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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史籍编纂难点、特点与思想*

2023-01-10樊文波赵云泽

中国出版 2022年13期
关键词:正统国史翰林

□文│樊文波 赵云泽

中国文明未曾中断、保持连续的重要体现是史学传统的连续,中国文明的延续性在历代的历史记录和历史著作中都有鲜明的反映。[1]同时,不同时期的史籍编纂也反映出各自历史时期的时代特征,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元朝对宋、辽、金三史的编纂保证了“国史”的延续,同时元朝在少数民族史籍、遗民史籍和地理学史籍编纂方面取得突出成就。本文围绕元朝史籍编纂所遇到的难点问题、史籍编纂所独具的特色,以及史籍编撰所体现的指导思想进行了系统的分析。

一、元朝修前朝史所面临的难题

至正三年(1343年)三月,元顺帝下诏编修宋、辽、金三史,辽史和金史编纂分别仅用时一年和一年半,宋史编纂也仅花费两年半的时间。与三史编纂耗时较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史编纂直至元朝最后一任皇帝元顺帝时才最终启动并完成,这与传统的“国亡史作”存在明显不同。

其实早在元朝初年太祖忽必烈时期,元朝就着手进行官方史籍的编纂。忽必烈建立元朝后,推行的汉法措施就包括采用中原王朝通行的修史制度,但由于政事倥偬,三史编纂议而未行。元中期的仁宗和文宗又多次重申下诏修撰三史,而这些诏令都成了具文,三史编纂只是“议”而未修的状态。三史编纂“皆因正统之议而不决,迄未成书”,[2]此外,在资料、人选和经费等方面也都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困难。

1.正统问题

正统问题涉及政治权力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极为重要、复杂和敏感的问题。而古籍常载承天得运以统治天下的言论,是最早的正统意识表现,[3]所以正统问题不仅反映在有关义理褒贬的史籍中,同时史籍编纂本身也是统治政权用以论证自身权力合法性的工具。采用怎样的体例、撮取哪些材料、如何评判史事,蕴含着一整套文化价值原理。“正统之确定,为编年之先务”,[4]解决了这个根本性问题,才能以此指导开展史籍编纂。

元朝的正统之争十分激烈,可见的记载包括杨奂的《正统论》和《正统八例序》、姚燧的《国统离合表》、倪士毅的《历代帝王传授图说》、王理的《三史正统论》、修端的《辨辽宋金正统》、杨维桢的《正统辨》和《补正三史纲目》、王祎的《正统论》等。对正统问题的讨论甚至还出现在元朝为数不多的几次科举考试中,宋本在乡试策问中以“赵宋立国三百余年,辽金二氏与之终始。……廷议将并纂三氏之书,为不刊之典。左氏、史迁之体裁何所法?凡例正朔之予夺何以辨?”[5]为题,让考生发表见解。

元朝有关正统问题的争论,主要存在两种意见。“或欲以宋为世纪,辽、金为载记,或以辽立国在宋先,欲以辽、金为《北史》,宋太祖至靖康为《宋史》,建炎以后为《南宋史》,各持论不决。”[6]前一种主张以宋朝为正统,辽、金为载记,“扬汉族政权而抑夷族政权”;后一种主张以辽、金为北史,北宋为宋史,南宋为南史,“扬夷族政权而抑汉朝政权”。若采纳第一种主张意味着否定辽、金的正统地位,实际上也就动摇了同为北方少数民族出身的元朝本身的正统性;而采纳第二种主张则与传统中“统”的观念相悖,势必会引发汉官的抵制。持续的争论导致修前朝史之事“事几有待,岁月易迁。累朝每切于继承,多务未遑于制作”[7]。

至正三年(1343年)三月,元顺帝下诏任命蒙古人、右丞相脱脱为都总裁官,主持撰修三史。在元文宗时期,虞集提出“间与同列议三史之不得成,盖互以分合论正统,莫克有定。今当三家各为书,各尽其言而核实之,使其事不废可也,乃若议论则以俟来者”。[8]脱脱吸取了虞集的意见,决议“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9]。这一体例确定后,尽管受到了杨维桢等人的反对,但宋、辽、金三朝独立成史的原则表明元朝承继了各朝的正统,体例问题得以根本解决,扫除了编纂的最大障碍。

2.资料问题

史料是修史的基础。元仁宗时,三史编纂还只停留在建议和准备阶段,虞集分析资料不足是编纂停滞的重要原因,“延祐中,有旨修辽、金、宋史,至今十余年间,未遑有所笔录者,良以旧史多阙佚”。[10]元朝修史资料不足,一方面缘于战事频繁对文化资源的破坏,以至史料残缺和散失;另一方面,由于辽、金少数民族政权语言记载的复杂性,加之正式修史之时距辽、金亡已久,都为史料准备带来了挑战。

