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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兄弟对《无手少女》故事的情节改写与主题替换

2023-01-12范宗朔

民间文化论坛 2022年6期
关键词:格林童话王后魔鬼

范宗朔

“无手少女”(AT706型)是一个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的故事类型。汤普森在《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中曾提到在整个欧洲任何范围的故事集里是很少漏掉这个故事的。①参见[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海等译,郑凡译校,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45页。格林兄弟也毫无例外地将《无手少女》故事纳入到了1812年出版的《儿童与家庭故事集》第一卷中,故事编号为31。②《儿童与家庭故事集》为《格林童话》最初的版本,共分为两卷,分别于1812年和1815年出版。随后在1812至1857年间,格林兄弟对初版故事进行了大规模的增删改,陆续推出六个版本,并于1857年出版了“标准化”的《格林童话》。在1857年《格林童话》的最终版中,该故事得以保留,编号也没有发生变化。但在1812—1857这几十年中,《无手少女》故事并没有被“原样复制”,格林兄弟对这则故事进行了持续性地修改。虽然《无手少女》故事在《格林童话》七个不同版本中的具体修改情况并不容易得知,但通过比较可以发现,至少在1857年第七版中所收录的《无手少女》故事无论是表面情节还是内在主题已经与初版《儿童与家庭故事集》中的故事大相径庭,格林兄弟根据当时的编辑标准对这则故事进行了一次甚至多次的“生产”与“再造”,以更符合所谓“理想故事”标准。这就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格林兄弟都在哪些方面对《无手少女》故事进行了修改?修改的原则及标准是什么?为什么要对原本的故事进行增删修订?在修改过程中格林兄弟又隐藏了哪些信息?思考至此,我们不免对这些问题产生疑惑。因此,即使《无手少女》故事以及《格林童话》在国内外已经得到了较为充分的研究,但通过再次追问格林兄弟对于这则故事的修订“标准”和原则,我们或许能够进一步揭示格林兄弟“生产”故事的运作机制。有鉴于此,笔者以1812年《儿童与家庭故事集》③[德]格林兄弟著,[美]杰克·奇普斯注:《格林童话初版全集》,姚了了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和1857年《格林童话》④[德]格林兄弟:《格林童话全集》,魏以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中的《无手少女》故事作为个案并进行文本比较,一方面试图还原《无手少女》故事背后的口述传统;另一方面在比较中或许也能够发现格林兄弟对这则故事的进行“手术”的原因以及“手术”的过程。

一、格林兄弟对《无手少女》故事的搜集与生产

从故事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对于故事的“生产”与“再造”并不陌生,因为故事异文的产生就在于故事的每一次被讲述都是故事家独一无二的再创作,在这一过程中故事讲述者完成了对故事的“生产”。值得注意的是,格林兄弟对于故事的“生产”与故事家并不相同,格林兄弟有其独特的故事“生产”与“再造”机制,这种机制与格林兄弟最初搜集和编纂民间故事的目的必不可分。作为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格林兄弟搜集民间故事的最初目的并非是为了儿童,而是出于研究德意志语言、历史和诗歌的需要。他们认为千百年来讲述的故事在语言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并试图在民间故事中寻找德意志民族语言的真正起源。“可见,格林兄弟研究民俗或童话的目的,并非为了它们本身,而是要把它们当作手段和载体来发现和说明一些东西。”①户晓辉:《童话的生产:对格林兄弟的一个知识社会学研究》,吕微,安德明编:《民间叙事的多样性——第二届民间文化青年论坛》,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年。虽然雅各布·格林在一开始便强调要忠实原本地记录故事,他们的工作只是将这些故事原样复制,但他们搜集民间故事的目的决定了格林兄弟对故事进行“生产”和“再造”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故事家对于一则故事的再创造基于不同的讲述场域,直接面对的对象是听众以及讲述出来的“声音”。虽然格林兄弟也获取了来自不同社会阶层资料提供者所讲述的口头故事或植根于口述传统的文学故事,但与故事家不同,格林兄弟并没有通过“田野作业”的方式采集故事,而是把故事讲述者请到自己家中,待故事讲述几遍之后,格林兄弟才把故事根据“记忆”记录下来。②参见户晓辉《童话的生产:对格林兄弟的一个知识社会学研究》,吕微,安德明编:《民间叙事的多样性——第二届民间文化青年论坛》。可以说,格林兄弟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书桌前完成的,他们面对的是通过记忆“转写”的故事文本,而不是口头讲述的“声音”。实际上,格林兄弟从一开始就没有遵循他们自己所强调的“原样复制”的编辑准则,在搜集记录故事的过程中就已经对原始的故事内容进行了一次间接改造。在1816年威廉·格林开始成为主要编辑者之后,《格林童话》的修订原则又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威廉·格林明确提出不会采用雅各布·格林所主张“原样复制”的编辑标准,而是将搜集到的故事进行直接改动,包括增加直接引语及谚语、修改情节母题以及故事结构等,以试图满足资产阶层读者的渴望与需求。因此有学者认为“格林兄弟的故事只能是童话故事而绝非民间故事”③户晓辉:《童话的生产:对格林兄弟的一个知识社会学研究》,吕微,安德明编:《民间叙事的多样性——第二届民间文化青年论坛》。。可以说,在《格林童话》的七个版本中,最能够体现原始故事讲述者声音的便是两卷初版的《儿童与家庭故事集》,即便其中的故事从一开始便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了格林兄弟的声音。

