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然天成 恬淡如歌
2023-01-10胡芳
胡芳
OUTLINE / Shen Congwens Border Town has long been popular as a novelthat appeals to youthful readers. The original opera Border Town, jointlyproduced by the Central Opera House and the Peoples Government ofXiangxi Tujia and Miao Autonomous Prefecture of Hunan Province, capturesthe same natural and tranquil beauty of the original.
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作为陪伴几代人走过青春的诗意之作,素以恬淡抒情之美著称。这样一部并没有太多戏剧张力的文学作品,将其改编成歌剧,着实考验主创团队在艺术转化上的智慧。由中央歌剧院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民政府联合出品的原创歌剧《边城》成功首演,创造了文学作品改编歌剧的又一重境界,让我们看到了《边城》这部中国原创歌剧创造民族特质歌剧作品、传达中国歌剧抒情写意品格的尝试,以及在新时代,歌剧艺术满足观众需求的探索。它是一部破题之作,意在破解歌剧艺术面向时代、面向未来,不断满足人民群众全新审美需要的重大艺术课题,由此,展现中国歌剧的文化内涵、艺术品格、创作格调,就成了这部作品的重中之重。
经典文学作品的舞台凝练
名著效应一直是歌剧作品久演不衰的IP 加持,它使得歌剧剧本在情节框架、人物关系、形象塑造上获得了文学基础,又凭借名著之名,为同名歌剧获得了诸多观众基础。作为由经典文学作品改编而来的歌剧,《边城》也不例外。
与一些欲借名著效应一炮而红而匆匆上马的项目不同的是,歌剧《边城》十年磨一剑,态度虔敬,进度审慎,脚步扎实。2012年,黄永玉先生为歌剧《边城》写下“边城”二字,而该剧的创作动议比之更早。彼时,为了筹建班底,该剧艺术总监、主演、女高音歌唱家雷佳专程邀请到编剧和词作家冯柏铭、冯必烈、熊璐茜,作曲家印青,导演王晓鹰,以及舞美设计高广健等组成了创作团队,并于2018年在中央歌剧院全面启动排演,共同开启了文学之梦向歌剧之梦的延展。歌剧《边城》从音乐创作、试演到加工修改、重新排演,前后历时8 年。从2014年起,中央歌剧院就带领主创团队多次赴湘西采风,感受那里的自然景观、历史风俗和人文情怀,追寻沈从文先生眼中的景色与心中的人物。面对名著,艺术家们倾心竭力,斟酌再三。剧本前后易稿八次,于2018年完成修改,并入选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直至2022年10月底在刚落成不久的中央歌剧院剧场首演,经历了十年的筹备、成长期,初心长守,水滴石穿。
随着时代更迭,歌剧舞台元素呈现形式愈发多元,视觉表达也愈加丰富,对这部作品而言,最大的挑战在于文学意象转至歌剧舞台:《边城》原著中淡雅的浪漫主义如何呈现?弥漫着水雾气息的湘西山城,和围绕着翠翠发生的质朴却扣人心弦的小城故事,如何在歌剧舞台上一一铺陈开来?这些都是摆在《边城》创作者面前的一道道难题,也承载着无数观众对这部歌剧的期待。
