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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惰性与“关系诅咒”的形成机制:以一个清末报馆发展历程为例

2023-01-17林盼

广东社会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报馆日报经营者

林盼

一、“组织惰性”形成的文献综述及案例选取

有些企业在度过初创期之后,能够在变化的环境中实现持续成长,也有企业一度“领潮流之先”,却遭遇发展瓶颈。对于组织发展后继乏力的现象,有研究者提出“组织惰性”(organizational inertia)的概念加以总结。“组织惰性”指周遭环境发生极大改变时,组织没有能力发起变革,制约了组织的生存发展①白景坤:《组织超越——企业如何客服组织惰性与实现持续成长》,北京:经济管理出版社,2017年,第2—3页;王健、黄群慧:《遗忘还是即兴?一个有效克服组织惰性的交互模型》,《经济与管理研究》2019年第8期。。关于组织惰性的形成原因,既有研究归纳为以下三种观点:

一是经营者的思维惯性。研究者认为,经营者一旦根据之前的战略路线取得成功,就有可能依赖这一经验思考和解决问题,忽略经营条件出现的各种变化①白景坤:《组织惰性生成研究——环境选择、路径依赖和资源基础观的整合》,《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Paul A.David,“Clio and the economics of QWERTY,”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75,no.2(May 1985),pp.332-337.。还有学者从经营者自身的因素展开论述,认为经营者基于个体特定的教育、职业、行业背景,容易形成固定的思维模式,无法敏锐地应对环境变化②Donald C.Hambrick,Phyllis A.Mason,“Upper Echelons:The Organization as a Reflection of Its Top Managers,”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vol.9,no.2(April 1984),pp.193-206.。这种特征集中出现在经营者的任职后期,此时经营者处于认知模式逐步刚性、信息质量下降、知识过时贫乏等状况,容易做出相对保守的决策,造成组织惰性③Larry E.Greiner,“Evolution and Revolution as Organizations Grow,”Harvard Business Review,vol.50,no.4(July 1972),pp.397-410.。

二是经营成本导致的制度刚性。有学者认为,组织要想在激烈的竞争中存活下来,必须具有相对的可靠性和稳定性,能够在给定的时间内按照约定质量交付产品或服务,并能对资源的使用方式进行记录和说明。这些成功模式的形成,本身就已累积巨大的经营成本,以及厂房、设备、人员等沉淀成本,大幅度地修改经营策略,会降低可靠性和稳定性,进而使组织陷入不确定的状态。而且,修改组织结构和经营方式的做法,也无法预先证明能够显著改善甚至解决组织所面临的问题,出于对“南橘北枳”的担忧,组织倾向于保留原有体系④Michael T.Hannan,John Freeman.“The Population Ecology View of Organization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82,no.5(March 1977),pp.929-964。。

三是组织面临的外部条件约束。首先是文化观念约束:成功的经营模式容易形成一整套文化性的解释,并根植于组织成员的思想和行为之中,造成群体意识、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固化,阻碍组织变革;其次是人才培养约束:组织经营方式具有模仿性,形塑了行业人才的养成机制,使得组织所招募的外部人才具有同质化的特征,不利于组织创新;其三是法律法规约束:组织经营一般是在一定的制度环境下进行符合法律规定和社会预期的生产活动,大的制度变革易于触及法律红线,面临被惩罚、被淘汰的风险,阻碍了组织的变革行为⑤许小东:《组织惰性行为初研》,《科研管理》2000年第7期;刘海建、李虎、孙容容:《竞争能力惰性、决策失灵与企业衰败》,《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上述研究初步揭示了组织惰性的形成因素,但这些讨论普遍聚焦于运营成本、外部条件等因素的影响,对于组织内部运作逻辑的关注相对不足。对经营者的教育、职业及生命周期等因素的讨论,固然能够部分解释组织惰性的形成原因,但前后端的逻辑链条较长,关联性较弱,需要更为深入地进入组织内部,对组织惰性的生成机制进行观察总结。因此,研究者需要尽力打开组织内部的“黑箱”,关注组织内部主要群体在面临关键节点、亟待变革的过程中,受到哪些内部因素的影响,导致变革出现迟滞、甚至拒绝变革。

本文选取清末上海的重要报馆——中外日报馆(以下简称“报馆”)作为对象展开探索性研究。选取这一报馆作为案例的原因,基于以下三点:首先,对组织惰性的分析,往往是对业已发生了的现象做出解释,因此选择一个完结案例较为合适,中外日报馆作为一家100多年前的新闻类组织,显然属于一个完结案例。其次,研究者需要掌握组织内部的个体信息,尽量了解经营者的思维意识和社会关系。案例所涉及的组织经营者汪康年等人留下较为丰富的资料,有助于研究者观察经营者参与组织决策的过程。其三,组织的发展过程需要真实出现“组织惰性”现象,即排除了不以经营者意志为转移的各类因素之后,组织依然不可避免地走上衰退之路。审视案例,报馆发行的主要出版物《中外日报》曾是清末上海销量最大的报纸之一,且报馆在发展过程中,基本解决了不少影响组织发展的客观因素。但在经营近十年之后,报馆仍然出现了衰退趋势,最终被官方收购,并在不久后停止经营。