就《无手少女》故事而言,格林兄弟曾明确标注记录了此故事的来源。根据格林兄弟的记录,1812年《儿童与家庭故事集》中《无手少女》故事的主要来源是法国哈森普鲁格家的玛丽(Marie Hassenpflug)在1811年3月给格林兄弟讲述的故事。但在1819 年的第二版中,威廉·格林对这个故事进行了扩充和修订,因为他们又发现了一个比玛丽讲述的版本更为优越的故事异文,也就是多萝西娅·魏曼(Dorothea Viehmann)在1813年8月告诉他们的版本。④参见 Schmiesing Ann, Disability, Deformity, and Disease in the Grimms' Fairy Tales,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4,p.85。格林兄弟并没有在此后的版本中完全替换玛丽讲述的故事,而是选择将这两个故事来源进行整合,他们保留了玛丽故事版本的一部分内容并融入到维曼的故事中。威廉·格林在随后的版本中继续对此故事进行修改打磨,因此在最终版《格林童话》中向我们呈现的《无手少女》故事实际上是由两个甚至多个异文组成的混合故事,是格林兄弟在不同故事异文之间剪切复制的结果,在其中既保留着原始故事讲述者玛丽、魏曼的印痕,同时又混合了格林兄弟的声音。

需要注意的是,格林兄弟的这种做法实际上忽视了故事讲述者对于故事主题意义传达的影响。由玛丽、魏曼等不同女性故事家所讲述的故事和格林兄弟生产出来的故事其背后承载的含义是不同的。玛丽·哈森普鲁格从小就患有疾病,癫痫使得她四肢的力量丧失殆尽,但也正是如此使她特别喜欢收集并讲述童话故事,进而从故事中汲取治愈的力量。①参见 Ashley Melissa,“'And Then the Devil Will Take Me Away': Adaptation, Evolution, and The Brothers Grimm's Suppression of Taboo Motifs in 'The Girl without Hands',”Double Dialogues,vol.1, No.12。《格林童话》中超过20篇故事都是由玛丽·哈森普鲁格讲述给格林兄弟的,其中不乏包括《睡美人》《小红帽》《蓝胡子》《无手少女》等经典故事。《无手少女》故事的另一位讲述者多萝西娅·魏曼家境贫寒,在集市上卖蔬菜为生,与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女性相比,她显然属于较低的社会阶层。可以说,阶层、性别、语境都可能导致讲述者对于同一则故事所承载意义的不同理解,但格林兄弟在收集故事的过程中并没有重视故事讲述者的社会、阶级背景,甚至尽可能地回避性别、阶层、社会等故事外的影响因素,仅仅以故事的教育价值作为编辑出版的主要目标,这就导致了格林兄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将故事所承载的主题内涵简单化了。

