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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美丽带回人间

2023-01-14

上海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袁泉亚军

陈 冲

二○一六年的十二月,《英格力士》前期筹备工作室从原先很小的空间,搬到了一个宽敞的复式公寓。我元旦休假后回到那里,客厅里的圣诞树还闪着红红绿绿的灯,好像要肆意将时间往回拨——因为一切还没有准备好,离准备好还差很远。

墙上贴满了参考照片和设计图纸。有一间卧室里挂满了到处搜集来的布料——碎花布、格子布、藏青布、草绿布……书架、桌面、墙角堆满了参考书籍和六七十年代的画报——《人民画报》《新疆画报》《工农兵画报》……好些书名我已忘记,但是记得有王蒙的《在伊犁》和金宇澄的《洗牌年代》。

两个房子虽然窄小,老式的天花板和地板分别漆着蓝漆和红漆,窗台低矮的窗户临街,窗外还有一层俄式雕花木窗扇,室内全都铺有印花羊毛毡,墙上挂着一块鲜艳夺目的库车地毡和一块绣有三潭印月西湖风光的丝织壁挂。室内各种物品充份利用空间,像搭积木一样地堆砌在一起,巧妙、雕琢、雅气……

……金针是那样高傲而热情,看来维吾尔人不吃黄花菜而把它作为观赏植物来培养是对的。还有马兰,它的小紫花有一种令人心醉的温柔。还有花盆里的四棵石榴,好像具有一种挑战意味,谁说生活不应该更加鲜明耀眼呢?连马马虎虎地用柴木绑起来的低矮院门,简陋中也包含着一种心安理得的怡然……

《在伊犁》丰富了我对七十年代的了解,上面引用的细节为我们创造维族老街和阿吉泰的家带来了美丽的灵感。相比图片,文字不仅有生活细节的描述,还能引起更多意境上的想象。

……她最多十七到十九岁,“童花”发式,身材娇小,虽是服装单调的年代,也能显示人身份的一二特征,可借此知道,对方是哪里来,到哪里去……看上去,她是注意修饰的,绿棉袄内另有藏青色的中式棉袄,戴鹅黄的领圈,那是上海流行的一种样式,细毛线织成四指宽的条状,两端缝有揿钮,围住脖颈(一般是中式的“立领”),既是装饰,也相当保暖……

有一次,我独自与她在狭窄的舱内走廊相逢,她怔了怔,等着我侧身让她过去。她那么娇小,我们绿棉袄相互碰擦一下,留下一股小风。注意到她十分合身的黑卡其布长裤,裤脚露出内里一寸宽的鹅黄色运动裤边,高帮麂皮鞋,系着当时十分流行的白色“回力”篮球鞋带,如果是西方电影里的情景,这种际遇也许会使不名陌生产生对话欲望——而我们相遇无语,快照一样匆匆回眸,留住细部,还有那阵风……

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特殊年代,人们依然爱美,创造美。《洗牌年代》书中描绘的装束细节,为电影的人物造型提供了参考,书中七十年代知青的状态,也在日后为演员表演带来了启发。电影跟文学一样,不是讲历史课,而是呈现逝去了的时光。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凝炼,电影中的服装和造型是一种“重新流行”的“时装”。

举一个很小的服装例子,申总指挥的角色在剧本里一共只出现了三次,但他要有令人矮三分的威慑力。我们请了两米多高的篮球运动员巴特尔出演,并设计了他无论在什么季节都披着一件军大衣,轮廓像一扇门那样高大,个子再高的男主角在他面前也会生惧。这件“军大衣”有点像我在《太阳照常升起》中的“白大褂”,它是一个记忆中的印象,一个符号,它也使一个配角变得难忘。

英语老师王亚军是电影的灵魂人物,这个演员的选择关系到电影的成败。《英格力士》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开始时刘爱十二岁,结束时他十七岁。我在寻找刘爱的过程中看到今天的少年营养好、发育早,个子普遍比七十年代的孩子要高大。英语老师王亚军起码得有一米八五,在画面上才会给人大人和小孩的感觉。这个要求一下子缩小了选择范围。

同样难找到的是这个人物儒雅仁慈的气质。王亚军貌似文弱却心怀与时代背道而驰的道德勇气,以及自我牺牲的精神,为刘爱的人生带来了变革性的影响。我在他的身上看到我外公的影子,他们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最高尚的情怀和德行。