报刊的“骤兴骤废”是清末报界的常态现象。据《大公报》1905年5月对全国报刊情况的调查,在113种报刊中,只有30种维持经营状态,“存活率”刚过25%,其中1903年之前创刊的80种报刊,仅有15种延续到了1905年①王敏:《上海报人社会生活(1872—1949)》,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第35页。。对于报刊“骤兴骤废”的现象,既有研究从三个角度进行解释。一是报馆成员的高流动性。研究表明,清末报人属于士人群体的“末流”,“不仅社会上认为不名誉,即该主笔亦不敢以此自鸣于世”②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28页。。因此报人从事办报工作多数是被动就业,一旦有机会应试即解职离去,使得报馆无法继续经营,被迫停刊③马光仁:《上海新闻史(1850—1949)》,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9页。。二是资金短缺导致的高风险性。有学者发现,清末的报馆组织普遍受到启动资金不足的影响,且赢利意识较为薄弱,长期处于小本经营的状态,难以应对内外环境的剧烈波动④唐海江、吴高福:《晚清报业中民间资本的若干问题》,《新闻大学》2002年第4期。。三是政治干预导致的高压力性。有学者统计,从1898至1911年,至少有53家报纸被官方勒令查封和停刊,多数经营者遭到传讯、拘留、罚款、遣送回籍等处分,还有两名经营者被杀,15人被捕入狱⑤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596—597页。。即使是在清廷颁布《大清印刷物专律》等法律法规之后的几年内(1906至1911年),全国仍然发生了与报刊相关的案件62起,罪名包括散布革命言论、抨击官员、披露外交密件等,数十家报馆被迫休业⑥李斯颐:《清末报律再探》,《新闻与传播研究》1995年第1期。。

从《中外日报》的具体情况来看,大体解决了上述影响报馆经营的三个问题,报馆核心团队基本保持稳定,资金来源较有保障,报馆位于有治外法权的租界,且言论相对保守。但是,报馆在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仍然陷入“组织惰性”的困境中。我们进而发现,报馆从创办开始,即大量借助经营者的社会资本所构建的关系网络进行组织运作,包括依靠关系网络募集资金、招徕写手等。这些做法克服了创业初期经济资本不足的问题,且基于关系网络形成的信任机制,能够起到减少交易成本,提高决策效率的效果,这是《中外日报》一度风靡的重要原因。但是,关系网络的作用也有其负面性,包括非正式制度造成的约束难题、信任关系引发的“排他主义”,以及路径依赖、“网络反噬”形成的变革成本。这些内部机制的共同作用,形成了“关系诅咒”现象,也就是经营者丰富的社会网络资源可能是组织发展的诅咒而不是福音,提升了组织的变革成本,即使经营者意识到变革的必要性,也由于“关系诅咒”的存在,难以对组织的管理体制、人员构成、运作流程等进行重大调整,导致组织惰性的产生。本文使用《汪康年师友书札》《汪穰卿先生传记》《张元济日记》《张元济年谱长编》《夏曾佑集》等各类文字记录,力图通过对中外日报馆经营者个体资料的剖析,呈现关系网络对组织经营的影响,以及组织惰性形成的机制因素。

二、打造基业:《中外日报》十年的办报历程

本文关注的《中外日报》,创办于1898年8月,创办人为清末著名报人汪康年(1860—1911)。1896年,汪康年与梁启超、黄遵宪等同办《时务报》,名噪一时。因陷入与梁、黄的纷争之中,汪康年与其胞弟汪诒年、堂兄汪大钧、友人曾广铨等联手,创办《时务日报》,三个月后更名为《中外日报》。1900年之后,《中外日报》与老牌报纸《申报》《新闻报》等齐名,是当时中国最受欢迎、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之一,时人一度有“上海舆论以中外、新闻两报为归”①《金鼎致梁鼎芬书》,《近代史资料》1956年第3期,第4页。的看法。

《中外日报》从创立开始,便汲取其他“骤兴骤废”的报刊经验,尽可能实现组织的长久成长。在维持核心团队方面,报馆的经营活动基本围绕着汪康年、汪诒年兄弟展开。不少研究者认为,汪康年“是位有野心的新闻事业家,他把报纸看成自己的事业,态度积极”,对办报具有高度热情,将其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具有突出鲜明的“报人”身份②吴廷俊:《中国新闻传播史稿》,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1—91页;樊亚平:《中国新闻从业者职业认同研究(1815—1927)》,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48页。。同时,汪康年弟弟汪诒年作为报馆总经理,事无巨细,皆由其“一手亲裁,不容他人干预”③《严杜招摇》,《中外日报》1900年12月9日,广告版。,梁启超赞誉他“襄综一切”“馆中事务一刻不能离公”④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以下简称“书札”),梁启超(4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64页。。此外,汪氏兄弟的同乡好友叶瀚、夏曾佑等人也常年在馆,担任主笔和翻译工作。尤其是在1903—1906年,汪氏兄弟和叶、夏同被称为“中外日报社社员”⑤《在上海〈タィムス〉所載清國ノ將來ト云へル社說中事実無根ノ亷取消一件》,1905年,日本外务省文件,卷宗号B03040811300。,带有明确的组织标签。

