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志、时空体与文本:国产动画电影的民族化空间叙事(2015—2021)
2023-01-17陈香莹
陈香莹
(枣庄学院传媒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20世纪50—80年代,“中国动画学派”以中华文化为创作底蕴,以传统艺术为风格标志,且关照当时的政治经济背景,实现了在国际上独树一帜、享誉盛名的体现中国精神、时代生活及审美意趣的民族化动画影像传达。90年代以后,在国际动画市场的冲击下,原有的动画创作、运营模式及作品定位并不适应改革开放与全球化的现实语境,国产动画经历了漫长的低迷期。直到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登上银幕,中国动画电影恢复到“中国学派”的当下建构与现实新构时期,即在动画创作中重新开始用现代意识去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与精神。[1]这一时期国产动画电影立足时代市场规律与产业需求,通过对传统文化自觉及当代文化主体的融合式塑造,探索出一条具有开创性的民族化文化生产路径,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与思索:如对于改编题材的解读、群体形象的分析以及美学品质的揭示等,而关于这一系列动画影像中的民族化空间叙事则缺少严谨的理论整合与建构,值得深入、系统的总结、探讨与研究。正如黄旭光强调的那样:中国电影“民族化”的问题,始终是中国电影创作、理论的核心性重要命题,而“民族化”应在空间的层面上进行思索,从多个维度细致分析民族化空间叙事的重构、整合与现代转化。[2]
这一时期中国动画电影叙事中所描绘的现象级的、多层次的空间形态,充分展现出了与中国历史、社会及文化语境的紧密联系,同时值得强调的是,其在回溯于旧有空间的基础之上,灵活发挥动画媒介强大的表征功能,通过时空重组、介质增强等手段,引发了一场后现代主义的、可持续迭代的“动画空间革命”,形成了国产动画电影不同于以往的民族化表达策略。对于这种民族化空间叙事的生产功能及生产方式的深度解读,是将这一时期动画电影文本作为一种文化空间、社会空间及想象空间的综合体重新审视,从文化研究、社会考察及艺术创作等丰富的视角均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
本文基于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3]中所主张的叙事空间理论模型,从地志空间、时空体空间及文本空间三个层次分析、体认这种自足的空间叙事体系,论证这一时期国产动画电影中的空间构建与民族化叙事活动的深层关联性,并对照当前市场现状发现问题,给出建设性发展意见。
首先,笔者将从动画空间叙事独特性的视角出发,就本文为何选取加布里尔·佐伦的空间理论作为理论框架进行解释,这也是本研究整体构建国产动画电影民族化空间叙事体系的前提条件。
一、动画空间叙事与佐伦理论
空间是人类生存、活动及生产意义的立基之所,人类依附于空间并与其互动。建筑理论家诺伯·舒尔兹将人对空间感兴趣的原因归结于需要通过空间向世界提出意义或秩序,[4]这可以理解为人类出于本能的“叙述”活动,空间叙事正是在这一基础之上产生。
电影叙事依赖于空间与时间的双重维度,其中空间作为康德所定义的所有“现象”形状的外化,[5]是观影受众识别图示、获得感性认知的前提条件,空间叙事是电影表情传意的核心路径,正如龙迪勇在《空间叙事研究》所指出的,电影文本通过空间构建获取更为复杂、深邃的阐释维度。[6]
而在众多电影类型中,动画电影文本的空间叙事手段又具有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基于动画高虚拟性、强表现力的影像视听语言,例如在传统视听体系之外,动画虚拟摄像机具有隐匿性,可以实现绝对自由的摄影方式;动画语言范式内的图形符号组接与变形技法,可以构造语意丰富的视觉隐喻装置。以上特征使动画电影可以更为灵活、高效地进行文化符码的编写,进而在银幕中实现由生活空间到概念、想象空间的转化,也就是说,动画电影在空间叙事表达中更具灵活性、包容性及多元化的特征。