谁能演好王亚军?投资方非常开通,没有在选角的过程中施加任何压力,但我还是时不时接到一些建议,考虑一下这个或者那个当红的“小鲜肉”。我研究了选角副导演列给我的名单、视频和采访,没有看到接近角色的人。

一天,制片人何毓文问我,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王传君?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小何便给我看了微博热搜上王传君的“我不喜欢”。我和朴若木看了后,都觉得这个不崇拜权威、不随波逐流的个性,很合适演王亚军——一个与媚俗的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那时王传君参演的《罗曼蒂克消亡史》正在院线上映,我们下班后就去看了。虽然他演的马仔在开场后没多久就被打死了,但是短短几场戏演得生动独特,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我决定跟他见面。

王传君在一天里读完了小说,然后自己买了机票就来了北京。他不修边幅,中分的长发遮盖了半个脸颊,唇上和下颚留着短而浓密的胡子,完全跟同辈的“小鲜肉”们分道扬镳。

我们用上海话聊天,一见如故。我们聊了各自的生活和阅读,记得那时我正在看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重温特殊年代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悲剧。王传君随身带了野夫写的《江上的母亲》,写了作者的母亲为了孩子,决绝地消失在了江水里。当时王传君的母亲患癌症去世不久,好友乔任梁也患抑郁症自杀了,他陷在悲痛和沉思中,已经很久没有接戏。虽然谈话很少提到《英格力士》,但我们触及到的爱与失去,正是我永远的也是唯一的主题——我的一切创作仿佛都是在企图留住爱,企图承受失去。其实所有的艺术都是欲望的升华,来自对生命的爱、对另一个人的爱、对人类的爱。哪怕最愤怒、最黑暗、最悲痛的艺术也来自于爱——如果没有失去你的所爱,你怎么会如此痛苦、如此绝望?

刘爱妈妈的角色——从读小说和写剧本的时候开始——在我脑子里就是袁泉。春节我回上海探望父母期间,与正在拍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的袁泉见了面。她给我的感觉安静严肃、柔中蕴刚,气质和外形自带某种浓郁的色彩。虽然工作了一天面容有些疲劳,但是目光散发出一股顽强的生命力。我确信了这个角色非她莫属。

几天后,我坐着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开在离家不远的太原路上,等红灯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王传君,他正跟几个朋友拎着摄影器材走在街上。我摇下车窗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不知声音从哪里传来,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发现了车里的我,直呼其名地向我走了过来。就这样,我们在一座两千五百万人的城市里偶遇。如果再早两个星期——他来工作室之前,我们哪怕擦肩而过,也不过是陌路人。绿灯了,出租车加速往前开,侧镜里,远去的王传君比路人都高出一头。一只鸽子飞过光秃秃的梧桐树稍,我心跳加速,仿佛某种预感飞过我的胸膛。

春节后回到北京,袁泉穿着牛仔裤大毛衣,素面朝天地来到工作室。她跟我说,读小说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刘爱妈妈是我,而不是她自己。我说,这个人物让我想起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内心隐藏了那么深厚的忧伤、温柔和渴望。袁泉说,她在《没有别的爱》中演了一个心理变态的杀人魔,长期陷在阴郁中不能自拔,现在希望演些轻松的人物,而《英格力士》又是一个沉重的题材。我说,我要拍的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时代虽然沉重,但它因为爱得到救赎。艺术的救赎价值在于,它有可能——哪怕在最黑暗的时刻——将美丽带回人间。她问,剧本出来了吗?我说再过几天就可以给你了。其实当时我已经完成了剧本,但是突然失去了给她的自信和勇气。当晚,我又把刘爱妈妈的戏仔细修改了一稿。

袁泉一直没有明确答复。那两个月有不少明星毛遂自荐,想来扮演刘爱妈妈的角色。但是除了袁泉我无法想象别人,只好在一棵树上吊死。有时候找演员简直像在谈恋爱,一旦陷入爱情,渴望的对象很难被另一个人替代。

拍摄第一天,小部队拍蒙太奇镜头,试机器。

四月中旬传来一个糟糕的消息:天山厂内有好几栋苏联味道的旧厂房,空关了好几十年。制片沈斌早就跟对方谈定,将这场地改建成刘爱和黄旭升家的宿舍楼,没想到此刻被拒绝了,即使多出一些经费也搞不定,不是钱的问题,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宿舍楼是全片最重要的场景之一,我们开始到处求人。我前不久换手机时把当年的微信都弄丢了,好多人名和具体的细节都已模糊。只记得我们接触的每一个人,一开始都说这是小事一桩,没问题,但几个回合后都打了退堂鼓,而且不能拍的理由也越变越离奇,我们所有的努力终于在开斋节前宣告失败。我们只得放弃原先的设计,重新找景。

