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二层车库的命案

文｜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通讯员 刘丹

在监控区的死角，王辉耀杀害了杨静。（摄影：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一年半之前，保安罗东同样走进了这个位于地下二层的车库，在车库里发生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

当《方圆》记者沿着狭窄的楼梯，走向地下二层的车库时，陈旧的楼梯越来越暗。楼道和车库，随处可见斑驳的墙面和大片剥落的墙皮，墙上装饰用的红、蓝色油漆非常陈旧，墙角随处散落着驱虫用的樟脑丸。墙面上布满了黑色脚印和泥水，灯光幽暗。对于第一次进入这个由防空洞改成的地下停车场的人来说，不免会因为有过多的拐弯和岔道而迷路。

一年半之前，保安罗东同样走进了这个位于地下二层的车库，在车库里发生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

地下车库里的可疑一幕

2021年5月13日下午5点40分，罗东按惯例坐电梯去地下一层的宿舍拿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电梯外传来很大的吵闹声，他没太在意，以为又是调皮的孩子在打闹。当时电梯自动下到地下二层，开了一下门，叫嚷的声音仍没有停止，罗东就冲外面喊了一声“走不走”，意思是让打闹的孩子们赶紧离开这里，但没人回应，于是他走出了电梯口，眼前的一幕让他颇为震惊。

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子背对着他，正用膝盖压在一个女子身上，男子宽厚的背影几乎把女子全挡住了。罗东问了句：“怎么了？”男子镇定自若地说：“她癫痫犯了，不用管。”

罗东问：“需要报警吗？”男子答：“不用”。于是，罗东回到电梯准备上楼。当电梯门要关闭的时候，他隐约听见女子发出嘴被捂住的“唔唔”声。

罗东觉得不对劲，便回到办公室叫上两位同事一起前去查看，当他们抵达地下二层时，男子已不见踪影，只见女子平躺在地上，腿正在抽搐，身体里不断涌着血，她周围的地面已被血迹覆盖。一个粉色的手提包散落在地上，南墙根处有一摊白黄色的液体。罗东立即报警，可没等警察到来，女子已没有了呼吸。

相差18岁的恋爱

被害女子叫杨静，从她初识王辉耀到被残忍杀害，不过半年时间。

杨静40岁刚出头，1.6米的身高，身材瘦小，长得眉眼平和，同事们都说，从没见她跟人闹过什么矛盾。杨静和丈夫都上班，小孩在读小学，家庭生活寻常而平静。杨静在春风物业公司做物业经理，每天除了上班，最大的爱好就是中午和同事踢踢毽子。然而，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

2020年11月，23岁的王辉耀来到春风物业做保安。王辉耀的老家在河北省定州市农村，他没读过多少书，高一辍学来北京打工。因为堂姐夫妇、堂哥都从事保安相关的工作，他也顺理成章地进了物业公司。王辉耀是春风公司的保安队队长，手下管着12个人，主要负责在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对来往的车辆进行收费和管理。在这之前，他也干过不同的岗位：快递员、外卖员和健身教练。年轻气盛、身材高大健硕，是很多人对王辉耀的第一印象。

说不清是欲望的驱使还是爱情的突袭，在同一个工作场合相处了没多久，表面看似没交集的杨静和王辉耀陷入了疯狂的热恋。尽管有着18岁的年龄差，两人就像普通年轻情侣一般，换上情侣款的头像和微信名字，穿上情侣装……他称呼她为媳妇儿，她叫他王同学。两人互发暧昧而大尺度的照片。杨静跟王辉耀撒娇要戒指，很快，一对素圈的金戒指秀出了他们的浓情蜜意。

从一开始，王辉耀便知道杨静已经结婚且有孩子，但他不仅不介意，还对这段感情很上瘾。从两人的聊天记录看，王辉耀对杨静的感情热烈而奔放：“想要从白天到黑夜跟你在一起，这个愿望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杨静也时常会跟王辉耀分享一些自己生活与工作中的烦恼，她想要出去旅游，以前“每年都骑马四五次，都是自己去，要是没有疫情就好了，就可以用正常理由出去玩。”

时间终究暴露出一些问题。当激情褪去，杨静发现王辉耀可能只是一个像“儿子”般的存在，而王辉耀的不成熟更是从工作中蔓延到了生活里。她也渐渐发现琐碎的日常降低了激情的魅力，抱怨王辉耀袜子总是没有洗，床单脏了也不知道换。

但王辉耀却像依恋母亲一般依赖着杨静，时常会耍小孩子脾气，不分工作场所地打扰杨静。这与王辉耀的特殊经历也许有些关系，他幼年时便与母亲分离，父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成人。2021年春天，相处不到4个月的两个人开始频繁吵架、闹别扭。王辉耀任性、想秀恩爱、做事不分场合。激情褪去的杨静则下决心回归家庭，彻底断绝这段关系。

“你要不和我复合，我们就同归于尽”

