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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小说中的底层女性形象

2023-01-11林嘉倩黄杭西

翠苑 2022年6期
关键词:高尔格里卡夫卡

林嘉倩 黄杭西

著名捷克裔德语作家弗兰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是20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①他在作品中,有力地塑造了一系列形象鲜明、身处社会底层的男性角色。例如,《变形记》的格里高尔、《审判》(又译《诉讼》)和《城堡》的K,以及《美国》的卡尔等。实际上,围绕这些身份卑微、情感孤独和性格阴郁的男性角色,卡夫卡还塑造了诸多性格鲜明的底层女性人物。她们不仅反映与突显着男性人物的性格、心理与情感,而且共同搭建起男性主人公及故事的形色世界,贯穿故事叙述始末、彰显故事的异化主题。

然而,学界以往研究主要集中在男性人物方面,较少关注故事中的底层女性及其相关问题。20世纪9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批评虽然逐渐成为卡夫卡研究的主要阵营之一,但是相关研究更为强调揭露与批判卡夫卡小说叙事层面的男权意识形态问题,而非聚焦女性本身的存在问题②。近年来,一些涉及卡夫卡小说女性形象方面的研究,也并没有进一步审视其中的底层女性问题。因此,本文聚焦卡夫卡小说中较具代表性的底层女性,归纳与总结她们的形象特征,揭示她们与故事异化主题之间的深层关系,以及隐含的性别意识形态问题。

一、底层女性形象的主要类型和特征

在现实生活层面,卡夫卡与女性的关系就像其文学创作展现出的独特艺术特质一样——充满悖谬与荒诞、寓意与多义、梦幻与神秘,以及冷峻与客观③。卡夫卡一生曾与三位女性有过颇为紧密的情感交往,在经历数次订婚、悔婚之后,终生未婚。这些经历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卡夫卡的情感梦魇,影响着他看待女性的视角与观念,并且渗透进他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底层女性角色塑造之中。反之,透过这些充满症候性的底层女性人物,也为读者开启了一扇解读卡夫卡文学书写及其性别观念的新窗口。

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所谓的“底层女性”特指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在社会、家庭、情感、性别和雇佣关系等层面遭受父权宰治与盘剥的女性群体。整体来看,这些底层女性可以归纳为三种类型。第一类属于被男性权力裹挟的底层婚姻女性,她们通常被迫沦为丈夫欲望发泄的工具,婚姻反倒成为囚禁她们的合法牢笼。第二类属于被父权家庭伦理束缚的底层家庭女性,她们表面上是养育子女的母亲,却无时无刻不处在父权的管制之下,并不享有真正决定家庭事务的权力。第三类则是被资本契约关系支配的底层雇佣女性,她们往往难以通过雇佣工作获取经济自由与独立,雇佣关系仅仅只是一种依附父权资本、寻求最低生活保障的依附方式。

在文本叙事层面,这些底层女性呈现出独特的文学特征。首先,她们的生存环境极为恶劣,且充满危险。短篇小说《乡村医生》中的医生女仆罗莎,为了帮助主人在暴风雪之夜顺利出诊,独自在村子里四处寻找马车,当主人看到她孤独的身影时,甚至感叹“当然,谁会在这种天气借出马来跑那么远的路”。当主仆意外发现猪圈中的马夫时,主人吩咐罗莎给马夫送套车的辔具,马夫竟然公然猥亵罗莎,“她刚一走近,马夫就抱住了她,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她尖叫一声,逃回我身边;她的脸颊上印着两排红红的齿印”,虽然主人愤怒谴责马夫,“你这个畜生!”“你是不是想挨鞭子了”,最终却不顾罗莎的恳求与反抗,以罗莎为代价换取马夫的出行。④暴风雪的深夜、肮脏昏暗的猪圈和趁火打劫的马夫,以及年迈懦弱的乡村老医生,共同渲染与烘托着罗莎处境的危险、无助和绝望。因此,故事开篇描述醫生处境的话语——“我的处境十分窘迫”,与罗莎被无情抛弃和牺牲的惨境构成强烈反讽。与此相似,在长篇小说《审判》中,法院门房的妻子竟然在象征正义的法院里面,遭受大学生公然猥亵。上述两位底层女性虽然身处不同的外部环境,但是她们的底层身份注定了她们处在社会权力食物链底端的现实。