我望着窗外发呆,天色暗下来,玻璃上映出客厅那棵不合时宜的圣诞树,星星点点闪着喜庆的光,仿佛在嘲弄我的境遇。我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筹备了几个月,连一个演员都没定,现在又失去了这么重要的场景。我在这里干什么?处女作开拍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想起剧本中王亚军念的莎士比亚台词,“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人到底只有这样一个选择。我只有继续。摇滚歌手大卫·鲍伊在一个采访里说过,最令人兴奋的创作,往往产生于你觉得脚尖够不到水底的时候,觉得自己要被淹没的时候。艺术创作是一种求生,是把全部的、最纯粹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问题上,而这个问题就是答案本身。

我低头看窗前的长桌,上面放满了精制的、比例完美的模型,那是我们要搭建的景,以及景与景之间的地理关系:这里是“八一中学”,它正门有个大操场,侧面有个室外舞台,背面坡上有坟地、树林、溪水;坟地边上的小路一边通向锅炉房和洗澡堂,另一边通向宿舍楼,刘爱家在三层,黄旭升家在四层;这条老街上有面馆、羊蹄馆、小卖铺,还有阿吉泰的院子和家。我久久注视,让那个梦想中的“西部世界”,变得比现状更为真实。

我生日那天,袁泉又一次来到工作室,跟我谈了对剧本和人物的意见。她仍然认为自己跟刘爱妈妈的角色不那么吻合,而且“文革”时代也离她的个人经历有些遥远,怕很难演得像。我告诉她,当年姜文让我去演《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林大夫时,我也觉得自己跟人物不像,有时候我们对自己的认知是有盲点的。

聊了一会儿,我的助理从厨房端出一个大蛋糕,全剧组人一起唱了生日歌。唱完歌朴若木跟袁泉说,你如果能来参演,就是给导演最好的生日礼物了。袁泉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吃蛋糕的时候,我跟她聊起王传君,他们在《罗曼蒂克消亡史》有过合作。袁泉特别欣赏王传君,也觉得他是王亚军的不二人选。

临走的时候袁泉说,再给我一天吧,我明天一定答复你。我说好吧,我都好多天睡不着了,多一天也没什么。这下她更不好意思了,说,也弄得我睡不着。

袁泉没有让我再等一个晚上。下班前我发现有个她的未接电话,马上回里屋给她拨了回电,她答应了来演刘爱妈妈。屋外安静下来,好像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手里的活,嘴里的话。等我聊完走出去时,看到黑板上写了四个粉笔字:申奥成功。我们终于签了第一个演员。

听到霍思燕有兴趣来扮演黄旭升妈妈的时候,我马上安排了与她见面。正好我们刚定了演黄旭升的项玥雯(雯雯),她俩长得很像母女。小霍说话的模样生动妩媚,举手投足都散发出性感的魅力,令工作室里所有的小伙子喜欢。聊天时,她多次把话题引到老公杜江的身上:他刚拍完《红海行动》从摩洛哥回来,他在拍片时受了伤,他为了角色每天健身……慢慢地,我意识到她原来是在用自己当诱饵,推荐老公来演王亚军。

第二天,我见了杜江。他有健美的体魄、无辜的大眼睛、干净的板刷头、阳光的笑容。这个英俊的暖男很有魅力,但不是我想象中的英语老师王亚军。

我约了霍思燕在我下榻的酒店见面,她开门见山地说,经纪人劝她不要接黄旭升母亲的角色,演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妈,还是个配角,往后的戏路就变窄了。但她回经纪人说,我去看看能不能给你杜哥争取个角色。我跟她分享五十年代上海风尘女参加兵团的故事,解释了我将如何呈现这个人物,并答应把黄母的角色改得更加丰满。聊到凌晨,她终于被说服了,唯一的要求是这角色得有个名字,不能叫黄母。我当场就给她起名“张永红”。我说,永红听上去既像名妓,也有当年革命名字的感觉,也是祝你永远走红的好意头。小霍听了直笑,然后叹口气说,唉,我就知道今天来会被你搞定的。

