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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阐释紧缩论刍议:理论演进与学术突破

2023-01-16彭白羽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字面含义隐喻

孙 毅,彭白羽

隐喻阐释紧缩论刍议:理论演进与学术突破

孙 毅,彭白羽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西安外国语大学 翻译与跨文化研究院)

传统修辞学、文学和哲学视域下的隐喻识解观只强调隐喻语言的独特性,依靠人类言语交际的编码-解码模式,片面认为隐喻是一种表意特例、一种偏离字面意义的阐释路径。然而,隐喻性阐释并非完全依赖代码编辑,而是凭借线索进行语境感知和推理的行为过程。新关联理论基于隐喻语言的交际语用观,进一步提出隐喻阐释紧缩论,将隐喻语言界定为一种松散性表述,其解读方式与其他所有松散句式(语义近似、范畴扩展、夸张表述等)保持一致,一律奉行关联认知和交际原则,形成字面/松散/夸张/隐喻的语义阐释连续统模式。两位学者指出,隐喻语言独具创意的诗性效应实则是通过一系列弱隐含义层层叠加而成。隐喻阐释紧缩论还原了隐喻言语交际的关联特性,回归其松散语义的阐释路径,开启了学界对隐喻阐释机制的纵深化实证性认知探究,具有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为单纯关照跨域单向系统映射过程的主流概念隐喻理论带来了学术滋养和发展新进路。

隐喻语言;新关联理论;紧缩阐释;诗性效应

一、引言

隐喻不但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人类认知方式;它不仅是一种辞格,还是一种思格(孙毅、周锦锦,2020:13)。语言隐喻源自语言交际活动,是说话者或写作者凭借词汇表述向听者或读者传达一种特殊效果,隶属语用学研究范畴。纵观隐喻理论的历时发展过程,其研究视域聚焦隐喻的言语属性、词汇语义与阐释机制等维度,大致分为三个阶段:(1)隐喻语言本质上是一种松散句式(20世纪80年代中期);(2)词语隐喻归属于词汇语用学研究范畴,通常用于传达与语言编码不同的概念语义(20世纪90年代中期);(3)隐喻阐释基于熟悉度、复杂性和原创性等一系列调控因素,遵从与之相应的关联机制(20世纪末以降)。不同发展阶段均同时关注隐喻的经验式(非真假命题式)表意手法,如意象渲染、感知诱发和情感传达。事实上,一反传统研究视域下的隐喻阐释识解观,新关联理论(Sperber & Wilson,2008)基于隐喻语言的交际语用观,认为隐喻作为日常语言交际中的一种普遍表述形式与其他松散语义表述(loose talk)(即话语解读不拘泥于字面表述)并无本质区别,自此开创性地提出隐喻阐释紧缩论(Deflationary Account of Metaphor Interpretation),即隐喻语言作为一种松散性表述,其解读方式照例奉行关联认知和交际原则,形成字面/松散/夸张/隐喻的语义阐释连续统(the literal-loose-hyperbolic-metaphorical continuum)。换言之,隐喻表述与其他所有松散句式(语义近似、范畴扩展、夸张表述等)的阐释机制相同,仅在相关信息的提取和含义表述程度方面(即话语在特定场合下建立关联的特定方式)有些许差异,“隐喻阐释不遵循任何特殊机制,也不存在独有的隐喻阐释理论框架”(ibid.:84)。

本文不揣冒昧,在回溯经典关联理论对隐喻机制的判断与共识的基础上,对新关联理论的理论成果与学术进步予以介绍、归纳和整理,并推进其倡导的隐喻阐释紧缩论,聚焦隐喻言语交际的关联特性及其诗学效应的弱隐含推理机制,继而回归其松散语义的阐释路径,开启学界对于隐喻阐释机制的纵深化实证性认知探究,以期为四十余年来以认知为导向的概念隐喻理论开拓出一条别样的、可选择性的学术进路,共同为最终揭开隐喻的神秘面纱贡献力量。

