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7世纪腓力斯丁城邦战略地位研究
2023-01-16马一舟
马一舟
(厦门大学 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公元前13世纪以后,东地中海世界开始动荡不安,尤其是海上民族的入侵给埃及和近东地区其他国家带来巨大的影响。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破坏与毁灭,也带来了新的政治势力,其中腓力斯丁人就是海上民族迁徙到巴勒斯坦南部地区的一支新兴力量。数百年后,他们取代了巴勒斯坦南部地区的原住民,建立了腓力斯丁人城邦,逐渐成长为这一地区重要的政治势力与经济实体。腓力斯丁人集中居住的五个重要城邦——阿什克伦(Ashkelon)、阿什杜德(Ashdod)、以革伦(Ekron)、加沙(Gaza)和迦特(Gath),凭借巴勒斯坦南部地区优越的地理条件,建立贸易中转站;同时依靠这一地区良好的自然环境使之成为葡萄酒和橄榄油的重要产地。经过腓力斯丁人上百年的建设与发展,这一地区成为东地中海世界重要的经济贸易中心。由于腓力斯丁城邦所处的地理位置是沟通埃及与两河流域重要的贸易与军事通道,公元前8世纪后,腓力斯丁城邦成为近东国家争夺的对象。
至公元前8世纪,新亚述帝国、埃及以及犹太王国都参与了对腓力斯丁人城邦的争夺。关于这一过程,目前保留了较为丰富的文献资料以及考古遗存。根据这些史料,学者们展开了多个层面的研究。国外学者或从考古资料出发研究腓力斯丁人的来源与发展,或以文献着手研究腓力斯丁人城邦与其他国家与地区的交往。(1)国外学者的代表性研究成果有:特鲁德·多森的著作《腓力斯丁人以及他们的物质生活》(Trude Dothan, The Philistines and Their Material, Jerusalem: Israel Exploration Society, 1982)从考古资料入手详细介绍了腓力斯丁人的由来以及特征;瑞德福德的《古代埃及,迦南以及以色列》(D. B. Redford, Egypt, Canaan, and Israel in Ancient Tim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是研究埃及与迦南地区交往的重要著作,作者使用了大量的考古以及文献资料探讨了公元前8—7世纪埃及与迦南地区的交往;塔德摩尔的文章《亚述统治下的腓力斯丁人》(Hayim Tadmor, “Philistia under Assyria Rule,” The Biblical Archaeologist, Vol.29, 1966, pp.86-102)详细考察了亚述帝国对腓力斯丁人城邦的征服与统治,这是研究两者关系的代表性成果。亚伯拉罕·福斯特和埃胡德·维斯合写的文章《犹太、腓力斯丁以及地中海世界:重建公元前7世纪的经济体系》(Avraham Faust, Ehud Weiss, “Judah, Philistia,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Reconstructing the Economic System of the Seventh Century B. C. E.,”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s of Oriental Research, No.338, 2005, pp.71-92)一文通过分析犹太王国和腓力斯丁城邦的经济模式重构了公元前7世纪的地中海经济模式,这是研究这一时期经济的代表性文章。相较而言,国内学者较多关注腓力斯丁人的早期历史,甚少关注腓力斯丁人定居在巴勒斯坦地区后与近东世界交往的历史。(2)国内学者对腓力斯丁人早期历史的研究成果有郭丹彤教授的论文《论海上民族对埃及的移民及其对近东世界的影响》(《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8期)探讨了海上民族的入侵对近东世界的影响,其中谈及了早期腓力斯丁人来到巴勒斯坦地区并建立城邦。
为此,本文充分运用原始材料与考古资料,梳理腓力斯丁人及其城邦的建立过程,探究腓力斯丁人城邦与近东世界的交往,重点探讨围绕腓力斯丁城邦所展开的战争,分析这些争夺发生的根本原因,从而揭示出腓力斯丁城邦的战略地位。
一、腓力斯丁人的起源与发展
大约在公元前13世纪后半期腓力斯丁人跟随海上民族迁徙来到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并于公元前12世纪在巴勒斯坦地区南部定居下来。(3)学者们对于腓力斯丁人何时来到巴勒斯坦地区,何时定居下来有着诸多争议。最新讨论参见:Israel Finkelstein, “Philistine Chronology: An Update,” Israel Exploration Journal, Vol.68, No.2, 2018, pp.221-231。
现在学者们通常认为腓力斯丁人是古代海上民族的一支,来自希腊的迈锡尼地区。(4)对腓力斯丁人最初的认识源自希腊地区的考古发掘和埃及拉美西斯三世麦地纳哈神庙的壁画。具体参见:Trude Dothan, The Philistines and Their Material, Jerusalem: Israel Exploration Society, 1982, pp.21-22.