表1 中外日报馆核心经营团队一览表

在资金来源方面,《中外日报》创办之后,一度面临经费支绌的境地,为此采取多种方法渡过难关。《中外日报》创立之后,即开辟版面专登各类广告,即使是“胡说乱道,为识者所深厌”⑥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汪有龄(9),第1069页。的医药、占卜、星象等类型的广告也来者不拒。1900年,广告收入已占每月总收入的一半以上⑦廖梅:《汪康年:从民权论到文化保守主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0—241页。。同时,《中外日报》接受过几笔“洋款”和“官款”。1900年,《中外日报》得到德文书局和《德文新报》的资助,获得每月500元的经费⑧Rev.A.P.Parker,“The Native Press in Shanghai:Our Relation to It and How We Can Utilize It,”The Chinese Recorder,vol.XXXII,no.12(December 1901),pp.577-580.;此外,报馆接受湖广总督张之洞寄来的津贴,每月获得资助100元⑨茅海建:《张之洞的别敬、礼物与贡品》,《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2期。。值得一提的是,报馆还在1904年和商务印书馆订立协议,由商务向报馆注资增股1万元,商务董事张元济作为代表参与报馆的日常事务①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6页。。换言之,报馆在汪氏兄弟的掌控期间(1898—1908),基本没有出现过因资金不足导致无法经营的情况。

在应对政治风险方面,《中外日报》很早就确立了“不论不议”的论述风格,“自以为守局外之例”②《金鼎致梁鼎芬书》,《近代史资料》1956年第3期,第4页。。多数观点沿袭东西洋报纸的思想,“更愿意介绍西学、鼓吹洋务事业”,偶尔也会出现议政热情高涨的情况,但言论较有分寸,不发表过激言论③王敏:《政府与媒体——晚清上海报纸的政治空间》,《史林》2007年第1期。。同时,报馆设在英租界,享有较大的言论空间。报馆公开表示,《中外日报》在租界内经营,就“应由西律办理,不应照中律办理”,即使对报人进行审查,“须在会审公堂,由中外官会审。如果有罪,亦在租界之内办理”④《西报志华官与报馆为难事》,《中外日报》1903年7月2日,第二版。,由此避免了来自官方的不少压力。

综上所述,《中外日报》在十年的发展历程中,基本解决了前文所提到的清末报刊经营普遍出现的三大问题,具有较强的市场号召力,在与《申报》《新闻报》等报刊的竞争中不落下风。但在1906年之后,《中外日报》开始出现后继乏力的情况。首先体现在报纸销量方面。1901年,《中外日报》仅次于《新闻报》,位列各报销量亚军⑤Rev.A.P.Parker,“The Native Press in Shanghai:Our Relation to It and How We Can Utilize It,”The Chinese Recorder,vol.XXXII,no.12(December 1901),pp.577-580.;1903—1905年,《中外日报》在江西、杭州、武汉等地的销量均居首位,总销量应在《申报》之上⑥《来函述江西发达之现状》,《苏报》1903年5月30日;《杭城报纸销数之调查》,《警钟日报》1904年12月10日;《武汉报纸销数调查》,《警钟日报》1905年11月30日。。1905年之后,《时报》异军突起,《申报》经过改良之后,销量迅速提升。1907年,《中外日报》被《时报》《申报》超越,仅略多于《新闻报》,排名第三;1908年,《时报》已成为当之无愧的销量冠军,《中外日报》销量仅有《时报》的六成,且不及《申报》《新闻报》等其他报纸⑦牛海坤:《〈德文新报〉研究(1886—1917)》,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6—207页;《清国ニ於ケル新聞紙ニ関スル調査》,1909年,日本外务省文件,卷宗号B02130815800。。时人的回忆也印证了《时报》和《中外日报》的此起彼落,胡适即称,当时的几家老报纸沿袭着老格式、老办法,“就是那比较稍新的《中外日报》也不能满足许多人的期望”,此时顺势崛起的《时报》,很快“就成了中国知识阶级的一个宠儿”⑧胡适:《十七年的回顾》,《胡适文存二集》,《民国丛书》编辑委员会编:《民国丛书》第一编(94),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285—286页。。

其次,《中外日报》自身的经营状况也出现问题。一方面是核心团队开始出现变动。1906年初,主笔夏曾佑离馆出洋;1907年末,总翻译叶瀚前往云南投身教育。夏、叶二人的离去对汪氏兄弟冲击很大。张元济在给汪康年的信中提到,报馆中人手短缺,汪诒年“深以为忧……看来只可作守势,而不能取攻势矣”⑨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张元济(41),第1742页。。另一方面是报馆和商务印书馆的合作出现裂痕。1907年底,汪康年因被牵连到堂兄汪大燮参与借款建路之事,声望急剧下降,此时又听闻张元济有谋夺报馆的传言①马叙伦:《〈中外日报〉归官办之经过》,《石屋余沈》,《民国丛书》编辑委员会编:《民国丛书》第三编(87),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37页。,因而做出向两江总督端方与上海道台瑞徵借款,赎回商务印书馆全部股份的决定。1908年4月11日,《中外日报增添股本合同》宣布作废,商务印书馆撤资,一切股本及股利归还投资人,报馆与商务印书馆的合作关系就此中止②商务印书馆和中外日报馆的合作过程,参见林盼:《商务印书馆与〈中外日报〉合作始末——清末书局与报馆互动的一个案例》,《上海档案史料研究》2014年总第15辑。。同年8月,上海道台蔡乃煌以“昌言无忌,据实直书,有碍行政”的名义,斥巨资将《中外日报》“购回自办”③《上海报界之一斑》,《东方杂志》第6卷第12号,1910年1月6日。,汪氏兄弟离开报馆。