事后我们谈论起霍思燕为了老公牺牲自己的事,何毓文说,我好像又相信爱情了。

六月初,外联发来了一批照片,那是克拉玛依郊外一片废弃的宿舍楼,所有居民都已转移到了新区。废弃的楼群像巨兽骸骨,矗立在荒漠灰钙土上,岁月和风沙侵蚀了木门和钢窗框。朴若木看了非常兴奋,他指着一张照片说,楼房贴上一层红砖墙面,这里加上小区的大门,这里加一个景片,这批楼比天山厂的厂房更接近我们追求的视觉风格。从电脑合成的模拟图片看,新的景给人一种封闭式的压迫感,也更像计划经济时期的楼房。

该地离塔城不到三小时车程,比转点比去乌鲁木齐要方便和省时许多。我们因祸得福,转危为安。记得我拍处女作的时候,也是因为失去了第一个外景地,而找到了一片完美的天地。上帝似乎总是在歧途前面设置了障碍,把我逼到一条更光明的大道上。

六月底,主要场景都落实了,主要演员也都签下来了。王传君演王亚军,张翊峰、项玥雯和盖帝演刘爱、黄旭升和李垃圾,袁泉和王志文演刘爱父母,霍思燕演黄旭升妈妈,戚玉武演校长。七月初大部队抵达外景地塔城。几天后,三个小演员和扮演阿吉泰的苏比努尔也进了组,紧接着王传君也到了。

刘爱的戏很重,几乎每场都有。选角时我们进行了全国范围的海选,最后挑中了完全没有表演经验的张翊峰。演黄旭升和李垃圾的演员之前客串过一两次戏,但基本上也是一张白纸,没有染到不好的习惯。我希望在开拍前一个月的时间,为他们培养一些年代感、地域感和准确的人物关系,然后由他们放松地自然流露。

戏中黄旭升迷恋英语老师王亚军,生活中雯雯是个学霸,英语比王传君好许多。王传君第一次在工作室见到雯雯时问她,你看过《爱情公寓》(剧中的关谷神奇是当年让王传君成名的角色)吗?雯雯一脸的不稀罕,说,我不看电视剧。看到这一幕我还真有点担心他俩在电影里的关系。

幸运的是,演员们在塔城有足够的时间培养感情。摄制组包下了一个叫“华悦旅游”的政府招待所,大门进去是一片很大的柏油操场,估计原设计这块空地是停车用的。我们每天在那里打羽毛球、踢足球、跳绳、踢键子,不亦乐乎。雯雯虽然智商一百四十二,但运动不是她的强项。她又天性好强,只能赢不能输,所以我们打羽毛球的时候,她常坐在招待所门前的台阶上看。别人邀请她打,她一般摇头,唯独王传君叫她时,她会欣然应邀,因为王老师总是给她喂好球。

那时日照很长,十点半天才暗,我们常在晚饭后去冰激淋店,可能因为这里的牛奶质量高,做出来的冰激淋特别好吃。吃完后王传君会带孩子们和苏比努尔玩狼人杀,我有空的时候也跟他们一起玩,水平极差,只是很偶然地因为会装傻而赢一回。

我给孩子们布置了看老电影的任务,比方我小时候爱看的《地雷战》《地道战》《英雄儿女》《芙蓉镇》《牧马人》《蓝风筝》以及《日瓦戈医生》。我想让孩子们从影片中感受到革命年代的气氛,以及人们欲言又止的神情和拘谨的形体语言。比方,当代人之间的拥抱在当年从概念上就不存在。

苏比努尔是个南疆人,她的皮肤光洁黝黑,眼睛明亮深邃,一笑起来露出两只稚气的虎牙。她的美那么天然,好像田野里的麦穗或者果树上的苹果。第一次看她的试演视频时,我担心她太不会演戏了。朴若木说,她多练练一定可以的。见他那么有信心,我就决定赌一把。苏比努尔到塔城后,我在客厅里架起一块黑板,让她跟在电影里那样,每天给孩子们上维语课。从第一次排练起,孩子们就叫她阿老师,我们大家也都跟着叫,也都跟她学说简单的维语。拍最后一堂维语课那天,她说到“我也不想走,但学校下学期不教维语了”的时候,眼圈红了。她真的不舍得走,看得摄影师在镜头的那边也流泪了。

这是多大的奢华啊。我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跟着谢晋导演在东海舰队体验生活和做小品,感慨万分——四十年后,绝大多数演员不轧戏就不错了,哪里肯提前一个月进组?