在前面分析的基础之上,笔者选取加布里尔·佐伦的空间理论为本研究的基本理论框架。首先,佐伦的空间理论建构在文本的虚拟世界之上,在艺术领域具有较高的实用价值及理论适配度。其次,佐伦将叙事的空间看作一个整体,创造性地提出了叙事中空间再现的三个层次:地志空间——包含静态实体的空间及人或物存在的形式空间;时空体空间——由事件和运动形成的空间结构;文本空间——语言的风格 、时序及视角,[3]值得强调的是,其对于叙事空间的架构承认了文本介质自身的重要功能。所以,相较于在电影空间研究领域被广泛使用的爱德华·W.索亚提出的“第三空间”理论,即将空间分为真实空间、想象空间及融构真实与想象的差异空间,[7]佐伦的空间理论可以在符号、叙事,尤其是媒介层面更为完善地契合动画电影这一特殊文本类型所表达的空间模态。
基于此研究框架,选取2015—2021年间口碑较好的10部国产动画影片(表1)为样本,进行民族化空间叙事体系的分析与建构。
表1 2015—2021年国产动画电影样本
二、由此及彼的地志空间
在佐伦的空间理论中,地志的空间即作为静态实体的空间,它可以是一系列对立的空间概念(如里与外、村庄和城市),也可以是人或物存在的形式空间(如神界和人界、现实与梦境)。[8]
这一时期国产动画电影中呈现出众多结合了中国独特地理、建筑及其他景观形态的静态实体空间,从山河湖海到亭台楼阁,从市井小镇到乡野村庄,甚至是神域幻境,均精准地表征出本土叙事的地域性,铺就了国产动画电影民族化空间叙事的视觉底色。但值得深入探讨的是,这并非只是民族视觉审美元素的机械植入或承载人物关系、情节演变的无差别“容器”,创作者还遵照正统民族空间文化的原初意象与象征意义,通过形体塑造、色彩、光线、构图、镜头调度等造型手段,在影片中再现或重构了一些地志空间的原初“符号性”,帮助成功地构建起民族化空间叙事的精神层面。正如亨利·列斐伏尔的关于空间表达中“符号性”的阐述:“各种表达空间的方式都包含着一切符号和含义、代码和知识,它们使得这些物质实践能够被讨论和理解。”[9]这种由动画视听语言深度描摹的、具有鲜明符号指涉意义的民族地志空间进一步参与影片的人物塑造、情节推动、象征隐喻及意境渲染,唤起受众的民族文化认同、触发明确的民族审美判断,就像《媒介地理学》一书中所强调的:电影中“地理图景的指涉,并不只是简单一一对应既存现象,而是传达了更为活跃的信息,人们会从中选择和重组地景中的文化意义”[10]。以下是对影片样本中此类民族化空间叙事范式的典型案例解析(表2):
表2 地志空间民族化叙事典型案例
通过对样本中地志空间叙事的内容分析,发现这种民族化空间叙事路径遵照了某种“由此及彼”的描述方法,对于地志空间的书写是将其原初的“符号性”编织进一种可抵达的“知觉图示体系”,试图在宣扬中华传统空间自身的文化魅力的同时,利用这种魅力加持动画影像中的叙事表达,构建广泛而深刻的民族化审美认同,使影片能够在本土及跨文化的受众领域做出准确且可广泛体认的民族化艺术传达,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叙事逻辑是建立在对地志符号所指的再现或重构基础之上的,但在个别文本中,地志空间的呈现只是借鉴现实场景的外观,其原初的符号性与故事情节之间出现断裂及错位,无法实现这种民族化叙事逻辑。
除了静态实体空间,国产电影的民族化空间叙事还涉及更为深邃的空间层面——当代话语映射下的时空体空间。
三、当代话语映射下的时空体空间
佐伦指出,时空体空间是指由事件和运动形成的空间结构,具有共时性与历时性,可以理解为在文本叙述中,客体之间联结而成的空间以及这种空间的发展方向与运动轨迹。[8]在所选优秀动画电影样本中,各个角色的意图、行动及剧情的发展衍化为题材多元化的时空体叙事,但经过内容分析,发现这种时空体空间的成功组建大部分得益于对文化经典的回溯。
在福柯那里,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它由一系列的理论陈述与实践知识体系构成,本质上是一种话语。而这种话语实践主要是通过对历史与大众记忆的再建得以实现。[11]作为某种集体文化记忆,中国文化经典如神话、传说、寓言、民俗等具有某种弥合且稳固的空间叙事形态,而在当代话语权力的支配下,这一时期动画电影呈现出独特的空间叙事机制: 原有的母题空间一度被挪移、割裂与重塑,历史经验话语被当代话语所合并或淡化。在这个福柯所说的“同时性”的、“并置”“比肩”的年代中,国产动画电影基于传统经典文本,通过对人物、场景、叙事及立意的陌生化重塑,用分散于网络的各个节点的生命体验颠覆性地重构成一个全新的时空体空间,实现了一种基于传统想象的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的“二重想象”,影片进而被赋予得天独厚的民族化叙述能力及当代情感想象的新鲜活力,逐步构建起新话语映射下的当代民族文化认同。下表是对影片样本中时空体空间叙事范式的典型案例解析(表3):
表3 时空体空间民族化叙事典型案例
