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影像”的双重媒介特性与文化逻辑
——以B站的“CP向”混剪视频为例
2023-01-17石小溪李姿璇
石小溪 李姿璇
(1.南开大学融媒体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2.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天津 300350)
媒介融合时代,媒介的纯度问题是学术界关注的前沿话题,“媒介间性”(intermediality)与跨媒介叙事也成为研究不同媒介作品之间互动关系的重要视角。德国戏剧学家巴尔梅(Christopher B.Balme)在论述戏剧作品中“媒介间性”时指出:“将某一媒介的叙事内容传输到另一媒介,可视为‘文本间性’的一种形态扩增与概念延伸。”[1]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通过对《黑客帝国》等经典文本的分析提出了“融合文化”理论,认为融合带来了“媒体传播方式方面技术、产业、文化和社会领域的变迁”,进而产生了“多样化的媒体系统共存,媒体内容横跨这些媒体系统顺畅地传播流动”的跨媒介叙事情景。[2]而关于电影的媒介纯度,以及其究竟是一种媒介还是一种结合了多种媒介的跨媒介问题,罗马尼亚学者艾格尼丝·派舍(gnesPethö)曾以质问的方式肯定了电影的跨媒介性:“电影作为媒介,是跨媒介(intermedium)媒介、复合(composite)媒介、混合(mixed)媒介,还是杂交(hybrid)媒介?或者应该将其视作跨媒介关联(relationships)、转换(transformations)的地方或场域?”[3]不管我们是否将电影当作一种跨媒介作品,难以否定的是,当前的电影已经是一种融合了不同媒介形式、技术手法与艺术风格的非单一性媒介。无论是杨鹏鑫定义的以电子屏幕、电子游戏、数据库等新媒介为影片内容表现对象和叙事架构方式的“新媒介电影”[4],还是在技术融合背景下生成的,以电影为素材,利用各种数字技术和剪辑软件对其进行再创作的UGC混剪视频,都具有更加典型的影像再生性与跨媒介性。
那么,以混剪视频为代表的“再生影像”究竟具有何种独特的美学特点?用户在创作与传播这些“再生”视频时又可能会存在着哪些文化隐忧?鉴于众多混剪视频的生产者与传播者都兼具创作者与粉丝的双重身份,并且将爱情向(尤其是“CP向”)作为混剪视频的核心主题,因此,本文选择以B站影视区“CP向”混剪视频的美学形式以及蕴于其中的“嗑CP”文化表征为研究对象,探究在跨媒介融合过程中生成的“再生影像”的文化逻辑。
一、“再生影像”的双重媒介特性与混剪视频中的两种“嗑CP”形式
关于存在于不同形态电影中的跨媒介混合,施畅曾从模态混合、艺术混合、技术混合三个层面展开了讨论(表1)。他认为杨鹏鑫界定的以“屏幕电影”为代表的“新媒介电影”,不仅可以在物质层面对新媒介类型进行嵌入式再现,还能在形式层面对新媒介语言风格进行参考与借鉴,在“质料嵌入”和“形式模拟”的统一中实现新式媒介与电影跨越边界的混合。
表1 电影中的跨媒介混合[3]
在上表中,施畅将电影中出现的触摸的镜头、绘画、雕塑、游戏片段等视为电影跨媒介混合中的关键质料。在笔者看来,同样是由技术融合催生的混剪视频,有许多都以这些新媒介电影为基本素材,通过对电影片段的提取和化用保留了其对新媒介电影类型和风格的移植,共享着新媒介电影的媒介共性。此外,混剪视频作为新媒介电影的一种特殊形式,又在质料的选择与形式模拟的方式上具有自己特定的媒介特性。由于制作者多为专业程度较低的个体用户,受到技术难度、制作成本等现实因素的制约,在实践中所使用的“质料”和“形式”更多表现为对节奏踩点、交互效果等新媒介形式的模拟。
参考施畅搭建的分析模型,本文提出“混剪视频中的跨媒介混合”(表2)。笔者认为,作为一种以既有影视作品和数字音乐为素材,通过多种技术、艺术与模态的融合与模拟,经由用户二次剪辑而成的参与式文化作品,混剪视频构成了一种兼具媒介特殊性与媒介综合性的混合式“再生影像”。