二、格林兄弟对《无手少女》故事的情节改写

从整体上看,《无手少女》故事在《格林童话》两个版本中的总体框架是大体一致的,都包括少女的双手被砍掉、嫁给国王、妻子被诬陷、失手复得这四大核心母题,这也是阿尔奈和汤普森主要基于西方各国的无手少女故事异文概括的AT706型故事的主要情节单元。虽然该故事类型在东西方各国的故事异文数量众多,但流传形态以及故事结构却相对稳定。格林兄弟在编辑修订的过程中也没有对无手少女故事的叙事结构进行颠覆性改编,两个版本《格林童话》无手少女故事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故事的开头、结尾以及故事中一些细节的变化上”②江帆:《民间口承叙事论》,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6页。。但就是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变化,却导致了故事主题在两个版本中的截然不同。

两个版本《无手少女》故事的初始情景是相似的:父亲为了财产,在无意中把女儿卖给魔鬼,魔鬼为了能接近少女的身体,让少女的父亲砍掉了她的双手。在1857年版中,格林兄弟在故事开端更加突出了少女的虔诚,强调故事女主人公“在三年之内虔信上帝,没有罪过”③[德]格林兄弟:《格林童话全集》,魏以新译,第96页。,而1812年版只提到磨坊主的女儿是个美丽虔诚的姑娘,并没有刻意强调少女对上帝的虔诚。除此之外,该故事在初始阶段最重要的情节便是讲述少女失去双手的原因。少女失去双手是《无手少女》故事中稳定不变的故事母题,但失去双手的原因在不同的故事异文中却有较大的差异。《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将少女失去双手的原因大致归纳为四种:a.少女拒绝嫁给自己的父亲;b.少女的父亲将她卖给了魔鬼;c.少女不顺从父亲的命令而坚持向上帝祷告;d.被其婆母嫉妒或诬告。④参见 Antti Aarne and Stith Thompson, 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AClassification and Bibliography, Helsinki,1973, pp.240-242。在《格林童话》中,少女双手被砍的原因在表面上看似都属于第二种类型,与魔鬼有很大的关系,但实质上如果我们仔细比较就会发现两个版本对于这一可怕行为的描绘还是有些许不同。在1812年版中,少女双手被砍虽然是魔鬼的命令所致,但她失去双手的直接原因却是她的“父亲害怕得不能自控,不知不觉地答应了魔鬼的命令”①[德]格林兄弟著,[美]杰克·奇普斯注:《格林童话初版全集》,姚了了译,第148页。。由此可见,在初版中答应恶魔的命令是父亲由于过于害怕恶魔而产生的一种不受控制的行为,突出了磨坊主的非主观性和无意识性,进而将父亲从加害者中剥离了出来。但在1857年版中,少女的父亲虽然同样对恶魔表现出了一种畏惧感,但却没有表现畏惧之后的不受控和“不知不觉”。从字面上看,磨坊主在受到魔鬼的逼迫之后“选择”了砍掉女儿的双手以缓解畏惧。因此,在笔者看来,1812年版中砍掉女儿双手的磨坊主并不属于加害者的角色,而在1857年版中的磨坊主却与恶魔一起成为了加害者,甚至磨坊主本身就有可能是魔鬼的化身。

该故事发展的第二阶段为国王在森林或花园中发现了残疾的少女,并娶少女为妻。在1812年版中,无手的少女因为吃了国王花园中的苹果而受到惩罚被关进牢房,老国王要把她被驱逐出境,但王子建议让她留在王宫照看小鸡,王子后来爱上了她并娶她为妻,少女残缺的双手在此故事回合中并没有提及。但在1857年版中这部分内容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女孩并没有因为吃梨子而受到惩罚被关进牢房,也没有照看小鸡的情节,甚至也没有王子的存在,格林兄弟将上述内容替换成了少女在天使的帮助下遇到了年轻的国王,国王赐予了她一双银手并娶她为妻。上帝、天使、神父等角色在1857年版中被添加进来并成为了少女的协助者,使该故事带上了强烈的宗教色彩。