写剧本的时候,片头旁白改过很多次,其实意思都差不多:

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小时候,我常问父母,为什么把我生在这个大海都干了的地方?现在老了,清晨偶尔会带着一股莫名的思念醒来。也许故乡,从来只能在梦里重游……

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吧,或者更大一些?记不清了。那是一个遥远的年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遥远的年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偶尔,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会依稀闻到那片湿土的味道,看见缕缕阳光,照在曾与我朝夕相处的树林……

我翻来覆去修改这几句话,老觉得不够准确,也许是我在下意识寻找记忆的感觉和模样——时隔半个世纪,它在银幕上看上去应该是什么样子。

跟摄影师讨论的时候,他建议我们用Hawk霍克变形宽银幕镜头拍摄。那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月光男孩》就成功地运用了这个镜头,并在同年的“美国独立精神奖”和“美国国家影评人协会奖”获得了最佳摄影奖。

霍克Vintage One就是“复古光圈一”的意思,特点之一是超大光圈;特点之二是“复古”,给人油画般的质感和色彩,接近胶片的感觉;特点之三是可以当微距镜头使用,景深可以极浅。在光圈达到一点四的时候,画面中心十分清晰,但周围变得模糊。开到T1的时候,画面强光部分还会出现一种彩虹的圆圈眩光,以及明显的暗角。记忆不正是这样吗,如梦如幻,有的模糊不清,有的犹如昨天。

开拍的第一个礼拜,都是教室的戏。复景时我们就安排好了同学们的固定座位,把刘爱、黄旭升和李垃圾,放在画面最瞩目、又不失自然的位置,并用服装的颜色,让他们在画面中微妙地凸显出来。

太阳从窗外照射进教室,尘粒在光柱里浮动。黑板上方正当中贴了毛主席像,两边是红色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王亚军指着黑板上的“Long live Chairman Mao!” 大声念着。

在塔城这个食物非常丰盛的地方,大多数小孩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了。副导演费了好大劲,经过无数次筛选和淘汰,才挑选出这三十七名瘦小机灵的各族学生。跟大城市的孩子相比,他们更为天然淳朴,能歌善舞。从来没有摄制组来过这个边境小城,这群孩子因为被挑选来当群众演员而万分自豪。造完型,他们仿佛从当年的画报里走出来,生机勃勃的能量赛过“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坐在监视器前,目光被吸引到焦点最清晰的黄旭升身上,恍若做梦,看到了自己在四年级的第一堂英语课上……

很快,问题出现了。为了制造记忆的朦胧感,我们在拍摄的时候需要放烟。摄制组租来的新型放烟机,比传统的烟饼对人和环境都安全许多,可是放出来的油烟太轻,存不住,每次扇匀后不倒二十秒就消失了。这场戏大约一分半到两分钟长,我希望在全景中连贯地演一遍。场务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遍,烟越放越多。

拍摄期间剧组所住的招待所。

晚上,我和主创在招待所的电视机上回放当日拍的素材,发现画面许多部位有滚动的烟。小何在一旁说,这简直是神仙在上课嘛。我希望能在大银幕上看一下“样片”,但是整个塔城没有一间电影院。摄制组便买了一台2K的显示器。几天后显示器到了,我们看到那几天拍的大多数镜头,都有烟不均匀的问题,根本没法用。我们决定用回传统烟饼。

大约在开拍一周以后,制片李超华回北京在大银幕上看了素材,发现了更严重的技术问题。霍克变宽镜头光圈开到T1后,相差畸变使人的轮廓——尤其是最亮的部位——跟环境和背景融化成了一片。

开拍前,我只看到过别的电影里用霍克Vintage One拍的画面,没有跟摄影师测试这个镜头在不同的光圈和焦段的效果,结果第一周拍摄的戏几乎全报废了。这个跟斗把我摔得够呛,好在投资方不是“微管理”型的人,我们吃一堑长一智,把那个礼拜当作各主创部门的技术掌握和磨合期。

回想那三个月的拍摄,无数画面、声音、思绪——甚至一些我未曾亲历的——都不分先后、没有逻辑地浮现出来。

我仍然能清晰地看到那棵老榆树,它粗大结实的树杈像悬在空中一条长板凳,刘爱和黄旭升站在上面,能看见二层王亚军宿舍的窗内。这里曾经发生了那么多轻松的玩笑、懵懂的欲望和失恋的眼泪……谁说电影里发生的事情不是真的?它们明明有血有肉。

“人挪活,树挪死”,不知那棵老榆树今天还活着吗?