表2 混剪视频中的跨媒介混合
“参与”在其中具有两重含义。第一,它指涉了多种媒介的参与式融合。无论是作为“第七艺术”的电影还是更为大众化的电视剧作品,都在媒介本体意义上具有自身媒介的特殊性。以这些影视作品片段为基本素材的混剪视频,同样也“继承”或者说保留了部分原初媒介的特殊性。与此同时,用户利用数字技术和剪辑软件,在图像和声音两个维度上对来源多样的素材进行重组和再生,并将成片上传于流媒体平台供同好者在线观看、讨论,在创造“再生影像”的媒介综合性的同时,又促发了不同媒介之间的参与式互动,形成该媒介独特的美学风格与文化特征。如田亦洲、于孟利所言,电影混剪视频“融合了预告片艺术的制作模式、戏仿拼贴的后现代风格、粉丝同人的亚文化诉求以及网络化生存的互动属性”[5]。
第二,它反映了一种“参与式文化”。詹金斯在《文本盗猎者》中描述了粉丝通过多种形式的同人作品的创作积极参与原初作品的文化再生产过程的“参与式”活动。而混剪视频在模态、艺术和技术等层面的跨媒介融合,又为“参与式文化”的延续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技术的赋能和数字剪辑软件的不断更新,为用户的“再生影像”创作提供了更为简便的技术手段。网络媒体的蓬勃发展为用户提供了海量的免费高清视频、音乐、图片素材。Bilibili(简称B站)、YouTube等视频网站同时又为用户提供了作品的展示和传播平台。具有相似审美偏好的网友“循声而来”,通过发表评论和弹幕等方式对视频内容加以进一步阐释和完善,让混剪视频成为“集体智慧”的结晶。“嗑CP”现象在新的媒介技术语境下得以进一步繁荣,以“爱情”(甚至耽美)为主题二度创作的混剪视频层出不穷,并逐渐呈现出类型化和细分化发展的特征。
所谓“CP”,是英文Couple或Coupling的缩写,泛指将两个人物或角色配成一对。这一概念最早源于日本二次元ACGN同人圈,后逐渐扩展至文学、影视等各个领域甚至现实世界。在网络文学领域,以CP叙事为核心的“CP小说”日渐兴盛,两种“人设”的CP搭配与互动成为女频网文的重要卖点。[6]CP叙事在网络剧领域则制造了“倚重偶像化和幻想型的人设风格”[7]的甜宠剧媒介景观。混剪视频中不仅同样存在“嗑CP”的现象,而且出于细分用户的考虑,出现了“CP向”混剪视频的概念。“CP向”混剪视频,可以理解为是面向“嗑CP”爱好者推出的特定版本。“向”来自日语“向け(むけ)”,指所面向的消费者群体。
“CP向”混剪视频多呈现一对CP的情感历程,表现出高甜、甜宠的特点。以“CP”“高甜”为关键词在混剪视频的主要投放平台B站影视区进行检索,仅12小时内新增投稿数超过1000条(1)https://search.bilibili.com/all?keyword=CP&from_source=webtop_search&spm_id_from=333.1007&tids=181&order=pubdate,访问于2022年8月30日21时。,全站范围内相关视频最高点击量超过1500万次。此类“再生影像”的受众基础与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为了进一步探究“再生影像”独特的美学特征和文化逻辑,本文选择B站影视区四个播放量超过100万的“CP向”混剪视频为研究对象(表3),采用质化和量化相结合的方法展开研究。
“再生影像”的双重媒介特性反映在具体作品中,会有特性比重上和“嗑CP”偏好上的差异。对电影媒介特质保留程度的差异,让“CP向”混剪视频的“磕CP”形式呈现出颠覆重构和累积强化两种不同的特征。一部分视频通过强行嫁接(视频1)或文本盗猎(视频2)的形式,对原初文本进行颠覆性重构,构建起纷繁的“故事世界”,媒介间性较强;另一部分视频则选择以单一来源影视作品为素材,保证了影像内在逻辑、情感氛围的一致性,以累积的效果进一步放大并强化了文本原有的意义,媒介纯度较高(如视频3、4)。两种视频满足受众情感体验的方式也略有差别,前者强调的是重构与颠覆带来的游戏快感;后者则是对原初影像情感浓度的强化。总之,无论采取的是哪一种形式,这些“CP向”混剪视频以技术融合为基础,以模态融合和艺术融合为手段,吸引到众多相似文化趣味的网友的参与式互动,在群体性的“嗑CP”狂欢中激发出多重快感体验。
