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瓷器婴戏图中的体育精神
2023-01-12耿琳
耿 琳
关于中国古代瓷器上的婴戏图,其研究视域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把婴戏图归为一种艺术类型,研究者多来自于美学和艺术学学科;另一类是把婴戏图归为一种表现现实生活中孩童民俗体育的图像,研究者多来自于民俗学和体育学学科。前者往往是从题材内容、形式美感、艺术特征等方面进行分析,后者则擅长从生活史、身体文化等方面进行论述。不同的学科往往使用特定的学科话语,而基于视域融合的立场对瓷器上的婴戏图进行研究的成果较少。本文从艺术美学和民俗体育学融合的视域对中国古代瓷器上的婴戏图进行研究,探究婴戏图中所蕴含的体育精神。
一、沉浸状态的快乐体育精神
中国古代瓷器上所描绘的体育活动是一种生活化、寓意化、审美化的身体状态,其中,诸如蹴鞠、舞龙、象棋等主题的孩童体育,多是沉浸状态的娱乐活动,身体碰撞或竞技性质的运动少,这与婴戏图的主题特点是一致的。
婴戏图多是描绘孩童嬉戏、玩耍的场景,其中寄托了人们对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望,也是不同历史时期的思维观念及情感特点在瓷器上的物化表征。以婴戏图中常见的蹴鞠主题为例,蹴鞠作为现代足球的起源,是中国具有典型意义的体育项目。“蹴鞠图作为中国传统绘画中具有世俗化特点的绘画门类,依据画家的身份、阶层和审美态度的不同,他们对画面的处理也是不同的。”[1]艺术是时代的表征,也是历史的见证,因此,艺术家必然在艺术创作中会对这种社会活动进行描绘和再现。从艺术史角度看,自秦以来,几乎每一朝代都有以蹴鞠为主题的艺术作品流传后世。在中国艺术史中具有重要地位的画家,如苏汉臣、钱选、黄慎等,都擅长以蹴鞠为题材进行艺术创作,其中苏汉臣以孩童蹴鞠为题材的婴戏图作品更是在后世广为流传。
几乎每一朝代都有以孩童蹴鞠为题材的艺术表达,意味着其一直在记录和表现蹴鞠的发展和演变。其中,宋代在瓷器上描绘孩童蹴鞠的作品尤为突出,为我们从艺术美学的角度研究蹴鞠提供了较为丰富的艺术史资源。河北博物馆藏的宋代白釉黑彩孩儿蹴鞠纹瓷枕(图1),前高后低,两侧翘起,顶面用一粗一细的线条画出边框,边框内绘制了一个孩童蹴鞠的图像。孩童的身体呈前倾状态,重心立于左脚,孩童的手臂舒展,衣袖飘逸,神情专注但又显轻松自在。通过历史考据可以得知,宋代是蹴鞠最为普及也最为活跃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蹴鞠艺人自发组织了一些表演群体,如“蹴鞠打毬”“齐云社”等。这些所谓的“社”并非行会组织或协会,它是当时“社火”的简称,指的是当时蹴鞠艺人为参加社日集会“社火”活动时而结合的表演群体。到明朝后期,随着商业和手工业行会组织的出现,这些表演群体才逐渐演变成为具有一定规模的行会性质的球戏组织[2]。
图1 宋白釉黑彩孩儿蹴鞠纹瓷枕
由史实可以得知,宋代无论是瓷器还是绘画都有诸多关于孩童蹴鞠的描绘,这与蹴鞠的性质及其普及程度有关。首先,蹴鞠在宋代得到广泛流传,是普通百姓也乐于参与的运动。其次,蹴鞠从原本的军事训练项目演变为普通百姓的娱乐项目,在这个过程中不再强调竞技性,而是追求游戏趣味。这不仅适应了孩童参与活动的低门槛和低危险的要求,也体现了宋代重文轻武的时代背景。
与宋白釉黑彩孩儿蹴鞠纹瓷枕中描绘一个孩童独自蹴鞠的画面不同,中国体育博物馆所藏的明代蹴鞠纹瓷罐盖(图2)及清代五彩蹴鞠纹高足碗(图3),则分别描绘了两人及多人的蹴鞠场景。虽然人数发生变化,但其共同点是这些孩童都以一种沉浸式的状态投入到蹴鞠之中,也正因如此,瓷器上的孩童蹴鞠图像才散发出吸引人的艺术魅力。
图2 明蹴鞠纹瓷罐盖
图3 清五彩蹴鞠纹高足碗