二、人类言语交际实质阐析

学界普遍认为,语言表达形式受制于字面使用规范(隐喻和其他修辞表述违反了这一规范)。这一观点背后折射出人类语言的交际性,即交际双方完成意义编码-解码的行为过程。事实上,人类语言区别于动物交际代码的显著性特征除了代码体系的庞杂性,还体现在代码表意的偏差性。如果人际沟通全然通过编码和解码来实现,那么代码中的每个信号承载的信息内容应具备稳定性和单一性。一旦存在歧义‍——同一信号传递多重信息,解码过程便会中止。诚然在动物交流中特定信号编码后的确切信息也会随环境而变化。例如,在蜜蜂跳舞的交际信号中,蜜蜂的舞姿标识了花粉的来源,虽然这种信号指示受控于太阳的即时位置,但此类交际行为对环境感知度较低,可以通过类似代码的自动消歧规则保障编码-解码传输系统的稳定。然而,人类言语交际的语境感知度高,无法通过单一代码实现信息的自动识别。自然语言的句子表述存在多义性,其指称意无法通过单一解码行为予以破解。语义的编码机制通常是一种省略形式,会导致一些词不达意的语句表述。

人类不仅进行语言交流,还会凭借诸多明示刺激(ostensive stimuli)传递信息,如动作(手势或演说)或动作痕迹(文字),用一种直观的方式吸引对方注意并传达信息。许多明示信号刺激不是代码,所以无法严格赋码。通过明示信号人类无需借助语言,甚至无需凭借代码便能有效沟通。非编码的交际信号与编码的交际信号在人际沟通中的传输机制相同,无需直接编码,而是通过语境线索来传达交际意‍图。

无论是否使用语言或其他代码,人类交际都是一种推理过程。信息发送者提供一些意义线索,而接收者根据线索和语境推断出含义。线索可能参与编码,也可能不参与,如果被编码,不论是否类属语言信号,在任何情况下都为推理过程提供语境信息,最终解读交际含义。这便引发出以下问题:一门语言倘若在人际沟通中可有可无,那么其使用价值何在?事实上,语言的价值在于它为说话人的意义传达提供各种线索来源,这些线索根据说话人的喜好变化可微妙复杂,也可自成体系。人们可以凭借语言畅所欲言,所言之事无需近在眼前,也不需刻意模仿,便可通过变换无穷的语言传递信息。非言语线索的种类相比更为有限。由此可见,话语阐释可以摆脱语言意义的编码机制,而是借助线索推理完成解读,但这丝毫没有削弱语言交流的复杂性,反而使其愈加纷繁,每个句子都能引发一系列全然不同的解读,远远超出初始的编码语义。

交际话语中的抽象化表述包含一类有趣的现象,即话语中的交际概念与编码概念所传达的语义完全不同。前者可能更具体化(外延更窄),亦可更宽泛化(外延更广),还可二者兼具(即语义范围有伸缩度,其交际概念外延与编码概念外延有所重叠),有时也会存在一种语义转移(semantic transfer)(编码概念和交际概念语义之间没有重叠,尽管这两个概念可能密切相关)。例如:

(1)a. It’s notyet.(它还没打开呢。)

b. The children formed a(孩子们围成一个圆圈。)

c. My husband is a(我丈夫是单身汉。)

dis deliberately cutting in front of us.(福特·卡普里在我们面前故意插队。)

例(1)a中的“打开”一词所编码的概念可传达诸多含义,如门、书、笔记本电脑、商店、坟墓、洗衣机等各类事物均可处于一种打开状态,亦均可用“它”来指代,而上述概念均是编码词汇概念的一种狭义化(具体化)词义表述。b中的“圆圈”是一种语义近似,鉴于儿童的站队方式具有一定非规则性,“圆圈”一词的交际概念比编码概念的含义宽泛。c中交际概念大致传递出行为放荡不羁、言而无信的男人,可涵盖一些已婚男人(编码概念词义扩大化),而排除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单身汉(编码概念词义缩小化)。d中提到的福特·卡普里并非一辆车,而是该车司机,这是一种词汇的转喻用法,是由同一场景中两种类型的元素(即框架内部关系)有规律地同时出现而产生(孙毅、李学,2021:7),不涉及词义范围的扩大和缩小。在新关联理论视域中,词语和短语的隐喻用法是一种词汇转义过程,尤其涉及词义扩大,如例(1)b和c。

