小说挂在历史的钉子上”。
《大医》的写作,缘起于 2017年。
当时,马伯庸受邀到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参加一个讲座。因为到得早,便去参观了院史馆。华山医院前身为中国红十字会總医院——中国人自建的第一家现代医院。院史馆是一栋西式二层小楼,又名哈佛楼,里面的展厅不大,大部分是红十字会与华山医院的历史文献、照片、文物等。他边看边拍照,发现几乎每一件展品都能勾连到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最终串联成一条隐线,与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如影随形。
“我有一种直觉,这绝对是一个上好的题材。从一家医院或一个医生的视角,去审视那个时代,想想都兴奋。”讲座结束,马伯庸回到酒店,把拍下来的照片传进电脑,一一检视后,创作的念头冷却了下来:一是医疗很专业,是他不曾碰触过的领域;二是如果写作,不光要熟知近现代史,还要熟知上海城市发展史,以及附着其上的文化、科技、思想、政治、军事、交通、教育、饮食……思前想后,他将所有照片存档,留待日后再说。
“但我一向喜新厌旧,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新鲜的、陌生的题材,心里还是有一种创作的冲动,一直挥之不去。”100年前的中国医学是什么样的?当时的医生是如何对患者进行治疗的?这些问题一直撩拨着马伯庸。之后,他有空就到哈佛楼转一圈,也有意识地去买一些与民国医学相关的书。如清末的《药学大全》、上世纪60年代的《赤脚医生手册》《农村常见病防治》,还有《吴淞卫生示范区档案》《红十字会历年征信录》,等等,越积越多,堆满了一个大书架。
到了2018年,马伯庸决心要写下这个故事。他四处查找资料,翻遍学术文库、二手书市场、各地图书馆,走访一些老医生和老专家,甚至考虑过找个医科大学报一门基础课,学上一两个学期——当然后来没成行。2019年底,他敲下“华山医院,第一章”几个字,开始写作,整整两年后,完成80万字的《大医》。
《大医》的时间跨度从1904年至1950年,聚焦中国第一代公共慈善医生。有三位命运、性格、出身截然不同的主人公:日俄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东北少年方三响,伦敦公使馆里跑腿的广东仔孙希,不甘于安享富贵的上海富家女姚英子。3人一开始都是天真懵懂的少年,后来在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相识,开启了医海生涯,最终都成长为出色的医生。
如今再回忆整个写作过程,马伯庸觉得最难的是细节。“我给自己设定一个原则:一个故事只能发生在一个时代,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必须是遵循着特定的时代背景、特定的逻辑才发生,换个时代就不成立。”写《大医》时,他坚持每天看20份影印版《申报》,看当时的人怎么说话、怎么发广告、怎么写社论,研究当时的流行语,了解当时的人对历史大事件有什么样的反应……将自己彻底放逐到民国时的大上海。
在各种细节中,最麻烦的要数医疗细节。一开始,马伯庸请了几个医生朋友做学术顾问,但后来发现这样行不通。他们都是接受了现代医学培训的精英,熟知正确的治疗方式,而他需要的是符合当时年代的、可能是“错误的治疗方式或理念”。
“比如盘尼西林,也就是被视为‘抗感染神药’的青霉素,1928年才发现,真正出现在实验室是1938年,最后投入量产,市场上能够买到差不多要到1945年。如果我写一个人在一九二几年就接受了抗生素的治疗,信息就不对了。”马伯庸说。最终,他通过查找资料,发现当时的人们用的主要是磺胺。此外,还有一些医学冷知识:1904年还没有“血型”概念;1910年已经有了点滴,但还没有调速管……
遵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马伯庸写下那段百年前被遗忘的医疗史。在他的笔下,方三响、孙希、姚英子、沈敦和、张竹君等人一一登场,历经上海租界鼠疫、淮北水灾、青帮食物中毒等公共卫生事件,投身到救国救民的伟大事业中去,并以他们的人生经历回答:学医有什么用,能不能救中国。
马伯庸的作品《风起陇西》《长安十二时辰》《长安的荔枝》。
“我写《大医》,就是想让大家记住那批最早的医务工作者——他们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能够不计私利,忘我地、奋不顾身地去为中国四万万同胞寻找、提供健康支持,我觉得有必要为他们树碑立传。”马伯庸说。
对马伯庸来说,《大医》的写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常常会因考证一个小细节而花费大量精力。“就像长跑一样,跑得久了累了,就需要休息。”但他的休息不是完全“躺平”,而是“写一个短篇来调节一下”。
2020年5月31日,有朋友在微博上说:“杨贵妃要是马嵬坡没死真逃到日本,是不是再也吃不到荔枝了?”马伯庸看到后,灵感迸发:人们在谈论“一骑红尘妃子笑”时,大都关注“妃子笑”,却很少有人关注“一骑”。那个时代,在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没有先进的保鲜技术的情况下,荔枝是如何运到长安的?
