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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之路开辟前亚洲西端青金石商路探析

2023-01-11刘昌玉卞晓宇

关键词:两河流域阿富汗

刘昌玉, 卞晓宇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2016年11月16日,阿富汗、土库曼斯坦、阿塞拜疆、格鲁吉亚和土耳其在阿塞拜疆召开“青金石走廊”会议,商定了五方协议文本,包括简化五国签证手续,为旅客和货物运输及通关提供便利。这里提到的“青金石走廊”(Lapis Lazuli Corridor,简称LLC)指通过铁路网和公路网将阿富汗、土库曼斯坦、阿塞拜疆、格鲁吉亚和土耳其相连,将南亚国家与中亚、高加索和欧洲国家相连,大幅减少货物运输的时间和费用。这条走廊之所以以青金石命名,是因为青金石是古代中亚(尤其是阿富汗)向中东、欧洲和北非出口的典型商品之一。①

关于“青金之路”的研究是国际学术界的热点问题之一。据古代文献和考古证据记载,早在公元前6千纪的史前时代,阿富汗所产的青金石已经通过远程贸易被运送到两河流域(今伊拉克)、埃及和希腊等地,“青金之路”成为汉代丝绸之路开辟以前亚洲西端最重要的贸易通道。英国学者赫尔曼首次根据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献记录,对青金石的可能产地及其远程贸易进行了探讨。[1]其研究逐渐引起了来自历史学、古文字学、经济学、地质学、矿物学等领域学者们的共同关注。“青金之路”研究于是成为包括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在内的综合性研究议题。意大利学者托西和皮佩尔诺通过对出土青金石样品的化学检测分析,探讨了古代青金石的加工技术以及加工工场的分布情况。[2]伊朗学者马吉德扎德在赫尔曼的研究基础上,初步探讨了青金石贸易路线与后来丝绸之路之间的关系。[3]同国外研究相比,国内学者有关青金石贸易的研究主要从神话[4]和艺术学[5]等角度入手,多集中于我国古代的青金石贸易领域。[6]随着古代文献的不断被解读成功,以及新的考古遗址不断被发掘,关于“青金之路”研究的新成果不断涌现。

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基于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献和考古资料成果,试图从青金石产地、陆上青金之路和海上青金之路来系统探析丝绸之路开辟前的亚洲西端远程贸易路线与文化交流互鉴。

一、青金石产地探源

何为青金石?青金石是一种稀有的、不透明的半宝石,莫氏硬度介于5到5.5之间,色彩上呈现蓝色,其英文名称Lapis Lazuli源自于拉丁语lapis lazuli,字面意思为“蓝色的石头”。在古代西亚两河流域的苏美尔语楔形文字文献中,“青金石”被称为ZA.GIN3,其中符号ZA的本义为“石头”,符号GIN3指的是“山、山脉”,所以这两个符号组合ZA.GIN3被译为“山中之石”,用来特指青金石。在阿卡德语楔形文字文献中,青金石被称为uqnum,意为“蓝色的”。[7]5-13此外,在我国古代的史籍中,青金石常被称为琉璃、璆琳等。[8]4由于其稀有性,青金石在古代西亚北非世界主要被用于制作奢侈的装饰品,比如念珠、小雕像、滚筒印章、平印、小护身符、小器皿等,也被用于镶嵌到黄金等物品中。大件的青金石制品主要见于乌尔王墓出土的物品,比如带嘴的杯子、短剑的剑柄、磨石、牛头竖琴、扶树公羊与乌尔军旗等。[9]85在古代两河流域,拥有青金石是当时社会身份的象征,代表着“高雅文化”的群体,术语“像青金石的”在两河流域文学中是“非凡财富”的标准隐喻,所以说青金石等奢侈品是一种政治必需品,而绝非仅仅是个人嗜好。[10]41