古代埃及文献有较多关于海上民族以及腓力斯丁人的记录,第151号阿玛尔纳信件就提及了海上民族中的登也尼人,(5)Anson F. Rainey, The El-Amarna Correspondence: A New Edition of the Cuneiform Letters from the Site of El-Amarna Based on Collations of All Extant Tablets, Vol.I, Leiden & Boston: Brill, 2015, pp.764-765.第81号信件、第122号信件以及第123号信件都提及了海上民族中的舍尔登人,(6)Anson F. Rainey, The El-Amarna Correspondence: A New Edition of the Cuneiform Letters from the Site of El-Amarna Based on Collations of All Extant Tablets, Vol.I, pp.482-483;642-643; pp.644-645.拉美西斯二世(前1279—前1213年)和美塄普塔(前1213—前1203年)也都留下了关于海上民族的记载,他们不仅提及了舍尔登人,还提及了卢卡人、艾克维什人等。
首次提及腓力斯丁人的文献出现于第二十王朝的国王拉美西斯三世(前1184—前1153年)统治时期,拉美西斯三世击败了入侵埃及的海上民族和利比亚人,并将这一功绩刻写于麦地纳哈布祭庙的墙壁上。铭文中提及了海上民族中的一支皮勒赛特人(prstyw),即腓力斯丁人:“北方各国都在瑟瑟发抖,如腓力斯丁人和柴可如人将他们(北方国家)赶出他们的土地。……他们是陆地上的武士,也是海上的战士。”(7)K. A. Kitchen, Ramesside Inscription, Historical and Biographical, Vol.V, Oxford: Blackwell, 1977, p.22; 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献译注》上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12页。根据铭文的记载能够看出,跟随海上民族入侵巴勒斯坦地区的腓力斯丁人和柴可如人袭击了巴勒斯坦地区的国家,并驱逐了当地居民。征服巴勒斯坦地区后,海上民族开始向埃及进攻:“没人能抵抗他们的进攻,赫塔、孔德、迦基米什、阿尔瓦德和阿拉萨都被荒废了。他们在阿莫尔建立了基地。……他们带着火焰前往埃及,他们的主要支持者是腓力斯丁人、赫克勒人、舍克勒什人以及登也尼人。”(8)J. H. Breasted, Ancient Record of Egypt, Vol.IV,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06, p.38.拉美西斯三世最终击败了海上民族的入侵:“凡为自己强取荣耀的,我必将惩治他们,他们就是腓力斯丁人、达努那人和沙库鲁沙人。”(9)K. A. Kitchen, Ramesside Inscription, Historical and Biographical, Vol.V, Oxford: Blackwell, 1977, p.31.腓力斯丁人失败之后,他们向拉美西斯三世臣服:“腓力斯丁人对我说,哦,阿蒙神的儿子,伟大的国王,请您赐予我们呼吸吧。”(10)K. A. Kitchen, Ramesside Inscription, Historical and Biographical, Vol.V, p.31.这段铭文描述了拉美西斯三世击败了海上民族,同时也击败了腓力斯丁人,没有让他们成功入侵埃及。
除了拉美西斯三世的铭文之外,公元前11世纪早期成文的《阿蒙霍普的专有名词》也记载了驻留在巴勒斯坦的腓力斯丁人,文中记载了3支海上民族即舍尔登人、提杰克尔人以及腓力斯丁人,还提及阿什克伦、阿什杜德以及加沙这三座城市都在腓力斯丁人的控制之下。(11)Alan Gardiner, Ancient Egyptian Onomastica I,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7, pp.194-200.
