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析贾祖璋的科普思想及实践
2023-01-17张建琴
张建琴
(嘉兴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嘉兴 314001)
“科学普及简称科普,又称大众科学或者普及科学,是指利用各种传媒以浅显的、通俗易懂的方式、让公众接受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推广科学技术的应用、倡导科学方法、传播科学思想、弘扬科学精神的活动。”[1]实际上,科普是科学传播的一种方式,科普学者将人类在认识自然和从事科学研究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科学及相关的文化知识传播到全体社会成员中,激发人们对科学的兴趣和理解,进而激起人们从事科学探索。1918年之后,随着中国科学社迁至国内和大批留学生学成归国,中国近代科学传播的主体力量开始形成。在这批先进知识分子的带领下,中国出现了一批又一批奋战在科学发展一线,为科学研究及传播做出贡献的近代人士。贾祖璋、周建人、刘薰宇与顾均正等一批科普创作者,作为现代科学小品文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为中国的科学传播事业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贾祖璋(1901—1988),嘉兴海宁人,是我国著名的科普作家、编辑家。他于1924年进入商务印书馆,后在该馆做编辑;1932年转入开明书店做编辑;1955年后分别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和科学普及出版社担任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1979年之后,贾祖璋在福建省科学技术协会任职,仍为《科学与文化》等科普期刊的创办和编辑出版倾注了大量心血。贾祖璋在承担这些社会性工作之余,一直从事科普创作,直到晚年仍笔耕不辍。查看其年谱,贾祖璋将他近70年的生命都献给了科普事业,兢兢业业一生,“我不欲生无益于他,死无闻于后世混混然虚此一生的心理。16岁起就抱了这个心理鞭策我,迫我总要择一种性近的学问来研究”。[2]489
一、求真、求是的科普创作理念
1915年下半年,贾祖璋考入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深造,此时的杭州第一师范学校云集了众多名师,比如夏丏尊、丰子恺、陈望道、陈子韶等,使其深受惠泽。据他回忆:“我能用比较朴实清新的笔调,较生动、凝练的文字写作科普作品,跟夏丏尊、陈子韶两位老师的教诲、爱护和鼓励分不开。”[2]4891922年,他独立完成《钱江潮》一文,论证钱江潮的成因,发表在上海《时事新报·学灯》上,从此走上了科普创作的道路。贾祖璋一生创作科学小品文近170篇,是我国现代科学小品文的先驱和开拓者之一。
贾祖璋一生从事科普工作,深受“求真、求是”科学精神的影响,并将这种精神融入到科普实践中去,传播新的科学知识,抵制陈旧迷信的观念。年轻时,他曾在《金鱼》一文中批驳《申报·春秋》上的一篇文章《蚕子变金鱼》中的观点,指出那是一种不科学的观点,金鱼实际上是鲫鱼变成的,引用达尔文、拉马克等科学家的理论说明金鱼形体上会有如此多变化的原因。
在以生活趣味为重的科学小品文中,贾祖璋坚持以事实为基础的直陈式写法,但也考虑到了读者阅读的愉悦性而铺垫了诸多的历史典故和文学故事。“在写《鸟与文学》的时候,虽然以趣味为重,但一方面还含着作系统研究的野心:以为在纯正科学的立场上,选择有关各种鸟类有价值的新旧记载作一有系统的整理,对于中国研究鸟类学的人,或可以有相当的贡献……所以只能以提供一些科学常识为目的,对于各种生物不加修饰地作一回‘轻描淡写’,这才叫做‘生物素描’。”[3]162
贾祖璋发表在《太白》上的第一篇作品是《萤火虫》,先回忆了以前乡下常见的萤火飞舞的情景和追扑流萤的游戏,接着提起古书上“腐草化萤”的旧说,自然地引发读者的疑问:萤火虫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呢,随之把关于萤火虫的生物学知识娓娓道来,澄清了“腐草化萤”的谬误。在《秧鸡》中,贾祖璋写道,“在科学上,没有确实的证据时,总以不下断语为是”,因“未采到过标本,宁可暂且存疑,说她是秧鸡的一种,庶不致陷于武断。”[4]143