根据国际彩色宝石协会(International Colored Gemstone Association,简称ICA)的统计,目前世界上青金石的产地主要分布在亚洲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缅甸和俄罗斯的贝加尔湖地区,欧洲的意大利,非洲的安哥拉,美洲的智利、阿根廷、加拿大和美国等地。其中,阿富汗所产的青金石质量最好,呈皇家蓝颜色,[11]其他地区所产的青金石质量稍次。另据最新研究,我国新疆地区也是青金石的产地之一。[12]17-21本文所要讨论的青金石样品,主要指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献中关于青金石的记载,以及近东地区考古发掘出土的青金石物件,考证这些青金石的具体产地,是研究古代青金石贸易的前提条件。

通过梳理与分析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献和考古发掘证据,上述青金石的产地有以下可能的选项: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帕米尔山脉、俄罗斯的贝加尔湖地区、伊朗和埃及。由于帕米尔山脉地势十分险陡,难以开采青金石,贝加尔湖地区距离两河流域过于遥远,伊朗和埃及的青金石资源只见于古代文献记录却无具体资源分布,所以通过运用地质学和自然科学技术知识,[13]从距离远近、青金石质量、开采难易程度等方面对这些产地进行甄别之后,国际学术界逐渐达成一致观点,即认为古代亚洲西端的青金石的唯一来源地,是今阿富汗巴达赫尚地区的科克查河(阿姆河支流)上游地区,青金石矿位于陡峭的山腰上,开采者必须经过一条很长的之字形山路才能上去,由于冬季冰雪阻碍,所以开采青金石只能在夏季的三个月进行。[9]87具体的产地包括萨尔-伊-桑(Sar-i-Sang)、希尔马克(Chilmak)、沙迦-达拉-伊-罗芭特-伊-帕斯卡兰(Shaga-Darra-i-Robat-i-Paskaran)和斯托姆比(Stromby)等地。[1]21-29其中,萨尔-伊-桑的青金石矿被开采得最多,至今依然在开采。[14]据波斯文献记载,阿契美尼德王朝国王大流士一世(Darius I,公元前522—前486年在位)曾宣称,其用于建造苏萨王宫的青金石来源于阿富汗巴达赫尚的索格迪亚(Sogdia)。此外,现代科学家通过对两河流域乌尔王墓出土的“乌尔军旗”物件上所镶嵌的青金石的化学成分进行检测分析,得出其与巴达赫尚的萨尔-伊-桑所产的青金石的化学成分是一致的,[15]进一步印证了古代两河流域青金石的来源地为阿富汗的巴达赫尚这一结论。

确定了青金石商路的起点位于阿富汗之后,关于青金石贸易的类型和方式,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16]第一种贸易类型是“当地再分配贸易”,即商品或原材料从产地运送到贸易中心,然后再从该贸易中心运出,这种贸易是“涓流贸易”的延伸,是一种短途贸易。第二种贸易类型是“地区性有组织贸易”,在两个贸易中心之间、处于商路上的小城市和居民点被忽略掉。A贸易中心可以通过交易从B贸易中心获得外来商品,然后再将这些商品交易到C贸易中心,在这一轮贸易活动中,A发挥着贸易中转站的作用。第三种贸易类型是“长途有组织贸易”,这类贸易不是在两个贸易中心之间进行,而是在两个或多个国家之间进行,在两个(多个)国家或地区之间的商路上,若干大型城市或定居点穿插进来,各自发挥着贸易中转站或贸易连接点的作用。

综合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献记载、考古发掘出土实物证据,并运用现代科技手段,有助于我们确定青金石的产地和贸易路线。利用化学实验,检测发现地的青金石成分与各个产地的青金石成分之间的关系,从而勾勒出大致的青金之路的路线。[17]为了使实验结果更加准确,需要更多的实验样品,需要多次重复实验。通过考古发掘,大量已加工和未加工青金石材料的发现地点,实际上是古代青金石商路的若干据点,将这些不同据点相连,可以大概勾勒出青金石商路的路线与方向。需要注意的是,受政治与经济等因素的影响,不同时期的青金之路的路线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贸易路线也会随之发生变迁,甚至在同一时期存在多条贸易路线。通过对青金石来源地、中转地和目的地三者的地理位置进行定位,我们大致可以勾勒出古代存在过的两条青金石商路:一条是陆上青金之路,另一条是海上青金之路。