《中外日报》走上衰退之路的原因很多。例如报纸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在1905年之后日趋激烈,革命期望持续增长。《中外日报》的论说文章倾向改良主义,一些读者对此表示不满,时人包天笑即提到,《中外日报》过于守成,“《时报》是革命的”,因此弃读《中外日报》而改读《时报》④包天笑:《我与新闻界》(上),《万象》第四年第三期,1944年9月,第13页。。同时,舆论界盛行各类极端化言论,《中外日报》“不论不议”的持平风格也遭受冲击。1905年“抵制美货”事件中,各大报纸均提出“不用美货”,甚至要求公开处置售卖美货的华商,仅有《中外日报》表示“不定美货”即可,反对全盘抵制,遭致工商界的抨击,宣称《中外日报》“独倡反对之议,支离诞谬,大出情理之外”,并“奉劝热血同胞,以相戒不阅该报,将为败坏公益,袒护业美货者戒”⑤《中国抵制禁约记》,《近代史资料》1956年第1期,第52—55页。,使报纸的销量急剧降低。但是,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只是影响报馆发展的外部条件,而并非决定性内因。“言之无物”、持论中立的《申报》《新闻报》依然广受读者欢迎,相对激烈的《时报》《神州日报》一度受到追捧,但在1911年之后也遭遇销量下滑的困境。可见,报纸观点无论是改良还是革命,并不能完全决定销售数量和市场号召力。

我们需要考虑社会政治环境这样的外部因素,但更需要深入组织内部,观察组织在经营过程中面临怎样的环境变化。通过分析案例,我们试图回应的问题是:如何解释报馆在解决各类影响组织经营的问题之后,依然遭遇发展困境的现象?经营者的关系网络从哪些方面推动组织的发展,又通过哪些内部机制影响到组织的持续成长,进而导致组织惰性的形成?

三、“关系诅咒”如何影响组织惰性的形成

有研究者指出,组织的经营成败往往与经营者的社会交往和联系紧密相关,通过交往和联系所形成的关系网络,可以获得信息、捕捉机遇、获取资源,从而在竞争中占据优势⑥边燕杰、丘海雄:《企业的社会资本及其功效》,《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2期;边燕杰:《网络脱生:创业过程的社会学分析》,《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6期。。近年来,学者开始关注经营者关系网络所带来的负面后果⑦黄嘉文:《企业社会网络总是有用吗?——一个文献综述》,《科研管理》2019年第9期。。本文认为,经营者对关系网络的过分偏好,容易形成一种“关系诅咒”现象。经济学领域将丰裕的自然资源拖累经济发展的现象称为“资源诅咒”(resource curse),认为资源部门的扩张会对其他部门造成挤压,缺乏产业创新的自驱力,形成低绩效发展的路径依赖①徐康宁、邵军:《自然禀赋与经济增长:对“资源诅咒”命题的再检验》,《世界经济》2006年第11期;赵伟伟、白永秀:《资源诅咒实证研究的文献综述》,《世界经济文汇》2009年第6期.。与之相比,“关系诅咒”(guanxi curse)是指经营者丰富的网络资源可能会成为阻碍组织发展的不利因素,传导机制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关系网络造成正式制度“真空”,非正式制度充斥组织之中,导致对核心成员的约束难题;其次,关系网络基于人际信任而形成,容易形成“小圈子”特征,诱发对外部资源的“排他主义”;其三,关系网络的长期运行引致路径依赖和“网络反噬”,使组织变革的成本过高。从《中外日报》的案例中,可以看到三个机制共同发挥作用的过程。

(一)非正式制度和约束难题

正式制度是指人们有意识建立起来并以正式的形式加以确定的各种制度安排,一般是成文的,由专设机构来保证实施,具有一定的强制性。反之,非正式制度是组织和个人不成文(或内部成文)的各种惯例、观念、文化等元素的总和,约束力较弱,需要借助正式制度的建设才能保证组织的正常运作。研究认为,组织一旦形成自上而下的权力架构,对成员的行为进行规范,构成“相对明确的边界、规范的秩序(规则)、权威级层(等级)、沟通系统及成员协调系统(程序)”的组织形式,将会有助于组织的稳定发展;反之,如果组织内部以非正式制度为主导,会降低组织的凝聚力,影响组织建设的质量②[美]理查德·霍尔:《组织:结构、过程及结果》(第8版),张友星、刘五一、沈勇译,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5—36页。。

从《中外日报》的案例来看,戊戌政变之后,汪康年担心自身安危,将报馆事务托付给合伙人曾广铨。曾广铨借鉴股份公司制度,由工部局总办濮兰德、律师威金生、商人德贞和曾广铨四人入董事会,其中德贞和曾广铨为执行董事,“有用人之权,无约同管之权”③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三),曾广铨(5),第2203—2204页。。汪诒年担任总经理管理报馆,与董事会成员无亲属关系,也不持有报馆股份,形成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的态势。但这一局面持续的时间并不长,1900年之后,汪康年通过融资成为报馆大股东之后,报馆的经营结构就此改变。濮兰德、威金生等人离开报馆,董事会形同虚设,从未召集过董事或股东会议,更没有刊行过正式的董事章程。1904年,报馆与商务印书馆签订合作协议,规定新旧股东共同推举四人,每月在报馆举行一次会议,“讨论报馆改良、进步、推广事宜”;一旦有重要事务,由总经理召集股东举行会议进行特别商定;并要求每年二月由总经理将前一年的收支账目汇总齐全,股东共同推举一名查账董事到报馆查阅账目,其他股东如果有查阅的要求,可以随时到馆查看④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第146页。。但从各种资料来看,在双方合作的四年内,常规性的股东代表会议和账目查询流程从未举行,甚至一直未能“公举四人”。