晚年,他还通过《科普争鸣》中的10篇文章对别人书稿或文章中的一些错误、不科学的内容加以指正。贾祖璋认为,作品的内容应建立在对事物长期观察和深入了解的基础上的,而不是凭空想象,写些不切合实际、甚至不真实的东西。
二、科普创作实践——“科学小品文”的特征
贾祖璋在科普活动中的重要贡献,要数其所创作的科普文章了,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所写作的“科学小品文”,参见表1。1934年9月20日,陈望道主编的《太白》半月刊上设有“科学小品”栏目。“科学小品”一词即源于此,这一新的创作文体也因此被命名。后《太白》于1935年9月5日停刊,其间,共发行24期,“科学小品”专刊登66篇文章,42篇属于科学小品文,其中12篇出自贾祖璋之手。柳湜曾评价道:“目前大众需要科学知识,科学要求大众化”[5]106;“小品文如果与科学结婚,不仅小品文吸收了有生命的内容,同时科学也取得了艺术的表达手段,艺术的大众科学作品于是才能诞生,而这正是中国大众所要求的”[5]107。可见科学小品文也是应时代之需,为满足当时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大众对科学知识的渴求而产生的。科学小品文具有科学性、文学性、思想性三重文体特征,在倡导科学普及、推进科学传播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贾祖璋所创作的科学小品文,除具备上述一般的科学小品文的三个特征外,还有如下四个特点:博引文学典故,传播新科学;融入趣味性,贴近实际生活;运用艺术描写,行文晓畅具美感;汇通中西科学,推进“科学的中国化”。
表1 贾祖璋的科学小品文
(一)博引文学典故,传播新科学
“《杜鹃》是贾祖璋开始探索科学和文学结合道路的标志。此后,他有计划地续写了《黄鸟》、《鸳煮》、《鹤》、《雁》、《鹤鸽》、《燕》等二十篇,一九三一年结集为《鸟与文学》出版。”[6]130这部著作中的文章充分体现了贾祖璋将文学与科学相融合的写作手法。据统计,他在《杜鹃》这篇8 000多字的作品中,引用各类古籍记载的诗词、传说达100则,其中关于杜鹃别名就采集古籍资料超出60则,列出杜鹃在中国的别名42种。“他广征博引历史上有关杜鹃的神话传说和诗词曲赋,生动地再现了‘望帝化鹃’‘不如归去’‘啼血深怨’‘血渍草木’一类凄婉哀怨的典故,使通篇笼罩在浓厚的传统的文学氛围之中。”[6]130
中国传统的文学典故,对贾祖璋来说信手拈来,几乎每一篇科学小品中都会引用这些诗歌词赋、笔经史籍,抑或是民间文化中的故事、传说等。引入这些历史文学的自然知识,一方面是让我们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蕴含着的科学知识,另一方面也可以增加很多新的科学知识。他将客观枯燥的自然科学知识,通过生花妙笔的描绘叙述,润物细无声地播撒到人们的心田。
(二)融入趣味性,贴近实际生活
贾祖璋自述:“有一天,读到密勒氏的《鸟类初步》和《鸟类入门》二书,觉得他那样用浅明的文字并采取文学的材料写初步的科学书,一定可以引起初学者的研究兴趣,对于推进科学,当有助力。”[7]3自此开启了贾祖璋用比较有趣味的文字来写科学读物的尝试。他将重在说明,要求系统、严密和抽象的科学,同旨在抒情,讲究具象、自由和有趣的小品文融合在一起,极大地推动了我国科学小品文的发展,加快了我国科学传播事业的步伐。
后来,贾祖璋译斯吐惠节述的《昆虫之书》(法布尔),发表于《自然界》的《趣味科学》栏目。此时他学习法布尔,从对各种生物的亲身观察中去研究自然,并吸收各种新知识为己所用,形成一篇篇琅琅上口、生动有趣的小品文。他在《生物素描》中对蝶进行了描绘,“蝶的一生,为生物界中升沉现象的最真挚表现。生物界的现象,完全是一个高跷板的现象,一方上来,一方就下去。蝶类一方耽嗜于食欲,一方则憧憬于恋爱。换言之,一方蓄积养分,一方利用这养分来繁殖。也就是一方为自身的生存而奋斗,一方为子孙的绵延而努力。”[7]225这样的叙述在贾祖璋的原作中不胜枚举,他认为:“科普读物,不仅是给人学习和业务上的参考,而且可以引人入胜,培养对科学的兴趣,漫游科学的园地。”[8]269他的科普文章就是这般通俗易懂,却又俊秀隽永,好似朋友闲谈一般将科普知识娓娓道来。