从大约公元前6千纪至前1千纪这段时间,青金之路是以今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地区为起点,分为两条路线到达今伊拉克的两河流域地区:一条商路是从阿富汗沿陆路向西途经伊朗高原,到达两河流域北部的亚述地区,被称为陆上青金之路;另一条商路是从阿富汗先沿印度河到沿海港口,再由海路经印度洋(阿拉伯海)至波斯湾,最后到达两河流域南部的苏美尔地区,被称为海上青金之路。此外,青金之路从两河流域地区,又经水路沿东地中海,到达塞浦路斯岛和希腊诸岛,[18]或者经陆路横穿西奈半岛,直达非洲的埃及和努比亚地区(今苏丹、埃塞俄比亚),[19]总长度大约有五千多公里。首先,我们来探讨陆上青金之路。

二、陆上青金之路

陆上青金之路的时间界限大致从公元前6千纪一直到公元前1千纪晚期,后来的丝绸之路西段部分路线与之相重合。陆上青金之路涉及的地区包括中亚、南亚、西亚、北非、东南欧等区域,涵盖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土库曼斯坦、伊朗、阿曼、巴林、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黎巴嫩、以色列、约旦、埃及等国家。[20]值得注意的是,青金石商路有两大天然屏障,一个是扎格罗斯山脉,阻断了伊朗高原和伊拉克;另一个是阿拉伯沙漠,阻断了沙特阿拉伯和周边的海湾国家的往来。

具体而言,陆上青金之路以伊朗高原为界,大致可以分为南、北两条路线。[2]16-17北线商路在时间上要早于南线商路。伊朗高原以北的北线商路,从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地区直接向西,穿过兴都库什山、俾路支斯坦和锡斯坦(Seistan),经伊朗东北部的希萨尔(Tepe Hissar),[21]到达锡亚尔克(Tepe Sialk)、勾丁(Godin)等地,[22]然后向南到达两河流域南部的苏美尔地区,向北到达迪亚拉河流域的亚述地区,向西到达幼发拉底河沿岸的马里(Mari),以马里作为中转站,再向西到达叙利亚的埃卜拉(Ebla)以及地中海沿岸,最后到达埃及。[23]10在公元前2千纪,叙利亚北部和两河流域北部作为中转站,连接两河流域和安纳托利亚之间的青金石商路,被纳入到古亚述贸易中。[24]伊朗高原以南的南线商路,从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地区向西南经伊朗东南部的沙尔-伊·索克塔(Shahr-i Sokhta),[25]再向西经伊朗南部科尔曼省的雅赫亚(Tepe Yahya)、塔尔-伊-伊卜里斯(Tal-i-Iblis)、设拉子附近的玛尔岩(Tell Malyan,古代安珊Anshan)及其东部的马尔哈西(Marhashi),[26]向西北方向直到苏萨,最后到达两河流域,再以两河流域作为中转站,途经东地中海沿岸的毕布罗斯(Byblos)和西奈半岛,最终到达埃及。在这两条路线中,沙尔-伊·索克塔、雅赫亚、希萨尔和锡亚尔克等地点都是青金石商路的重要遗址,[27]也是陆上青金之路的重要中转站或者加工场。例如,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记载了“青金石块”。青金石在伊朗诸加工场经过简单加工、切割之后,再被运送到最终的消费地,被进一步加工制作成装饰品。考古学家在叙利亚的杰贝尔·阿鲁达(Djebel Aruda)、马尔迪赫(Tell Mardikh,即古代埃卜拉),波斯湾沿岸的塔鲁特岛(Tarut),两河流域南部的乌尔,以及埃及的艾尔-托德(El-Tod)等地都发现了青金石的精细加工场。[9]88在下文中,我们将以时间为线索,分时段讨论陆上青金之路的路线演变及发展兴衰规律。