在日常经营的过程中,报馆表现出鲜明的“同人组织”⑤“同人组织”由趣味、志向相投的小群体自愿结合而成。组织成员自称“同人”或“同仁”。该组织一般只是松散的结合体,意见出现分歧时,任何成员都可以宣告退出。特征。首先,报馆的人员聚合完全依靠社会关系。叶瀚、夏曾佑均是汪氏兄弟的同乡好友,夏曾佑还是汪康年的表兄弟,受到邀请进馆工作。其次,报馆的经营事务往往在非正式场合讨论决定。根据《夏曾佑日记》记载,1904、1905年,在“闲谈”“共饮”的过程中讨论报馆事务的情况共发生50余次。换言之,报馆“形成类似同心圆的组织架构,日常运作依靠非正式制度与默会性知识”①朱妍、林盼:《权力代表性、地位竞争性与关系排他性——影响组织社会资本形成的因素》,《社会学评论》2021年第4期。。

依靠关系网络和非正式制度而形成的组织架构,有利于迅速达成共识,且成员构成相对简单,不需要大量聘用外部人员,降低人力成本。但是,一旦组织运作建立在非正式制度的基础之上,不可避免地造成对组织成员的约束难题。例如,报馆核心成员夏曾佑、叶瀚,具有来去自由的权力。1906年初,夏曾佑受到考察政治大臣李盛铎的邀请留洋考察,仅留给报馆半月的时间安排后续工作。同时离去的还有报馆重要翻译伍光建。夏、伍二人的离去,对报馆的影响很大,“馆中愈形寂寞,有事无人可与商榷”②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张元济(41),第1742页。。《中外日报》主笔“极缺人,然至今尚未得一当意者”③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王慕陶(4),第108页。,只能由总经理汪诒年亲任主笔,邀请友人临时填补空白。1907年之后,汪康年卷入“丁未政潮”④1907年(丁未年),直隶总督袁世凯、庆亲王奕劻等操控政局,借慈禧太后之手贬谪清流派领袖、军机大臣瞿鸿禨,这就是“丁未政潮”事件。作为“瞿门弟子”的汪康年受到牵连,被攻击为“革命党魁”。的漩涡之中,饱受各方攻击,此时叶瀚接受云南提学使叶尔恺的邀请,离馆襄办学务。核心团队的剧烈变动,进一步使报馆陷入经营困境。

受限于个人的经营理念与知识体系,汪康年本人对于组织的正式制度建设一直表现出消极态度。在兴办《时务报》期间,合伙人黄遵宪劝告他将报馆董事、理事分为两职,董事不可兼任总经理,“所有办事条款,应由总董议定,交馆中照行”。但这一提议被汪康年视为“干预馆务”之举,双方“几于翻脸”。《时务报》虽然聘任了12名董事,但既未召集过董事会议,也没有刊行过董事章程。《中外日报》和《时务报》的运作方式如出一辙,各种非正式的人际交往充斥其间,经营者在应酬之中“一面吃酒,一面办事”,疏于构建正式的管理制度来约束成员⑤梁启超:《创办〈时务报〉原委》,《知新报》第66册,1898年9月26日。。事实证明,对组织成员的行为进行管理约束,能够促进组织有序运转,保证组织决策和指令有效地贯彻执行;反之,一旦缺乏对组织成员,尤其是核心成员的有效约束,就会造成巨大的管理成本,降低组织的凝聚力。而且,非正式制度具有自发性、广泛性和持续性的特点,造成规范和意识的固化,提升组织的变革成本,进而形成组织惰性,无力应对外部环境的各种变化。

(二)有限信任和“排他主义”

根据费孝通“差序格局”的理论,中国人的关系网络往往以“己”为中心,按照男系血缘关系的远近向外推出,构成“同心圆”模式⑥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3—26页。。金耀基亦指出,“关系的建构是以诸如亲族、地域、姓氏之类的‘共同特征’为基础的,它们是个人以此与不同的个人和群体建立‘多元化’的认同关系的基石”⑦金耀基:《金耀基自选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0—111页。。基于血亲关系基础之上形成的社会信任,能够极大加强相互联系,“使得成员内部容易达成一致行动”,网络构成也显得更稳定、更持久,这是关系网络形成的积极因素⑧李熠煜:《关系与信任:乡村民间组织生长成因分析》,《法制与社会发展》2004年第5期。。但是,如果经营者的信任关系只限于特定的社会网络,则会造成组织获取信息的能力降低、外部资源的流入障碍等后果,这可以视为强关系带来的负向作用①F.Xavier Molina-Morales,M.Teresa Martínez-Fernández.“Too Much Love in the Neighborhood Can Hurt:How an Excess of Intensity and Trust in Relationships May Produce Negative Effects on Firms,”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vol.30,no.9(September 2009),pp.1013-1023.。

回到《中外日报》的案例。汪康年之所以要创办这一报纸,主要原因是在经营《时务报》的过程中,和梁启超、黄遵宪等人发生矛盾。原先的“意见之争”逐步演化为“地域之争”,时人多有“尽逐浙人,而用粤人”的说法②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梁启超(31),第1855页。。1898年,汪康年联手亲弟汪诒年、堂弟汪大钧等人创办《中外日报》,创始人中仅有一位浙江籍贯之外的人士——湖南人曾广铨。戊戌政变之后,汪康年“颇自危,以皆与广东人稍有牵涉,近日杭中颇觉皇皇”③关豫:《关承孙先生日记残稿不分卷》,1898年9月26日,上海图书馆馆藏稿本。,因此发布公告称《中外日报》归曾广铨一人经理,馆事“与康年等无涉”。1899年,汪康年打算重返报馆,却遭到曾广铨的阻碍,后者以报馆董事的名义,拒绝汪康年对馆务的干预。两人周旋一年有余,以汪康年出售昌言报馆,入股中外日报馆而收场。