其次,她们的底层身份具有强烈的依附性质——尤其是依附权力男性。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长篇小说《城堡》堪称描绘底层女性与权力关系的典型,它“以相当大的篇幅描写妇女的遭遇和命运”。⑤弗丽达是村庄酒吧的一位普通女招待,也是代表至高权力的城堡老爷克拉姆的情妇,这使她享有高于和奴役其他仆役的权力。然而,男主人公K的意外到来,一度点燃了弗丽达内心的情感孤独与爱情渴望。当她选择与K结伴在村庄生活一段时间后,失去克拉姆权力庇护后的卑微、艰难处境,令她再度选择依附城堡老爷克拉姆的权力光环——做回村庄酒吧女招待。在两人关系彻底破裂前,K的一次细微观察道出了弗丽达内心深处的权力依恋感。他看到尽显疲惫的弗丽达时,油然生发出“她过去总有一股生龙活虎和大胆泼辣的劲头,使她微不足道的身体显得很美丽;现在这种美丽已经消逝”,而归根结底,“酒吧的工作并不轻松,但是很可能对她更合适。或者离开克拉姆是她憔悴的真正原因”。⑥K甚至怀疑,就连弗丽达吸引他的“诱惑力”也源自那位城堡老爷克拉姆,那么,一旦弗丽达离开克拉姆、投入他的怀抱之中,枯萎的命运也就难以避免了。⑦显然,弗丽达虽然尝试摆脱城堡男性权力的宰治,却最终选择依附并接受权力男性的主宰与规训,进而彻底成为城堡男性权力的辩护者。

最后,底层女性通常被塑造成浪荡的负面形象。著名的卡夫卡传记作家克劳斯·瓦根巴赫注意到,卡夫卡长篇小说描绘的女性人物具有“低庸、猥俗”的特征,她们“有的是职业性娼妓,专以出卖肉体为生,有的是把卖淫作为业余爱好”,尽管如此,“她们在小说中各司其职,对整个故事的发展起着不可缺少的作用”,而且,她们总是在故事的高潮环节、决定主人公命运的关键时刻出现并施以影响。⑧由此,瓦根巴赫认为,“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女性在不同程度上,都被描写成妓女”。⑨长篇小说《审判》的律师看护莱妮,即被描绘成一位轻易与被告男性发生关系的浪荡女性。男主人公K初次拜访律师时,虽然已得知莱妮是律师的情妇,却不顾自己的案件诉讼,与莱妮发生亲密关系。然而,他后来发现,莱妮并非对他情有独钟,而是基于一种迷恋被告的浪荡怪癖,“她的这种怪癖是,她觉得几乎所有的被告都是颇有魅力的。她依恋他们每个人,爱他们每个人,看样子自然也被他们每个人所爱”。⑩在另一部长篇小说《美国》(又译《失踪者》),年长的女佣甚至富有心机地引诱年轻的男主人卡尔,并与其生下一子。上述两位底层女性虽然身份卑微,却翻转了两性权力关系,成为浪荡行为的行动主体。

表面上看,卡夫卡在叙事层面将底层女性塑造成身处劣境、依附男性权力和主动诱惑男性的负面形象。但是,卡夫卡曾在其日记中写道:

“想想在沼气旁取暖的人吧,她们肯定是很穷的,她们孤独地待在那里,身体都冻僵了。她们肯定很穷的,被人遗弃了,我们要是用好奇的目光看待她们,就会伤害她……故意不看她们,这就又变成对她们的蔑视,这真是太难了。”?輥?輯?訛

显然,卡夫卡充满同情心理的独白暗示着,他试图经由描摹底层女性群体鲜为人知的存在境况和命运特征的同时,进一步揭示和反思造成她们困境与悲剧的深层原因。

二、底层女性形象的异化主题

“异化”是卡夫卡文学书写的核心主题。有学者指出,卡夫卡文学创作的宗旨乃是揭示处在反抗异化、却始终无法真正摆脱异化之间的抗争过程。?輥?輰?訛实际上,底层女性与其他男性主人公一样,她们既是卡夫卡塑造异化主题的重要元素,也是遭受诸种权力异化的主要对象之一。具体而言,底层女性的异化主题主要反映在性别权力、家庭伦理和资本雇佣关系三个方面。

第一,底层女性物化的性别权力关系。在父权社会,底层女性卑微、脆弱的处境往往迫使她们沦为男性权力满足欲望的工具。在长篇小说《审判》中,卡夫卡透过主人公K的视角,细致描绘了底层女性如何遭受男性权力宰治,并被物化为男性欲望工具的过程。在法院审讯厅,K目睹了门房的妻子被大学生公然猥亵的过程,“K只看见一个男人把她拽到门旁的一个角落里,紧紧地搂在怀里”?輥?輱?訛,令K感到意外的是,门房和他的妻子都没有采取任何反抗。随后,这位大学生将门房的妻子送至预审法官处,供法院高层继续“享用”。面对妻子频频遭受的欺凌,门房清楚地知道,他无法与这些凌驾在其之上的权力进行任何较量。当K私下告诉门房的妻子,他愿意提供帮助,“可话说回来,如果这期间我能帮你什么忙的话,当然很乐意帮你。这样说并不只是出于仁爱,而更是因为你也会帮我的忙的”?輥?輲?訛。这位妻子给予K的回应却是,“——她说着就伸开两腿,把裙子直撩到膝盖上,自个儿也欣赏起这双袜子来”。?輥?輳?訛显然,在门房的妻子看来,她与特定价格的商品并无二致,因为源自男性权力的宰治和帮助无非都是企图占有她而已。所以,当K后来试图阻止门房的妻子遭受法院高层欺凌时,她反倒双手推开K,并大喊阻止K的行为,“不,不,别这样了,你想干什么!这样不就要毁了我吗!”?輥?輴?訛在她的悖谬行为背后,隐含的正是底层女性被权力物化的性别逻辑。这一逻辑暗示着,在卡夫卡所处的父权社会,即不容许,也没有提供底层女性认知与反抗男性权力的途径。