此外,《圣经》不仅提及了腓力斯丁人的来源,还记载了腓力斯丁人与以色列人、埃及人的关系。《圣经》中腓力斯丁人最早出现在《创世记》10:14中:“帕斯鲁细人、迦斯路希人、迦斐托人、从迦斐托出来的有非利士人。”(12)《圣经·创世记》,13:14。《创世记》认为腓力斯丁人源自埃及,这一认知可能与拉美西斯三世对海上民族的战争相关。而《阿摩司书》和《耶利米书》则提及腓力斯丁人与克里特人关系密切,腓力斯丁人来源于克里特地区即来自希腊。(13)《圣经·阿莫斯书》9:7;《圣经·耶利米书》47:4。《圣经》虽然没有直接说明腓力斯丁人的来历,但是提及了腓力斯丁人与希腊和埃及之间的密切联系。《士师记》和《撒母耳记》多次提及了以色列人与腓力斯丁人之间的交往与战争,双方密切的交往以及战争则可以证实以色列的士师时代腓力斯丁人就已经来到巴勒斯坦地区,并且定居于此。
除了历史文献之外,腓力斯丁人留下的大量考古遗址为他们的存在提供了直接证据。进入20世纪之后,学者们对腓力斯丁人的遗址进行了长时间大规模的考古工作,进一步确定了腓力斯丁人的来源、生活时间与范围,同时为我们研究腓力斯丁人的政治、经济模式以及文化形式提供重要史料支撑,其中施塔格、多森以及吉提尼对阿什克伦、阿什杜德和以革伦的考古工作对于研究腓力斯丁城邦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14)关于这一地区的考古报告非常丰富,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有:L. E. Stager, Ashkelon Discovered: From Canaanites and Philistines to Romans and Moslems, Washington, D.C.:Biblical Archaeology Society,1991; L. E. Stager, J. D. Schloen, and D. M. Master, eds., Ashkelon 1: Introduction and Overview(1985—2006), Winona Lake:Biblical Archaeology Society, 2008; M. Dothan, Ashdod II—III: The Second and Third Season of Excavations 1963, 1965, Sounding in 1961: Text and Plates (‘Atiqot 9—10), Jerusalem Department of Antiquities and Museums in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and Culture, 1971; T. Dothan and S. Gitin, “Notes and News: Tel Miqne(Ekron),” Israel Exploration Journal, Vol.32, 1982, pp. 150-153; Vol.33, 1983, pp.127-129; Vol.35, 1985, pp.67-71; Vol.36, 1986, pp.104-107; Vol.37, 1989, pp.63-68.他们在考古中发现的陶器形制,地层的分层,能够证实腓力斯丁人的陶器继承了迈锡尼文化的特征;通过对陶器碳14的测定也可以进一步确定腓力斯丁人大概于公元前12世纪来到巴勒斯坦地区的南部,并定居下来。(15)Israel Finkelstein, “Philistine Chronology: An Update,” Israel Exploration Journal, Vol.68, No.2, 2018.
总体而言,腓力斯丁人应该是来自希腊地区的居民,海上民族迁徙时,他们随之来到巴勒斯坦南部并最终定居下来。他们居住在地中海东岸,南部接近埃及,东部与以色列王国毗邻,北方靠近古老的腓尼基人城市,该地区成为连接叙利亚至埃及的重要贸易与军事通道。腓力斯丁人聚居的阿什克伦、阿什杜德、以革伦、加沙以及迦特成为其重要的政治与经济中心。他们借助巴勒斯坦南部地区的农业基础发展种植业,发展对外贸易,他们的城市成为东地中海地区重要的贸易港口与经济中心。
二、争夺腓力斯丁城邦控制权的战争
公元前9世纪,两河流域的新亚述帝国兴起,开始逐步向外扩张。国王沙拉曼萨尔三世(前858—前824年)统治时期,亚述向叙利亚地区发起进攻。他率领军队穿越幼发拉底河,击败了叙利亚地区的城邦国家,迦基米什、库姆赫乌、比特·阿古斯、梅里迪亚、萨马勒、帕提努和古拉古努等城邦向新亚述帝国臣服,并向新亚述帝国缴纳赋税。(16)J. B. Pritchard, Ancient Neat Eastern Text Relating to the Old Testamen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0, pp.278-288.至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前744—前727年)统治时期,新亚述帝国已经基本征服了叙利亚地区,在向巴勒斯坦地区发动进攻时,试图控制腓力斯丁人的城邦。
相较于新兴的亚述帝国,古老的埃及显得力不从心。自新王国结束后,埃及逐步退出了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由于国内强劲的宗教势力,埃及国家出现了分裂,国力衰退。但是巴勒斯坦地区在埃及的经济发展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他们需要保持与巴勒斯坦地区以及叙利亚地区的贸易来获得自己所需的物资,因此埃及希望腓力斯丁城邦至少保持其独立性,以此保证贸易通道的顺畅。