故事的第三部分主要讲述了成为王后的无手姑娘带着新生婴儿再次被放逐,原因是国王外出征战,往来的信件被魔鬼替换而产生误解。此情节在两个版本中也存在着差异,尤其是最终版的魔鬼换信母题比初版更为复杂。在1812年的版本中,魔鬼在假信中篡改说王后生了一个丑八怪,并命令将王后和孩子赶出王国,但在最终版中,魔鬼却说王后生了一个妖怪,并在信中指明要杀死他们,还要求割下王后的舌头和眼睛作为她死亡的证据。然而太后不忍心伤害她,于是宰杀了一头鹿,用鹿的眼睛和舌头代替,让王后背着孩子离开了王宫。在这两个版本中,改换信件以陷害王后的都是魔鬼,但最终版中的手段更为残忍,并增加了太后的角色作为王后的协助者。在初版中,虽然恶魔要求把王后从王宫中赶出去,但在故事中更多的体现了王后自身的主动性和能动性。“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后位而来。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也从不奢望,请帮我把孩子和手绑在身后,我会离开这里。”②同上,第149页。然而在最终版中,王后离开王宫却变成了一种被动听命式地选择,“你带着孩子到远处去,不要再回来了。太后把孩子绑在王后的背上,可怜的女人便眼泪汪汪地走了”③[德]格林兄弟:《格林童话全集》,魏以新译,第98页。。

故事结尾阶段的核心情节为王后在被放逐流浪的过程中双手重新长了出来,并且与丈夫再次团聚。格林兄弟对该故事的结尾也进行了相应的填充与修改。在最终版中,上帝的天使把被赶出去的王后带到森林里的一所房子里,王后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在这期间,上帝让她被砍掉的双手重新生长出来以作为她虔诚的一种奖励。国王回家后,真相大白,于是外出寻找妻儿,并通过银手确认了妻子的身份,最后回到王宫再次举行了婚礼。但在初版中,并没有出现上帝的天使,而是一位老人在森林里帮助她,告诉她恢复双手的方式是用断臂拥抱茂盛的大树而不是上帝的恩赐。最后国王通过暗号的形式确认了妻子的身份,并启程回家。通过故事结尾的比较,我们发现最终版的结尾更为复杂,上帝的天使在指引以及保护无手姑娘的过程中再一次发挥了关键作用,国王赐予的银手也成为确认身份的象征,故事以国王与王后的第二次婚礼结束。但在初版中并没有出现上帝协助者的角色,唯一的帮助者只是一位老人。初版中女主人公断手的恢复以及与国王重聚在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己实现的,初版故事最后采取了更为神话式的结尾,国王与王后再次相聚启程后,森林中的房子便消失了。

为了更明晰地体现《格林童话》两个版本《无手少女》故事之间的区别与联系,特以表格的形式就核心情节前后的不同变化进行比较:

1812年版1857年版1.虔诚的少女2.父亲的不受控1.少女对上帝的虔诚2.作为加害者的父亲1.魔鬼两次换信2.魔鬼要驱赶王后3.王后自行离开王宫1.魔鬼多次换信2.魔鬼要杀死王后3.太后作为协助者4.王后被动离开王宫1.偷吃苹果受到惩罚2.照看小鸡3.与王子结婚1.上帝的天使作为协助者2.国王赐予银手3.与国王结婚1.老人作为协助者2.拥抱大树以恢复断手3.王子通过暗号确认王后身份1.上帝的天使作为协助者2.上帝恢复断手作为奖励3.银手作为标志4.二次婚礼被砍掉双手的少女 嫁给国王 被诬陷的妻子 失手复得故事版本核心情节

三、一则被替换的故事

通过两个版本《无手少女》故事的比较,我们发现格林兄弟在修订的过程中并没有改变该故事的整体结构,依旧保留了该故事类型的四大“节点”母题,维持了故事的稳定,但每一节点前后的具体情节却有较大的差异,这些差异虽然不会改变《无手少女》故事的类型,但在很大程度上使得1857年版的《无手少女》故事成为了一个与1812年版不同的“新故事”。可以说,格林兄弟通过外在故事情节的改编完成了该故事在两个版本之间内部主题的替换。

关于《无手少女》故事的主题已经有不少学者做过研究,主要集中在父女乱伦、宗教认同、女性成长三个层面。由于很明显地受到了不同地域文化与民族心理的影响,《无手少女》故事所蕴含的主题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倘若我们悬置不同故事异文在具体情节上的区别,从故事本身所共同包含的核心母题出发,笔者认为《无手少女》故事围绕少女双手被砍、少女被驱逐、少女失手复得讲述的其实是一个有关女主人公如何解决故事中所面临的困境的故事,这一点与AT706型故事的标志性母题有很大的关系。