史料问题能够解决得益于前人的诸多努力。“三史实皆有旧本,非至脱脱等始修也。各朝本有各朝旧史,元世祖时又已编纂成书,至脱脱等已属第二、第三次修辑,故易于告成耳”。[11]

忽必烈即位后,王鹗就提出撰修辽金史的建议。“我国家以神武定四方,天戈所临,无不臣服者,皆出太祖皇帝庙谟雄断所致,若不乘时纪录,窃恐久而遗亡,宜置局纂就实录,附修辽、金二史。”[12]忽必烈根据王鹗设立史馆的意见,在中统二年(1261年)下令设立翰林国史院,其主要任务为“纂修国史、典制诰、备顾问”。[13]《金史》的《进金史表》记载:“张柔归金史于其先,王鹗辑金史于其后。”[14]讲的就是张柔将所藏《金实录》送翰林国史院,王鹗提出纂修《金史》的计划和收集史料的贡献。同时,金朝遗民元好问、刘祁等都曾致力于搜罗散佚的文献,这些都为编修金史提供了素材。

搜集、考辨史料的丰裕度决定了史籍编纂质量的程度。三史中《辽史》的疏漏和错乱最为后人所诟病,重要的原因在于传世辽代史料的极度匮乏,耶律俨纂修的《皇朝实录》和金代陈大任编纂的《辽史》稿本当时都已残缺不全。修史过程中,三史虽分局设馆,但在资料使用中则时常通用,所以,宋、金两朝官修史书中的涉辽资料事实上构成了《辽史》的重要依凭。[15]

宋朝有比较完备的修史制度,可供参考的史料比较丰富。攻陷南宋都城临安后,元军将领董文炳认为“国可灭,史不可没。宋十六主,有天下三百余年,其太史所记具在史馆,宜悉收以备典礼”,便下令将“宋史及诸注记五千余册,归之国史院”。[16]这样,南宋国史馆中丰富的藏书便为修史所用。袁桷、苏天爵等都对修史应使用的史料做过分析,袁桷在《修辽金宋史搜访遗书条列事状》中重点围绕修宋史推荐了两百多部书籍。这些资料准备都为修史的顺利进行创造了条件。

3.人选问题

苏天爵在《三史质疑》中提出:“修史者当得人,得书”,“今三史笔削宜得其人,考证当得其书,庶几可传于世”。[17]“书”即指“资料”,“人”即为“人选”。危素剖析修三史争议时,同样谈到人选问题,“议者又曰:耆硕之士尽矣,孰可以任其事哉”。[18]

经脱脱奏议,元顺帝同意,在下发的《修三史诏》中做出规定,“集贤、秘书、崇文并内外诸衙门里,著文学博雅、才德修洁堪充的人每斟酌区用。纂修其间,予夺议论,不无公私偏正,必须交总裁官质正是非,裁决可否。遴选位望老成,长于史才,为众所推服的人交做总裁官。”[19]

修史的总裁官和纂修官大多选择了当时的高官和有一定声望的文学之士。脱脱在奏议中提请“铁睦尔达世平章、太平右丞、张中丞、欧阳学士、吕侍御、揭学士做总裁官”,[20]铁睦尔达世为中书平章政事、秩从一品,太平为中书右丞,修史期间升为中书平章政事,秩从一品,由脱脱、铁睦尔达世、太平以最高行政长官身份出任都总裁和总裁,这表明修三史是国家主推的一项重大文化工程。[21]其余四位总裁“张中丞”“欧阳学士”“吕侍御”和“揭学士”分别是张起岩、欧阳玄、吕思诚和揭傒斯,他们都是当时文化界的知名人物,在朝廷中担任的职务也比较高。

4.经费问题

修史需要购买资料、纸张和笔墨等工具,需要不小的经费支持。元顺帝时,朝廷已是败象横生,危素也提及,“议者又曰:今有司之于钱谷,细若蓬芒,必钩而取,其肯捐弃而为此邪!”[22]

面对经费缺乏的问题,顺帝下诏“于江西、湖广、江浙、河南省所辖各学院并贡士庄钱粮,除祭祀、廪膳、科举、修理存留外,都交起解将来,以备史馆用度”。[23]“各学院”指的是地方各级官学,“贡士庄”是没收南宋富家大室入官的田产。“江南三省南宋田,颇有‘贡士庄’钱粮者,各桩寄累年,仓库盈积,有司亦尝借用之,此项钱粮以为修史费,孰曰不然”,[24]脱脱采纳了这一建议,于是经费问题得到解决。