除了新亚述帝国与埃及外,公元前10世纪兴起的犹太王国也有着对外扩张的意愿,趁埃及势力退出巴勒斯坦地区之机介入这一地区事务,并且控制了部分巴勒斯坦地区。公元前8世纪,犹太王国分裂成了北方的以色列王国与南方的犹太王国,虽然所罗门王统治时期的强盛早已不再,但是它们依旧希望能在巴勒斯坦地区占有一席之地,这样不仅仅可以保护自身领土安全,同时也能够保证经济贸易的顺利发展。
新亚述帝国的兴起、埃及势力的减退以及犹太王国的发展,导致公元前8—7世纪近东世界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亚述帝国、埃及以及犹太王国三者对巴勒斯坦地区有着不同的政治利益诉求,腓力斯丁城邦则成为三方争夺的焦点。为此,三方围绕腓力斯丁人城邦展开了长时期的政治与军事斗争。
新亚述帝国与埃及围绕腓力斯丁城邦的首次交锋发生在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统治时期。公元前734年,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向巴勒斯坦地区发动进攻,卡拉胡地区出土的一块泥板记载了这一事件:“加沙城的城主哈努努惧怕我强有力的武器,逃往埃及。我征服了他的王城——加沙。我带走了……(30)塔兰特的黄金,800塔兰特的白银,加沙的人民,以及他们的财产。同时我还带走了哈努努的妻子、孩子、女儿,他的财富和他的神。”(17)D. J. Wiseman, “Two Historical Inscriptions from Nimrud,” Iraq, Vol.13, 1961, p.23; Haim Tadmor and Shigeo Yamada,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Tiglath-pileser III, King of Assyria 744-727 BC and Shalmaneser V 726-722 BC, Kings of Assyria, Winona Lake: Eisenbrauns, 2011, pp.126-127.加沙的国王哈努努不想屈服于新亚述帝国的统治,逃往埃及,寻求埃及的帮助。
但是逃往埃及的哈努努并没有获得埃及的帮助:“他像一只小鸟从埃及飞回来。……我让他重新登上王位。我认为他……如同新亚述帝国的贸易市场。我在名为‘埃及之河’的城市树立了有我的王室形象的石碑,这座城市建立在河床……”(18)J. B. Pritchard, Ancient Neat Eastern Text Relating to the Old Testamen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0, pp.283-284; Haim Tadmor and Shigeo Yamada,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Tiglath-pileser III, King of Assyria 744-727 BC and Shalmaneser V 726-722 BC, Kings of Assyria, Winona Lake: Eisenbrauns, 2011, p.127.埃及与叙巴地区城市之间交往由来已久,新王国时期,埃及的势力范围达到了叙巴地区,并承诺给予大部分叙巴地区的城邦国家庇护。至公元前8世纪,埃及对叙巴地区的影响力逐渐下降,但是在遇到外敌入侵之时,叙巴地区的城邦依然希望得到埃及的帮助。
对此,瑞德福德认为,新亚述帝国文献记载哈努努像一只小鸟飞回来,说明此时的埃及无法给哈努努提供相应的保护。这一时期的埃及由于国家分裂,国家整体实力下降。埃及南部的库什王国正虎视眈眈地企图夺取整个埃及的统治权,新亚述帝国军事实力强劲,埃及国王根本无力同时对抗南北两方面的力量,因而主动向新亚述帝国示好,将哈努努遣返。(19)D. B. Redford, Egypt, Canaan, and Israel in Ancient Tim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343.
哈努努返回加沙后,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不仅没有处死他,反而让他继续担任加沙国王。但是因为新亚述帝国军队屠杀了加沙人民,并带走了哈努努的家人,因此哈努努并未感恩戴德,相反,哈努努仍旧想推翻新亚述帝国的统治。公元前721年,趁新亚述帝国内部政局不稳,哈努努加入了由哈马斯的亚尼·比迪组成的反新亚述帝国同盟。(20)Hayim Tadmor, “Philistia under Assyria Rule,” The Biblical Archaeologist, Vol.29, 1966, p.91.次年,反新亚述帝国同盟在哈马斯的亚尼·比迪的领导下在卡尔卡拉与萨尔贡二世(前721—前705年)展开了战斗,惨遭失败。(21)W. W. Hallo, ed., The Context of Scripture, Volume Two: Monumental Inscription from the Biblical World,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3, p.296.