根据新关联理论的研究方法,交际者进行意义复盘时,整个过程受控于听话人特定语境下的关联预期。本质上人类所有认知活动均受最佳关联性驱动,即尽可能付出最少的加工努力实现最大的认知效应(提高我们认知世界的准确性、丰富性和有序性)。在我们所接触的信号刺激中,言语和其他交际手势最受推崇,因其属于明示刺激,以一种显性方式吸引信息接收者的注意力(脑力),并引导其解读信息发送者的交际意图,以期不费过多的脑力便可实现。因此,信息接收者针对特定场合话语的关联预期(有待达成的认知效果和付出的努力)完全源自交际话语(明示刺激)自身的最佳关联性假设。最佳关联性是假定交际话语提供相关信息,内容可供解读,并与交际者的沟通能力和意愿相匹配。信息接收人在解读话语含义时会遵循一条最省力的阐释路径(包括消除歧义、明确指称、丰富和调整词义以及推断内涵等过程),最终凭相关信息实现关联预期。

三、言语交际的隐喻核心钩沉

隐喻作为一种基本的人类认知方式本质上是理解外界并形成具体化的感知和抽象概念的有力工具(孙毅、周锦锦,2021:135)。经典关联理论认为,隐喻是一种语言的松散表述(Sperber & Wilson,1986a/1995,1986b),因此其语义表达形式基本上都是弱隐含 (weak implicatures)而非强隐含(strong implicatures)。时至今日这种观点仍是新关联理论阐释框架的一个核心组成部分,只是在过去三十余年里,这种松散(或扩大)用法在内容表述上发生了巨变。松散表述的典型案例包括“牛津离伦敦六十英里”(Oxford isfrom London.),“孩子们围成一个圆圈”(The Children formed a.)等语义近似用法。Sperber和Wilson(1986a/1995:235)的观点比较激进,认为“松散性表述和多元化修辞表述之间没有绝对区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修辞表述当属诗性隐喻”。

在松散句式(包括隐喻用法)中,说话人有时不会直抒胸臆,也不期待听话人会信以为真,换言之,说话人话里有话,即通过一句话传达一系列言外之意。例如,例(2)a可传达b中的命题,但这非说话人想要传达之意,实际上说话人的意思由c中的一组含义组成。话语层面并未明确传达具体内容(除了更高层次命题,说话人说牛排*是生的,x表示牛排属性中的特定成分)。

新关联理论研究范式的一个基本理念是一个命题可用于表征另一个命题,彼此间建立意义相似的关联性,即两个命题在逻辑语义内容上存在相似性。在字面表述中,说话人话语的句法命题与其欲表达的思想命题在形式上保持一致,二者彼此共享其间所有概念的逻辑和语义属性(蕴涵义、语境含义)。实现沟通顺畅的重要前提是听话人有能力识解说话人欲传达的有效命题含义,而这种识解过程遵循新关联理论原则,即说话人根据词汇编码概念提取关联度最强的语义信息,花费最少的努力从话语中获取语境含义,直至达到关联预期,结束推理过程(Sperber & Wilson,2008)。如例(2)所示,说话人在讨论牛排的可食性及对这顿饭的满意程度。这句话并没有传达牛排完全没有烹饪的意思,倘若明显违背餐馆的常规操作,即遭丢弃。

听者往往不会滞留于话语的字面解释,比起松散性解读,字面阐释在实现预期认知效果层面更费脑力,无法满足最佳关联性假设。这在数字表述的情况中尤为突出,如告知他人一个月挣2 000英镑(假设实际挣1 983英镑)(I earn £ 2 000 a month rather than £ 1 983, which, let us suppose, is in fact the case.),听话人便可从数字中轻松推断出生活水平、地位和购买力,而非拘泥于具体额度。在其他交际情形中,说话人欲表达的思想可能无法进行语言编码,甚至不会采用长句或者复杂句形式,只能通过一种松散式表述,使听话人对其想法展开推理。这种情形多见于隐喻性表述,特别是富含诗意的隐喻用法。例如:

(3)a. Vocally, he is spell-binding, giving linesand unexpected bursts of power.(其声线妙不可言,每句台词都像上旋球,释放出意想不到的爆发力。)

b.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人生不过是一只行走的影子,一个舞台上手舞足蹈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则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觅不见丝毫意义。)