在《时务报》及与曾广铨交恶的两段经历,使汪康年明确“集款必厚,用人必慎”④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汪有龄(24),第1094页。的办报方针,进一步将报馆经营事务圈定在血缘、地缘等初级社会纽带的范围之内。报馆总经理汪诒年是其胞弟。《中外日报》在各地的派售事务,主要由其堂弟汪德年、汪顺年及外甥楼思诰等代理。叶瀚、夏曾佑是杭州同乡。在夏曾佑进入报馆之前,汪氏兄弟曾邀约的写手包括王国维、许家惺、汤寿潜、章炳麟等,也都是浙江同乡。此外,报馆经营者还积极参与浙江士绅的政治运动之中,强化地域连带关系。1905年,汪康年多次前往北京参加士绅集会,为浙江修建铁路事宜而积极筹措资金,“演说京中各官之意”⑤《寓沪浙籍官绅士商公鉴》,《中外日报》1905年7月23日,广告版;《记浙绅集议自办全浙铁路事》,《中外日报》1905年7月25日,第一版。。叶瀚有言:“渠终日为浙江铁路事交涉甚忙,不甚与闻馆事”⑥《记本馆社员与沪学会会员论抵制美约事》,《中外日报》1905年8月14日,第一版。。除了报馆内部的经营事务之外,组织之间的交往活动同样依托于经营者个体的社会资本之上。如中外日报馆与商务印书馆的合作,中间人张元济是汪康年的同乡、同年,两人在多个问题的看法上“意见一致”⑦[日]井上雅二:《井上雅二日记》,何凤圆译、黄绍海校,《辛亥革命史丛刊》第9辑,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84页。,且有长期的业务往来。报馆与商务的交往,可以看作汪康年与张元济私谊关系的延伸。

综上所述,汪氏兄弟在组织中建立起直接的、基于初级社会纽带的关系网络,沿着血缘、地缘的方向,由亲及疏地组成一个同心圆结构,藉由成员间的相互信任以及对组织的忠诚,起到维系合作、实现共同获利的作用⑧边燕杰、张文宏:《经济体制、社会网络与职业流动》,《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2期。。汪氏兄弟与叶瀚、夏曾佑、张元济等人的交往,能够稳定经营团队,扩大社会影响,开拓资金来源,这些是《中外日报》一度兴盛的重要原因。

但是,基于关系网络所形成的信任机制,也存在显著的负面效应,即组织成员主动或被动地排斥外部力量的介入,将“有限信任”局限在少数人的范围之内,形成“排他主义”,这是“建筑在家庭和家乡关系基础上的关系网所固有的”①[美]高家龙:《大公司与关系网:中国境内的西方、日本与华商大企业(1880—1937)》,程麟荪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229页。。如马寅初所言,“同人组织”即使在外形上类似于股份公司,但其实质仍是“亲朋之合伙”的小团体,“范围必狭”,几经发展,仍是“close company(封闭式公司)”,“欲大事业之发生,其可得乎”②马寅初:《中国之经济组织》,田雪原主编:《马寅初全集》(4),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1—132页。。

例如,中外日报馆与商务印书馆之间的组织合作,几乎等同于汪康年与张元济的私谊关系,商务其他高层如夏瑞芳、印锡章等人并没有进入到关系网络之中。上文提到,报馆的日常经营事务,多是通过非正式聚会而进行,在夏曾佑记录的50余次“闲谈”“共饮”之中,夏瑞芳等商务高层仅有两次莅临,显然不属于汪氏兄弟的“圈内人”。深受汪康年信任的堂兄汪大燮多次在信函中抨击商务印书馆,认为商务资金属于“不明不白、来历不清之本”,夏瑞芳等商务高层“心怀不良”,处心积虑排挤汪氏兄弟,并要求汪康年不要把馆内情况告知夏瑞芳③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汪大燮(157)(177)(179)(185),第899、969、976、994页。。汪大燮的观点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汪康年的看法,即报馆的经营团队对商业伙伴缺乏信任。“有限信任”带来的后果是,组织之间合作的稳定程度,完全建立在汪康年和张元济私谊关系的强度和韧性之上。一旦出现“张元济谋夺报馆”④马叙伦:《《中外日报》归官办之经过》,《石屋余沈》,《民国丛书》编辑委员会编:《民国丛书》第三编(87),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37页。这样的传言影响汪、张关系,必然导致组织合作的终结。1908年,汪康年与张元济产生纷争,借官款收回商务股份,张元济则愤然表示,二人“关系业已断绝”⑤《致孙廷翰》(1),张人凤编:《张元济全集》(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518页。。而汪康年借官款的行为,为之后端方、蔡乃煌等官员收购《中外日报》埋下伏笔。