表3 B站影视区代表性“CP向”混剪视频(2) 数据统计截至2022年1月28日17时。
二、跨媒介融合创造的三重快感体验
技术的发展让混剪视频的创作变得越来越简单。随着剪映、快影等简易版视频编辑软件的普及,即便是非技术达人的普通用户也能够利用数字剪辑技术对各种影像素材进行灵活的拼贴、重组,创造作品的意义流动和美学强化。对于具有再生特质的“CP向”混剪视频而言,意义的流动是通过对“质料”和“形式”的强行嫁接、盗猎和累积等手段实现的。跨媒介融合所创造出的“对比”和“强化”,使得以混剪视频为代表的“再生影像”具有强烈的视听冲击,而作为其生产者和传播者的用户,也在制作和观看“再生影像”的过程中,获得了游戏狂欢、圈地自萌和情感慰藉三重快感体验。
(一)游戏狂欢:通过强行嫁接获得游戏快感
区别于成熟的电影工业产品,“再生影像”的重要特征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肆意漫延的流动性,具有典型的互联网美学特点。互联网不仅塑造了崭新的媒介样态和用户体验,也对电影全产业链的发展带来了巨大变革。元宇宙、VR、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应用,促使电影产业走向虚拟现实、智能交互的新阶段,带来了交互式、沉浸式用户体验和“想象力消费”[8]。这些极具吸引力的想象力,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拼贴、蒙太奇等剪辑技巧实现的。
互联网时代,信息通信技术的可供性带来了普遍的可接入性与可获得性,为“再生影像”的创作提供了基础设施平台。用户可以通过各种知识分享平台系统地学习剪辑知识,或是在技术社群中与其他网友进行互动交流,获取插件、预设与色链等技术分享。[9]技术门槛的降低极大地释放了用户的想象力,使得他们在盗猎原有文本的基础之上充分运用各种剪辑技巧,通过各种视听元素的排列组合,按照自己的意图对原有文本进行强行嫁接、解构再造。在基于特定主题选取、拼贴异质性剪辑素材的过程中,“再生影像”成为一种“类拼图游戏”,用户在这种传播游戏中体验到愉悦和快感。[10]
“大众传播之最妙者,当是允许阅者沉浸于主观性游戏之中。”[11]在威廉·史蒂芬森(William Stephenson)看来,大众传播是一种“传播快乐”的主观性游戏,受众在传播中从事一种游戏活动,以此获得一种主体性愉悦。混剪视频《【甲醛3.0】【权志龙×贾玲】【慎入】【迷魂计】万万没想到之霸道欧巴爱上我》,通过蒙太奇和拼贴的剪辑手法,将本无直接关联的喜剧演员贾玲和韩流偶像权志龙人为匹配,强行凑对,在颠覆现实的强烈反差中建构了一种奇观化的传播游戏。
这种奇观化的游戏精神充分体现在作品的故事设计和剪辑技法上。在叙事层面,该视频对影视剧《王子变青蛙》等流行文本实施盗猎,融合“霸道总裁爱上我”、三角关系等常见套路,讲述了霸道总裁和保洁小妹的土味爱情故事。现实中毫无关联、气质迥异的两人之间的层层“壁垒”伴随着同框而“轰然垮塌”,达成一种奇怪的和谐。这一反差体现了创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迎合了受众的猎奇心理,构成了一种奇观化的“嗑CP”现象:观众一边大呼“有毒”“魔鬼”“救命”,一边却忍不住沉迷其中,越嗑越“上头”(图1)。
图1 《【甲醛3.0】【权志龙×贾玲】【慎入】【迷魂计】
在剪辑层面,混剪视频将两位主角各自参演的《百变大咖秀》《无限商社》等素材强行嫁接,进行多样化、灵活性的组合与拼贴,实现了文本之间的互文与意义的流动。后期配音、画面内容与BGM节奏高度适配,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物通过蒙太奇意外“同框”且“毫无违和感”,这种影像生成的游戏实际上创造了一种“既不依赖于主观的内在表现,也不依赖于对客观外在世界的再现”的“第三种可能”[12]。视频弹幕中,诸如“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hhhhh”等笑声拟声词出现最多(图1),契合了受众通过观看“再生影像”参与到“嗑CP”这一狂欢游戏时的愉悦心理和快感体验。