例(3)a中的“上旋球”一词通常是打网球或板球时一种巧妙的击球或投球技术,这种技术使球在空中一直保持向前旋转,迅速下落,令对手猝不及防。该词用来形容演员说台词的方式,剔除其字面意义,该句暗示了演员的台词功底、带给观众的震撼力以及无以伦比的演绎水平。毫无疑问,这种表述并未完全实现该隐喻背后的认知(抑或感官)效果,但足见说话者意图和其话语表述命题间的语义相似性,同时表明说话人意图可完全脱离字面意义传达。b里的隐喻表述更加出其不意,话语整体传达了生命的短暂和空虚,欲望驱动我们疯狂追逐,结果只换来一场空。话语的真正内涵同样无法简单地通过字面意义有效传达。

由此可见,一些含义无法通过字面表述传达,同时意义阐释也存在不确定性,如上例中可理解为人生的虚无,也可解读为志存高远的人生终将落得无奈与落寞的结局。同一句话可以激发多种解读,这常被语用学理论所忽略,但在新关联理论框架中这些不同解读彰显了交际强度的多元化。交际命题的传达效果取决于交际者表达意图的强度,是否将特定命题含义刻意传递给受众。隐喻性话语和其他字面或非字面表述一样,其隐含义的传达效果也是强弱不一。

四、隐喻言语交际的关联性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降,新关联理论逐渐演进为词汇语用学(lexical pragmatics)的一个重要分支,改变了学界对隐喻表述及其他松散句式的传统阐释机制。相较话语中的编码概念,交际概念含义在外延上会出现词义缩小或扩大的情况。听话人需要进行全方位的信息整合,提出语境假设,并以此推断语境含义,在推断过程中根据语义概念进行相关信息的语境化调控。交际含义外延的语义伸缩完全取决于特定语境下的信息整体调控。譬如,例(4)中说话人是一个5岁男孩比利的母亲,听话人是因孩子弄坏玩具而生气的父亲。

(4)He’s just a child.(他只是个孩子。)

母亲话语的合理性阐释源自“孩子”一词背后的衍生含义,以此阐明比利是因年幼无知、缺乏经验才会造成玩具破损,应该得到理解和原谅。该句中的“孩子*”比词汇本身的编码概念语义范围小,大致可读解为生理和心理上尚未成熟的孩子。倘若换一个场景,例(5)是一个女人对丈夫的评述,她的丈夫迈克整天不做家务,每天沉迷于电脑游戏。假定他在工作时偷懒玩耍,此句所传达的含义是他未履行成年人的常规责任。通过反向推理形成的“孩子**”比词汇编码的概念表意更加宽泛,不仅包括儿童个体,也囊括行为举止幼稚的成年人。两例中我们推断出的词义界定为一个特异概念(ad hoc concept)(星号*标识用以区别于语言编码的概念),属于话语明示意义的一部分,而第二个例子中“孩子”一词的语义范围扩大,可读解为:

上述含义的阐释过程包含了明示意义、语境假设和语境含义(explicature, contextual assumptions, and contextual implications)的平行式互动调和(mutual parallel adjustment)。“孩子”的词汇概念与常识性信息(关于儿童的常识与文化含义、儿童的特定情节记忆)的关联性在任何场合均受话语具体语境的影响,其中语义含义的交际效果也强弱不一。在此例中听话人可直接从句中提取儿童责任心缺失、依赖他人以及想玩就玩的语义信息,并将其列入语境假设,通过演绎推理得出关于迈克的语境含义。然后通过反向推理,“孩子”一词的编码概念语义可提炼为特异概念语义‍**,以此确立特定语境含义。基于最佳关联性假设,交际话语的明示意义、语境假设和语境含义可发生多次平行式互动调和,直至全面满足交际者的关联预期。

新关联理论认为,隐喻的工作机制本质上是一种动态推理过程,遵从最佳关联性认知原则,通过关联推理得到一系列隐含意义,并实现隐喻性语义阐释。例(6)使用了“孩子”一词的隐喻表述,经过刻苦研修玛丽终于完成课题项目“论英国政治的阴阳二元性(the yin-yang duality in British politics)”。

(6)I wonder how she’ll cope now that her big project is finished. It’s been central to her life for so long. It was her child.(她的重大项目业已完成,不知接下来她将何去何从。她一直将此项目视为生命的中心,和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

