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体诗叙事文本意蕴理解路径初探
——以杜甫《夜归》为例
2023-01-11刘兆永
刘兆永
一直以来,诗歌教学特别是古代诗歌教学一直存在一个难点:读不懂!这一点消磨了很多人诗歌教学的热情。个中原因,一是有些诗作本就存在多义性导致人们的理解千差万别。二是今人受限于古文理解水平导致以今度古甚至牵强附会,本文以杜甫《夜归》为载体从构境的角度尝试对格律诗中叙事性诗歌文本意蕴的理解路径进行初步探索。
杜甫《夜归》
夜来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
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
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
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理解诗歌文本意蕴的前提是让学生读懂诗歌,这里的“懂”涉及字词句三个层面,其中句意理解最难,教师教学时,通常先介绍诗人,继而出示创作背景,然后带领学生进行诵读、精读,从理解具体诗歌的单一目的来看,这是合适的,也符合认知的一般规律。然而,从培养学生核心素养、提高阅读思维品质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又存在弊端,学生碰到诗歌阅读,总是先入为主地扣着背景去“解读”诗歌,而不是在自己品读的基础上进行分析,一旦碰到诸如陆游《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节选)等规避了诗歌背景的题目时,往往无所适从。本诗主要叙述了诗人夜间自外归家的所见所闻所感,但是诗歌颈联尾联历来却又争议极大、莫衷一是,那么如何破解这些疑难呢?
一、立足叙事,紧扣线索走进诗歌
事件总是发生在一定的时空场景当中的,事件的过程即是人的活动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延展,而时空延展在叙事诗中的具体表现即是名词与动词的连接,因此叙事诗理解的第一步可以在通读的基础上寻找相关字眼,并以其为线索串联事件。在本诗中,诗歌标题《夜归》已经标示了本诗的中心事件:夜间归,至于是谁归?什么时间归?从哪里到哪里?归程有多长呢?通读全诗后不难发现,就空间而言,诗句中出现了以下地点“山”“江”“峡口”“庭前”等,因此归程大致为出发点(某山岭处)—归程中(峡口沿江而行)—归家(庭前),最后一句“不睡”句应该已经进入卧房;就时间而言,“夜来”“冲虎”“黑”“眠”“明星当空”等字眼大致勾勒了此行的时长,其中“明星当空”指金星夜间运行方位。金星又称“启明”“长庚”方位晨东昏西,此时当空而大,应是夜半时分,难点在“冲虎”二字,结合诗人夜归的行程来看,此处“冲虎”应该呼应了“夜来”和“山黑”,是在标示时间,十二地支中寅申相冲,冲虎即下午三点至五点的申时。如此,我们可以初步勾勒夜归这一事件来回答前面的四个问题:诗人在傍晚时分步出山门踏上归程,行至深夜在江边看到奇丽夜景,在峡口听闻惊猿啼鸣,终于在筋疲力竭时回到了家中。那么,诗人缘何费尽心力长途跋涉深夜归家呢?