陆上青金之路的起点是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地区。那么,该地区所产的青金石最早是什么时候被运送到两河流域的呢?在两河流域考古发掘得最早的青金石证据,是两河流域北部亚明(Tepe Yarim)遗址所发现的一些青金石制成的念珠,其作用是作为个人装饰品,其年代位于大约公元前6千纪晚期。不过,根据英国考古学家赫尔曼的观点,直到欧贝德文化晚期(约公元前5千纪至前4千纪中期),阿富汗的青金石才开始经由伊朗高原被运送到两河流域北部地区。[1]29这一时期,两河流域北部垄断了陆上青金之路。例如,在两河流域北部的高拉(Tepe Gawra)遗址,发现有500多件青金石制作的珠子、印章和许多镶嵌物。[28]5高拉是古代两河流域最早的一批控制青金石贸易的城市之一,垄断了包括青金石在内的宝石和半宝石贸易,成为欧贝德文化晚期的一个大型贸易中心。[1]36通往高拉的青金石商路,起于阿富汗地区,首先向西沿着科佩特(Kopet Dag)山麓边缘,至伊朗东北部的希萨尔进行中转或加工,然后穿过伊朗高原中部,向西南方向途经锡亚尔克和基岩(Tepe Giyan),[29]233-235穿过扎格罗斯山脉,最后到达高拉,这一条商路在后来成为“丝绸之路”伊朗段的一部分。[28]6另外一条更北的线路是从阿富汗,过科佩特山麓,沿着里海南岸,向西穿过伊朗高原北部和扎格罗斯山脉北麓,到达两河流域北部地区。北线陆路在当时控制了两河流域途经伊朗到阿富汗的青金石商路。

大约从公元前3100—前2900年的捷姆迭特那色时期开始,随着两河流域南部苏美尔城邦的发展,陆上青金之路的方向发生了转变,贸易中心逐渐从两河流域北部转移到两河流域南部。青金石经过两河流域南部被运到叙利亚和埃及。在伊朗高原,苏萨作为中转站,控制了青金石商路,来自阿富汗的青金石不是被运往之前的两河流域北部,而是被运往其南部的苏美尔城邦。这一时期,在两河流域南部的乌鲁克、乌尔、吉尔苏等遗址,有大量的青金石物件被发掘出土。[9]89伊朗的其他许多遗址在当时依然是重要的中转站和加工地,比如萨尔-伊-桑[30]和希萨尔。[23]10

大约公元前2900—前2350年的早王朝时期,苏美尔城邦争霸的政治因素影响了陆上青金之路的走向。在早王朝前期(约公元前2900—前2750年),陆上青金之路暂时中断了大约200年,可能在早王朝中期(约公元前2750—前2600年)才再次恢复。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记载了青金石贸易恢复的相关信息。据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记载,[31]乌鲁克第一王朝的第二位国王恩美卡(Enmerkar)与阿拉塔(Aratta,可能位于今伊朗的科尔曼省)的国王达成贸易协议,规定:阿拉塔作为沟通阿富汗和两河流域贸易的中转站,来自阿富汗的青金石需途经此地,才能被运送到两河流域。这一方面体现了伊朗的阿拉塔成为青金石贸易的中转站,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之前暂时中断的青金石商路恢复了贸易往来。[32]到早王朝后期(约公元前2600—前2350年),青金石贸易遍及两河流域中南部的乌尔、基什、迪亚拉地区,以及叙利亚的马里、[33]138-139埃卜拉[34]等地。1922—1934年,英国考古学家伍利(Leonard Woolley)主持发掘了乌尔王墓(年代约为公元前2600年),其中有大量青金石原物件和镶嵌物件出土,例如扶树公羊(Ram in a Thicket,公羊的角、背上的毛都是青金石制成,眼睛也镶嵌了青金石珠子)、乌尔军旗(Standard of Ur,正反两面镶嵌青金石作为蓝色背景)、牛头竖琴(Lyres of Ur,牛眼镶嵌青金石,牛的头毛和胡须也是青金石制的)等,其中有50%的滚筒印章是青金石制的。[35]这表明至少在公元前27世纪的早王朝时期,青金石在两河流域地区已经被广泛用作装饰品,逐渐成为古代两河流域文化的组成元素。伊朗的雅赫亚是公元前3千纪后半期的一个重要的青金石加工地之一。[36]8到早王朝末期,陆上青金之路繁荣,青金石需求日益增长,尤以青金石镶嵌黄金的物件最为精妙,与我国古代的“金镶玉”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体现了古代两河流域独特的青金文化。