孩童在运动中处于沉浸的状态是最为自由的状态,也是最为打动人的状态。艺术家在描绘孩童运动时,选择最具典型性的时刻,是艺术创作获得艺术魅力的前提,而沉浸于运动中的孩童无疑是最具典型性的形象。孩童沉浸于运动中的身体状态必然是基于主动性和兴趣而产生的,从民俗体育视野来说,这种身体状态是一种快乐体育,其对孩童心智能力、身体协同能力等方面的锻炼是相互融通的。因此,瓷器上的这类婴戏图明显体现了沉浸状态的快乐体育精神。
二、伦理教化的体善和谐精神
从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制作,到今天现代化的瓷器生产,中国陶瓷制作历史已延续数千年之久。瓷器生产具有复杂的生产技术和工艺流程,瓷器既作为实用器皿满足民众生活需求,又富含艺术审美价值,满足民众精神文化生活,在中国工艺美术众多品类中占有独特地位。“这些美物,在中国文化传统当中,不仅用来观瞻——主体不止‘观物’,也用来与身心进行‘接触’,所以也就从短身相接之‘玩物’,一跃而为内心触动之‘体物’,从而不仅悦心悦意,更悦志悦神。”[3]
中国古代瓷器上的婴戏图中,百子图是非常重要的类型。顾名思义,百子图是指在瓷器上刻画几十甚至上百个不同姿态的孩童,他们或运动或娱乐,共同构成一幅孩童群体图像,“百子”意指孩童人数众多,而非特定实指。与三两孩童的活动场景不同,百子图往往营造出热闹、活泼的氛围,孩童的姿态丰富多样,天真烂漫。百子图将对孩童纯真天性的喜爱和对百姓美好生活的期盼融为一体,是一种具有吉祥象征意义的艺术表达样式。
在瓷器百子图中,孩童进行体育活动的场景也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清华大学博物馆所藏的清康熙青花淡描百子图印盒(图4),盒身描绘了孩童玩闹嬉戏的场景。这件作品的盒身所绘孩童众多,有的在击鼓奏乐,有的在蹴鞠、舞龙、舞狮、骑竹马,每一个孩童都形神兼备,充分表现了孩童活泼可爱的天性。
图4 清康熙青花淡描百子图印盒
如果说青花淡描百子图印盒在艺术上的特点偏于天真、自然,富于雅趣,那么,粉彩百子图则因画面工整细致、做工繁复、颜色艳丽而使得孩童形象更具烂漫活泼的特征,这类百子图也更具雅俗共赏的喜庆气息。如中国三峡博物馆收藏的清同治粉彩百子图罐(图5)、清嘉庆粉彩百子龙灯图葫芦瓶(图6),其艺术特点具有明显的共性。从这类瓷器百子图中可以看到,虽然孩童人数众多,姿态各异,所参与的活动也丰富多样,但整个场景是秩序得当的,整体氛围是和谐自然的。陶瓷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产物,也是人类文化传承的载体。瓷器上所描绘的百子图,在提升陶瓷工艺价值、美学价值的同时,也体现出社会精神面貌和文化追求,其中所展现的体育精神具有伦理教化功能且蕴含体善和谐的精神内涵。
图5 清同治粉彩百子图罐
图6 清嘉庆粉彩百子龙灯图葫芦瓶
也就是说,百子图中孩童的娱乐运动场景,虽然是艺术家的艺术表达,但是艺术的背后有一套社会道德信仰,这种来自于特定时代的认知和道德标准,会借由艺术家的眼与手而赋予到视觉化的百子图之中。
百子图中孩童的嬉笑玩闹,在热闹氛围中有明晰的规范。如舞龙、舞狮的孩童,多人在一起的配合营造了和谐的运动氛围。蹴鞠中的孩童保持着得体的娱乐关系,彼此之间不争抢、不竞技,营造了谦让融洽的运动氛围。诸如此类的图像,无疑彰显了体善和谐精神。儒家思想尤为强调艺术是实现伦理教化的工具,应该为教化大众实现仁爱和谐的目标而创作。瓷器上的百子图作为一种艺术创作类型,表层意涵是一种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象征功能,而深层意涵则是中国百姓所尊奉的尊卑有序、子孙永福的伦理价值。百子图中众多孩童参与不同的活动但整体氛围融洽有序的状态,正符合了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所共同尊奉的伦理价值。从原初意义上讲,瓷器制作是一种手工技艺,并无“民间”与“非民间”、“朝”与“野”、“雅”与“俗”的区分。伴随着生产力发展,社会阶层不断分化,制瓷业由最初单一体系出现分化,于是,陶瓷烧制便在两个不同历史舞台上同时展开。宫廷对于百子图的喜好不完全是由当权者个人的喜好而定,而往往是具有一种示范和引领作用,意图引领民间百姓的现实生活和价值观念。民间对于百子图的喜好则具有一种集体的思维特点,这与宫廷的价值引领殊途同归。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瓷器百子图中的孩童体育活动,并非是一种艺术家个人的图式表达,也并非是满足审美功能的主题创作,而是蕴含着中国古代的社会价值观,借由百子图中孩童的体育活动传达伦理教化的体善和谐精神。