从新亚述帝国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埃及对待加沙的态度是在逐步发生改变的。哈努努第一次向埃及求助时,埃及不仅没有援助加沙,相反将哈努努作为谋求和平的筹码遣返给了新亚述帝国。当哈努努再次反叛新亚述帝国统治时,埃及则派军参与了这次战争。由于新亚述帝国与埃及在对待腓力斯丁城邦有着不同的利益目标,双方必然就这一地区展开斗争。新亚述帝国对加沙的入侵是其对腓力斯丁城邦征服的开始,并且在这一过程中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这大大增强了新亚述帝国进一步征服腓力斯丁城邦的信心。埃及的态度则是随着埃及国家统治者的变化而逐步改变。哈努努第一次求助时,埃及并没有感觉到外界的压力,随着新亚述帝国加大扩张步伐后,埃及感到了自身安全受到了威胁,埃及国王也决定出兵帮助加沙。这一举措不仅仅是为了缓解加沙的危机,同时也是为了维护自身安全。虽然这次出兵并没有获得胜利,但是埃及也对新亚述帝国的实力有了认知。
萨尔贡二世在位期间进一步对腓力斯丁城邦发动进攻,征服了阿什杜德,此时的埃及对新亚述帝国的入侵再次保持了沉默。至辛那赫里布(前704—前681年)统治时期,新亚述帝国实际上已经控制了大部分腓力斯丁人的城邦,但是腓力斯丁人并不希望受控于亚述,他们依然谋求获得独立。
公元前701年,一直臣服于新亚述帝国的腓力斯丁城邦以革伦突然发生了反叛。新亚述帝国于公元前720年左右征服了以革伦,扶植帕蒂成为新的统治者。以革伦的居民对这位傀儡国王并不满意,而他们更加不满的是新亚述帝国对以革伦的控制。公元前701年,以革伦的官员和贵族联手将国王帕蒂推翻,并将帕蒂交给了犹太王国的国王希西家(前715—前686年),同时联手埃及向新亚述帝国发动了战争。
辛纳赫里布年鉴详细地记载了这一事件:“以革伦的部分官员、贵族和人民抛弃了他们的国王帕蒂,以革伦违背与新亚述帝国缔结的条约和誓言,他们将他(帕蒂)带上铁制的脚镣,并且将他移交给了犹太王国的国王希西家,他将以革伦的国王囚禁起来。他们害怕他们的这一邪恶的行为暴露,于是他们联合埃及的君主们,以及麦鲁哈国王,他们带来了援助,带来了不计其数的弓箭手、战车以及战马。”(25)A. Kirk Grayson and Jamie Novotny,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Sennacherib, King of Assyria (704-681 BC), Part 1, Winona Lake: Eisenbrauns, 2012, p.64.战争很快就开始了,“在伊利提基城的附近,他们在我面前摆好阵势,亮出他们的武器。在我的主人,阿舒尔神的帮助下,我同他们作战,并且打败了他们。在混乱的战场上,我活捉了战车驭手,埃及国王的儿子以及麦鲁哈之地国王的战车驭手”。(26)A. Kirk Grayson and Jamie Novotny,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Sennacherib, King of Assyria (704-681 BC), Part 1, p.64.
辛纳赫里布年鉴虽然简短,但是留下了较为丰富的信息,文献不仅提及了新亚述帝国对以革伦叛乱的处理,同时还提及了犹太王国和埃及都参与了这场战争。首先对于新亚述帝国而言,以革伦已经臣服于新亚述帝国的统治,但是他们却推翻了新亚述帝国安排的统治者帕蒂,并且将他交给了犹太王国的希西家,同时还请求埃及人的军队到伊利提基城参与了对新亚述帝国的战争,这些行动无疑是对新亚述帝国统治权的挑战,是不能容忍的。因此辛那赫里布毫不留情地击败了叛军,并且在镇压叛乱后还发动了对犹太王国的首都耶路撒冷的进攻。