孩子概念本身可传达一部分既定性假设,听话人轻松地通过话语的先前表述与宽泛语境形成某些交际假设。此处的特异概念孩子***结合语境可理解为该项目对玛丽至关重要,长时间劳心费力,现在项目已完成,不再是其日常生活的核心组构,为此异常怀念等。话语隐含义传达效果的强弱不一会导致语义的不确定性,影响词汇的语义解读,继而影响其特异概念的语义传达,从而导致话语明示含义的传递效果略有出入。在例(6)中说话人言明这是她的孩子,可能未刻意传达某种特定含义,而是让听话人在一系列激活的语境假设集合中提炼出一些假设子集,这些假设涉及玛丽与其珍视的项目——她与孩子的关系。鉴于听话人形成的特异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受这些语境假设的关联性驱动,所以从听话人角度来看,交际语义的不确定性势必延续到特异概念本身,继而影响对词汇含义的解读。

大多数人认为,例(6)是典型的隐喻用法,“孩子”一词的含义从先前表征的领域或类别(人类)转移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智力活动或研究领域)。事实上,一些人可能认为,例(5)中将成年人称为孩子的表述同属隐喻,因为儿童和男人分属两个不同范畴(或人类范畴内的两个子范畴),目前尚不明确隐喻喻体的构成到底隶属何种特异领域或范畴。例(5)也可解读为一种夸张式表述(这是对迈克行为的一种夸张性描述)。可见不同范畴的语义阐释存在一定的模糊性或交叠性。因此,新关联理论提出了隐喻阐释紧缩论:“隐喻阐释和其他松散句式的阐释机制相同,不遵循任何特殊路径,也不存在单独的隐喻阐释理论框架。”(Sperber & Wilson,2008:84)

五、隐喻言语交际的阐释紧缩论略说

结合隐喻言语交际的关联性解读可见,言语交际始终呈现一种语境感知和推理的过程,交际者一方提供一段语义线索——显性信号,另一方则根据线索和语境推导其含义。同一表述形式形成一种语义阐释连续性:“话语表述的语义解读方式可同时置于一串语义阐释连续统上,由左及右依次为字面性阐释、松散性阐释、夸张性阐释、隐喻性阐释,而彼此间没有严格的界限区分。”(ibid.:84,95)需要注意的是,不同语义表述(字面/编码(literal/encoded)、松散(loose)、夸张(hyperbolic)、隐喻)的解读过程统统遵从关联性推理机制。

1 语义阐释连续统的共享式推理机制

上文提及隐喻表述和其他松散句式(语义近似、范畴扩展、夸张表述等)的阐释推理机制相同,具体步骤可通过对比字面阐释和隐喻阐释予以说明。

(7)Peter: For Billy’s birthday party, it would be nice to have some kind of show.(彼得:说到比利的生日聚会,要能安排一些表演就好了。)

Mary: Archie is a magician. Let’s ask him.(玛丽:阿奇是个魔术师。咱们问问他。)

表1 例(7)字面阐释的推理过程

表1显示了彼得解读玛丽前半句话(阿奇是个魔术师)的推理步骤,左栏显示彼得的阐释性假设,右栏显示这些假设的推理依据。

(8)Peter: I’ve had this bad back for a while now, but nobody has been able to help.(彼得:我的背已经疼了一段时间,但无人帮忙。)

Mary: My chiropractor is a magician. You should go and see her.(玛丽:我的脊椎按摩师是个魔术师。你该去找找她。)

表2 例(8)隐喻性阐释的推理过程

表2同样简要呈现了彼得解读玛丽前半句话(我的脊椎按摩师是位魔术师)的推理过程。上述两例中话语解读都是在线同期进行,说者一开腔听者就开始解读话语。话语的显性含义和隐性含义因此不分前后,同时被听者接收,并结合语境彼此调和,最终达成听者的交际关联预期。当然听者未必严格按照表中步骤并结合相关前提和结论进行推理,也无法断言交际过程中的精确步骤、意识变化与思维模式。本节旨在探寻人际沟通过程中,针对成功的交际案例,促成双方达成共识的关键要‍素。