女主人公的双手一定会被砍去是《无手少女》故事的核心情节,该故事类型的任何故事异文都会保留这一母题。无论是被父亲、魔鬼还是继母砍去双手,这一残忍可怕的行为让人费解。为什么一定要采取如此骇人的方式让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残疾?这一行为的背后或许蕴含着深层的文化象征意义。有学者认为“砍掉双手这一行为唤起了人们头脑中有关切除其他身体部位的意象,引发了关于阉割的观念。在这里我们涉及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有关女性心理的理论”①[美]艾伦·B·知念:《拯救王子的公主:唤醒世界的女性童话故事》,舒伟、丁素萍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第150页。。笔者认为,少女双手被砍在本质上是一种“女性阉割”,这种阉割更多的是社会经济性质的,而不是生理上的。不管失去双手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失去双手意味着少女失去了掌控世界和实现自己梦想的能力,因此该母题其实是女性困境的一种反映。“她们被禁锢在家中,无法去做她们想做或者需要做的事情。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现代西方文化中,各种社会的压力阻碍了青春期的少女,使她们不能自由地发表看法,或者大胆维护自己的权利。她们受到阻碍,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在心理学意义上,社会已经砍掉了她们的双手。”①[美]艾伦·B·知念:《拯救王子的公主:唤醒世界的女性童话故事》,舒伟、丁素萍译,第150页。可以说,《格林童话》中《无手少女》故事的初始情景展现的便是女主人公所面临的困境,故事的讲述过程其实就是少女解决问题、打破困境的过程,最终少女双手失而复得代表着故事开始的困境已经得到解决。但经过格林兄弟的改编,女主人公在初版和最终版中分别以不同的方式解决了故事开端所面临的困境。

在被砍去双手之后,少女选择离开熟悉的家乡,从而进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在民间故事中,离家之旅往往与成人仪式有关。在这期间,主人公会受到各种各样的考验,同时也会有各种协助者帮助主人公完成考验。成人仪式的主人公往往都是男性,仪式结束的标志是与魔法新娘结婚并继承王位,为他的部落带来了新的知识和经验。在民间故事中,很少存在关于女性成人仪式的叙事,而无手少女的离家之旅恰恰可以看做是一场关于女性的成人仪式。与男性主人公“英雄”式的旅程不同,无手少女的成人之旅充满了“悲伤”的情感。

从这个层面来看,在故事中随着无手少女进入到国王的花园,她便开启了重建女性身份的仪式。在初版中,遇到王子之前的无手少女为了生存展现了一种独立的品质,她用自己残缺的身体不断晃动花园中的苹果树,然后俯身把掉落的苹果叼起来吃掉,在此期间并没有任何的协助者。但在最终版中,无手少女却丧失了初版中的主观能动性,她采取跪下请求上帝帮助的方式获得食物,天使作为协助者帮助无手少女渡过壕沟才获得食物。随后,在初版中的无手少女因为偷吃苹果而遭到国王的惩罚,王子拯救了她并娶她为妻。但在最终版中,同样是因为偷吃果子,无手少女却得到了国王奖励的一双银手,并顺利与国王结婚。接下来,无手少女在花园中获救,嫁给了富有同情心的王子或国王,尤其是在最终版中国王赐予的银手使得无手少女的身体又重新恢复了完整的状态,故事开端的困境似乎得到了解决。但实际上她的“成人仪式”依旧没有完成,魔鬼换信的情节使得冲突与考验再次被引入。在新的考验中,初版故事中的无手少女再次向我们呈现了坚强与独立的品性。当听闻魔鬼要驱逐他们时,作为王后的无手少女选择像当初主动离开家一样主动离开王宫。但在最终版中,无手少女“眼泪汪汪地”离开王宫相较于初版显然是一种被动式的选择,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她又一次接受了协助者的帮助,太后帮助他们免遭死亡。

魔鬼换信的母题让无手少女再次回到了陌生的环境中继续接受考验。在初版中,离开王宫的无手少女在森林中第一次遇到了协助者。在一位老人的指点下,无手少女通过拥抱大树重新获得了双手。可以说在初版中,无手少女是在森林中依靠大自然的力量愈合了伤口,大自然成为无手少女愈合创伤的资源。但在最终版中,被动离开王宫的无手少女在森林中依旧选择跪下祈祷上帝,这时上帝的天使再次作为协助者出现并为王后找到了一所房子做为避难所。房子中的姑娘作为新的协助者照顾王后及其孩子的生活,在此期间,上帝因为她的虔诚便恢复了无手少女的双手。通过上述情节的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初版中的无手少女在面对困难的考验时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及独立自主的个性,但最终版中的无手少女却体现了一种主观能动性的丧失,完全依附于协助者的帮助。国王赐予的银手以及双手的恢复更体现了少女对于男性与上帝的依赖。