它原来生长在好几公里以外,因为它完美的形状和高度,被我们用推土机、大吊车连根挖了出来。没人想到它有那么重,一放倒在运输的板车上,车就咔嚓一声断了。后来制片找到一个龙门架,才把它吊上了一辆很长的货运卡车,开往“快活林”边上的空地。一路上树枝上站了个人,用棍子把电线挑高了让车开过去。

那时冰雪刚刚融化,一片泥泞,老榆树重新种到土里后根本站不住,反复倒下来好几十次,最后被移到了另一处比较坚固的泥土,才终于立住了。置景组再按照老榆树新的位置,修改了原有的设计,在一旁盖建起面积两千四百平方米的“八一中学”。

这些情景在脑海中如此鲜活,然而挪树的那天我根本没有在场。难道是因为后来我对那棵树、那些路注入了如此深厚的感情,以至于把事后听到的叙述和看到的照片,跟记忆混成了一片?我儿时弄堂背面也有一棵大树,哥哥和他的朋友们常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天黑后还从树上跳到院子的围墙,再翻墙到上医职工幼儿园去藏猫猫。半个世纪过去了,原来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只有那棵树巍然不动。

其实我第一次看见那棵老榆树已是盛夏,它主干上挂着许多小塑料袋——置景组怕树存活不了,正在为它输营养液。老榆树的边上是“八一中学”的围墙,围墙上有一个缺口,那是我们假设武斗中让炮弹轰的——那个区域的武斗动枪动刀,是全国闻名的。树上有好几场戏,我带着三个小演员去那里排练,让他们学会像松鼠那样,从缺口的土堆蹿上围墙,再从墙顶爬到树上。

71.外/内-王亚军窗外古榆树—傍晚

暮色苍茫之中,到处都听见了的叫喊声:黄旭升,回家吧——

刘爱站在树下朝上看着,那儿没有任何人。他爬上去坐在树杈上,看着大大的月亮。

成年刘爱旁白

记忆中,这男孩经常坐在树上。有时白天,有时黑夜,有时自己一个人,有时跟黄旭升一起。一年级入队就是黄旭升为他戴上的红领巾。那天他们就在这棵树上,女孩坐在高枝上,男孩坐在矮枝上。女孩说着她的理想,长大后要当一个老师,男孩正好从她裙子下面看到她白色的裤衩。

刘爱听见了脚步声,转头看。

黄旭升来了。她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刘爱。

黄旭升

我妈哭了吗?

刘爱

哭了,现在全楼的人都在找你。

黄旭升站着,向家的方向望了一眼。

刘爱

好久不来这儿了,你还上得来吗?

她笑起来,然后就像是一只野猫一样很快地爬到了刘爱的跟前。

切到:夜色已经降临,一阵风刮来。

黄旭升

我冷。

刘爱脱自己的衣服给她。

黄旭升

你的衣服上有股臭味。

刘爱

我妈没时间给我洗,她现在每天要负责防空洞施工……

黄旭升看着夜空。

黄旭升

你知道上帝这个单词的意思吗?

刘爱

不知道。你是在词典里看见的吗?

黄旭升

我第一次翻王老师的字典就看见了这个单词,因为那一页是被他折过的。我问老师,他说God就是宇宙的灵魂,他也不完全清楚,但能感受到。老师还说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懂。

刘爱

等于没说。

黄旭升

真的好冷,你把我抱住。

刘爱的脸突然烧起来,然后有点僵硬地去抱她。他的手无意中触到了黄旭升刚刚发育的乳房,本能地缩了回去。他的脸更红了,眼睛也不敢看她了。

刘爱

你们女生都这样吗?

黄旭升

我比她们的都高。

刘爱浑身上下都热起来。

黄旭升

你怎么出汗了?