在情节处理上,歌剧《边城》删繁就简,保留了沈从文原作的核心情节,并进行了舞台化的艺术凝练,剧情冲突更加集中,故事的线索也更加鲜明,翠翠和天保、傩送之间的情感纠葛成为该剧的主要着墨点:在湘西边界有一座烟雨山城,一条小溪,一只小船,一位老船夫,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翠翠,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老船夫的乡亲船总有两个儿子,老大天保,老二傩送。他们双双爱上了清纯的翠翠,而翠翠心里只装着老二傩送。于是天保伤心出走,却被湍急的水流夺走了年轻的生命。船总和傩送怪罪老船夫,老船夫承受不住内心巨大压力,在雷电交加的雨夜去世。面对悲剧,傩送也因内心的悔恨与痛苦选择远离。单纯的翠翠心里却蕴藏着湘西女人的痴情与执拗,她日复一日地守着渡口,痴痴地等心上人归来。
歌剧《边城》并没有把大家熟悉的全部人物关系、人物之间的情感联系完完整整地呈现在舞台上,它没有完全遵照小说的故事线索,而是择取戏剧冲突较为集中的故事情节,展现出《边城》内在的美学逻辑和有生命质感的体验。
明暗交织,浓淡相宜,再现《边城》内在意蕴
歌剧《边城》故事情节由明暗两条线索交织展开,明线是翠翠和天保、傩送兄弟二人的爱情故事,暗线是翠翠母亲和翠翠生父的悲剧故事。在原著中,翠翠父母的暗线故事,是通过别人的口吻讲述出来的;而在歌剧舞台上,翠翠父母的惨烈爱情故事,则通过戏剧化的夸张而放大突显出来。
故事的主线可谓十分清晰,翠翠的外公老船夫看着翠翠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她母亲,连唱的歌也跟她母亲当年十分相仿,唯恐翠翠重蹈她母亲的覆辙,因此着急把她嫁出去。未曾想急中生乱,让船总、傩送等人因此产生了误会,以至于后来傩送出走,老船夫带着遗憾和委屈在雨中去世。暗线的安排可谓本剧一大亮点,其实剧中暗线也隐藏不深——翠翠的人生,不只是她母亲生命的延续,更像是命运的轮回,让人慨叹唏嘘,心疼不已。
主线和暗线皆是通过故事的抒情性、写意性蔓延开来的。歌剧开头几分钟,用流淌着潺潺水声和浓浓乡情的音乐、舞美,把原著《边城》前几个章节对边城生活的勾勒及翠翠与外公老船夫的生活略略交代。熟悉《边城》原著的读者都记得,小说的开头,对人物和故事背景的铺陈用的是散文诗一样的文字描述,从容而缓慢地描述了边城的景致,整座小城和周边景色尽收眼底,看不到更多叙事的痕迹,而歌剧要用音乐来“打开”这幅边城水墨图景,这个“开腔”是非常难的。
歌剧需要以音乐展开戏剧,在《边城》这部歌剧中,音乐赋予了剧情更大程度的张力。由于原著《边城》的故事没有太过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反倒是有很多人物内在的矛盾冲突和心理活动,故此,用歌剧的形式来表达剧中人物内心戏的戏剧强度,是非常合適的。
作為一部反复打磨十年的作品,该剧的音乐部分是作曲家根据再度修订的剧本于2019 年最终改定的。好在作曲家印青也是《边城》的忠实读者,得益于对原著的熟悉,基于对故事、对人物更深的理解,凭借几年前赴湘西采风积累的对心目中湘西小城的意象再塑,他对这部剧的唱腔、配器、合唱等都进行了新的调整,增添了更多的民族器乐色彩,强化了民族元素。在音乐处理上,作曲旋律、配器都体现出浓郁的地方色彩和民族色彩。歌剧甫一开场,大量湘西元素的运用,让它的年代感和地域风情扑面而来。
音乐在歌剧化、交响化的同时,遵从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散淡境界和美学追求,剧中交叉的咏叹调、宣叙调的使用,不仅强化了人物内心活动,也升华了民间的音乐元素,让人们在淡淡的忧伤里看到生命的希望。
诗意淡雅的意象营造
中国歌剧是在真实与虚拟、写实与写意之间构建起来的综合艺术。除了民歌的大量融入之外,戏曲、舞蹈都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艺术表现手段。剧中傩舞的出现,不仅再现了地处苗家之地的边城,在苗汉文化的互通之下形成的独特的人文风俗,更象征着剧中人命运沉浮的不安与不定,增加了歌剧的紧张感与对抗性。而《边城》中的合唱,在中央歌剧院合唱团的呈现下,承担起重要的艺术功能和表现手段,时而介绍人物,时而帮腔,时而叙事,推动着剧情的发展。