至此,无手少女已经完全从残缺恢复完整,获得真正的双手意味着她自己成为了魔法新娘。但她并没有选择立即回到她的丈夫身边,而是和她的孩子一起在森林中等待丈夫的到来。在初版中,王子在妻子的帮助下通过暗号的形式确认了身份,故事神话式的结尾象征着少女完成了仪式,并以二次婚姻的形式从仪式世界返回了现实世界。在最终版中,国王在协助者的帮助下找到王后居住的地点,赐予的银手成为了确认身份的标志。虽然故事最终也是以第二次婚姻结束,但在最终版中“仪式”的完成自始至终都离不开协助者的帮助,甚至对于身份的认可都是通过男性赐予的信物实现的。据统计,在最终版中总共出现了四位协助者并提供了多达七次的帮助,在初版的故事中仅出现了一位协助者提供了两次帮助。由此笔者认为,虽然最终版中的《无手少女》故事表面上将无手少女作为故事的主角,但实际上背后隐藏着一双无形的双手在操纵着无手少女的行动。这双隐形的手无形地剥夺了无手少女独立生活的能力,使得她只能通过依靠男性或者上帝并通过与男性缔结婚姻来实现身份的重建。在这个层面上,最终版中的无手少女身上带有了灰姑娘原型的影子,相较于初版中的无手少女,她更多地只是被动地依赖上帝协助者的帮助以及国王的救赎,完全丧失了独立自主的地位。然而,初版中的无手少女在面临困境时却保留了女性的自尊与自信,她凭借自身以及大自然的力量使双手由残缺恢复完整,并最终收获了王子的尊重和平等的婚姻。

结 语

通过对于两个版本《无手少女》故事的比较,我们发现格林兄弟在保留主干情节的基础上对该故事的具体细节进行了较大幅度的改写,进而悄然完成了对故事主题的替换。《无手少女》故事在1857年版中呈现出了一种男性主导、女性依附的伦理道德观念,无手少女在故事中成为父权社会中男性彰显其统治力的象征。另一方面,对于《无手少女》故事的情节改写和主题替换也恰恰证明了格林兄弟在制作《格林童话》的过程中压制了某些方面的内容而宣扬了那些更容易被资产阶级接受的观点,为“资产阶级创造了一个集体的身份”①参见户晓辉:《童话的生产:对格林兄弟的一个知识社会学研究》,吕微、安德明编:《民间叙事的多样性——第二届民间文化青年论坛》。,并展现了十足的父权制意识形态。杰克·齐普斯认为童话发展的历史就是口头民间故事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下不断被改写的历史,“文学童话是具有社会性的符号行为和叙述策略,其形成乃是为了参与特定社会和文化中关于道德与行为准则的文明话语。为了适应趣味和价值观的变化,它们始终处于新的安排和转化变形之下。”②[美]杰克·齐普斯著:《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赵霞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年,第2页。可以说,格林兄弟并非直接借助口头的民间故事来弘扬德国文化,而是对搜集到的口头民间故事进行了一种复杂的批判性重读以及改写,进而将民间故事“体制化”为能够合适地表现其民族文化的一种工具。③“体制化”为齐普斯在童话研究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术语,童话体制化的过程就是作家对口头民间故事进行再创造,使原文本的面貌及功能发生相应的变化,并重新赋予该文本某一阶层和群体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功能的过程。总之,《无手少女》故事作为一个由女性讲述的口头文本,格林兄弟在对其进行文学童话式地制作和生产的过程中,并没有为这个故事的女性讲述者保留任何的权力或权利,甚至在修改后的故事中女主人公的“声音”也遭到了无情的剥夺。虽然无手少女在两个版本的故事中都经历了从残缺到“完整”、从“青春”到“成年”的蜕变之旅,但从1812年到1857年,《无手少女》故事本身却在很大程度上被格林兄弟“砍手”,而最终呈现出来的或许只是一个“带着银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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