希西家是在公元前715年继承王位,开始掌管犹太王国的。(27)John Bright, A History of Israel, Philadelphia: The Westminster Press, 1974, p.277.关于以色列历史上国王顺序可以参考:Edwin Thiele, The Mysterious Numbers of the Hebrew Kings, 3rd ed., Grand Rapids: Zondervan, 1983.希西家并不希望自己统治的犹太王国也沦为新亚述帝国的属国,因而希望保持犹太王国的独立与安全。新亚述帝国进攻以革伦的前一年,埃及第二十五王朝的统治者沙巴卡(前716—前702年)去世,沙布提库(前702—前690年)继承了王位。沙布提库在继承埃及王位后,改变了沙巴卡统治时期和平的对外策略,试图再次向外扩张。(28)James K. Hoffmeier, “Egypt’s Role in the Events of 701B.C.: A Rejoinder to J. J. M. Roberts,” in Andrew G. Vaughn and Ann E. Killebrew, eds., Jerusalem in Bible and Archaeology: The First Temple Period, Birll: Leiden and Boston, 2003, p.230;László Török, The Kingdom of Kush: handbook of the Napatan-Meroitic civilization, Leiden, New York and Köln: Brill, 1997, pp.169-170.此时的以色列与埃及都有共同抵御新亚述帝国的意愿,双方也有相应的实力与新亚述帝国对抗。
在这种情况下,以色列与埃及达成了协议,结成了共同对抗新亚述帝国的同盟。对此,加拉赫尔认为,叙巴地区的城市国家在公元前701年前后发生叛乱,其背后一定有相应的支持者,因为巴勒斯坦地区每一座城市国家都没有能力单独对抗强大的新亚述帝国。(29)William R. Gallagher, Sennacherib’s Campaign to Judah: New Study, Leiden, New York and Köln: Brill, 1999, pp.125-127.加拉赫尔则认为,公元前701年战争之前,以革伦已经和埃及结成了同盟,同时他还认为腓力斯丁城邦阿什克伦也和犹太王国以及埃及结成了同盟,准备共同抵抗新亚述帝国。
虽然埃及,犹太王国以及以革伦结成了同盟抵抗新亚述帝国的入侵,但他们在伊利提基城的战争仍是以失败告终。随后新亚述帝国准备继续入侵耶路撒冷,这次入侵却并没有获得成功,最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埃及努比亚王朝的军队及时赶到了耶路撒冷,使新亚述帝国无功而返。从这一角度来看,埃及努比亚王朝与以色列的联盟的确帮助希西家逃过了新亚述帝国的入侵,成功保住犹太王国的独立。(30)关于辛那赫里布对耶路撒冷的入侵的记录来自辛那赫里布的铭文以及《圣经·列王纪下》,但二者对这一战争的记录存在一定的差异,因此学者们对耶路撒冷是否发生战争,埃及是否有参与战争等问题有着较大的分歧。本文认为,新亚述帝国与以色列和埃及在耶路撒冷没有发生战争,因为国内叛乱以及埃及的参战等诸多原因,辛那赫里布返回尼尼微。
围绕以革伦、犹太王国、埃及以及腓力斯丁城邦结成了同盟,腓力斯丁城邦希望借助外力摆脱新亚述帝国的统治;犹太王国国王希西家希望通过联合埃及对抗新亚述帝国,维护自身的安全;埃及国王沙布提库则是希望通过联合以色列防御新亚述帝国的入侵,同时也是为了重新夺回对巴勒斯坦地区的控制权。三方有着不同的目的,但是也有共同的目标就是阻止新亚述帝国的进一步扩张,维护自身的独立与完整。
根据埃塞尔哈东(前681—前669年)入侵埃及铭文记载,他召集了巴勒斯坦地区的多位国王前往尼尼微,其中有“加沙的国王斯勒·贝勒,阿什克伦的国王米提尼提,以革伦的国王伊卡乌苏。”(31)Erle Leichty,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Esarhaddon, King of Assyria, Winona Lake: Eisenbrauns, 2011, p.23.从这一记载中看出,新亚述国王控制了腓力斯丁城邦的国王,即新亚述帝国控制了腓力斯丁的城邦。新亚述帝国最终战胜了埃及、犹太王国和腓力斯丁城邦,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三、争夺腓力斯丁城邦的动因
围绕腓力斯丁城邦,新亚述帝国、埃及和犹太王国进行了数百年的争斗,虽然新亚述帝国占据优势,但是腓力斯丁城邦一直也没有放弃摆脱新亚述帝国统治的斗争,同时埃及与犹太王国也不希望新亚述帝国完全控制腓力斯丁城邦。所有的势力都看重这一地区,都想获得对其控制权,或者说都不希望外来势力介入这一地区。那么腓力斯丁城邦的重要性何在呢?