虽然在例(7)和(8)中“魔术师”可分别从字面和隐喻两个层面进行解读,但二者的推理过程基本一致。例(7)中的“魔术师”一词可解读为魔术师2——会表演魔术取悦观众者,透过这层解读很容易获取词汇背后的众多隐含义。由于交际话语最终需要符合听者的交际预期,保证意义传达的精确性,因此在众多隐含义中只有一项契合语境。在例(8)中“魔术师”一词传达出一条易解信息,即某人倘是魔术师就具备超能力,这足以实现话语交际的最佳关联。这层含义比魔术师1要宽泛得多。在该例中修辞学家将魔术师视为一则隐喻。然而,听者并不在意例句中“魔术师”一词究竟是字面表述还是隐喻表达。

有些人认为,“魔术师”只传递出一层含义,即会使用魔法,拥有超能力。例(7)中听者若将玩戏法的魔术师解为以假乱真的手艺人,便可正确参透该句含义,而对他者来说,该词已被隐喻化,被额外赋予了另一层含义——身手不凡的高手。显然例(8)并未造成解读障碍。在例(7)和(8)中玛丽未刻意区分字面阐释和隐喻阐释,她的交际目的与所有说话人一样,是要传达一种命题型和内容型话语。换言之,在任意语境下,不论是字面性解读还是隐喻性阐释,两组对话的阐释机制是一致的,即编码词汇利用关联性原则激活语境含义,使其符合关联预期。为此新关联理论提出隐喻阐释紧缩论,认为隐喻并非语言表达形式之特例,隐喻阐释也非一个特定范畴,而是照例遵循关联推理程序。

2 隐喻交际效应的紧缩性阐释

2.1 言语交际关联的强弱之辨

话语通过产生认知效应来建立交际关联性。一句话能引发的认知效应可多可少,程度可强可弱。假设你及时赶到机场,准备搭乘下午两点抵达亚特兰大的航班,此时听到航班可能延误的通知,会对工作人员说:

(9)I have to be in Atlanta no later than 5 p.m. Will I make it?(我必须最晚五点到达亚特兰大,来得及吗?)

工作人员的回应可分两类,如例(10)和(11)所示:

(10)Well, your flight will be delayed by at least 20 minutes.(嗯,您的航班至少晚点20分钟。)

(11)Well, your flight will be delayed by at least 2 hours.(嗯,您的航班至少晚点两个小时。)

上述两种回应都暗含了例(12)中的内容,但只有例(11)可以暗示例(13)的意思。

(12)You have at least 20 minutes to do as you please before boarding.(您登机前至少有20分钟时间自行安排。)

(13)You have at least 2 hours to do as you please before boarding.(您登机前至少有两个小时时间自行安排。)

例(12)可暗含例(14),而例(13)可同时暗含例(14)和(15)。

(14)You have time for a drink before boarding.(登机前你有时间喝一杯。)

(15)You have time for a meal before boarding.(登机前你有时间吃顿饭。)

显然例(11)比(10)中的话语包含更多语境信息,同时两例也为例(16)的结论提供了线索。

(16)You will get to Atlanta later than 5 p.m.(你将在下午五点后到达亚特兰大。)

例(10)和(11)表述的含义和例(15)之间呈弱相关,也可实现某种认知效应,有助于建立信息输入的认知关联性。事实上,大多数语境含义源于猜测,其解读建立在某种预设语境前提之下,常有不确定性,唯有极少数案例可呈现确切的语境含义(Sperber & Wilson,1995)。相较例(10),例(11)蕴含迟到意思的可能性更高,同时更能暗示例(15)的含义,因此认知效应更强。事实上,可据上述任意说法得出迟到的结论,即下午五点后到达亚特兰大,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背景常识(尽管例(10)传递了迟到的更大可能性)。当然航空公司工作人员的话亦可提供更多信息。总之,该例彰显了话语的语境含义在数量和效应上的差异性。一个陌生人倘若在街上向你询问时间,以时间回应便是最相关的信息输入,即使你不知道也不在意时间对其而言究竟何意,仅凭对方话语本身给出回复即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实现最佳关联性,也需要预估答案的精度,通过四舍五入提供一个整点时间,以便在不损失交际效果的情况下降低听者的认知负荷(van der Henst,Carles & Sperber,2002)。