(二)圈地自萌:通过文本盗猎制造新认同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媒介即意识形态”,文化工业和大众传媒是维护思想同一性、制造社会认同的重要工具。[13]“再生影像”对原初作品的改造,不仅意味着对形式和内容的颠覆,还表征着制造新认同的权力争夺。为了彰显创作者的主体性和能动性,“CP向”混剪视频常常表现出偏离原作意图的情节发展和主题倾向,创造出一种新的价值理念。而技术发展带来的自主搜索和算法推荐,能够让用户在不同的社交媒体平台寻找并加入符合自己理念的“兴趣小组”。通过一网互联,这些基于“趣缘”聚集起来的粉丝群体得以跨越时空限制,抱圈取暖,圈地自萌。在影像的“盗猎”和再生产过程中,“CP向”混剪视频的创作者实施了一场与原作方的争夺文化话语权的权力博弈。
詹金斯将“文本盗猎”视为一种积极的阅读方式。他充分肯定粉丝创造性的文本再生产能力,将粉丝阅读看作是一个“独立个体的阐释通过与其他读者持续互动而逐渐成形并加强”[14]的社会过程。混剪视频《【鬼怪×触及真心】【四生四世】光年之外丨我们的爱微小却闪烁丨(李栋旭×刘仁娜)》通过“盗猎”《孤独又灿烂的神:鬼怪》(下称《鬼怪》)和《触及真心》两部韩剧,颠覆了《鬼怪》中副CP阴间使者(李栋旭饰)和炸鸡店老板sunny(刘仁娜饰)三生三世的爱情悲剧,经原作方定义的角色CP的悲剧性认同逐渐松动。源于《触及真心》中律师权正禄和女明星吴真心相爱相守的结局,重构了《鬼怪》“使者夫妇”第四世的圆满,角色CP粉长久以来的遗憾终有所偿。
在“再生影像”这一基于趣缘形成的文化场域,用户发表弹幕参与互动,对影像内容进行扩展与补充,为混剪视频的“盗猎”行为提供合法性。根据《鬼怪》中“四个人生”的设定,粉丝们在弹幕中补充“第一世金善×王黎”“第二世Sunny×地狱使者”“第三世明星×刑警李赫”“第四世吴真心×权正禄”四生四世的人物关系(图2),视频意义经集体阐释而不断丰富。弹幕成为嵌入“再生影像”中的一部分,通过对实时交互效果的模拟,在形式层面移植了新媒介的表现风格,增强了用户的社交体验和情感共鸣。
“神仙剪辑”“绝了”“再来亿遍”,CP粉们通过弹幕疯狂输出,暗含对原有悲剧性结局的排斥,表达了对于UP主及其所创“再生影像”的肯定,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创作者的激励与赋权。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赋权本身又是矛盾而受限的。尽管UP主在简介中特意注明“不嗑真人,rps慎入”以表明自身立场,这一视频仍旧聚集了大批李栋旭×刘仁娜的真人CP粉。真人CP,是因沉迷剧中角色而将现实生活中的演员本人进行配对,也即RPS(Real Person Slash,“真人同人”)。粉丝们通过弹幕、评论在角色四生四世爱情故事的基础上进行延伸,对两位演员的演绎细节加以讨论和阐释,幻想演员真人CP第五世的现实情缘。“第五世”“在一起”“结婚”“原地结婚”呼声高涨(图2)。
图2 《【鬼怪×触及真心】【四生四世】光年之外丨
通过发表弹幕、参与互动,CP粉将个人情感放大、扩散并转化为群体情感,在强烈的情感氛围中加深了群体身份认同。在这一相对同质化的“阐释性社区”里,大批真人CP粉聚集于此,互动交流,一方面彻底颠覆了原作中“使者夫妇”的悲剧性结局;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模糊并消解了UP主“不嗑真人CP”的附加意义,使得视频成为角色CP和真人CP的共用文本(甚至更偏重后者)。个体在现实生活中不被认同的审美偏好和文化趣味在社群中得到归属,在“圈地自萌”中获得快感体验。