刘爱说不出话来。

拍这段戏的时候,十七岁的张翊峰和十二岁的雯雯,正在全组人面前大大方方地谈恋爱。他们在拍戏的空隙到小溪里抓青蛙、捡卵石,在快活林捡果子、采野花,我们在操场打球的时候,他们溜去操场边上几栋废弃的水泥建筑和荒地,形影不离,有说不完的话。袁泉说,他们就像是从年画里走下来的孩子一样。

拍到刘爱不小心触摸到黄旭升的胸时已是半夜三更,气温也下降得厉害。两个孩子都累了,拍了几条,张翊峰没有演出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我很不明智地在监视器前说,看不出刘爱喜欢黄旭升的感觉。雯雯听了黯然,像个怨妇似的说,反正我是不会让他心跳加速的。我想,初恋的少女真动人啊,这也正是黄旭升对王亚军迷恋的样子。我让张翊峰下树去跑步,跑到心跳一百四十再爬上来拍。这下是真的脸红心跳了,额头和鼻尖上还冒出了点小汗珠,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非常好看。

第二天晚上,我们拍摄了这场戏的下半部分:

突然,在刘爱和黄旭升身后的窗户亮了,他们站起身来好奇地往那里看。

摄影机透过两层玻璃,隐约能看见王亚军把阿吉泰领进了屋子。

刘爱转头看黄旭升。黄旭升惊呆的脸。

屋里,王亚军打开一罐速溶咖啡,再打开一个好看的瓷罐,里边是方糖。他把咖啡和糖倒在了一起,并用暖瓶朝里边倒开水。

阿吉泰认真审视起这间屋子。

他们找到彼此的眼睛,脸上充满喜悦。王亚军把另一只杯子里的牛奶,加到咖啡里。

树上,刘爱和黄旭升看着。

黄旭升

他一定在早上就把奶子打出来了。

刘爱

一定煮过了,不然会馊的。

屋里,王亚军双手把杯子递给阿吉泰,眼睛里充满了爱与渴望。阿吉泰接过杯子。王亚军跟她说了什么,示意她坐下。阿吉泰坐到床沿上,抬头看着王亚军,愉快而又不好意思地微笑。

树上,黄旭升目不转睛。

王亚军剥了一粒大白兔奶糖,像献花那样恭恭敬敬递给阿吉泰。她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喜欢。王亚军也在床沿的另一头坐下。

摄影机开始向后移,他们在床沿两头羞涩地坐着,然后王亚军开始用手指着墙上的东西跟阿吉泰说话,指着说着,他一点一点挪到了阿吉泰身边。

摄影机继续往后拉,拉出刘爱和黄旭升的背影,王亚军房间的墙和窗户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月光下的两个孩子站在老榆树上,看着钨丝灯下的两个大人坐在床沿上。

摄影机继续往后拉,王亚军深情地望着阿吉泰,慢慢地把脸靠向她。

切到:黄旭升心碎的脸。

王亚军颤抖着把嘴贴在阿吉泰的嘴上。

阿吉泰突然变得气愤,在瞬息之间,伸手在王亚军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黄旭升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震撼。

王亚军愣了,他看着阿吉泰。阿吉泰轻轻喘息着,也看着他。

突然,阿吉泰转身走向门口,打开门,头也不回头就走了出去。

王亚军一人呆站在屋内,咖啡还在冒着热气。

刘爱再回头看黄旭升时,她已经不在树上。

黄旭升坐在树边的墙上,黑暗中,似乎是在等刘爱。

刘爱爬下去坐到了她身边,借着月光看到了她的脸,发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这场戏是电影里的第二次“拆墙”。第一次拆的是刘爱与父母房间之间的墙。在现实中,刘爱很难从窗外的树上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只能猜个大概。经过半个世纪的发酵,记忆和想象把那个夜晚变成了一首完整的诗歌。

拆墙的概念让我兴奋,但是拆墙要花费很多时间和人力,那块地附近就是沼泽地,架高台的工程很大,加上又是拍大夜,赶时间,万一效果不是想象的那样怎么办?

我们先带墙把室内和室外的近景、特写拍完,然后赶在天亮前拆墙、修补景、拍全景。凌晨五点,摄影机从床沿上羞涩的恋人拉出来,渐渐地,老榆树上少年的背影出现在画面里,好像半个世纪前的王亚军和阿吉泰,被今天的刘爱放进了一个无形的动漫台词框里。我坐在监视器前看着这个穿越的画面,像见证了一个奇迹。记得导演处女作之前,一个著名导演跟我开玩笑说,我们当导演是为了睡女主角,你为啥啊?原来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我唯一的遗憾是,受地形局限,摄影机无法拉远到把星空都包括进来。

“八一中学”拍完的时候已是深秋,三十七个可爱的小群众演员的戏杀青了,那天正逢王传君的生日,摄制组在学校开了个派对。王传君切好蛋糕,分给每一个同学。孩子们对“王老师”依依不舍,轮流跟他合影签名,充满离愁别绪。拍花絮的团队问孩子们,你们喜欢王老师吗?一个女孩说,你问的就是一句废话!