而在大多数对话中,说话人无法确定自身话语是否具有关联性,除非在交际中与听话人达成某种认知共识。话语中的交际关联性事实上可通过含义表述的强度予以体现,而隐含义表述的强度取决于说话人传递意图的显隐度,即说话方式是否一语中的。说话人可以开门见山(具有强烈的预见性和意图性),也可旁敲侧击(隐含信息的关联性可强可弱)。建立关联性的方式多样,只是在含义暗示的强度与关联性方面存有差异,而这种差异性暗示正是语言使用的一个核心要素。我们重点关注的隐喻案例,正是通过一系列差异化的弱隐含义建立交际关联性,而这种由层层弱隐含语义叠加而成的认知效应可称为诗性效应(Sperber & Wilson,1995;Pilkington,2000)。

2.2 隐喻诗性效应的生成机制

诗性效应源自一种极富创意的语言形式,该效应可以通过字面性、松散性抑或隐喻性的表达形式产生。作为世界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诗歌形式之一,日本古典俳句通常采用字面性的表达形式,来看巴索1680年的著名俳句:

(17)On a leafless bough

A crow is perched—

The autumn dusk.(Translated by Joan Giroux,1974)

(一只乌鸦栖息在无叶的树枝上——秋天的黄昏。琼·吉鲁译,1974)

这句浅显的文字描述暗含了一系列松散性语义,整体可呈现一幅风景、一个季节、一天中的某个时刻、一种情绪等,背后的诗意解读也是见仁见智。许多隐喻性表达并不具备强烈的诗性效应,但本身拥有诗性隐喻的几大特质。例如:

(18): Keep your paws off me!

(女人对粗俗的追求者说:“拿开你的爪子!”)

“你的爪子”毫无疑问是指听者的双手,“爪子”一词可同时衍生出动物爪子、笨拙、兽性大发等相关概念和意象。结合新关联理论的视角观之,不论推理所费脑力多么微不足道,概念含义一旦激活便应具备一定相关度。尽管上述潜在含义有助于建立话语的关联性(即影射追求者笨拙、粗俗、像野兽一样贪婪等),但说话人的暗示程度较弱,可将此隐含义称为弱隐含(weak implicatures)。听话人需要主动展开联想来解读说话者的含义。正是凭借这层潜在关联理解以爪子代手背后的隐含信息。根据经典修辞学,例(18)中“爪子”一词的字面意思被修辞意义手替换。基于范畴词汇的词义扩展,“爪子”的字面含义可指代任何生物肢体末端(不论是动物还是人类)。在这两种解读中,即修辞义替换字面义和词义特定指称的修辞性引申,笨拙和兽性均可作为“爪子”一词的修辞性内涵义(figurative meaning as connotations)。内涵义指一组有据可考的词汇联想义,词义始于同源共现语义(past co-occurrence),随即在阐释过程中展开语义联想(semantic associations)。

按照语用关联分析模式,例(18)中听话人对说话人话语中显性和隐性含义进行初步解读,当二者充分结合时,即显性内容结合语境暗示隐性含义,方可达到听者的关联预期,从而实现整体解读。鉴于显性和隐性内容之间存在一种推理关系,彼此调和后生成语义内涵,话语中通过词语解码获取的含义必须合乎逻辑,其含义至少部分源自解码词汇的扩展义,构建隐含义的特定概念至少与话语编码的初始概念存在语义重叠(否则解读过程纯属联想而非推理)。爪子和手在概念语义的扩展方向事实上存有偏差,所以例(18)中“爪子”的隐含义并非手,同时爪子也不可解读为肢体末端,因为该扩展概念不够具体,无法结合语境暗示笨拙、兽性等含义。

由此得出大多数隐喻表述所衍生的语义概念具备特异性。换言之,这些语义概念源自具体的使用情境,因此无法用普通语言表达形式进行重述。这就是为何我们在概念后附加星号“*”,并将例(18)中“爪子”所表达的概念表示为爪子*(PAW*)。听话人的手作为“爪子*”一词的外延最易识解,同时微弱暗示的语境含义也符合爪子笨拙、粗鄙的原型表征。这些微弱的暗示形成一种弱隐含,即说话人的表达意图相对模糊。说话人通过传达明确指示,命令听者拿开爪子,以此暗示其行为笨拙和粗鄙,从而实现话语交际的最佳关联。在语义阐释过程中,“爪子”一词的语义范围既扩大也缩小,大多数隐喻表述的阐释机制亦如出一辙。