在《中外日报》的案例中,我们看到,植根于宗族关系和乡土观念的关系网络,构成组织成员之间彼此信任的基础,缓冲由于复杂而不稳定的经营环境所造成的风险⑥周雪光:《西方社会学关于中国组织与制度变迁研究状况述评》,《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4期。。信任关系的建立,在组织发展的初期起到了降低沟通成本、提供信息机会的作用。但是,信任的形成带有强烈的个人特质,表现为浓厚的“小圈子”特征和“排他主义”,为了群体利益而排斥与更大的结构相关联,甚至出现“过度嵌入”(over embeddedness)⑦Brian Uzzi.“Social Structure and Competition in Interfirm Networks:The Paradox of Embeddedness,”Administrative Science Quarterly,vol.42,no.1(March 1997),pp.35-67.的现象,进而减弱组织的开放度。研究表明,组织自身不可能拥有维持生存与发展的全部资源,大量决定组织生存的稀缺资源存在于外部环境之中⑧白景坤:《多维视角下的组织惰性理论研究》,《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组织只有获取丰厚的外部资源才具有竞争优势,反之,一旦受到关系网络的裹挟而构成资源内聚,将会阻碍组织的扩张,导致组织惰性的出现。

(三)路径依赖、“网络反噬”和变革成本

对关系网络的研究认为,在组织初创时期,关系网络是吸纳经济资源的重要手段,通过对人脉关系的充分利用,能够获得更为廉价、更有质量的资源服务,让组织有效地获取和利用各种信息,降低投入成本①[美]马克·格兰诺维特:《镶嵌——社会网与经济行动:马克·格兰诺维特论文精选》,罗家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1—7页。。边燕杰对企业家的访谈证实了这一点,“企业通过社会网络关系得到创业资金和第一份订单,并且,这种关系在企业日后的发展中长期起作用”②边燕杰:《网络脱生:创业过程的社会学分析》,《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6期。。但是,组织建立初期对关系网络的充分使用,也会造成强烈的路径依赖。高昂的转换成本和报酬递增效应,使经营者不愿花费高成本去探索高风险的解决方案,由此形成组织惰性。

《中外日报》的创立,主要依靠汪康年的关系网络。“在维新士人中,汪康年在士林内人脉的广泛、深厚是极少有人可以与之匹敌的”③朱至刚:《人脉与资金的聚合——从汪康年、黄遵宪合作看〈时务报〉的创立》,《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5期。。具体而言,汪康年的关系网络在两个方面转化成经济资本,推动了组织的发展。一是向友人的公开招股活动,为报馆募集了启动资金。《中外日报》创办之前半年,招股章程已对外公布,每股30元,得到汪康年在《时务报》工作期间结识友人的支持,纷纷认购股份④林盼:《〈时务日报〉的创办与经营——私谊网络的襄助与商业经营的尝试》,《上海档案史料研究》2012年总第12辑。。1899年,《中外日报》又举行了一次招股活动,吸引了日本华商王仁乾、张之洞幕僚姚锡光等人的关注,共集资2000元左右⑤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四),楼思诰(35),第3945页。。《中外日报》之前,《时务报》《湘报》等名噪一时的出版物,依靠官方注资维持运作,一旦官方“断供”,报馆即无力经营。《中外日报》的招股活动,使报馆摆脱了官款对组织的束缚,平稳度过戊戌政变之后官方打压报界的危机。二是以私人关系招募写手,以“人情价”获取高质量文章。报纸创刊初期,汪诒年即嘱咐《时务报》翻译王国维“撰日报论说”,另一位同乡许家惺也受邀担任报纸主笔。1903年,同乡夏曾佑在汪氏兄弟的邀请下进馆担任主笔,三年内共为《中外日报》撰写近330篇论说文章。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报馆给予这些同乡主笔的报酬较低,基本属于“人情价”性质。

报馆在启动阶段,依靠关系网络聚拢资金、引进主笔,取得了良好的经营效果,也使经营者产生路径依赖。从资金获取的渠道来看,报馆多次采用对外招股的方式,但之后数次招股活动都未取得意想中的效果,友人的支持程度明显下降,主要原因是报馆招股但不分红。清末的经营性组织对外招股,“股东对公司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企业投资人,而是投资人又兼债权人;所谓股票,不是单纯的投资证券,而又是借贷字据”⑥严中平:《中国棉纺织史稿》,北京:商务印书馆,1955年,第158—159页。,因此经营者要定期分红,回馈股东。但从《中外日报》的情况来看,仅在1902年10月宣布“前出之股票概行换给新票,并将戊戌至辛丑之收支账目刊印成帙,藉供众览”,并向股东派给股息,股票持有人只需持票至报馆支息即可⑦《本馆谨告与股诸君鉴》,《中外日报》1902年5月16日,第一版;《本馆敬告与股诸君鉴》,《中外日报》1902年10月31日,第一版。。在此前后,报馆从未进行过股息分红。这种单向募集的做法,极大透支了汪氏兄弟的信用度,导致1908年归还商务印书馆股份之后,为填补资金亏空而对外招股,“先招六万元,余俟随后招集,刻已预备实股二万元,其余四万元专招商股”⑧《汪穰卿、颂阁启事》,《新闻报》1908年8月12日,第一版。,结果数月内几近无人问津,汪氏兄弟不得已终止招股计划。总体而言,除了对外招股及广告收入之外,报馆在经营过程之中,始终未能开发出稳定可靠的资金来源。1904年,报馆在经营了6年之后,所拥有的资本只是“存项洋三千元,生财等对折作洋九千元”①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第146页。,也就是三千元现金,九千元固定资产。这些资本尚可支撑报馆正常运作,但要维系庞大的写作团队与销售网络、提升《中外日报》的竞争力则又明显不足。