《修三史诏》颁布显示元朝上层对修史的意见渐趋一致,困扰修史的诸多问题得以解决,三史纂修工作正式启动。官修三史是元朝史籍编纂,特别是官修史籍的重要成就。

二、元朝史籍编纂的特点

1.双重修史制度

元朝一方面行汉法,继承了中原王朝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另一方面又存“国俗”,保留了大量蒙古草原游牧的旧制度。二元体制下的元代官方史学也具有了两重性,[25]元朝在学习中原王朝史学传统的同时,保持着蒙古国时期的修史传统,这样就形成了双重修史的特殊制度。

元朝承袭唐宋之制,建立起包括起居注、时政科、翰林国史院在内的史职机构。起居注主要职责是记录朝臣上奏之事,时政科主要记录中书省军国政务,[26]《起居注》和《时政记》构成了编修元实录最主要的材料来源。[27]元朝十三朝实录的编修、前朝三史的撰修都由翰林国史院负责完成,这是沿袭中原王朝修史传统的重要成果。

与唐宋的翰林机构相比较而言,元朝翰林国史院发展出两大特色。

其一,“纂修国史”为元朝翰林国史院最主要的职能。元朝不存在君权和相权之争,翰林国史院难以发挥唐以来“典制诰”的职权。除翰林机构长官行使“备顾问”的职责,“修史”就成为翰林机构的专职。元朝将国史院纳入翰林院,使其合称为翰林国史院,其立意也重在“修史”。第一任翰林学士承旨王鹗认为“翰苑载言之职,莫国史为重”。[28]宋末元初学者陈元靓在其《事林广记》中,直接将翰林国史院的职责表述为“管编修国史”,这一概括虽略为片面,但也反映出翰林国史院在编修国史方面取得的成绩。元朝翰林国史院组织完成了三史的编修,编纂完成元朝历代实录、君臣后妃纪传和元典章制度,这些都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历史遗产。

其二,分设蒙古翰林院这一特色机构。至元十二年(1275年),蒙古翰林院从翰林国史院中分立出来,元朝翰林机构自此分为翰林国史院和蒙古翰林院两个机构,蒙古翰林院分割了翰林国史院的职权。元朝颁发诏敕至少使用八思巴蒙古文和汉文两种文字,蒙古翰林院“掌译写一切文字,及颁降玺书,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国字副之”,[29]大量的诏敕文书由蒙古翰林院草拟翻译成汉文后下发,翰林国史院修史著史的资料也需译成蒙文供皇帝预览,加之蒙古文字的“国书”地位,蒙古翰林院的权限、重要性和活跃程度都要高于翰林国史院。[30]

成吉思汗创制畏兀儿蒙古文字后,在怯薛中设立使用蒙古文字记录大汗言行的必阇赤。忽必烈建立元朝之后,必阇赤转为元朝宫廷史官,依然行使着蒙文记史的职能。这样,元朝双重修史的制度下存有蒙汉两种文字系统记载的史籍,这种多文字记史的方式为元朝所独有。

2.少数民族史籍的丰富

在双重修史制度下,元朝使用蒙古文大规模修史,首创少数民族文字纂修国史的先例,汉蒙文字的并用和互译促进了以蒙文史籍和蒙古族历史为代表的少数民族史学的发展。

伊利汗国宰相拉施特在14世纪编纂的《史集》中记载,蒙古“君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逐日记载下来”[31],负责记载的就是必阇赤。必阇赤的记录也被认为是元朝起居注的萌芽,[32]一代代必阇赤的记录就形成了蒙文编纂的史书《脱卜赤颜》(又译《脱卜察安》,又称《蒙古秘史》)。《脱卜赤颜》在蒙语中的意思是“秘史”“历史”或者“黄金史”,其汉语意为“国史”。《脱卜赤颜》记载的内容涉及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世系和秘密、蒙古传统和帝训及有功大臣的事迹。[33]《脱卜赤颜》和汉文实录所记的内容不尽相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脱卜赤颜》“究属元代旧文,世所罕睹”,“与正史颇有异同,存之亦足以资参订”。[34]整个蒙元时期,《脱卜赤颜》的编修都维持着,但作为“秘文”,其管理较为严格,“非可令外人传者”[35],即便是纂修其他重要史书,《脱卜赤颜》也不被允许作参考。

