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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与山的差别是什么

2023-01-15李青松

绿叶 2022年6期
关键词:徐霞客西山庐山

◎李青松

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在谈论生态文学创作时,总是要涉及“地球”“人类”“使命”和“责任”等一些大的词汇,但是否忽略了一个最本质的东西呢?

“对于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情感。” 雅克贝汉说过的这句话曾深深地触动了我。

面对自然时,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思考了什么?我们为之倾注了多少情感?就生态文学创作而言,也许,语言、结构、叙事方法等都是可以学来的,但是情感是学不来的。因为情感属于每个人的生命个体,它是无法替代的。

同文学一样,生态文学与公文及新闻等文体的重要不同,就在于它是有情感的东西。人,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人,一旦接触了外物,必然产生某种感受。情感,是人的内在心理活动。情感是复杂的,也是多变的。它是随着人的立场、观点和生活经历的不同而流动和变化的。

置身自然,作家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创作的作品就会涌动着什么样的情感。可以说,情感激发是生态文学创作的动因。面对一棵树时,你看见树里的水了吗?没有。但树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在树体里流动。谁说水是无形的?树长什么样水就长什么样。情感不是单独存在的,它是通过语言浸润在作品中,是通过作品的品质来表现的。毋庸置疑,所有生态文学作品都饱含着作家的情感经历。

生态文学的本质是以情感人,而不是以理服人。触景生情,托物言志,说的都是人与自然的情感关系。在情感的驱动下,生态文学涉及的内容千姿百态。然而,对于作家来说,仅仅触景生情是不够的,情景理于一体,才是生态文学追求的境界。

我之所以创作《北京的山》,是因为我在北京的山上有过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那段生活经历有我的记忆,有我的情感。我在《北京的山》的后记中,专门讲到我与北京西山的故事。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定自己走生态文学创作之路。在滔滔人世里,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三十三年来,义无反顾,从未放弃。

1989年5月,我被派到林业部绿化基地参加造林劳动(那时中央国家机关各单位,在北京西山均有造林绿化基地,承担一定的造林绿化或幼林抚育任务,新毕业的大学生分批参加这样的劳动锻炼)。每天猫腰撅腚,挖坑打穴,植树造林,抚育幼林,劳动强度之大,只有手上磨起的血泡和茧痕知道。至于植树多少棵,抚育幼树多少亩,我一概不记得了。然而,绿化基地角落里,三块大石头支起的一口大黑锅,木柴烧得旺旺的,锅里炖腔骨飘出的肉香,令饥肠辘辘的我们馋涎横流的情景,我却印象清晰。

晚饭后,我常常一个人爬上山顶,坐在一块青石上,遥望被喧嚣笼罩的北京城,然后瞥一眼西山夜幕降临时那些模糊的树影和森林的轮廓,试图找出西山与北京城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西山的森林与北京生态系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然而,终究是茫茫然没有答案。

从生态学角度看,从来没有一座孤立的山,它连着一切呢。地球生态正在发生着改变,不仅仅局限于气候。它的许多方面可能变得更糟。在所有影响地球未来的因素中,最关键的因素还是人类。我们的思维和观念,我们的行为和习惯,我们的生活方式无不对地球产生重要的影响。地球的事情并不广大而遥远——山的事情就是地球的事情。

可是,我要说,山与山的差别不仅仅是高度,还有情感。

庐山,高耸与广阔兼具,险峻与秀丽相融。人置于山中,从现世虚无和烦恼里解脱出来,舍弃功名,看透一切,一个超越世俗的生命就产生了——仙。我没有见到过庐山的仙,但庐山的仙人洞还在。陶渊明不是仙,陶渊明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庐山人。他辞官后,又回到庐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就是庐山。他卧云餐雾,躬耕田垄,他的心是属于庐山的。

李白,一生爱山——“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他五次登临庐山,七次登临敬亭山。李白写过上千首诗,但写得最好的诗,一首曰《望庐山瀑布》,一首曰《独坐敬亭山》。前者,写出了庐山瀑布的美和气势;后者,写出了人在落魄和孤独的境遇中,山的不弃,以及给予人的抚慰和温暖。敬亭山在安徽宣城,高不过三百米,如今却是江南最具盛名的“诗山”。

徐霞客活了五十六岁,上千次远游,写下了几百万字的《徐霞客游记》。虽然流传下来的只有六十多万字,但其中写山的篇目还是占了大部分。若论对黄山的情感,没有人能胜过徐霞客。“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瞧瞧,他用最具情感的否定句式来赞美黄山。徐霞客真是了不起,他让我悟出一个道理,什么道理呢?——文学的最高境界不是肯定,而是否定。尽管,在《徐霞客游记》中找不到这句话的出处,但我宁愿相信这句话就是徐霞客说的。

徐霞客登黄山的日子是个大雪天,雪深盈尺。随他登山的只有一个樵夫。积雪渐深,石级愈加险峻。樵夫问他:“先生,如此漫天大雪,行路艰难,你上山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徐霞客不知该怎么回答,便说:“是呀,不找东西,上山干什么呀?”经过千辛万苦,终于登上了光明顶。光明顶上有一块巨石,石上长着一棵怪异的老松,虬枝横斜,盘根错节。徐霞客爬上巨石,依松而坐。只见天都峰与莲花峰并肩而立,四周是一片冰雪世界。向下看去,极其陡峭的悬崖和峻峭的山岭,一览无余。良久,樵夫走到徐霞客身边,问道:“先生,看这漫天大雪,你不在家烧火取暖,围炉煮酒,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却不惜舍身,冒死登顶,图啥?黄山再美也不值得如此冒险呀。”

徐霞客沉思不语。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是痴人。”何谓痴?情感的极致谓之痴。是呀,在寻常人眼里,徐霞客一定是一个痴人。徐霞客的游历始于天台山,终于鸡足山。他写作《天台山游记》的那一天(一六一三年五月十九日),若干年前,被国家定为“中国旅游日”。这是山的荣耀,也是文学的荣耀。

当然,还不能说陶渊明、李白和徐霞客就是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生态文学作家。然而,对山的那份真情,今天的我们又有几人能与他们比肩呢?

山,对于生态文学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们是该像山那样思考了。是的,一个生态文学作家只有对山有了情感,山才能置于他的心中。情感有厚薄,情感有温度,情感无需证明。情感能播撒种子,情感能生长万物,情感能生发云雨,情感能创造传奇,情感也能涵养爱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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