(三)情感慰藉:通过共鸣、累积强化情感体验
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Elisabeth Noelle-Neumann)在论述大众传媒的社会效果时,提出了共鸣(consonance)、累积(cumulativeness)、遍在(ubiquity)三种传播效果。“CP向”的“再生影像”往往在几分钟的时间内,通过相似意指画面的高度累积实现情感氛围的强化,引发受众的情感共鸣。
从类型电影创作的角度来说,爱情片以爱情的萌芽、发展、波折、磨难直至团圆结局或悲剧式结局为叙事线索,主人公恋爱过程中的一波三折是叙事的重要推动力。[15]不同于爱情电影对叙事逻辑的服膺,“CP向”混剪视频的创作者在对原作品进行再生剪辑时,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理解有选择地对影片进行浓缩和提炼。另外,由于传播媒介的差异,在网络平台上播放的混剪视频通常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长,为了让作品能够快速、精准地捕获观看者并得到其他用户的转发,爱情电影的影像再生更为紧凑集中。配合着抒情性的旋律,具有相同指向性的画面通过相似性剪辑被组接在一起,通过同类镜头的高度累积增强了受众情感共鸣。
混剪视频《学校第一名和倒数第一真的好配!【金多美×崔宇植|初恋重逢|破镜重圆】》,取材于韩剧《那年我们》,在三分钟的时长里将一对欢喜冤家过往的浪漫情缘尽数囊括。(女主角)朝对方身上挤番茄酱作为报复,因对方突然躲闪而被球砸中,看对方上课睡觉频繁举手发问……类似的镜头叠加在一起,在学生时代二人针锋相对的互动中精准地刻画了不同人物的性格,凸显了两人间“爱恨交织”的微妙情愫。配合着女团whatislove的高甜旋律,增强了受众的代入感和沉浸感,“可爱”“喜欢”“好配”等情感自然流露出来(图3)。作为一种“爱情神话的替代品”[6],此类“再生影像”为面对现实婚恋困境的青年男女提供了情感补偿,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现实亲密关系的替代。而高度累积的有效剪辑,提高了“再生影像”的情感浓度,进一步降低了情感代偿的成本。
图3 《学校第一名和倒数第一真的好配!【金多美×
除了实现情感代偿,“再生影像”也能疏解更为隐秘的欲望。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从“无意识”和“性本能”的角度解析人的欲望和行为动机,认为人的行为动机来源于“某种程度的无意识和本质上的性”[16],存在于无意识之中的隐秘欲望被压抑后,人们倾向于寻找相似对象获得替代性体验。混剪视频《【血红苏欲吻戏】【抱着亲,从进门开始亲,贴到柜子上亲,一路亲到沙发】【韩可露×金英光CP】郑素敏×盛骏CP》总时长1分钟,集中呈现了韩剧《我们可以结婚吗》中两对青年男女极具氛围感的“血红苏欲吻戏”。在互动方面,总弹幕数仅为93条,与180.5万的高播放量形成鲜明对比,这一窥屏行为一定程度上是性压抑心理的直观折射。“我也”“想亲亲”“羞耻”“男朋友”“和我”等词在既有弹幕中频繁出现(图4)。伴随着同类镜头的高度重复和累积,“再生影像”成为性压抑的一种集中排遣,观众观看亲密影像,进行身体消费的同时获得了充满禁忌的快感体验。
图4 《【血红苏欲吻戏】【抱着亲,从进门开始亲,
三、在享受中迷失:“嗑CP”现象中的文化隐忧
在“嗑CP”的混剪视频的生产与传播过程中,用户依托互联网提供的基础设施和海量影像素材,通过拼贴、蒙太奇、累积性剪辑等技术手段,在颠覆现实的强烈反差中进行改造、重组CP的狂欢游戏。基于“趣缘”聚集起来的CP爱好者们在争夺话语权的群体互动中完成意义重构和文本再生产,原有认同被彻底颠覆,新的群体归属与社会认同随之建立。通过制作、观看“嗑CP”的“再生影像”,用户以低成本实现了情感代偿,在身体消费的同时获得禁忌体验。而当这种带有强烈颠覆性特征的游戏化风格成为混剪视频“再生”创作的基础设定,就参与者的感知而言,“虚拟”与“现实”/“真实”之间的关系被重新定义,快感与“剩余快感”的界限也不再清晰。