对于什么是科学小品,当时的科普作家虽然没有下过定义,但有一个共识,就是“要把科学知识通过生活来说明,写成科学和文艺结合的小文章。照当时的说法,就是科学小品必须通过生活”[9]3。贾祖璋注重从实际生活中取材,让读者可以从亲身的实践观察中学习。他从中国的国土民情出发,对日本学者木村小舟所著的《野外研究日曜之生物学》进行了增删改易,使之成为适于中小学生课外研究生物学的读物,为学生提供了课外考察时的指导,也为教师野外教学提供了依据。他对通过日常生活观察与学习自然科学以唤起初学者的研究趣味颇为重视,专门在《碧血丹心》这本著作后附录了一篇《怎样学习生物学》的文章,指出学习生物学要直接从各种生物的身上去研究,要注意观察和实验,阐释了应如何对生物进行观察以及如何做好一个结果有效的生物学实验。
(三)运用艺术描写,行文晓畅具美感
贾祖璋读书时,他的国文老师陈子韶曾在他的一篇作文下批附:“作者笔有逸所,善学之,足以名家,幸自爱。”[10]93贾祖璋天赋殊异,善于将抽象的科学术语转化为形象的文学语言,当然这也与他平时善于观察、勤于积累是分不开的。如他笔下的水仙花声色形貌都活灵活现,好似一个人一般有心神,有情态。“水仙,有青翠光润的叶子,亭亭直立的花梗,疏落有致的花序,冰清玉洁的花瓣,鹅黄粉晕的花心,芬芳清幽的馨香,姿容色泽都令人感到可爱。……无怪古人说它是没有凡态俗骨,并且比拟它为‘凌波仙子’了。”[7]9
贾祖璋的《生物学名著讲话》是抗日战争期间所写的一本通俗读物,对国外的10本生物学名著概要作了介绍。在这本书中,他不仅就这些科学名家的主要理论观点做了系统的阐释,还对很多科学术语的翻译进行推敲辨析,并与其他版本的译文进行比较,提出了更好的译名。比如赫胥黎的《天演论》,最初的版本是严复的,可是他的译文读来特别拗口,贾祖璋在解释术语的含义后,对很多用词提出了更容易理解的译名,这些译名沿用至今。现摘几例以说明,“microscope,显镜(严氏译名),显微镜(习用译名);fossil,僵石,化石;……natural selection,天择,自然淘汰;survival of fittest,存其最宜者,适者生存……”[7]406
晚年的贾祖璋老当益壮,焕发出新的创作热情,其科学小品文集《花与文学》,单从题目上就可以想见它的精美,比如《四时长放浅深红》《云想衣裳花想容》《吴刚捧出桂花酒》《芙蓉生在秋江上》《盆花成树耀眼红》《山茶花开春未归》等。他晚期创作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1)1978年发表于《光明日报》。获全国新长征科普创作一等奖。他用魔术般的艺术笔法,将一篇篇承载着科学知识的文章挥洒出来,供人们阅读,被人们传颂。
(四)汇通中西科学,推进“科学的中国化”
贾祖璋在其科学小品文中,对所涉及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科学知识广征博引、援引采撷,可谓是“一石二鸟”,一方面普及了科学知识,另一方面弘扬了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夏丏尊在贾祖璋的《鸟与文学》序言中评价道:“事物的文学背境愈丰富,愈足以温暖润泽人的心情……故对于某事物关联地来灌输些文学上的文献或典故,使得对于某事物扩张其趣味,也是青年教育上一件要务”[4]3。贾祖璋一生的科普创作处处表现出了这种汇通中西科学、立足本土实际发展推进“科学中国化”的思想。
贾祖璋和他的弟弟贾祖珊曾历时5年编纂了一本大型工具书《中国植物图鉴》,他们参考了国外植物分类学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立足国情,根据国内的植物种类现状,努力搜寻图样,考订学名,审查中名,并对各种植物的形态和实用价值进行辨识、区分、筛选,最后确定2 400多种植物,形成了一部图文并茂,内容丰富,可供农作、林业、教育和科学研究等参考的实用型工具书。这部著作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1949年后又被再版重印数千册。