西藏在元朝正式被纳入中国版图,并创设出相对稳定的政治社会环境和开放包容的宗教环境,为西藏寺院培养了一批有造诣的高僧大德,他们著书立说,最有代表性的是蔡巴·贡嘎多吉所著的《红史》(又称《乌兰史册》)。《红史》是现存最早的藏文史籍,是藏族史学中第一部综合性的通史著作,它标志着藏族历史编篡学已达到了一个新时代。[36]除此之外,元朝时期还编修了第一部用白文写成的白族史书《白古通记》、有关云南最早的志书《云南志略》、有关壮族的历史文献《南丹州蛮传》等少数民族史籍和史料。

元朝多民族文化的交流促生了民族间史籍的互译。汪古人马祖常将《皇图大训》和《承华事略》翻译为蒙文;[37]回回人察罕将唐代政论史书《贞观政要》译为蒙文,又将蒙文《脱卜赤颜》译为汉文。[38]

3.遗民史学的高峰

每当朝代更替、时序鼎革时期,遗民群体在文化上的坚守也使得传统思想和资源在相关历史时期得以保留、承接和延续。宋金元之际,是中国遗民发展的重要阶段,这一阶段的“文化遗民”在史学典籍和思想的整理、传承方面作出贡献,尤以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或称《资治通鉴注》)和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为代表。

《资治通鉴音注》的内容极为丰富,胡三省不仅像通常的史书注释一样进行了细致的音注、校注,还对叙述涉及的名物、典故、制度、地理和史实等诸多方面都进行辨误、补充和评价。由于胡三省所注“深得注书之体”“足为千古注书之法”,[39]被后世公认为是《资治通鉴》的最佳注释,成为学习《资治通鉴》不可缺少的辅助材料。

由于《资治通鉴》“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通典》内容止于唐朝中叶,编排也不尽恰当,“未为集著述之大成也”,马端临“自蚤岁,盖尝有志于缀缉”。[40]《文献通考》体例采用“文”“献”“考”三个层次,“文”指的是网罗与考订以往典章文献,“献”是前人的议论,“考”是马端临自己的评价,书名中的“通”意为古今贯通。《文献通考》包含从上古到南宋的历代典章制度,“所下案语,亦能贯穿古今,折衷是当”。[41]《文献通考》与唐朝杜佑的《通典》和宋朝郑樵的《通志》合称“三通”,《文献通考》在《通典》和《通志》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典制体史书的范围和内容,有学者评价“可以说《通典》一书的精华,已经包含在《文献通考》中了。今天如果单就考证宋以前历代制度的便利起见,但凭《文献通考》,已够统括一切”。[42]

4.地理学史籍的突出

在空前统一的背景下,元朝延承隋唐以来历朝撰修全国性地理志书的惯例,编纂出“为书以明一统”[43]的《元大一统志》。《大一统志》 被后代称为《元大一统志》,全书总计1300卷,是我国古代最大的一部舆地书。

元世祖忽必烈时代还进行了黄河源头的勘探,《河源志》记述了勘探的经过。至元十七年(1280年),忽必烈下诏书命女真人都实勘探河源,都实的兄弟阔阔出参加了勘探。延祐二年(1315年)阔阔出向翰林侍读学士潘昂霄讲述了勘探的经过,潘昂霄据此撰写成了《河源志》。《河源志》详记了都实考察河源的行经路线、沿途风情和发现收获,否定了蒲昌海为黄河之源的旧存说法。

元朝人朱思本游历各地实地考察和堪订资料,还特别注重对少数民族地理文献的收集,他曾“从八里吉思家得帝师所藏梵字图书”,[44]并将其译成汉文。朱思本绘制完成的《舆地图》提高了“计里画方”绘图的精准度,被誉为“元明时代中国地图的祖本”。《舆地图》准确地把非洲大陆标绘为一个向南伸展的三角形,这是我国首次出现非洲地图,比欧洲人和阿拉伯人绘制的地图要早百年以上,[45]《舆地图》也是在我国历史上首次精确地将南海诸岛标绘为中国领土的地图。

在元朝,大批的官员、使者、商人和旅行家往来中外,涌现出大量和地理交通有关的行纪著述。大蒙古国时期,出现了耶律楚材的《西游录》,丘处机弟子李志常编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常德口述、刘郁笔录的《西使记》,以及张德辉前往漠北蒙古的《纪行》。统一全国后,元朝的海外交通进一步得到发展,产生了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汪大渊的《岛夷志略》、方志中的《大德南海志》,及使节徐明善的《安南行记》和周致中的《异域志》。元朝行纪所涉区域范围极广,涵盖了包括亚洲各地以及欧洲、非洲等广阔地区,展现出元朝时期中外交流的盛况。