(一)享受矛盾:对“虚拟”与“真实”关系的再认
作为一种形式、风格的游戏化已在“CP向”混剪视频的技术融合与美学融合层面得到了充分的彰显,它的文化表征与用户“嗑CP”现象相交织,反映出年轻一代的审美偏好与精神特质。在颠覆性游戏化创作之中,“再生”的视频文本制造出的“虚拟情感真实”改变了“原初”电影文本中的“现实情感真实”,但用户对于这种新的虚拟真实与现实真实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错认”,而是一种有意识的主动“再认”,并享受存在于其中的矛盾体验。
陈琰娇在分析王玉玊的《编码新世界——游戏化向度的网络文学》对游戏化现象和用户特征的论述时指出,“对于新一代的‘二次元存在主义’者而言,‘真’与‘实’已然分离,那些在传统叙事理论看来匪夷所思的设定当然是不‘实’的,但不‘实’并不会带来‘错认’,即读者/玩家的迷恋并非‘信以为真’的迷恋,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所处的就是‘这一切如此真实/这一切不必当真’的矛盾体验”[17]。作为典型“再生影像”的“CP向”混剪视频,同样也为创作者/粉丝提供了这样一种矛盾体验。依托低门槛、易操作的数字剪辑技术和广告、综艺、歌曲MV等海量视频素材,毫无交集、气质迥异的喜剧演员贾玲和韩流明星权志龙被强行拉郎,共同演绎了一场“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土味爱情故事,获得了260余万人次驻足围观(数据统计截至2022年1月28日)。对于视频的观看与分享者来说,这样的CP组合设定既不具有故事层面的“实”,也不具有情感层面的“真”,需要受众调动起“情感超能力”和对游戏化编码的解谜密码才能得到满足,但他们享受到的主体性快乐也正在此处。
“CP向”混剪视频所创造的狂欢式传播游戏,折射出当前社会中的泛娱乐化文化生态。当娱乐成为“再生影像”至高无上的价值准则,颠覆与解谜成为用户欣赏作品时必须具备的“超能力”,社会主流价值观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挑战。网络基建设施的发展与5G通信技术的成熟所创造的“人人皆媒”“高度交互”的传播条件,以及泛娱乐化文化生态下“嗑CP”现象的流行,让CP爱好者们在“万物皆可嗑”的传播游戏中获得快感。这在本质上本无可厚非。然而,需要引起关注的是,“再生影像”的创作中出现了大量标榜“颜值即正义”“三观跟着五官走”“我不管,我只看到了爱情”的言论,与具有“再生性”“颠覆性”的游戏化作品的结合,让颠覆一切的力量与娱乐至上的价值观在多元文化的博弈中,逐渐占据上风,甚至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当泛娱乐化消解了宏大叙事和崇高价值,动摇了社会主流价值和共识的根基,让人们逐渐放弃对真实意义和真实情感的追问与思考,心甘情愿地成为享受矛盾快感、享受“虚拟”甚至“虚假”情感的“网络用户”,那么整个社会文化的价值体系也会受到冲击。如刘迅、杨晓轩所言,这些“‘当下即是’的即时追求、‘感性至上’的欲望泛化、‘以乐为贵’的私密狂欢”[18]背后所体现出的对“娱乐至死”精神的追求,带来了消解核心价值观的潜在风险,容易引发意识形态领域的深层危机。
(二)享受“剩余快感”:对情感与后情感关系的错认
情感导向的“再生影像”实质上是对现实情感的替代性满足。这种“情感代偿”机制指向了后情感主义文化浪潮。后情感主义是美国社会学家斯捷潘·梅斯特罗维奇(Stjepan G.Metrovic)提出的理论。所谓“后情感”,区别于人类的本真情感,指向一种“新的被智识化、机械化、大众媒体生产的情感”[19]。本真情感异化为替代或虚拟的情感(“后情感”),成为文化工业批量生产并出售的一种商品。