如上文所示,像“拿开你的爪子!”这类普通隐喻性表述可通过一系列微弱暗示建立关联性,尽管表述普通,仍可产生诗性效应。针对一些更具创意的隐喻表述,关联性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这种微弱暗示,相继生成一种特定的诗性效应。试析卡尔·桑德堡诗歌《雾》的完整版本,前两行是典型且广为引用的创造性隐喻。

The fog comes 雾来了,

on little cat feet. 迈着碎小的猫步。

It sits looking 它坐下来张望

over harbor and city 港口和城市,

on silent haunches 悄然地蹲息,

and then moves on. 默然地离去。

“迈着碎小的猫步”暗含安静、细腻、隐秘之意。结合后面四句诗,整个短语刻画出一种随意而端庄的步态,令人感觉此雾非比寻常,散发出神秘气息。与巴索俳句(Bashō’s haiku)的字面表述不同,桑德堡使用了扩展隐喻表述,从中延展出多重诗学含义,可以描绘一个地方,烘托一种气氛,传递一种情绪,对整体诗学效果的阐发各持己见。雾的安静、细腻、隐秘的特质事实上并非源自诗歌的显性内容,而是源于诗句“迈着碎小的猫步”的弱隐含语义。如果单独理解此句,猫步概念所传递的特质很难界定,除了优雅,也可表述急促猛烈抑或嬉闹的步调,而在这首诗里用来形容雾的浮动。诗人结合语境将雾的浮动幻化为有形的碎小猫步,通过视觉心理意象反复呈现物体的不可视部分,并通过心理意象的推理来表现和理解靶域或源域(孙毅,2021:42),以此生成特异概念,从而有效实现了意境传递。

创造性隐喻的推理机制表明,特定概念的阐发需要符合特定效果的传达。在给定话语中,特异概念或实体的结构化知识形式及其关联概念、评价和情感成分将优先于其他形式(孙毅、唐萍,2021:21),并交由读者自由发挥,传递方式相对隐匿化。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隐喻性阐释需承担更多的认知负荷(Gibbs,1994;Noveck,Bianco & Castry,2001)。通过比较巴索的俳句和桑德伯格的诗歌发现,字面表述和隐喻表述均可传达诗学效应,二者在程度上难分伯仲。纵览字面/松散/隐喻的语义阐释连续统模式,整体而言,越靠近隐喻端,听者或读者的阐释自由度越大,凭借一系列弱隐含义建立关联性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即凭借诗性效应实现交际关联。

六、结语

隐喻阐释紧缩论的创立是基于字面/松散/夸张/隐喻的语义阐释连续统模式,将隐喻作为一种语言常规表达形式,遵循常态化的关联推理机制,因此不必将其视为一种独立范畴进行特殊化解析,亦无需另构一个宏大的理论体系。目前学界已展开松散语义阐释连续统隐喻观的实验研究,考察夸张和隐喻之间是否存在明确的阐释性差异(Rubio-Fernandez,Wear & Carston,2015)。当下实验研究验证得出隐喻性阐释存在两条路径:一条是通过特异概念进行意义构建,另一条是利用隐喻的字面意义构建隐喻世界,从中推断出话语含义。未来研究可针对新关联理论推理机制的精准度,配合实验数据予以考证。

针对语言理解中的具身化认知和感觉运动模拟机制研究业已展开(Dove,2011),这将有助于新关联理论隐喻观的理论建构。Desai等人(2011)研发的功能磁共振成像实验(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fMRI)取得重大突破。实验表明,尽管所有动作隐喻(如“扼住命运的喉咙”,grab life by the throat)都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大脑皮层的感觉运动区域,但在陌生化隐喻表述的阐释过程中该区域的激活度更高。通过检测大脑皮层的激活区域得出“隐喻解读并不完全遵循感觉运动模拟机制,同时依赖于抽象的词汇语义代码”(Desai et al.,2011:2376)。这与Carston(2010)的观点基本一致,即隐喻表述中既有命题成分,也有意象成分,相对权重的配置取决于语句表述的新颖性、熟悉度等一系列调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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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05

A

1008-665X(2022)6-0001-1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隐喻学视域中多语种通用辞格认知研究”(21BYY001);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汉语隐喻的形式表征与认知计算研究”(2019WZDXM021)

孙毅,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山杰出学者,研究方向:当代隐喻学、翻译学

彭白羽,讲师,博士,研究方向:文学翻译、修辞叙事学

(责任编辑:于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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