公元前2334年,阿卡德王国建立,两河流域政治中心由南部转向北部,青金石商路也随之由两河流域南部转到北部。在两河流域北部的布拉克(Tell Brak)遗址出土了大约50件青金石物件,包括未加工的青金石物件、青金石镶嵌物件、念珠和吊坠等,在时间上处于阿卡德王国时期。[37]567不过,后来随着乌尔第三王朝(公元前2112—前2004年)的建立,青金石商路又由两河流域北部转到南部,商路随着政治中心的转变而转移,体现了区域性统一王朝对于国家经济命脉的控制在不断加强。

三、海上青金之路

两河流域南部地区与波斯湾沿岸的贸易往来最早是从公元前5千纪的欧贝德文化早期开始的,欧贝德文化类型的陶器在波斯湾沿岸遗址中被发掘出土。[40]118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二者之间的联系要早至新石器时代。两河流域与波斯湾的贸易在欧贝德文化晚期逐渐衰落。在接下来的乌鲁克文化期,二者之间的贸易往来依然没有恢复。直到公元前3千纪早期,即捷姆叠特纳色时期,两河流域与波斯湾的贸易才恢复并且持续发展。在乌鲁克的古朴楔形文字文献中,有关于狄勒蒙斧头和狄勒蒙征税者的记载,表明当时两河流域南部与波斯湾建立了直接的贸易往来。[10]42

大概从早王朝晚期开始(约公元前2500年),除了途经伊朗高原的陆上青金之路外,从印度河流域经印度洋和波斯湾、直到两河流域南部的海上青金之路也开通了。青金之路的水路,涵盖了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印度河等河流及其部分支流,以及红海、波斯湾、印度洋等海洋。公元前3千纪的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献记载有三个排列有序的异域地名:狄勒蒙(Dilmun)、马干(Magan)和麦鲁哈(Meluhha)。[38]79-89经后世若干学者考证,狄勒蒙位于今巴林、马干位于今阿曼、麦鲁哈位于印度河流域(今巴基斯坦),[39]海上青金之路的路线是沿着这三个有序地名展开的。具体而言,青金石从巴达赫尚地区,先是河运,经阿富汗境内的潘杰希尔河(Panjshir River)、喀布尔河(Kabul River),从兴都库什山南坡,到巴基斯坦的白沙瓦(Peshawar)附近山谷,从那里进入印度河流域,然后沿印度河到达印度洋沿岸的麦鲁哈地区港口(如巴基斯坦的洛塔尔港口Lothal),再经海运沿伊朗南部沿岸的印度洋,过霍尔木兹海峡进入波斯湾,途经马干(阿曼)和狄勒蒙(巴林),被运到两河流域南部的苏美尔地区(如乌尔),最后再经河运沿幼发拉底河或底格里斯河被运送到最终目的地。