在后情感主义时代,“情感已不必指向以往至高无上的客观真实,而只须满足公众的快感欲求”[20]。文艺作品不再取材于真实、表现人类本真情感,而是营造悬浮的“爱情神话”以催生“虚假欲求”,满足公众快感;公众不再需要费心建立并维持一段亲密关系,而是仅仅通过消费媒介产品就可以获得超越日常生活的类情感体验。当后情感主义与跨媒介融合时代相遇,受众/用户的欲望与快感满足又在不同媒介作品的技术、艺术与模态融合中得到了加强,“CP向”混剪视频就是其中最典型的案例。混剪视频2融合了《鬼怪》和《触及真心》两部剧集,交织起了“鬼使夫妇”四生四世的爱情故事。通过数字剪辑技术,视频采用定格画面和灰度效果对图像的形式进行模拟,在副歌部分配合着BGM《光年之外》实现了节奏卡点,视听媒介的高度融合增强了“再生影像”的情感张力和艺术感染力。定格画面处“啊啊啊啊啊”“泪目”等弹幕集中,受众在媒介融合的“再生影像”中实现了沉浸体验和情感共鸣。
从情感主义到后情感主义的转变中,文化工业与互联网用户似乎实现了消费与欲望的“互利共赢”。然而,当我们沉浸于刻意营造的乌托邦式“爱情神话”,真情实感地为别人的爱情故事“嗑生嗑死”,“再生影像”所带来的超现实情感刺激和快感体验是否会扼杀我们的真实情感,让我们变得越来越冰冷麻木?
在《剩余快感:当前文艺生产的驱动力》一文中,周志强在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案例阐释了“剩余快感”是一种被压抑的“本它”欲望之后,针对后情感主义社会中的审美活动提出了一系列尖锐的质问:“为什么人们越来越喜欢‘享受症状’?为什么剩余快感而不是审美愉悦正在决定文艺消费?为什么菲勒斯中心主义会成为支配今天诸多娱乐文化制作的内在驱力?”[21]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现实的无趣、欲望的驱动、游戏的追求……但本质原因之一,是来自受众对于“现实”/“真实”以及其所指代和承诺的价值、情感的不信任,于是转身投入对虚拟情感/虚假情感的沉迷之中。在影院观赏爱情电影之所以那么富有魅力,是因为对人们内心深处的那些渴望的、私密的情感进行了合理化的影像化呈现,黑暗背景中的电影院与银幕也成为人们享受私人化情感释放的理想化场所。观众看爱情电影时受到的感动,来自相信和共情,存在一种客观或主观意义上的对经典叙事和情感关系的信任。而“嗑CP”的重点意在“嗑”而非“CP”。一个“嗑”字,本身就表征为一种对事物的沉迷。混剪视频4中,两段吻戏被无缝剪辑在一起,主人公“抱着亲,从进门开始亲,贴到柜子上亲,一路亲到沙发”。在高度累积的充满诱惑性的画面中,受众被压抑的欲望获得了合法的宣泄与表达,触发了“想亲亲”“学技术”“有感觉”的群体性狂欢与痴迷。在这些“CP向”的“再生影像”作品中,虽然同样是表现情感和欲望的满足,但当情感被后情感取代,当可以被满足的快感与必须被压抑的“剩余快感”之间的界限可以通过跨媒介融合与技术赋能的形式跨越,甚至有了合法化的表达渠道,集体性的享乐与狂欢便开始蔓延,这也是“CP向”的混剪视频能够获得大规模传播的根本原因。
(三)享受“圈层”认同幻觉:对自由与规训关系的误认
受众享受“剩余快感”与“嗑”症状的权力并非“免费”获得,看似隐含着解放的颠覆性游戏行为实际上也正在被隐性地规训。如果说被称为“新极权主义”的后情感主义,运用技术、算法与跨媒介带来的新叙事逻辑和艺术逻辑,建构了一种假性的“类情感”/“模拟情感”,在个体情感领域中鸠占鹊巢,是一种软性的社会控制机制,那么,在趣缘社群的互动与协作之下,体现“集体智慧”的“再生影像”所塑造的新的“圈层”认同方式,则加速了群体的分化与极化,以更加直接的品位偏好和更加直白的身份差异制造出自由的幻觉与规训的实质。
