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渔号,海上“信天游”
2023-01-12武眉凌李卓曦
武眉凌 李卓曦
三百年前的一个清晨,一座渔村像往常一样从海上醒来。
风经过黄海与渤海的交界处,穿过砣矶岛上起伏的山势,拂在每一位渔民黝黑的脸上。
与平时不同的是,风不再凌厉如刀,而是带来了一股温润潮湿的春的气息。停泊在海边的三百艘大风船(木质帆船,母船带子船为一艘)知道,又一次长岛海捕季到了。
渔民纷纷与家人道别,登上帆船。初次出海的少年,腰系红色褡布,挂香荷包,眉宇间带着一股子活泼劲儿、无限的精神头儿;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则眉头舒展,气定神闲。只等船老大在船头焚香烧纸,大家敲锣放炮,杀猪烹享。祈祷平安的祭祀仪式结束后,渔民就要出海了,长岛渔号也就响起来了……
领唱号子的人叫领者,跟着唱的叫和者;一领一和,一呼一应,音程八度大跳。和者的句头紧咬着领者的句尾,犹如巨龙闹海,大有力挽狂澜和排山倒海之势。具体来说,在长岛渔号中,“上网号”厚重、“拾锚号”低沉、“竖桅号”轻快、“摇橹号”高亢、“掌篷号”嘹亮、“发财号”悠扬……一段段号子没有唱词,只有虚词,像一个“音乐魔方”,经过一代代人将音符与曲调进行排列组合,最终固定下来。即便外人听上去觉得毫无章法可循,但对船员来说,长岛渔号就是一首工整有序的指挥曲,有了它,船员们才能统一步调、协同一致。
长岛渔号历史悠久,源于长岛第二大岛屿——砣矶岛,不仅是一种劳动号子,同时也包含着长岛的历史。亿万年前的地壳运动,让渤海盆地、沧州、献县、黄骅经历过三次大的海侵海退,最终形成了中国6536个岛屿之中极具特色的长山列岛。长岛历史悠久,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就有先民在此繁衍生息。长岛人以海为生,世代延续,开辟了灿烂的渔猎文化。北庄遗址、珍珠门遗址、北城古城都是长岛六千五百年渔猎文化的佐证。
正是深厚的渔猎文化造就了长岛渔号,让它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与“川江号子”并存的中国两大渔号之一,更是中国唯一一个海洋号子。
除了指挥劳动,声声号子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呐喊,它含混不清,或高或低,看似完全登不了大雅之堂,却蕴含着最原始的人类闯海的勇气。它像是一首带着海腥味的信天游,唱出了人们的期待与希望。正是这种包含着希望的呐喊,让人与人紧紧相依,敢于驾起一叶叶小小的帆船,闯进无尽的深蓝色海洋中……
当渔民托起网具、摆成龙一样的队形,将几十或几百杆子长(一杆子等于5市尺,约1.67米)的网具送到船上,便会喊起“上网号”;随后,渔民们用肩膀将高十几米、直径几十厘米的桅杆缓慢地抬起,并牢固地竖在船上,其间便会喊着“竖桅号”;合力拉起沉睡在海水中的铁锚时,又有“拾锚号”。
当大风船从砣矶岛附近水域出发,驶向大海,故事便开始了。
在没有网络、没有电力的年代,18人操作一艘帆船,帆船能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中,全靠风力与人力,正所谓“有风靠篷,无风全凭摇橹”。当风暴来临或追赶鱼群的关键时刻,四人或八人同摇一张大橹,“摇橹号”显得更加急促,节奏加快。渔民裸露的脊梁、粗壮的胳膊、有力的手腕、暴起的青筋和全神贯注的眼神,全被渔号调度在力系千钧的绠绳和拨水推浪的橹杠上,使人感到渔号的聚集力、向心力和号召力。
在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摇橹号”中,我仿佛感受到了法国作曲家克劳德·德彪西在《大海》中描绘的景象,在翻飞的浪花中,风与海对话,船橹与光影交谈。声声号子抑扬顿挫、苍劲有力,注定它只能属于大海,而不是小溪或者江河,因为它包容而自如,如大海一样。
当渔民摇橹乘风破浪地赶往捕捞地,突然起风了,“掌篷号”随之响起。“篷”即是“帆”,因“帆”与“翻”谐音,很不吉利,所以渔民多用“篷”代替“帆”。正所谓“一篷掌得八面风”,灵活运用“篷”能省力不少,最妙的是“掌篷号”以两小节、四小节、六小节的不同节奏,表现篷的升高、负荷越来越重,即将升起篷子时,又来个慢速,来提醒大家积蓄力量,准备最后的冲刺。最后在一个无限延长、苍劲有力的号声中,大篷掌满,高挂在主桅之上,随风飘扬。篷下,渔民一片欢腾,开始下网海捕……
直到渔民满载而归,“发财号”(又称“廷鲅号、号子巴、夯子巴”等)又喊起来了。号子轻柔悠扬,柔中带刚,也是长岛号子中最悠扬、自在的一部分。无须领号,众多渔民自发地一唱一和,赶着夕阳,自由自在地航行在海上,带着新鲜的海货,回家去了。
在我看来,长岛号子既粗犷,又低婉。粗犷时如一曲豪迈的信天游,低婉时却是一首海上钢琴曲。用钢琴曲与劳动号子相比,看似多少有些用大雅比大俗的格格不入,但我依然认为,钢琴名曲与号子,有很多地方一样,同样是大自然带来的灵感迸发。