也在这个期间，王辉耀性格里危险且不成熟的特质凸显了出来。在杨静遇害前的一个月里，跟踪、暴力显现、恐吓与自杀威胁，都像警报一样，在她的生命里频繁出现着。杨静不胜其烦，更坚定了她要分手的决心，但王辉耀对此过激的反应却没有引起杨静的足够警惕。

杨静尝试过逃跑、拒绝，态度坚决地多次提出分手，但王辉耀执着于自己的“感情”，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

一次在行驶的车内吵架时，王辉耀竟然争夺杨静的方向盘，这一不顾后果的举动令杨静感到非常害怕。

“我就是要跟你分开”“我需要你离开我”“分手就是分手，别逼着我拉黑删除”……案发后，警察调取了当时的聊天记录，能看出杨静的态度非常明确。而王辉耀却总觉得杨静只是在跟他闹脾气，“女人嘛，哄哄就好了”。

在王辉耀的主观意识里，他和杨静的情感永远不会结束。他在被检察机关讯问时说：“每次吵。都闹着要分手，分手就是要我哄她。”

在杨静提出分手后，王辉耀也因为工作态度问题被调离了原先的工作岗位，但这并没妨碍他继续纠缠杨静。他频繁出现在她的工作场合甚至去蹲点，一次次地去找杨静复合。

2021年4月24日，王辉耀在某电商平台上买了4把刀，卖刀网店正在做促销活动，“买三送一，15元一把”。

刀似乎赋予了王辉耀一种不恰当的勇气，他迫不及待地跑到杨静工作的单位威胁她：“我买刀了，你如果不答应跟我复合，我就死给你看。”

杨静想缓和他的情绪，要他冷静下来，王辉耀却似乎看到了“希望”，说：“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怎么样？一个星期，如果你感觉还是一样没有变，我就不缠着你了。”

杨静虽然心里明白这一周根本无法改变什么，但不得已的她只能采取缓兵之计，便答应下来。王辉耀则迫切地希望这一周的相处能让杨静回心转意。但是好不容易艰难地度过了这一周，杨静仍然坚决提分手。

王辉耀这次把刀拿了出来，威胁道：“你要不和我复合，我们就同归于尽。”

杨静疲于应对王辉耀的围追堵截，无奈地说：“你把刀收起来，回家吧。”

在出事的前一天，也就是2021年5月12日中午，王辉耀在杨静和同事踢毽子时偷听到，她晚上要和朋友一起吃晚饭。王辉耀就给杨静发短信，问她要去哪里吃晚饭，杨静没理他。

到了傍晚，王辉耀跑到杨静单位附近的街道上四处晃荡，并一家一家饭店进行探查。晚上8点，在沿街的一家饭店外，他透过窗户玻璃看到了杨静。

王辉耀发信息给杨静说：“媳妇儿，我就在饭馆门口，你别喝太久。”

正跟朋友说笑的杨静看到了信息瞬间感到极端的愤怒和彻底的寒意：“你疯了吧，你居然跟踪我。”实际上那段时间，王辉耀已经跟踪过她好多回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认为自己只是在尽力挽回爱情而已。

就在那天晚上，王辉耀第一次真正动了杀人的念头。他拿着买来的刀跑到杨静家的地下停车场蹲点，但看到那晚喝多了酒的杨静和代驾师傅一起走出车来，他的第一次杀人行动以失败告终。

两个人的聊天记录止于2021年5月13日凌晨，王辉耀当时还对杨静说，自己想要彻底告别这段感情，他清理了两个人的东西，想把钥匙快递给她，打算取下两个人的对戒……

杨静则觉得这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她在聊天记录里这样写：“小朋友，你愿意幼稚就幼稚，愿意疯狂就疯狂。”

“她死了，我就拿回来了”

王辉耀心里难受，觉得自己必须做出一些了断才能活下去。2021年5月12日晚，他喝了很多酒，宛如临终告别一样，一条一条发消息告诉在北京和老家的亲人：爱情已经消逝，内心的痛苦排解不了，只能一走了之。

家里人都知道他有个40岁的女朋友，不是没有人劝过他，但他就是一意孤行。

在老家的堂妹和王辉耀感情很好，一直认为他是个好哥哥，还想着放了暑假，堂哥就能回来看她。那晚，王辉耀连着给堂妹发了很多消息：“我太难受了，撑不住了，替我跟奶奶说一声对不起，我受不了了。你就当不认识我这个哥哥，哥哥谢谢你。”堂妹在微信里一直劝他，苦苦挽留：“你为什么就这样走啊，别走行不行，我不想你走。”但王辉耀根本就听不进去。

2021年5月13日早上，王辉耀睡醒后，又提着装着刀具的灰色电脑包去单位找杨静。杨静的态度没有变化，王辉耀亮出刀。杨静要他别闹了，还把他送回了家里。王辉耀内心烦闷，喝了二两白酒后，又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4点，王辉耀打车去了杨静住的小区等她。