全组没有一个人不喜欢王传君。他处处为别人着想,还老爱抢着付账单。他有各种各样的荤段子,最绝的是还能用形体表演无声的荤段子。有一场戏是刘爱第一次在厕所碰到王亚军,被老师器官之大给惊到。镜头当然只拍到他俩的侧背。打灯光的时候,王传君背对着我们,演示了不同的男人尿完后拉拉链的动作,从他背后我们能看出哪个是最长的、哪个是最小的、哪个是以为尿完又滴了几滴的等等,惟妙惟肖,把我们笑得都站不起身。

因为与他的友谊,我一定是个带偏见的叙事者。不过我真的很少见到过像他这般纯粹和慷慨的演员,永远把戏和人物放在自己之上,例子举不胜举。有一次,他为了呈现极度疲劳、蒙受耻辱和抑郁的状态,在正午的太阳下站了大半天。场务几次给他送水,都被他谢绝了,拍完嘴唇都干裂了。难得有几天休息,他还赶去广州上了一堂法国喜剧大师菲利普·戈利耶的表演课。

刚进入拍摄的时候,我每天回房间就把拍完的戏用黑笔划掉;拍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我开始把拍完的部分撕掉。其实那些都是象征性的动作,拍得欣喜若狂也好,失望沮丧也好,都已是泼出去的水,我只考虑明天的戏。拍到最后两天,剧本只剩下了皱巴巴的两三页,捏在手里莫名感伤。

138.内/外-精神病医院—日

刘爱穿过一个四方的水泥院子,走到铁栏杆门外,黄旭升在栏杆里面站着,头发披着,胸脯丰满了,突然显得很成熟。

刘爱

你妈让我来看你,她帮我开好的证明……我自己也想来看你,天天都想。

黄旭升沉默着,一直没有抬头。很长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刘爱

我以为你会哭,可你看着还挺好。

黄旭升用白眼翻了刘爱一下。他们就那样地站着。

刘爱

哦,对了,王老师问你好。你看,他把词典借给你了。

说着,就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词典。

黄旭升眼睛一亮,但马上又黯淡下去。

刘爱

真的,王老师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孩。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刘爱

我走了。

他把词典塞给她。

黄旭升这时才恋恋地看着刘爱的脸,她抱着字典,还是不说话。

正当刘爱要转身离开时,黄旭升终于开口了。

黄旭升

他们说我已经治好了,下个月要开始服刑了。

刘爱

你会去哪儿?

黄旭升摇头。

刘爱感到深深的失落,依依不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看黄旭升。

栏杆门里的黄旭升已经看不见了。

开拍前下了一场大雨,哗哗地打落了厚厚一层黄叶。“精神病院”对面陡峭的山坡上,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快递员在泥泞的窄路进退两难,像徒手攀岩的人那样贴着石壁。张翊峰平时在现场嘻嘻哈哈,一会儿跟雯雯恶作剧,一会儿冲镜头做鬼脸,往日见到这种事肯定会去凑热闹,但那天原来的活宝不见了。他比雯雯先知道这段恋情要结束了。

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乎乎的忧伤。我没有跟他们讲戏或者排练,只配合机器走了一下位。他俩被铁栏杆隔开两边,互望片刻眼圈就红了。我以最简单的机位角度,拍下了他们离别时动人的眼睛。他们演得那么克制,仿佛不愿让别人看见他们最隐秘的感受,而监视器前的朴若木早已老泪纵横。最后一个镜头从栏杆内带着黄旭升拍刘爱走远去,我一喊停,雯雯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想起王刚在小说里写过,少年的忧伤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也是在这样一个初冬的季节,五年前,《英格力士》杀青了。被摄制组闹腾了三个月的“华悦旅游”招待所,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出去狂欢了。唯独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在淋浴间里洗了很久,先在里面莫名哭了一场,然后开始体味热水从皮肤上滑下来的感觉,体味久违的寂静、闲暇、独处和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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