为了映衬歌剧的戏剧性,表达其要传递的意象,歌剧《边城》舞台美术也伴随不同时期的剧本和音乐的深入,进行了较多调整。这一点从首演的舞美呈现上也可以看出,舞台没有过多追求写实,转而营造意境感,构建起如诗如画、如梦如真的场景。
吊脚楼是人们对湘西的固有印象,在这个舞台上也成为标配。这部剧舞台布景并不复杂,没有想象中频繁的移幕换景,而是用几个代表性符号贯穿全剧——湘西特色的吊脚楼、像时钟一样永日旋转的水车,以及一条小小的渡船。开阔的舞台上,两个转台承担了重要作用,小船的游走用转台的旋转表现,独唱和合唱时,转台也根据情节的需要往复旋转。天保闯滩时的巨浪滔天,翠翠和傩送对歌时的如盆满月,均是用兼具气氛感与现场感的大屏幕来演绎的,舞台布景虚实相应,以写意为主,写实为辅的呈现方式,营造出诗意天成的山水意境,赋予观众无限想象空间。
至情至性,人物性格多重诠释
雷佳说:“世界上有三座边城,一座在湖南的湘西,一座在沈从文先生的笔下,一座在黄永玉先生的画里。我也希望,还有一座会出现在歌剧《边城》的音乐里,出现在翠翠、傩送等人的歌声中。”身为湖南人,这部作品于雷佳而言意义非凡。因为多年的采风经历,深受湘西文化浸润,使得《边城》的歌剧梦在她心中萦绕了十数年。
为了表现翠翠和母亲宿命般的循环,歌剧《边城》的翠翠和母亲用一个演员,以简单换装快速转换角色。但是很明显,母女两个角色的表演状态、音乐、演唱都很不相同。在较短时间内完成母女两个角色的来回切换,需要演员有很强的驾驭能力,而这个安排,其实也给观众以强烈的暗示,即翠翠和她母亲的命运,既一脉相承,又相互映照。
这部剧里,雷佳不仅要担任艺术总监,把控整体艺术质量,还要分饰翠翠和翠翠妈两个角色。第一幕开头,雷佳随渡船轻轻推出,运用苗族民歌特色的润腔辅助翠翠的亮相,唱出了贯穿全剧的翠翠的主题曲《清清的水山边流》,将观众一把拉入了湘西的烟雨山城,一个都市以外的桃源之地。而翠翠的灵性,也自此种在了观众心中。
在《边城》的舞台上,不仅讲述着翠翠与傩送和天保之间青涩却炙热的爱情,也暗含着翠翠妈悲剧的命运。为了展现出明暗两条戏剧线索,雷佳需要在角色的转换之间时刻拿捏,一面展现出少女的天真与懵懂,一面呈现出湘女的“霸蛮”与重情。两个人物时而分离,时而重叠,角色切换平顺自然,不露痕迹。在她的演绎之下,表面柔弱的翠翠,因为内心住着翠翠妈,而多了一份性情中的刚烈。所谓湘女多情,在雷佳所展现的两代女人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证。
此外,剧中多次出现翠翠寻找外公的段落,也为老船夫的悲剧埋下伏笔。在第三幕最后一段《哭外公》的咏叹调中,转动舞台营造出外公被河水冲走的画面,翠翠需要在转台上奔走,用尽全身力气在湍急的河水中拉回外公的尸体。雷佳动作轻盈,声音稳定,展现出极强的控制力和表现力,将全剧的悲情色彩推向高潮。
正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众多读者心中,有着各不相同的山城女儿——翠翠。这部剧对灵魂人物翠翠的塑造很巧妙地抓住了原著中人物的形象和性格特质。青春萌动期的小翠翠,在舞台处理上,是具象化的邻家小妹般的清纯、活跃,有着跟翠翠年龄段相符的活泼、真挚。端午节观看龙舟竞渡、抓鸭子的小翠翠,天真烂漫,青春洋溢;看到傩送时心中一动的翠翠,细腻青涩,懵懂腼腆;外公雨天去世,哭得呼天抢地的翠翠,弱小无助,令人恻隐。雷佳诠释的翠翠,在不同情境下呈现出不同的性格剖面,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内心丰富情感充盈的湘西少女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