为解决这个疑问,马伯庸写下了《长安的荔枝》,讲述司农寺上林署令李善德突然接到命令,从岭南运送新鲜荔枝到长安为贵妃祝寿。其间,李善德经历官场博弈、同僚算计、路线设计、保鲜试验等,最终把两坛荔枝运到长安,实现了“妃子笑”。小说中,李善德花费11天运送荔枝,马伯庸的写作也仅用了11天,“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写作,整个人进入忘我的状态,脑海里的东西喷薄而出”。
《长安的荔枝》完成后,最先刊载于《收获》长篇2021春卷上,2022年底出版单行本。不少读者从书中看到自己的生活,与疲于奔命的李善德产生共鸣,“大城市买房落脚、职场情商博弈、不得已的违规逾矩等,‘社畜’的生活是那么相似”。
甚至有读者和马伯庸说,故事看到一半便不忍看下去了:“我每天上班就够苦的了,为什么休息时看篇小说还要再遭一次同样的罪?”马伯庸就想,小人物的窘境与烦恼,真是不分古今的,“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从最本质上来说,我们去书写古人,去演绎过往,其实是在寻找旧日与当下可以共鸣的点”。
无论是《长安的荔枝》,还是《大医》,都延续了马伯庸之前的写作。他最为人所知和称道的历史小说,大都是“在历史缝隙中寻找其他可能性”:在《风起陇西》里,他写不被乱世聚焦的陈恭、荀诩等人,在蜀汉和曹魏的秘密情报线上“暗战”;在《三国机密》里,他为汉献帝虚构了一个孪生弟弟刘平,写他与一干人等斡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平乱世、安天下;在《长安十二时辰》里,他写没能在史书上留下痕迹的死囚张小敬,化解突厥狼卫企图摧毁长安的危机;到了《长安的荔枝》,他又写一个不起眼的长安小吏……在真实历史背景下加入悬疑、推理等元素,讲述史书背后一个个“小人物”的故事。
“我喜欢去追逐小人物身上那一瞬间的光辉。这光辉很短暂,但足够耀眼,那一瞬间他就是天下的焦点、是时代风云的源头,能够让历史进程微微改变一下方向。”马伯庸说。其实年少时读书,他也喜欢帝王将相的故事,看他们驰骋沙场、纵横天下,“满满的英雄气概”。但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阅读的加深,他开始看到“更多的人”。
“大时代就是由小人物、普通人聚合起来的,千千万万个他们产生了同一个诉求,这诉求就形成了历史的浪潮,英雄则是被潮流推上浪头的人。”马伯庸说。
他至今还记得,2021年曾去看了一个三国志特展,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两块砖:一块砖上的文字,大约写于黄巾起义的前14年,是一个砌墙修墓工人写的,大意是“你们快把我逼死了,我现在就等着‘仓天乃死’的那一天和你们算总账”;还有一块砖,造于晋灭吴的那一年,上写“晋平吴天下太平”,是一位已过耄耋之年的老人写的——也就是说,这个老人从出生开始,等了80多年才等来一次和平。而这样的老人,并不只有一个。
“这两块砖正好代表了三国乱世的开始和结束。从两块砖就能看出,是小人物的心声汇聚到一块,才形成了历史的潮流。”马伯庸说,正是这些小人物决定了历史的走向,真正创造历史的是人民。
在马伯庸的很多故事里,主人公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充满理想主义的固执:《风起陇西》里的荀诩,顶着官僚系统的内部掣肘,孤独而坚定地追查着真相;《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张小敬,受盡误解仍要拯救整个长安城;《长安的荔枝》里的李善德,拼尽全力寻找破局的办法,“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
但现实中的马伯庸,并不固执。“我不轴,我的座右铭就四个字:随遇而安。”马伯庸说。这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父母从事机场建设工作,少时的他只能跟着父母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不断搬家,从小到大一共转了13次学。“对小孩来说,面对不断出现的陌生环境,你的生存哲学就是好好适应它。”
马伯庸走上写作之路,也是顺其自然。那是1999年,他在上海读大学,混迹在一个名叫“黄金狮子旗”的文学论坛。当时为了省钱,他常常拿着软盘到网吧上网,先把论坛上的文章拷贝下来,再拿到学校的机房看。有一次,软盘坏了,打开后里面有一半文件是乱码。他心里着急,不断地捣腾软盘,不小心碰到键盘,眼看着屏幕上打出两三个字,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也可以写,“于是我就试着往下写了几句,发现还挺通顺的,就开始了我的写作生涯”。之后,他的生活就从每周下载变成每周上传——将自己写的文章发表在论坛上。