海上青金之路的存在时间并不是很长,大概从公元前3千纪后半期到前2千纪前半期,大约持续了五六百年时间,跨越了阿卡德王国(公元前2334—前2154年)、拉格什第二王朝(公元前2157—前2110年)、乌尔第三王朝(公元前2112—前2004年)、伊新-拉尔萨王朝(公元前2025—前1763年)和古巴比伦王国(公元前1894—前1595年)前期。波斯湾沿岸地区成为沟通两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奢侈品贸易的中转站,这些奢侈品包括青金石、红玉髓、绿泥石等装饰品。[38]6在沙特阿拉伯的艾尔-拉菲亚(ar-Rafi’ah)和塔鲁特岛的考古发掘出土了许多早王朝时期两河流域风格的陶器、绿泥石器皿和青金石镶嵌物,说明当时沙特阿拉伯北部沿岸(古代狄勒蒙势力范围)已成为两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贸易的中转站。[38]15

据阿卡德王国建立者萨尔贡的王室铭文记载:“萨尔贡,世界之王,取得了34次战役的胜利。他摧毁了城墙,势力到达海岸。他使来自麦鲁哈、马干和狄勒蒙的船停泊在阿卡德的港口。”[41]28这则铭文表明了印度河流域和两河流域海上贸易的开通,即从印度河流域(麦鲁哈)经印度洋、波斯湾,最终到达两河流域,青金石也是沿着这条海上贸易通道被运到两河流域,再经幼发拉底河被运到地中海沿岸。据拉格什第二王朝最著名的统治者古地亚的铭文记载,古地亚为宁吉尔苏神建造了一艘船,并且将其停泊在卡苏拉(Kasurra)的“青金石码头”。[42]41他建造的宁吉尔苏神庙如同青金石山一样的耸峻。[42]84这里的“青金石码头”很可能指的是涉及青金石的海上贸易据点,“青金石山”很可能指的是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山脉。此外,尼努尔塔赞美诗也记载有来自麦鲁哈的红玉髓和青金石。一般意义上认为,这两种宝石从麦鲁哈经船运到波斯湾。当时苏美尔人将所有来自东方的青金石都称为“来自麦鲁哈的青金石”。麦鲁哈位于印度河流域,这里并不是青金石的真正产地,而是作为青金石贸易的重要中转站,却被两河流域人们误认为是青金石的原产地。例如,据亚述国王埃萨尔哈东的铭文记载,青金山被称为“比克尼山”(Bikni),即今天伊朗西部的库赫-伊-阿尔万德。[43]488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两河流域与印度河流域的海上青金之路达到鼎盛,不过很快就衰落了。[44]据乌尔第三王朝的经济文献记载,两河流域的青金石来自于麦鲁哈的加工场。[45]163在这一时期,青金石和同样产自阿富汗及印度河流域的红玉髓、象牙、黑檀木等商品一起,途经印度洋—波斯湾商路,最终被运到两河流域。这些记载进一步丰富了两河流域文化的外来元素。自阿卡德王朝、拉伽什第二王朝、乌尔第三王朝以来,两河流域南部沿岸建立了诸多港口,比如埃利都(Eridu)、古阿巴(Guaba)、尼纳(Nina)和乌尔,[46]体现了两河流域各时朝统治者对发展海上贸易的重视程度。大约在乌尔第三王朝晚期,两河流域中断了同印度河流域(麦鲁哈、马干)的直接海上贸易,通过狄勒蒙的中转站作用,转为间接海上贸易。[45]165据温马和尼普尔的私人档案记载,在乌尔第三王朝末王伊比辛统治时期,来自狄勒蒙的商人在两河流域与波斯湾贸易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他们甚至担当狄勒蒙使节的身份。在伊新-拉尔萨时期和古巴比伦前期,两河流域与波斯湾的贸易由官方贸易转为私人贸易,除了商人阶层以外,神庙祭司、歌手、占卜师等宗教官员,以及大量的世俗官员和各种手工艺人也参与到两河流域与波斯湾的贸易中。[10]44-45大约在公元前1750年,随着印度河流域文明的逐渐衰亡,[47]28-30海上青金之路也随之中止。至此,青金石商路只剩下了陆上青金之路,这条陆路一直存在到公元前1千纪末期(塞琉古时期),[28]4在亚述帝国和波斯帝国时期,陆上青金之路被纳入到了帝国内部道路系统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海上青金之路还存在另一条连接两河流域和埃及的商路,即从两河流域南部经波斯湾,然后沿阿拉伯半岛南部,直到东非沿岸,抑或是经红海航线到达埃及。在希腊罗马时期,有较为充分的文献和考古证据,证明这条海上贸易路线的存在。[48]