“圈层”包含着圈子化与层级化两重概念。彭兰指出,由于支持技术、性能、使用方式等技术因素的差异,不同平台会吸引不同类型的用户,同一平台内部也相应地分化成不同的圈层。[22]圈子由相似品位的群体创建,品位和兴趣是群体区隔的重要依据。通过技术手段支持的大数据筛选,海量受众在网络空间中以品位之名类聚与群分,形成了不同的圈层。在“CP向”混剪视频创作与传播的圈子中,拥有相同趣味的用户在网络空间集聚,通过相似形式的文本创作与互动交流,实现了新的集体意义建构,从而获得身份认同和群体归属。人是社会的产物,个体的情感获得与价值认同都离不开所属的群体给予的反馈。如亨利·泰弗尔(Henri Tajfel)所言:“个体认识到他(或她)属于特定的社会群体,同时也认识到作为群体成员带给他的情感和价值意义。”[23]以“鬼使夫妇”为例来看,该作品的CP粉和真人CP粉聚集于“再生影像”所构成的文化场域,通过发表弹幕和评论参与群体互动,在其中享受着自由表达和被倾听、认同的价值感。弹幕中会出现大量的对UP主和混剪视频的回应与称赞,如(“再来亿遍”“爆哭”)的肯定式反馈,又如集体刷屏复现剧中名台词(“我们真的分手吧”“这一世我不想倾心于你”),再如一起表达对于角色CP甚至真人CP的美好愿景(“请你们永生永世在一起”“第五世就原地结婚吧”)等。
圈子化创造了自由表达和集体认同的美好泡沫,层级化又加速了认同的同质化,自由也被加上了规训的枷锁。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将不同的审美旨趣作为圈层区隔的基础,认为其中折射着个体在文化资本、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等方面的差异。[24]网络圈层的分化实质上是现实社会群体分化的再现,在基于趣缘和品位建立起来的圈子内部,成员的观点、诉求高度同质化。“同一种声音”被无限放大并强化,不同的声音则被排斥打压。体现自由意志的“圈层”认同幻觉背后,隐藏的是党同伐异的残酷规训。
从混剪视频的“圈层”生态来看,由于价值观、利益诉求和CP偏好的差异,不同圈子之间极易产生摩擦,如“是否接受真人CP”或“是否嗑同一对CP”引发的对抗与冲突。在某些情况下,正是“对抗”本身建构了特殊的文化风格并强化了圈子内部的身份认同。[25]而即便是在同一个圈子内部,掌握更多资源、产出更多内容、在圈子内部有更高的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大粉(如B站UP主)也更容易成为规训他人的“意见领袖”。互联网的去中心化和开放性并非意味着人人平等和绝对自由,趣缘社群内部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铁板一块、和谐融洽。现实中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决定了个人趣味,构成了圈层区隔的基础,用户看似自由地选择加入不同的社群以满足个人兴趣和需求,实则被不同的圈子所“圈”住、置于不同层级之中,按照既定规训进行仪式性互动。
结 语
以混剪视频为代表的“再生影像”通过拼贴、解构和累积等方式改变了单一媒介文本意义的相对固定性,推动了意义的高速流动。尤其是在“CP向”的混剪视频创作中,兼具创作者与粉丝双重身份的用户积极投身于“嗑CP”的美学生产与文化表达活动,通过强行嫁接、文本盗猎与累积共鸣,让受众的主体认同和情感体验得到及时的释放与满足。受众对于快感的沉浸式享受,对“虚拟”与“真实”的关系进行了再认,对“情感”与“后情感”、对自由与规训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错认与误认。更加值得深思的是,无论这些创作者在声音与影像的剪辑组合中使用了怎样炫酷的美学手法,作品的数量和弹幕量又达到了如何惊人的程度,这些受用户欢迎的“CP向”混剪视频,所使用的情感加强方式仍是单一的。而且,越是那些利用丰富符号创造出视听盛宴和意义多样性的作品,越容易让“CP向”作品的情感主题偏离情感本身,“嗑CP”被简化为“嗑”,电影的媒介特殊性也在混剪视频的媒介综合性中被稀释。总之,如果说文本盗猎是一种叙事维度的意义争夺,那么在跨媒介融合语境中诞生的“CP向”混剪视频则利用模态、艺术与技术三重维度的融合对原初原本的意义进行了颠覆式改造。由此生成的“再生影像”在强化媒介间性的美学与文化影响力的同时,还展现出了对媒介边界的强大跨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