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扩大现代社会能见度的奇书

陈丹青先生在他广受好评的新著《局部》第一册里，提出“早期作品更值得关注”，包括一个变革时代的早期和一个创作者的早期。相比之后的追随者和更为成熟或成名的大师，早期的作家作品可能幼稚天真甚至粗糙，但精神饱满。确实，这个观点很有创意，在因为全球新冠肺炎疫情而变革幅度超大的时期，这样的早期作品给人崭新的感受力和全然不同的提示。

比如这本荷兰医生曼德维尔用非母语写的《蜜蜂的寓言》，曾是18世纪英国最富争议的作品。英国在18世纪前后经历了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型，无论是疯狂的对外殖民扩张，还是国内的生产力高速发展、规模庞大的中产阶层快速形成，《蜜蜂的寓言》一书都进行了犀利又准确的预测。这本1705年匿名出版的小册子，让曼德维尔既享受了一夜成名，也遭遇了攻击和批判。这本书直接影响了休谟、亚当·斯密、哈耶克等名家，但至今还是冷门甚至邪说。若能放到汉译后的中国语境中来关注，不妨直接体味第一版：433行的寓言诗《抱怨的蜂巢：或骗子变成老实人》。

《抱怨的蜂巢》的内容是通过寓言故事来讲述的。故事开头，说有一个很繁荣昌盛的新式商业社会，不知为何，生活其间的人们都觉得它很腐败。接着就举了多个案例，比如商人、律师、医生、牧师、法官，甚至包括奔赴境外征战的军官。故事接着说：虽然无商不奸、普遍不洁，但这个社会中的每个人都充满激情地抱怨是他人在行恶，都急切地期待其他行业能够改变自己的道德面貌，而且认为再不改变，国就不国了。所以全诗的标题就是“抱怨的蜂巢”。

从总结史实的历史书不难查到，英国18世纪的工业革命和对外殖民扩张，确实是让“国富”和国民逐渐“小康”，但从经济繁荣中最先得到好处的主要是上层贵族和新生权贵，一般平民的劳动强度反而增大，生活普遍失去稳定性。由于企业家会从他们的高额利润中分出份额奖励熟练工人，使他们贡献更多也更快致富，所以更多普通工人主动提升技能和延长工作时间。这种状况下，虽然“国泰”，但社会仍很不公平，民不安。

不过曼德维尔是不按一般社会阶层理论说事的，他直接在诗中强调说，其实“这个时代的赤贫者生活得比往日阔人还要快乐”，因为各种行业都出现了“恶德”，所以培育了各种人的机智精明、勤勉能干，并给日常生活带来了极大方便。这个国家有着真正的快乐舒适与安然，因为这样的现代商业社会威力无比，它不仅让人脱贫，而且让绝大多数人迅速地脱离了精神赤贫，使得他们大都能够自由发言和形成集体舆论，所以他们是历史上首见的“抱怨的蜜蜂”。

18世纪英国的经济发展模式已经迅速淘汰了传统伦理和管理制度，如诗中所说，当普通蜜蜂都自由言论时，他们因为旧观念和老习惯而乱抱怨，他们看不到事实全貌和内在肌理，而且骄傲地得理不饶人。那么，他们都怎么个胡喊瞎说呢？那就是许多人在不停地对“神”抱怨。其实农业社会时就不存在可以投诉的“神”了，何况机器隆隆的工业社会？但“蜜蜂们”不管不顾，他们对自己的“抱怨”很自信，敢坚持，集体地强烈要求改变本性，去掉邪恶，做诚实的人。于是“神”终于显灵帮助他们实现诉求。

整个社会“满腹牢骚”、信息杂驳，又万众一心要“全无欺诈”的结果出人意料：随着骄傲与奢侈的日益减少，轻佻和浮躁以及从属行当的职业尽数消失。不仅挥金如土的权贵突然绝迹，劳工大众也无处求生。牧师和律师被弃诸一边，铁匠、木工、雕石工、医生、艺术家等也失去工作或分文不取。很快，“广大蜂国存留下的（物质）很少”，而这时候，周围的“万千仇敌”国家又开始不断侵扰。最终，国民们不是纯洁地勉强生存就是为国英勇战死，国家从“一方伟大苗圃”变成了“一个空树洞”。

故事后半段预言的是新型大国国际关系，换言之，故事触及了经济帝国与传统帝国的不同。经济昌盛的新帝国，一开始不再需要罗马帝国式的直接战争，而且因为经济贸易辐射四海，让周边的国家都很尊敬和羡慕，可能还向你磕头与你结盟。同时国家又因为经济实力可以发展高端武器生产贸易，虽然国家军事方面的腐败也是前所未有的普遍和严重，但战事不多，武器强悍，遇事除了“强国有外交”外，还可以花钱利用雇佣军。总之，经济帝国的国家伦理是全新的“好战”模式，而且必定连带世界其他国家。

蜜蜂的抱怨，到底是阶级义愤的呼喊，还是无知导致的盲目？感到不公的蜜蜂们向“神”（道德）求助，它们促使现代国家的治理实现了怎样的更新？是呼唤来了更新升级的社会礼仪和法律法规（或者译成“文雅”和“自由主义经济理论”），还是类似商品包装的更多表演习俗和“伪君子”硬核？商业贸易的越界扩大是越来越具有侵略性还是增进了可贵的互动性？18世纪的社会变革为何催生了古怪的18世纪写作风格？篇幅简短、语言精练的寓言故事和含义深厚、表述含蓄的讽喻技巧为何还不能保护一个匿名小作者的生命？

“早期作品”的简单粗糙当然非常明显，这个故事结局的反转，用的是一套过于简单的数理逻辑，推出的帝国突然自行暴毙的结局忽视和简化了太多因素。但《蜜蜂的寓言》极其可贵的天真和坦率，扩大了后人认识现代社会的能见度。作者的诚实和无情，不仅让阅读者心情愉快和益智，而且可以从中获得全新的启示。作者希望我们作为新经济时代的现代人，不要总在抱怨他人、他国、其他团体的不道德，而要更多地强化自己的辨别能力和反省力，更多地审视自己和自己的行业是不是在全新的挑战面前已经做到符合时代新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