同时,对关系网络的依赖,也容易造成“网络反噬”的现象,即组织在经营的过程中受到网络带来的反作用,限制组织变革的方向。《中外日报》既然与关系网络深度绑定,就需要为网络成员的行为提供便利条件,例如代售浙江士人创办的刊物、低价甚至义务为同人出版物做宣传等②包天笑:《我与新闻界》(上),《万象》第4年第3期,1944年9月,第13页。,这些做法使报馆的广告收入长期处于较低水平。同时期的其他报纸如《申报》《新闻报》,通过增加广告收入、向银行抵押借贷资金等方式,从市场上积累发展基金。《中外日报》管理层也考虑过“报馆企业化”的经营之路,譬如降低书刊广告的比重,提升刊发广告的费用等,但关系网络的压力影响到变革举措的推行,难以实现靠广告盈利的构想。

此外,依靠关系网络进行组织运作,会使经营者囿于经验判断局势,主观过滤异质性、冲突性的信息,无法全面评估市场形势。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中外日报》主笔的选择上。报馆经营者习惯于从地缘距离接近、思想观念趋同的群体中寻找合作者,并以“人情价”加以回馈。一旦需要跨出关系网络,从市场上找寻合适对象,这样的做法就难以为继。夏曾佑离馆之后,友人向汪康年推荐了“英年俊发,早有才名”的杨守仁③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三),黄笃恭(3),第2323页。。杨是湖南人,此前与汪氏兄弟未有交集。汪诒年要求杨守仁先写几篇文章,再考虑是否合作。与此同时,《神州日报》经营人于右任直接聘任杨守仁为总主笔,最终使杨弃《中外日报》而就《神州日报》。友人王慕陶在信函中表示,《中外日报》提供的主笔薪酬太低,“盖为经济问题不得不如之耳”,连他自己也“以需钱之故”,将文章投给《时报》,希望汪氏兄弟谅解④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王慕陶(10)(15),第117、124页。。这一时期,上海报界的竞争日趋激烈,《时报》《神州日报》为主笔、编辑等职位开出高额工资,部分岗位收入高于行业标准一倍有余。与之相比,《中外日报》仍然延续之前的经营路线,以社会资本弥补薪酬不足,造成主笔一职长期空缺,竞争力也随之下降。

从组织的发展周期来看,初创时期为解决经济资源不足的问题,往往会充分使用关系网络的作用,依托社会关系募集资金,通过“人情价”聘请核心成员,期望以低成本获得高收益。随着组织的发展,这些取得成功的制度、行为成为一种“经济性”的方案,进而构成组织惯例,表现为受到基本制度的框架影响,缺乏对市场条件变化的敏感性。这种情况在外部环境不确定的情况下表现得尤为明显。组织运营的高成本和变革失败的高风险,使得经营者更愿意沿用之前的策略,组织原有的核心竞争能力逐渐转变为限制组织转变创新的障碍,进而影响经营者的信息来源⑤Chun Guo,Jane K.Miller.“Guanxi Dynamics and Entrepreneurial Firm Creation and Development in China,”Management&Organization Review,vol.6,no.2(March 2010),pp.267-291.。另外,对关系网络的过度依赖,还会造成“网络反噬”的消极后果。关系网中的个体与组织构成一组互惠关系,个体对组织的资源索取甚至“搭便车”行为,受到网络内部强大规范的许可,并对组织产生约束,情感义务的激增使组织成为“福利客栈”,抑制了发展扩张和变革可能①[美]波蒂斯、森森布伦纳:《嵌入性和移民:经济行动的社会决定因素》,[美]弗兰克·道宾主编:《新经济社会学读本》,左晗、程秀英、沈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74—276页。。

四、结语

如何避免出现“关系诅咒”?我们可以从《申报》和《新闻报》的案例,回应上述问题。《申报》创办于1872年,1949年停刊,总共经营77年,与《申报》齐名的《新闻报》也经营了56年。《申报》从创办之初,即确立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离结构,并公开招募报馆经营人员,不限籍贯出身,并通过规章制度对成员进行约束②罗国干:《美查时期〈申报〉的经营之道——媒介经营管理研究之一》,《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新闻报》更是从一开始就建立起相对完善的组织结构,董事会、经理层相互独立,总经理以下设有编辑部、活版部、会计室等部门,负责编辑、校对、翻译、发行、订报、广告等业务,各司其职③姚福申:《解放前〈新闻报〉经营策略研究》,《新闻大学》1994年第1期。。1911年之后,《申报》《新闻报》持续推进“报馆企业化”,按照商品生产和流通规律来经营报纸,使报馆成为具有雄厚资本的现代化企业④秦绍德:《上海近代报刊史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06—116页。。通过科层化、专业化的正式制度建设,《申报》《新闻报》摆脱了经营者的关系网络对组织发展造成的负面影响,并形成了行业标杆,促使之后的新闻机构同样以“经营企业化”“工作专门化”等作为管理结构的变革方向⑤肖同兹:《我怎样办中央通讯社》,《新闻战线》1941年第11期。。

从中外日报馆的案例来看,关系网络有助于提升组织的经营业绩,但对于组织内部的制度建设并不能带来积极后果。过度依赖关系网络来运作组织,反而会造成对组织成员的“约束难题”和对外部资源的“信任困境”,进而产生路径依赖与“网络反噬”,使经营者即使意识到危机的来临,也无力或不愿进行变革,产生组织惰性。这提醒我们要重视关系网络的双面效应,更要在充分利用网络资源的情况下,做好组织的正式制度建设、扩充对外合作的渠道、提升组织学习能力打破路径依赖,从而为组织变革打下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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