首先,腓力斯丁城邦位于巴勒斯坦地区的南部,西临地中海,城邦往东走可通往以色列,北上可抵达腓尼基人的城市,往南方可通往埃及。腓力斯丁城邦处于一个四通八达的位置上,有着重要的军事战略意义。(32)Hayim Tadmor, “Philistine under Assyria Rule,” The Biblical Archaeologist, Vol.29, No.3, 1966, p.86.新亚述帝国在扩张过程中,需要控制这样一个既可以保障他们退回两河流域的重要通道,同时也是他们通往北非埃及的重要物资供应地。同样对于埃及而言,腓力斯丁城邦是埃及抵挡来自北部国家入侵的屏障,至少能够减少将战争扩散至埃及境内的风险。对于犹太王国来说也需要这样一个地区作为屏障,帮助他们抵御来自新亚述帝国以及埃及的进攻,保障国家的领土安全。据此,腓力斯丁城邦是多方势力在军事上的一个缓冲带,控制腓力斯丁城邦就可以向北扩张或者向南进攻。
其次,腓力斯丁城邦具有重要的经济意义。位于地中海沿岸的阿什克伦是腓尼基与埃及贸易的中转站,两地的葡萄酒、雪松等贸易几乎全部通过这一城邦中转;(33)Daniel M. Master, “Trade and Politics: Ashkelon’s Balancing Act in the Seventh Century B.C.E.,”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s of Oriental Research, No.330, 2003, p.47.以革伦是重要的橄榄油生产中心;(34)Avraham Faust, “The Interests of the Assyrian Empire in the West: Oliver Oil Production as a Test-Case,”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Vol.54, No.1, 2011, pp.63-64.阿什杜德则是重要的陶器生产中心。(35)S. Gitin, “The Neo-Assyrian Empire and Its Western Periphery: The Levant, with a Focus on Philistine Ekron,” in S. Parpola and R. M. Whiting, eds., Assyria 1995: Proceedings of the 10th Anniversary Symposium of the Neo-Assyrian Text Corpus Project, Helsinke: University of Helsinki, 1997, p.84.据此,获得对腓力斯丁城邦的控制权意味着控制了通往地中海、腓尼基人城市、埃及的贸易通道;控制了葡萄、橄榄油等重要的经济作物的生产地,就能够获得最大的经济利益。因此,各大势力都不肯轻易放弃对腓力斯丁城邦的争夺。
新亚述、埃及以及犹太王国都垂涎腓力斯丁城邦丰富的资源、四通八达的贸易路线。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首先征服并控制了腓力斯丁人重要的城市加沙,这一城市位于通往埃及与巴勒斯坦地区的交通枢纽上。通过加沙往北可抵达犹太王国和以色列王国,往南可抵达西奈半岛以及可以继续前往埃及三角洲地区,自古以来,加沙作为重要的贸易中转站,沟通了埃及与叙巴地区的贸易往来。
控制加沙后,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沿埃及与加沙边境,利用干涸河道建立了一条可以直达西奈半岛的通道,该通道被称为“埃及之河”,正如铭文中提及的“我在‘埃及之河’的城市树立了有我的王室形象的石碑,这座城市建立在河床……”(36)Haim Tadmor and Shigeo Yamada,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Tiglath-pileser III, King of Assyria 744-727 BC and Shalmaneser V 726-722 BC, Kings of Assyria, Winona Lake: Eisenbrauns, 2011, p.127.“埃及之河”位于现代以色列南部沙漠地区被称作那哈尔比索尔的地方,是内盖夫地区的一条干涸河道。(37)Silvie Zamazalova, “Before the Assyrian Conquest in 671 B.C.E.: Relations between Egypt, Kush and Assyria,” p.302.将“埃及之河”建立在埃及的边境地区,对于新亚述帝国而言等于将军队驻扎在了埃及东部地区,为进攻埃及或者防御埃及向叙巴地区进攻设置了屏障。同时,加沙和“埃及之河”还成为新亚述帝国继续入侵埃及以及阿拉伯半岛重要的物资补给中心。
腓力斯丁城邦对于埃及人而言也非常重要。新王国后期文学作品《威纳蒙历险记》提及阿蒙神神庙的祭司威纳蒙前往比布鲁斯购买雪松,一路遭遇各种艰难险阻,虽然故事缺失结尾部分,但是依然可以看出新王国后期以及第三中间期初期,埃及从叙利亚、黎巴嫩地区购置物资充满了困难。(38)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献译注》下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030—1044页;A. H. Gardiner, Late-Egyptian Stories, Bibliotheca Aegyptiaca I, Bruxelles, 1981, pp.61-75; M. Lichtheim,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 Vol.II,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76, pp.224-230。埃及第二十五王朝时期,特别是沙布提库与塔哈尔卡(前1690—前1664年)在位期间,埃及改变了之前妥协的外交政策,转向对外征战。