三、审美愉悦的体美合一精神
体育是以身体为载体而展现的一种动态状态,狭义上来说,体育是一种身体文化,人的肢体行为作为一种语言,传达了人们的认知方式、社会心理结构。“我们观察自己有生命的身体的方式不可能与观察外界客体的方式一致,因为身体正好是我们观察事物的工具;正是通过它,我们才能看到眼前所有的事物。”[4]当把体育活动以艺术的方式展现在特定媒介上的时候,就蕴含了人们的价值信仰和审美感知。
身体美和运动美是体育美学的基本研究内容。从中西比较的视野来看,自古希腊雕塑以来,西方艺术对肉体阳刚之美、典雅之美的塑造,构建了西方艺术的审美取向。无论是《掷铁饼者》(图7)对运动状态肌肉力量美的表达,还是《大卫》对静止站立状态体型比例美的展现,都是以裸体人物为主要特征。而中国艺术进入周代之后就鲜见对人物裸体的呈现,而是通过服饰及表情等节制、含蓄的媒介展现人物的精气神。无论是南阳汉画像石蹴鞠图(图8),还是章怀太子墓壁画上的打马球图(图9),都是以服饰的灵动和神情的专注为艺术刻画的重点。
图7 《掷铁饼者》
图8 南阳汉画像石蹴鞠图
图9 打马球图
中国古代瓷器上婴戏图题材的表达,与上述所讲的中国艺术的特征相一致。清乾隆斗彩百子闹春大罐(图10)和百子图赏盘(图11),以及清松石绿釉粉彩婴戏图凤耳瓶(图12),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在孩童群体运动的氛围中,其乐融融的视觉感受是以运动状态的服饰、神情以及道具的精致刻画为主要方式,呈现出一种体美合一的体育精神。上文提到孩童体育不以力量对抗、竞技追逐为旨趣,而是以观赏、娱乐、融洽为立场。“在欣赏体育艺术的过程中,并非是仅凭视听感官来进行审美,而是在通过感官获取的信息基础上,联系体育艺术的背景文化进行深度的情感和心理感悟。”[5]当现实生活中的孩童运动被定格在瓷器上的时候,便是体育与艺术的融合,前者具备了体善和谐的特点,而后者以审美愉悦为追求。瓷器上的婴戏图是体育与艺术的融合,当我们对之加以欣赏的时候,就获得了体美交融的感受。
图10 清乾隆斗彩百子闹春大罐
图11 清乾隆百子图赏盘
图12 清松石绿釉粉彩婴戏图凤耳瓶
我国瓷器制作技艺丰富,强调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匠心独运,多为手工制作或仅使用简单辅助工具,充分体现出匠人的熟练技艺。瓷器种类繁多,盘、碗、壶、罐、坛、瓶等日常用品最为常见,器物既坚固耐用、美观大方,又经济实惠,因而受到不同阶层民众的广泛喜爱。无论是官窑还是民窑,瓷器上的婴戏图虽然在工艺繁复程度和主题内容上稍有不同,但都追求审美愉悦,只不过官窑瓷器更有华贵之感,而民窑瓷器更有野逸之感。瓷器上的婴戏图,呈现的无论是身体之美还是运动之美,无不蕴含着审美愉悦的体美合一精神。
四、结语
作为生活用具的瓷器,承载着实用和审美两重功能,而作为无用之用的瓷器则是以审美为第一位。上述所列举的瓷器,其作用大多是为了烘托室内的气氛,而非频繁作为生活之功用。瓷器中所描绘的婴戏图画面,更是为了满足了人们的视觉观看和精神陶养需求。作为具有多维度象征意义的婴戏图,其主题无论是描绘蹴鞠、舞龙、舞狮等民俗体育活动,还是描绘孩童嬉戏玩耍,都蕴含了丰富的体育精神。瓷器上的婴戏图,以今天的体育、德育、美育的视角来看,都具有可以深入挖掘和阐释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