从以上案例分析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动画电影在回溯于旧有民族文化空间的基础之上进行时空再编码,既实现了“间离审美”与“共鸣审美”的结合,同时也是在民族化与国际化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摆脱了以往照搬传统题材的片面民族化路径依赖,也再度开启了从对外迎合到文化自觉的转化,为中国动画电影重建本土价值体系打下基础。从另一视角分析,受众对旧有文化空间的认知基础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某种“互文记忆”及“期待视野”,形成影片天然的国内市场传播优势。相比较而言,《大鱼海棠》《大护法》《大世界》《罗小黑战记》则是脱离传统文本,从奇幻创新及现实主义的全新视角进行当代价值理念的传递,也取得了不俗的反响。虽然从市场反馈来看,这一时期某些影片仍存在叙事逻辑生硬、移情性不足的问题,但这种民族化叙事形态也开始注重从故事本身出发,逐渐增强时空体的完整性与表现力,营造更为打动人心的移情性体验,在国际市场竞争或跨文化传播领域中进行当代民族价值的输出。
如果说前面所解析的地志空间及时空体是这一时期国产动画电影空间建构的内涵层面,那文本空间便是从媒介与产业出发分析其存在与外延,也是索亚在“第三空间”理论中所指出的“由空间中事物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
四、异质化的文本空间
佐伦的文本空间,即文本所表现的空间,主要受文本语言的选择、文本的线性时序及视角结构的影响。[8]近年来国产动画电影在民族文化场域的统摄下实现了生命伦理的叙述及审美结构的突破,其动画视听语言和我国传统的绘画、建筑、音乐、戏曲等艺术门类相融共通,呈现出多模态的、跨学科的、跨艺术形式的本土“互文性”特征。这种互文并不是单纯借鉴其他传统艺术的外壳,而是聚焦于其经过严谨构思和逻辑分析的内在符号,[12]对于民间传统艺术设计语言的跨界运用的目的就在于运用各种提炼的符号来进行表意修辞,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激发民族认同感,同时也为影片叙事铺就具有民族辨识度的美学氛围。也就是说,这种在文本空间层面的调控成为动画影像完善民族化叙事的重要因素。
综上所述,这一时期国产动画电影的民族化空间叙事具有异质化的艺术特征,主要体现在其接轨国际制作技术的同时,不断打破西方好莱坞主导的商业动画文本空间范式,尝试构建具有本土文化底蕴、符合民族审美意趣的动画视听美学风格。如在以下案例解析中,影片动画语言杂糅其他艺术语言,转化为极具中国特色的视听手法,主要体现在画面风格、镜头剪辑及配音配乐三个方面(表4):
表4 文本空间民族化叙事典型案例
通过以上案例分析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动画电影的文本空间不断在尝试民族化的视听风格,但仍体现为局部、碎片化的探索,并未从元素造型、运动规律、镜头运作及画面风格等全息视角建构完整的视听美学体系,即能够凝缩当代中国文化精神及符合当代市场需求的视听符号表达系统。
结 语
正如2014年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到:“文艺创作不仅要有当代生活的底蕴,而且要有文化传统的血脉。”[13]如何在后现代的虚拟现实及全球化语境下,做好本土化空间叙事,建构鲜活且独特的民族想象与国家宏大叙事,是中国电影必须正视但又在目前无法解决的难题,国产动画电影正是在这一理念之下砥砺前行。通过从地志空间、时空体及文本空间三个方面进行解读,这一时期的国产动画电影已然初步建立了民族化空间叙事体系,但在个别空间意象表达中仍存在“符号错位”“移情性不足”与“视听美学体系缺席”等问题,建构完善的、有艺术感染力及市场竞争力的民族化空间叙事尚须继续努力:应持续深度挖掘民族地志空间符号,将其融入进动画空间的物质、精神生产,打造更具文化底蕴的空间叙事表达;除了回溯于旧有空间,还应坚持探索多元化的空间表达策略,无论是神话改写、奇幻创新,还是现实主义,都应当聚焦于提升时空体空间的移情性,坚定对当代本土化价值理念的诚挚书写;继承上一代动画艺术家勇于探索、精益求精的艺术理念,不断尝试将先进技术与传统艺术理念有机结合,在影片中实现能够表征中华民族审美意趣的动画文本空间美学体系。
中国动画电影的全新时代现已开启,我们任重而道远,从民族化空间叙事建构的视角谋得可持续发展是中国动画电影重现辉煌、立足世界的必要举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