两三百年前,人们对自然的感情,不是今天的宅男宅女可以揣度的。那时候缺少娱乐,没有互联网、电子游戏和KTV,人们除了日常生活,就是在自然中漫步。正如莫里茨在《关于美的塑造性摹仿》里写道的:“人从自然界中感受到自然的创造力和美的博大。”维也纳的森林让受耳疾折磨的贝多芬创作了《田园交响曲》,乔治桑庄园中绿萝掩映的小路让肖邦创作了《夜曲》,他们借用自然之力,打破常规,又取法于自然规律,他们的创造如自然一般和谐有序。同样地,长岛号子也是被海风与海水滋养出来的,是古老闯海者的歌声,是渔民协作捕鱼的号令,更是人与海沟通的语言。
音乐说到底,就是一种世界語言,无论是大俗的号子,还是大雅的钢琴曲,都要忘掉格式,忘掉传统,从一个简单的动机开始,聆听外界给自己的暗示。
正如鋼琴家中有热衷耍宝、爱讲不合时宜冷笑话的莫扎特,也有喜欢写论文式赋格的学者型作曲家巴赫。他们都爱钢琴,风格却完全不同。号子与钢琴曲也是如此,各有各的性格。有趣的是,讲究严谨与高雅的巴赫,在晚年几近失明时写下的《哥德堡变奏曲》,却是俗雅拼贴,来了一回难得糊涂。当时与后世的评论家都并没有觉得奇怪突兀,反而大加赞赏,并指出这才是万物相融的状态。我想我们的长岛渔号在演出时,是否也可以与其他音乐融合一下,以产生更加震撼的效果?
随着机械船的使用,木质帆船逐渐被淘汰。机械化带来了捕鱼的便利,也几乎“消灭”了长岛号子,喊过号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并学习,长岛号子被排练成一个盛大的演出。在舞台上,大风船等大的木帆船被原景重现,人们按照从前出海捕鱼的打扮,纷纷登台,拉网的、竖桅杆的、掌篷的、领号的、合唱的……每个环节都井井有条,原汁原味。
如今,表演长岛号子的核心人员,都学艺于曾经喊过号子的老渔民。他们都曾是勇敢的闯海人,即便如今已不再出海,心里依然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航海图”。这份地图必须自己实际测量,空气、风速、海水的流向、鱼儿的习性……一切都必须渔民自己体验与经历,才能绘制出来。就好像乔伊斯是都柏林的测量员,他曾经真的为小说的准确性而测量都柏林的河流。
卡夫卡测量的则是布拉格的古老城堡,他短暂的一生都“生于斯,长于斯”,描写着这片土地。不同的是,乔伊斯与卡夫卡用笔与尺测量各自的故乡,长岛渔民则用渔网和号子来延续来自远古的记忆。
长岛渔民心中的“航海图”,包括烟台、威海、莱州、渤海湾和辽东湾一带的渔场,甚至遍布整个渤海与北黄海沿岸,北至丹东、大连、营口、长海县,西至天津、塘沽,南至蓬莱、莱州、龙口,东至烟台、威海、韩国一带。
当年,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流传着长岛渔号,哪里就散落着斑驳的渔网。所以说,长岛渔号属于千千万万以海为生的劳动者,他们不畏风雨,搏出性命,换取大海的馈赠,将闯海精神融入一声声号子中。
传唱长岛渔号的渔民总是满怀生命的激情和希望,我愿意去书写长岛渔号,与其说是对其源流或归宿的探究,不如说是对渔民在海洋中所度过的光阴的记录与写照。
如今喊着号子的渔民都已经老去,有些人已经离开故乡,但故乡、乡音、人生场景,一切都保存在这长长短短、起起落落的号子中。
Originated from Tuoji Island, the second island in Changdao, Changdao fishing chant enjoys a long history as a work chant that embodies the history of Changdao. In the movement of the earth’s crust billions of years ago, the Bohai Basin, Cangzhou, Xian County and Huanghua underwent three major marine transgressions and regressions before they finally became the Changshan Archipelago, a typical existence among the 6,536 islands in China. With a long history, Changdao was inhabited by ancients who procreated here from the late stage of the Paleolithic Age. Changdao locals made a living by the sea generation after generation, creating a splendid fishing and hunting culture. Beizhuang Relic, Zhenzhumen Relic and the ancient northern town are all evidence for the fishing and hunting culture of Changdao that lasted for 6,500 ye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