第二,底层女性悖谬的家庭伦理关系。在传统的父权家庭框架中,母亲虽然并非家庭的主导者,却是维系家庭关系纽带的重要力量。而在卡夫卡笔下,作为底层女性的母亲不仅地位低下,还承受着悖谬的家庭伦理关系。我们看到,当她突然发现变形为甲虫后的儿子格里高尔时,她惊吓的大喊“救命”;当格里高尔试图接近她时,她愈发惊叫起来。后来,即使母亲逐渐适应变为甲虫的儿子格里高尔,却始终未能接受她与他的母子关系。一方面,她总是试图竭力避免接近格里高尔,例如,她不顾天气寒冷,也要打开窗子,并将身体探出窗外。另一方面,她又似乎极其渴望接近并安慰自己的儿子,因此,当她获准进入格里高尔房间时,便兴冲冲地叫喊着进去。然而,她在面对格里高尔时,却又无法与儿子像正常的母子那样相处,只能闷声不响。无论是父亲、妹妹禁止她接触格里高尔,还是后面父亲欲处置格里高尔、妹妹清空哥哥房间的家具等,这位母亲既缺乏勇气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儿子,又隐约地企望他们不要将格里高尔逼入绝境。最终,面对死去的儿子格里高尔,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露出忧郁的微笑,随即与家人搬离,并开始新的生活。她与格里高尔悖谬的母子关系表明,她的温情和善良乃是建立在现实层面的利益关系之上。变形前,格里高尔是整个家庭的经济支柱;变形后,他成为拖累家庭的“寄生虫”。因此,一旦格里高尔失去供给家庭的经济收入,尤其当这种情形没有任何转机时,家庭之间的温情与善良也就随之土崩瓦解。可以说,格里高尔的遭遇、母亲的悖谬行径与心理,撕下了众人伪善的亲情面具,揭露出所谓的亲人家庭之间的虚假的伦理关系。

第三,底层女性恶化的资本雇佣关系。19世纪之前,主仆关系是欧洲社会的基本等级关系之一。进入19世纪之后,随着工人阶级的平等意识觉醒和运动开展,传统的主仆关系被资本雇佣关系取代。然而,所谓的资本雇佣关系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平等,它在本质上属于建立在金钱利益之上的劳动雇佣关系。对于底层女性而言,这种资本雇佣关系更倾向于一种虚假的平等幻想。在长篇小说《美国》中,女佣试图通过引诱年轻的男主人卡尔,来打破阶级界限、改变自身的命运。故事中,这位女佣“把卡尔拽进她那小房间,随手关上了门,她疯狂地搂住他的脖子,一边求卡尔剥去她的衣服,一边把他的衣服剥得精光,将他按到床上,要抚摩他,温存他”。?輥?輵?訛虽然她为卡尔生下儿子,但是卡尔的父母为掩盖丑闻和拒绝支付抚养费,不仅将卡尔送至远在美国的舅舅家,而且将女佣母子逐出家中。女佣的不幸遭遇,既是其不道德行为的咎由自取,也是资本雇佣关系的恶化所致。因为,资本主义及工业化的蓬勃发展所带来的福利,并没有降落在她的身上。她在日复一日的佣人工作中,没有发现任何改变自身阶级处境的可能性。

整体而言,卡夫卡透过性别权力、家庭伦理和资本雇佣关系三个层面,揭露出底层女性在父权社会、男性权力和资本工业语境中的异化状况。在此状况下,她们既无法逃离被权力与资本异化的命运,也缺乏足够清醒与清晰的认知与觉醒,始终笼罩在异化世界的阴影之中。

三、结语

卡夫卡通过冷静甚至近似冷漠的现实主义笔法,细致描绘了底层女性的艰难存在境况。不同于以往欧洲小说家,卡夫卡由始至终都没有回避底层女性的悲惨遭遇,以及她们自身存在的问题。正如卡夫卡研究专家恩斯特·费歇尔所言,“卡夫卡所写的东西大都是他那个时代消极的东西”,而在他之前,“从来还没有一个作家将这种消极面,将人的完全异化的现象以类似的表现力表达出来”。?輥?輶?訛藉由塑造底层女性形象,卡夫卡试图唤起人们之于这一边缘群体的关注与共情;同时,卡夫卡透过揭示底层女性的异化状况,也批判了权力和资本对她们的宰治和剥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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