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虔
2023-01-10仵埂
仵埂
奶奶是一个极其虔诚的有神论者,但是她不是信某一个神,她是什么神都信。我为长孙,小时候经常被她带在身边,走很长的路,到附近的流曲镇赶集。当然,离我们村更近的是王寮镇,但比起流曲镇来,规模小很多,交易品类也不大齐全,村民们常常选择上流曲镇。
从仵家堡到流曲镇有15里远,没有交通工具,全是步行。我大约也就是七八岁的模样,给奶奶当跟班。这15里地,沿途大大小小有许多庙宇,最多的是簸掌村,几乎三五百米就会有一个。每逢见一个庙,奶奶都要停下她的小脚,进到庙里,虔敬地磕个头,然后继续赶路。不管庙里供奉的是哪一路神灵,奶奶不问东西,不分高下,定要膜拜一番。童年的我,常常不大敢进到庙里,对庙里泥塑的各种狰狞的神祗甚为害怕,神祗两旁,常常是护法者,他们圆睁双眼,手里还持有兵器,非常吓人的样子,让我无法亲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对神秘的东西,有点先天性抗拒,不亲不信。奶奶就不同了,她信。她会说一些很神秘的现象,让我莫名惊恐。比如,她数次说起自己童年的一段经历,说她有一次在院子里看到了穿着花衣裳的灶火爷,一个小人,从厨房里一扭一扭地走出来,她惊恐大叫,甚至摔了一跤,家人赶来,却又不见了小人的影子。她十分肯定地说,就是从厨房案板下走出来的。这样的故事,让我害怕。每当家里剩我一人时,总不由得往厨房多瞄两眼,担心走出一个穿花衣服的一扭一扭的小人来。
奶奶的虔诚自有说辞,我也反驳不了。她赶集途中进庙拜神时,是1960年初,庙宇尽管已经破烂,里面也没有碰到住持,好赖庙还有,神还在。后来“文革”开始了,大小庙宇,被红卫兵拆除,神像也被砸碎了。我看见改天换地的折腾,很是兴奋,跟在游行队伍后面看热闹。那时,红卫兵动不动就上街,押着五类分子游行,沿途高呼口号。或者半夜三更,广播响了,说有最高指示,于是一群人欢呼雀跃,祝贺语录发表。日子过得激动人心,小孩子们觉得隔三岔五总有热闹看,真好,每天敲锣打鼓的,人声鼎沸,像打了鸡血似的,个个兴奋得不行。奶奶的反应卻不同,她似乎不大高兴,说这些年轻娃胡整哩。她特别不赞成毁掉庙宇。一次,我与她辩白,说:“你老说神多厉害,不敬神小心‘招祸。我看伟大领袖让人把神庙拆了,神像砸了,怎么也不见神把他咋样呢?”我很得意,觉得一下子将奶奶呛住了。少顿片刻,奶奶讪讪地说:“毛主席也是一个神。”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嘴里一下子没了词。
我后来还真是在神庙里见到过。2013年6月下旬,我去陕北采访防沙绿化工程,到了子长县城,一大早爬将军山,在山顶的庙里,见到了一面锦旗上,右上方写着“敬献毛泽东子唯神”,中间四字是“有求必应”。这当然是自发的行为,且为民间个人所为,锦旗的左下方缀有村民的名字。他当然也是虔诚的,想着有求必应,大神会护佑自己,达其所愿。细一想,果如奶奶所言,领袖已进入了神祗的序列。
我从小被教育,说鬼神是迷信,说宗教是鸦片,是统治阶级欺骗劳动人民的把戏。于是相信科学,相信真理。但奶奶不一样,她信,相信“离头三尺有神明”,相信“积德行善,必有后福”。不仅相信,而且她身体力行,按照所信的去做。奶奶非常干练,村邻们都说她是个“能行人”,能持家、能吃苦、有见识,针线做得好,饭菜做得更好,还会接生,常看到她被村里村外的人请去接生,一去一个晚上,回来后疲惫不堪,但下次有人叫,她二话不说就走。有时会跟母亲讲起接生的见闻,包括那些难产的,她怎么处理应对,使得大人小孩都平安。我关心的只是她带回来的“烫烙馍”,那是主家为坐月子女人准备的吃食,作为礼物,主家会馈赠一些给奶奶,这就成为我和弟妹们口中的美餐。
我喜欢听奶奶讲过去的事情,也很好奇,旧社会是个什么样儿?每每问起奶奶,她总是不多置评。有一次我问,旧社会是不是就坏得很?她犹豫了一下说:“新社会啥都好,没土匪了,这是最大的好。可不让人做生意,不好。”她很向往过去的集市,说:“一街两行,各种吃食都有。”那时,她带着大伯大妈,赶集卖饴络,挣几个活便钱,供养父亲读书。父亲曾不无得意地说,咱家虽穷,王守卫的儿子还向我借钱呢。王守卫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财东,勤俭抠门却出了名,儿子的零花钱竟然没有父亲多,可见奶奶对这个读书的小儿子是多么心重。王守卫的儿子后来在西北大学当教授,父亲则在陕西省歌舞剧院做舞台美术设计,他们俩还多有来往。
“文革”后,庙没了,神没了,奶奶心中的敬虔却没有中断,一直延续到她去世。每到清明或年节,奶奶会让大伯买一些四四方方的黄色烧纸回来,然后找出一枚铜钱,还有一个一尺长的圆形铁器摁住铜钱,用粗木棍砸在铁器上,铁器下的铜钱就会在烧纸上印出铜钱的印痕来。大伯砸得很认真,一沓烧纸,分为多份,一一印上铜钱。铜钱就瓶盖大小,一排一排砸过去,很是费神。我蹲在旁边,看着大伯那种用心的样儿,心生好奇,想,神也看不见你砸了一行还是十行,为什么要这么死板呢?大伯听奶奶的,信神信命。家里一进门迎面的墙上,有一个神龛,放着一个看不清眉目的土地爷。大伯带着我们孩子开始烧纸,从敬门神、敬土地爷、敬灶神,最后敬先人。奶奶和大伯的这份敬虔,不知道那些神祗收到了没有?奶奶说,敬神,神就在。
1976年3月,奶奶去世。她说自己是“光绪手里的人”,属猪。细算起来,她是1899年出生,光绪二十五年,78岁了。农村人纪年以虚龄,其实奶奶实龄是77岁,是那时村子里最长寿的人。后来长寿者渐多起来,九十以上者达十数人,有一人竞寿昌百岁。
奶奶去世前,村里死了人,都是埋在祖坟里。祖坟大都在自家田地里。新中国成立后,自家的地没了,都是公家的地,但村民还是埋在祖坟里。那年我刚刚上任当生产队长,于是决定建个公共墓地。奶奶临死前竟然痛快地答应,愿意第一个埋在公坟里,说是再浇地,墓穴也不至被灌。我没想到奶奶思想竟然这样开通,也算是支持了孙儿上任的第一个决策。奶奶就这样成为公共墓地的第一人,距今已经近半个世纪了。墓地林荫覆盖,坟茔绵延,扩展几许。奶奶的同代人都走了,第二代所余也寥寥无几,有近百村民与奶奶一起安息在公共墓地。父亲去世后,也从西安回去,埋在故乡这片土地上,躺在他母亲的身边。
我想,奶奶不会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