贾祖璋编辑出版科普作品时,也注重从本国的国情出发,洋为中用,发展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学。20世纪50年代,科普工作中盛行“学习苏联老大哥”“一边倒”的方针,时任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辑的贾祖璋反对这种“一边倒”做法,他鼓励出版中国作家的科普作品,增加国内著作品种,减少外来翻译品种。在1985年10月27日的福建省出版工作者协会成立大会上,他发表了《重视社会效益,办出地方特色》的讲话,指出地方出版社应多出版一些学术著作和地方文献,比如一些地方性好书、当地著作、海内孤本等;在出版各种旧籍时,应以传播文化、提供研究资料、普及科学知识为目的。这些呼吁就是为了通过出版工作让人们加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努力推动地方性科学知识的传播与发展。
三、贾祖璋科普思想及实践的局限
贾祖璋将他一生的心力都贡献在了科学普及的工作上,他撰写了大量的科普文章,还从事科普编辑的工作,编纂、编著(译)科学书籍及办好科普期刊,为我国的科学传播事业做出了诸多开创性的成就。他在科普实践活动中的贡献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任何一个人都难以逃脱所处时代的限制,贾祖璋的作品也印染上时代的烙印。
第一,20世纪初的中国正值患难之际,我们对于科学的理解更多的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解读,其解读也难免会陷入工具主义的窠臼。受当时救亡图存思潮的影响,贾祖璋在其撰写的科普作品中体现出一种实用主义科学传播观,意图科学救国,然而科学育人功能的实现需要相应的社会制度作为保证,需要科学的教育体制来培养,虽然他一生都在为普及科学而努力,但仅靠这种小品文和通俗的科普著作所支撑的科学教育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改变当时的旧社会,建立一种新的社会秩序和有效的教育体制,才能为真正的科学教育提供有力的支撑。
第二,正如民国学者谢六逸在《小品文之弊》所指出的,“取材于科学写成小品文的,有直接与间接的差别。自己观察自然现象或动物生态,所得甚多,遂执笔写成小品,这是直接的。从科学书上找些材料,写成文章,这是间接的。……目前的‘科学小品’,属于间接的居多”[11]56。贾祖璋的很多科普文章虽然也注重从生活中取材,可是那些生活场景仅仅是为了要解释自然科学中的知识而存在的,难免会给人一种隔离之感,有时会过于注重文学上的修辞,而较少直接对各种自然现象进行观察、实验。如果科普作品中缺少对事物机理的研究,缺少与自然生命平等对话的精神,便不能直达读者的心灵,这种科普创作的方式所阐述的知识我们可以理解,但在培育人们内心的科学精神上所起到的作用终究是有限的。
第三,当时中国的科普文学、科学小品总体上还处于一个初级的阶段,与贾祖璋同期的另一科普作家顾均正提出,科普创作就是“要反映生活,要有生活气息,要有时代精神,按照当时的说法,就是科学小品必须通过生活”[12]219。但是当科学研究仅限于生活世界时,它的视野未免太局限了,科学除了有对自然界、生物界以及更广大的宇宙这种实在世界的研究,更有对科学理论的探索与革新。科学小品文在形式上也存在着局限性,在一两千字的篇幅里,除去文学典故等占用的一部分字数,在剩余篇幅里不太可能深入地解读一种科学现象,对很多科学观念的理解也缺少一种纵深的维度。有时这些科普文章为了照顾到读者的理解力,难免也会将一些科学理论简单化、片断化,因此,对很多科学现象的解释不能给出一种严谨系统的推理与阐述。科学在给予大众一种正确知识教育的同时,试图培育的是每个人心中的理性精神,只有理性精神根植于每个人的心中后,人们才可以运用自由的理智在更广阔的世界中进行研究与探索。科普文学这种轻快、短小的文章难以与专业的科学教育相提并论,因此,对于那些想深入科学世界进行钻研的人,必然要抛开这些入门之书,进行更多理论和专业的学习。
总之,瑕不掩瑜,贾祖璋一生在科普工作中始终秉持着科学人的理念,又兼具艺术家的情怀,所创作的作品已成为科学与文学联姻的典范之作,为我国的科学传播事业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