王辉耀知道，杨静的车下班后就停在地下二层的车库里。

他在地下车库里徘徊，寻找躲藏的地方。小区地下车库是由防空洞改造而成的，有多个拐弯的小道，从车库到电梯间有一段弯曲狭长的过道，那里是监控的死角，拐弯处有一个通往上层的楼梯，楼梯底下有一个半人高的漆黑破旧的空间，堆满了装修时未被清理的杂物。王辉耀把放了刀的手提包藏在这个隐秘的地方，然后继续在地下车库里游荡。王辉耀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一瓶矿泉水，在地下停车场的柱子旁来回踱步。

16时54分，王辉耀发微信给表哥：“我在等人，找一个机会。我要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表哥一直很关心王辉耀，听到这话很不解：一段早就失去的感情需要拿回什么呢？要怎么样才算拿回呢？王辉耀的回答令表哥震惊：“她死了，我就拿回来了。”表哥赶紧打他的语音、电话，他却不再接听。

17时25分，杨静的车缓缓驶入车位。从监控录像上可以看到，蹲守到杨静后，王辉耀跟着她进入了过道。他情绪激动地去跟她谈复合的事情，而杨静态度坚决地不同意。王辉耀跑到藏刀的阴暗角落里拿出了刀，这里是未被监控录像所覆盖的区域。两个人在电梯间旁边发生争执，王辉耀掏出了刀捅了下去，杨静倒下了、求饶了……可王辉耀的刀没有停下来。

监控显示，17时43分，大楼东侧电梯在地下二层曾打开两次，无人乘坐。此时，王辉耀正在监控死角拿着尖刀扎向杨静。6分钟后，保安罗东下到地下二层，正好看到王辉耀正骑坐在杨静身上。

泼地的豆汁

王辉耀强装镇定支走保安罗东后，落荒而逃，沿着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楼梯向上急奔，跑到7楼至8楼的楼梯间时，他丢掉了扎杨静用的刀和黑蓝色的外套；上到10楼时，他又扔掉了沾满血迹的白T恤；跑到19楼时，他用消防栓里的水洗了身上的血迹，最后他停在了21楼。

“跑到顶楼，然后跳下去。”案发后，王辉耀说，这是他当时的想法。

准备跳下去之前，他给在北京的堂哥堂姐发了消息，说自己杀了人，并发了地理位置，说马上会跳下去，临死前，想要他们给自己带件干净的衣服，因为“我想要走得体面些”。

堂哥对他发的消息感到震怒：“咱们奶奶要被你气死了，我会带着奶奶的骨灰到监狱里去看你！”王辉耀说：“来不及了，我准备跳了”。

堂哥堂姐一直在电话里劝慰王辉耀：“别干傻事，别冲动，人死没死还不知道，杀人了就要承担后果，如果你跳楼我也跟着你跳……”王辉耀不说话，一直静静地听着。

上到21楼时，王辉耀才发现顶楼天台的门上锁了，漆黑狭窄的过道里只有一条救生梯，他压根儿上不去。王辉耀上半身赤裸着，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18时16分，王辉耀蹲在21层楼梯间给父亲发出最后一条信息：“爸，做儿子的对不起你……”

堂哥堂姐赶到现场时，警察还没上到21楼。堂姐在黑暗里喊：“王辉耀，你在哪里呀？”他这才从被黑暗覆盖的天台楼梯上走了下来。堂哥回忆说，感觉那时候身材高大、体形壮硕的王辉耀“背影显得非常落寞”。王辉耀摘下两枚金戒指、取出手机，交给了他们。金戒指曾经是他的“爱情证明”。就在堂姐把衣服递给他的时候，警察一下子涌上来控制住了王辉耀。“可不可以让我把衣服穿上”是王辉耀对警察说的第一句话。

他愣了愣神，听见楼道里传来堂姐的哭泣声。

从监控录像上来看，他清晰地给警方指认了自己丢弃的作案工具和作案时所穿的衣服。

2021年9月17日，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对王辉耀提起公诉。2021年12月20日，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宣判，被告人王辉耀因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在死刑缓期执行期间，对被告人王辉耀限制减刑，且王辉耀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等4人经济损失共计6万余元。2022年6月14日，北京市高级法院核准一审死缓判决，对被告人王辉耀限制减刑。

案件告一段落，杨静的丈夫也要带着孩子继续面对“没有妈妈的日子”。

他一直清晰地记得与妻子来不及告别的那天下午。2021年5月13日下班的时间段，杨静在微信上时不时和他说句话。从单位出发前，杨静给他发了最后一条微信：“洗车，拿豆汁，没别的了吧？车我已经加了油。”杨静倒在地上时，手里拿的黄白色豆汁瞬间洒满旁边的墙根地面。

那天18时20分，他回到家，没看到本该已回家的杨静，打电话又提示关机。于是，他去地下车库寻妻子，却在那里遇到了警察。

杨静去世几天后，是他们孩子的11岁生日。那天，他给杨静的微信发去一条信息：“我很想你，我正在给我们的孩子过生日，可惜孩子已没有了妈妈的陪伴。”（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