根据马伯庸的作品改编的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根据马伯庸的作品改编的电视剧《古董局中局》剧照。
“那时爱写一些自嗨的东西。”马伯庸回忆说,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也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2003年,他到新西兰留学,学习之余,依然混迹在各大贴吧、网站,恶搞式地改编一些武侠、科幻、灵异故事。当时,他天马行空,模仿古龙笔调,写下一个无聊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故事《留学生七种武器之泡面》;他还以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风格,讲述一段西方人耳熟能详的英雄传奇《欧罗巴英雄传》。那些文字,很多都是和网友闲扯或讨论的结果,他自称那是一段“嘻笑怒骂的写作时期”。
回国之后,马伯庸在外企当白领,朝九晚五,闲暇时间写作。2005年,他写《风起陇西》,将现代谍战情节嫁接到三国背景下,演绎出一段精彩的三国谍战传奇;2010年,他考证曹植、曹丕、甄宓之间的八卦关系,写成散文《风雨〈洛神赋〉》,获得人民文学奖。颁奖辞中写道,马伯庸“抽丝剥茧,咄咄逼人,对历史可能性的探究具有一种童言无忌的机敏和快乐”,网友则评价他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识地往历史小说上靠,在历史的缝隙中闪转腾挪、恣意狂想,“历史上每一件事都有一个内幕,如果没有,那么就制造一个出来”。
2012年《古董局中局》的诞生,则是马伯庸真正迈向畅销的转折点:“之前是小打小闹,之后进入了大众视野,很多人陪我一起玩。”第一部上市,一下子就卖了50多万册。2015年,全系列4部完成,销量过百万。在之后影视市场的IP热潮中,《古董局中局》和《三国机密》又成了马伯庸最先被改编的作品。
也是这一年,马伯庸算了笔账,发现写作的收入已远远超过工资,于是下定决心递交了辞呈,希望夺回自己人生的节奏,尝试一下自由散漫的生活。之后的他,的确实现了部分“自由”,但并没有真的“散漫”起来。他依然笔耕不辍,书一本一本地出,不少作品被影视公司看中,改编成影视剧。最火的莫过于《长安十二时辰》,2019年播出时,热搜不断,整个夏天大家都在讨论剧情、长安城布局、大唐妆容与服饰等,连剧中张小敬吃的水盆羊肉也卖断了货。
2019年8月,马伯庸在西安讲座。
面对不断攀升的作品销量和纷至沓来的影视资本,马伯庸保持冷静。他会有意识地调节自己的创作,以避免“被热度冲昏头脑或者被流行裹挟”。同时,他也坦然于商业成功和市场拥抱:“写作就是一个暴露的过程,暴露给更多的人是好事。”
马伯庸每天8点多到工作室写作。他将工作室特意选在一所学校附近,下课铃响,便起身活动10分钟,上课铃响,继续伏案写作,一直写到下午5点,“下课”回家。不动笔的时候,他喜欢做史料研究,经常四处淘书,大都是冷门书,每每读到好玩的,他都记下来——可能会成为未来作品的素材,偶尔也分享在微博上。他电脑里有一个文件夹,取名“坑”,一旦有创作的念头,他就打开一个新文档写下来,等待时机成熟,再拿出来写。
对于自己的创作和身份,馬伯庸一直有着明确的自我定位——一个有趣的历史小说作家。《长安的荔枝》之后,他想写一系列“历史技术类小说”——从技术的角度讲历史故事,继续历史狂想:比如詹天佑如何在晚清混乱的时局中修京张铁路,海瑞如何在几个月内花很少的钱疏通了吴淞江,一个修长城的小工如何验证“是孟姜女把长城哭倒了”……
“我不考虑太多,只要写得过瘾就行。写作,对我来说仅仅是对舒适感的一种追求,既不是多么神圣的使命,也没有一定要写出宏篇巨著。归根到底,就是一种率性而为,若算计太多就失去意义了。”马伯庸说。
1980年生于内蒙古赤峰,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风起陇西》《古董局中局》《长安十二时辰》等,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茅盾新人奖得主。新书《大医》《长安的荔枝》于近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