埃及改变政策的原因除了政治与军事诉求之外,其实也有经济上的考量。塔哈尔卡统治时期,他在埃及和努比亚大兴土木,对阿蒙神神庙进行了扩建和修复。塔哈尔卡留下了大量的关于修复工作的铭文,铭文提及使用了“各种类型的木材,有雪松、杜松、金合欢树,还有来自亚洲的铜。”(39)M. F. Laming Macadam, Temples of Kawa, I. The Inscriptions, Tex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9, p.9.塔哈尔卡使用来自黎巴嫩雪松的记载不仅出现于卡瓦神庙的铭文之中,底比斯的官员蒙泰蒙赫特在他的自传体铭文中也有所记载:“我为阿蒙神制作了80肘尺长的圣船,用雪松做了最好的平台”。(40)J. H. Breasted, Ancient Record of Egypt, Vol.IV,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06, p.460.在姆特神庙的修复工作中也提及“我用石头为她修建神庙……,大门用的是新的雪松和科德特木,上面装饰了来自亚洲的铜,雕像上使用了金银,门闩和结扣……镶嵌了黄金和价值连城的宝石”。(41)J. H. Breasted, Ancient Record of Egypt, Vol.IV,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06, p.462.这段描述中出现了几种生长在叙利亚,特别是黎巴嫩地区的木材雪松。自文明开启以来,埃及就从黎巴嫩进口雪松,但是在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统治时期,他曾下令不允许腓尼基人将木材卖给腓力斯丁人以及埃及人。(42)H. W. F. Saggs, “The Nimrud Letters, 1952: Part II,” Iraq, Vol.17, 1955, p.128.此时埃及人再次提及使用雪松作为建筑材料,可见埃及人与腓力斯丁人重新掌握了与叙利亚地区的通商渠道,恢复了同叙巴地区的贸易往来。埃及不仅获得了雪松等木材,塔哈尔卡还从叙巴地区雇用了优秀的花匠来帮助他照料花园。(43)M. F. Laming Macadam, Temples of Kawa, I. The Inscriptions, Tex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9, p.36.根据塔哈尔卡的记载能够看出,虽然埃及人在对新亚述帝国的战争中没有能够获得胜利,但是埃及人不仅保持了同腓力斯丁人的贸易联系,甚至重新恢复了同叙利亚地区的贸易联系。新亚述帝国衰落之后,第二十六王朝国王普萨美提克一世(前664—前610年)再次控制了阿什杜德,与腓尼基人建立起紧密的贸易联系,埃及的经济再次得到了发展。(44)Avraham Faust, Ehud Weiss, “Judah, Philistia,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Reconstructing the Economic System of the Seventh Century B. C. E.,”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s of Oriental Research, No.338, 2005, p.85.
新亚述帝国与埃及在经济上都对腓力斯丁城邦有一定的依赖,也有较大的需求,这不仅表现在原材料上,也表现在贸易活动上。两国的经济需求进一步凸显出了腓力斯丁城邦在经济上的重要作用,为此,新亚述帝国和埃及都没有限制腓力斯丁城邦的发展,相反他们都鼓励腓力斯丁城邦大力发展经济,发展种植业,腓力斯丁城邦在新亚述控制时期继续繁盛。(45)Avraham Faust, Ehud Weiss, “Judah, Philistia,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Reconstructing the Economic System of the Seventh Century B. C. E.,” p.72.这种繁荣同样也给新亚述帝国、埃及以及周边的国家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
结 论
公元前12世纪,腓力斯丁人来到巴勒斯坦南部地区,经历了上百年的发展,他们所建立的城邦成了东地中海世界重要的贸易中心,并因其所处战略地位而成为新亚述帝国与埃及争夺的重要区域。新亚述帝国对腓力斯丁城邦的控制影响了埃及的对外策略,减少了埃及对腓力斯丁城邦的干涉,限制了埃及的对外贸易。埃及则参与腓力斯丁人与新亚述帝国的战争,试图将新亚述帝国的势力赶出腓力斯丁城邦。他们在不停地尝试打破新亚述帝国的贸易垄断与限制,恢复埃及与巴勒斯坦以及叙利亚的贸易。相较于新亚述帝国与埃及之间的斗争,犹太王国的处境与腓力斯丁城邦有相同之处,但有较大的自主性与独立性。犹太国王周旋在新亚述与埃及之间,对外政策更为圆滑,既依赖腓力斯丁城邦的物产,也需要通过腓力斯丁城邦进行商贸活动。
新亚述帝国、埃及以及周边的国家将自身的政治诉求、经济诉求都投射在了腓力斯丁城邦上,它们围绕这一地区的政治权利归属、经济利益分配进行了激烈的斗争。身处其中的腓力斯丁城邦为了自身的国家主权,试图摆脱亚述和埃及等国政治控制与经济剥削,推翻无法给他们带来安全的国王,寻求盟友抗击敌人。多方力量围绕腓力斯丁城邦进行角逐也正好说明腓力斯丁城邦本身具有重要的军事、经济战略价值。
公元前612年,尼尼微沦陷,新巴比伦王国成为近东世界新的霸主。接着,新巴比伦王国横扫了整个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对腓力斯丁城邦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曾经繁荣的腓力斯丁城邦自此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