二、选取意象,置身其中体验情感
“诗,言其志也”,言志的方法很多,可以直抒胸臆,也可以委婉曲折,其中景中蕴情的委婉方式最不容易把握,因此需要格外注意,这一点,叙事诗也不例外。同时,叙事诗由于“叙事”成分的存在,许多诗篇中都有“怀想”“追忆”等成分,因此应该格外关注诗歌中景物的虚实,并将这种虚实之景置于事件之中去分辨其与中心事件有何种关系,继而诗中蕴含的情感。简言之,把握叙事诗的情感应该分成两步,首先采用诗歌鉴赏一般方法寻意象、析手法、初步领略情感;第二要回归叙事,寻找其中的矛盾点,深入把握情感。本诗中,集中描写景象的是第二联“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傍”与“仰”二字生动地体现了诗人归途中看夜景的情态,先是沿路前行,突见北斗星低垂,好似要贴近江面了,不觉抬眼望去,只见漆黑的夜空中金星当空而居、夺人眼目,一“低”一“大”更是将这种奇丽的夜景真切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以上都是诗人路途上之所见。诗歌颈联中“峡口惊猿闻一个”则是所闻,这里有静有动、有虚有实,描绘了诗人深夜归途中独特的视听体验。鉴赏到这里并不能够完全理解诗人意图,让我们结合前文的中心事件——夜归再来思考,明知回程远历时久却执意要归是为那般?路遇奇景而不驻足、耳闻惊猿亦不顾惜又是为那般?这与夜归之题是否相左呢?当然不是,归家正是“不驻足”“不顾惜”的原因,如此,一位念家心切、风尘仆仆的“夜归人”形象逐渐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三、关注格律,抓住矛盾“援疑质理”
对于疑难语句的处理,我们最自然的方法是求助于诗歌的背景,从中寻觅诗人的心路历程,从而推测诗句的含义,然而,正如前文所述,这种方法其实是自外而内的,难以形成诗歌品鉴真正的能力,所以,我们需要另外一条路径来突破它:由已经构建起来的线索与情感,去分析重难点句子的含义。第一步应该是重新组句,例如本诗中颈联“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两句,“嗔两炬”本身不符合常理,这就是本诗中最大的矛盾点,真正支配“两炬”的词语其实是“把”,所以前一句应为:庭前把两炬嗔。后一句相对容易理解,作对仗处理后即:峡口闻一个猿惊。这两句就变成了(我)(于)庭前把烛两炬嗔,(我)(于)峡口闻一个猿惊,其中“烛两炬”与“猿一个”在现代汉语中应该提前,在本诗中它们都是定语后置,起强调作用,为何要强调深夜中那一个?联系本文前面我们确定的时空线索,诗人独自归家,行至夜半时脚步惊扰(或其他原因)突然听到这一生猿鸣,内心会生起怕意,而这个后置句恰好强调了这种情感;那么两炬又强调什么呢?诗人此时已经手擎烛火回到庭前,这里有一炬,那另一炬又从何来呢?想必是家人听到院门开启的声音出来查看,“嗔两炬”仇兆鳌《杜诗详注》注解“一炬足矣,两则多费,故嗔之;此穷儒之态也,情真,故妙”,注者认为是因为“多费”而嗔,乃“穷儒之态”,其实这里又何尝不是因为看到家人出来迎接而生起的欣喜呢?后一句“白头老罢舞复歌”更是将作者回到家中的那种欣喜之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表现了出来,足见诗人深夜归家见到亲眷时内心的狂喜。至于诗歌最后一句“杖藜不睡谁能那”,《杜诗详注》说“此对家人促睡之语,亦见深夜无聊之况”,读来令人费解,前文还在欣喜回家,此处怎么突然“无聊”呢?仔细思量,句中“杖藜”本意拐杖,此处代指诗人,“能那”是唐代口语“怎么样”,其实这一句是说我在如此深夜回到家中见到家人欣喜异常,虽至深夜仍无困意别人又能怎么样呢?这非但不是体现无聊,恰是诗人直抒胸臆在表达内心的激动。
本诗作于大历二年(767年),杜甫安居夔州时,此时的诗人已经55岁,他肯定知道这趟行程有多远,耗时有多长,山路有多难,可是他毅然独自浸入这无边的夜色当中,从薄暮时分(山中时已入夜)沿着山路从外归家,陪伴他的,除了这漆黑的夜,只有天上闪烁的星光。夔州山路崎岖,脚下是翻涌的江水,眼前却四无人烟,只有这位老者踽踽独行,许是这深夜的脚步惊扰到了山林间的猿,那凄厉的啼鸣让人不觉胆颤心惊。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庭院门口,看到家人出来迎接的灯火,料想这么晚了家人还不睡,肯定是在担心自己,内心该是何等愧且暖啊,嘴里嗔怪道不用等,实际自己却喜形于色、手舞足蹈、至夜不睡,这归家的欣喜真真切切地流露出来了。没有人知道诗人因何急于归家,但是我们却能感受到那份归情背后质朴的亲情。笔者想,这正是叙事诗的魅力所在——文本意蕴的理解必须符合诗歌所构建的意境。因此,读叙事诗不妨遵循这样的路径:先寻找诗歌的时空线索、明确诗文的抒情主体,创设基本的叙事场景;再置身场景去鉴赏意象,同时要关注近体诗的格律,调整或重组句子;疑难之处要紧扣诗文、以意解诗,背景资料只是助读,不可以辅盖主、过度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