结 语

在汉代丝绸之路开辟之前,亚洲西端的贸易商路以青金之路最为著名,并且最具代表性。这条绵延数千公里的东西贸易大动脉,上下跨越三千多年的历史,从最早的点对点涓流贸易,过渡到跨区域的远程贸易,最后被丝绸之路的世界贸易体系所取代与融合。

在古代世界,青金石的最主要产地位于今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地区。上古时代的青金之路大致分为两条路线:一条是陆上青金之路,从阿富汗经伊朗高原到达两河流域,又可以细分为南、北两线,南线途经伊朗高原南部的沙尔-伊·索克塔等地,然后到达两河流域南部地区,北线途经伊朗高原北部的希萨尔等地,再到达两河流域中部和北部地区。在公元前2千纪前半期的古亚述时期,亚述商人将青金石从伊朗运来之后,转运到安纳托利亚进行中转贸易,成为古亚述殖民贸易的重要组成部分。[49]在公元前2千纪后半期的中巴比伦—中亚述时期,北线陆路先后由米坦尼和亚述控制,南线陆路由埃兰控制。[50]另一条是海上青金之路,从印度河流域的沿海地区经印度洋—波斯湾航线,途经麦鲁哈、马干和狄勒蒙等地区,到达两河流域南部地区,到中巴比伦时期海上青金之路中断。值得注意的是,青金之路并非仅是青金石的商路,而是以青金石这种商品为主体,还包括其他宝石、贵金属、象牙等商品的综合贸易路线。青金石商路是丝绸之路开辟以前亚洲西端的主要商品贸易路线之一。

从公元前2千纪开始,青金石贸易被注入了大量的政治与战争因素,成为跨区域国家之间促进外交关系的一种有效手段。[51]比如,在加喜特巴比伦时期(公元前1595—前1155年),青金石作为一项重要的王室礼物,被用于赏赐大臣和外交使节。据公元前14世纪的阿马尔那书信记载,米坦尼国王图什拉塔(Tushratta)赠送给埃及法老大量镶嵌青金石的黄金珠宝。[52]在同时期的赫梯文献中,两河流域被认为是青金石贸易的中心。[9]90正是由于古代中东地区的人们对青金石垂爱有加,导致青金石贸易的利润高得惊人。不过由于开采、加工与运输青金石是十分艰难与费时费力的工作,所以在公元前2千纪下半叶出现了人工仿制的青金石,俗称“蓝玻璃”。在阿卡德语楔形文字中,天然的青金石被称为“来自山上的青金石”,而人造的蓝玻璃被称为“来自窑炉(烧炼)的青金石”。如果说天然青金石主要是为了满足上层人士的需求的话,那么人造玻璃则主要是为了满足中下层人士的需求。到两河流域历史发展的后期,青金石不再是通过商业贸易得来,而是来自于战利品和外邦的进贡。在波斯帝国(公元前550—前330年)统治时期,青金之路与著名的波斯御道部分重合。之前的国际贸易转变为帝国的内部贸易,青金之路加强了帝国内部各地区的贸易往来与文化交流。

今天阿富汗所倡导的“青金石走廊”,以青金石作为跨区域经济贸易与文化交流的媒介,这既突出了青金石在阿富汗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和文化价值,又强调了青金石这种特殊的宝石材料在国家交往中所发挥的连接纽带作用,揭示了古代世界青金之路的阿富汗起源,更是对丝绸之路开辟之前亚洲西端远程贸易的时代回响。

注释:

①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驻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大使馆经济商务参赞处网页,http://af.mofcom.gov.cn/article/jmxw/201611/2016110187180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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