三、元朝史籍的编纂思想

元朝史籍编纂的诸多成就,显示出元朝史学思想的进步和发展。从史籍编纂思想史看,元朝史籍编纂思想承前启后,既承接和发展前代史籍的编纂思想,又对后代史籍编纂产生深远影响。

1.一统与融合的思想

元朝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建立、扩大和发展,各民族多元文化的深入交流和融合,使一统和融合的思想逐步被接受。胡三省代表了元朝初年一批学者的思想,他在《资治通鉴音注》中表达出坚毅的遗民情怀。随着蒙古统治者对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汉法”的采纳,对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认识不断加深,汉儒郝经主张“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46],许衡也为朝廷总结“行汉法”的历史经验,在正统观的辩论中,进步的民族观念得以确立。三史编修过程中,“各与正统”的思想,去除了“夷狄”“南蛮”等对少数民族的蔑称,修正了南北朝修史时出现的“南书谓北为‘索虏’,北书谓南为‘岛夷’”的弊病。[47]三史编纂中也注重论证少数民族政权对于华夏血缘的认同,通过《辽史》中“辽之先,出自炎帝”[48],《金史》中的“契丹、汉人久为一家”[49]的记载,强调了民族同源的观念。通过民族同源的血缘认同、“各与正统”的治统认同、注重儒学的道统认同和采纳“汉法”的制度认同,蒙古统治者的中国历史文化认同意识得以确立,是一统和融合思想的展现。

三史编纂中,力图用相似的篇幅设置来记录三朝历史发展进程,表现出对各民族政权的一视同仁。[50]具体负责纂修三史的史官总共有33人,包括蒙古族学者泰不华,廉惠山海牙、沙剌班、斡玉伦徒、伯颜、余阙等5位色目学者,[51]其余为汉人和南人,三史的编纂开创了各民族史学家合作修史的先例。

《元大一统志》是中国历史上出现首次以“一统”直接命名的史籍,称“古之一统,皆名浮于实,而我则实协于名矣。我国家无疆之休,岂特万世而已哉!统天而与,天悠久矣”。[52]明、清两代都是以《元一统志》为蓝本,编修《一统志》,说明元朝的“一统”观念已深入人心。

元朝少数民族史籍编纂中同样彰显出一统和融合的思想。蔡巴在《红史》中并不限于西藏一地的历史情况,同时还着力对汉地、蒙古和西夏诸地的王统进行了阐述,在元朝统一多民族的体系内,表现出一种共同体意识。

2.经世致用的观念

秦汉之后,在史学发展过程中,以史为鉴的经世致用观念几乎成为各类史籍编纂的基本旨趣。除“问政理成败所因”,考察宋、辽、金三朝易代的历史经验外,元朝作为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政权,需要对如何进行国家统治进行经验性总结。[53]

元顺帝时,迁延几十年的三史编纂在短短两年半的时间内就相继完成,元顺帝之所以如此支持修史目的在于“史既成书,前人善者,朕当取以为法,恶者取以为戒,然岂止激劝为君者,为臣者亦当知之。卿等其体朕心,以前代善恶为勉”。[54]元顺帝希望能够以史为鉴,从宋、辽、金三朝兴亡得失的历史经验中吸取教训,以挽救陷入危机中的元王朝。

从历代典章制度中,汲取国家治理和建设的重要经验,是典志史史籍的重要价值。以《文献通考》和《经世大典》为代表的元朝典志史史籍,进一步发展了古代史籍的经世观念。马端临“会通因仍之道”的落脚点是为了探寻“变通张弛之故”,[55]马端临发展前人“会通”的观点,提出“故”的概念,[56]既要详细记载各类典章制度的沿革变迁,还从整体上寻求其发展变化的原因。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把对典志变革的历史总结和对于宋朝衰亡的思考结合起来,为元朝提供了宝贵的历史借鉴。[57]虞集主持官方撰修的《经世大典》(又名《皇朝经世大典》)在《序录》中论及编修的目的,“慨念祖宗之基业,旁观载籍之传闻,四辑典章之大成,以示治平之永则。”[58]典章制度历来被认为是治国安邦的路径,可见,《经世大典》纂修的初衷就在于“经世致用”。

元朝史籍编纂经世致用观念体现出的务实思想源于对宋末理学“空疏道义”风气的反省和改变。元朝的理学家有意纠正宋末理学暴露出的弊病,许衡倡导“躬行践履”、郝经提出“道贵乎用”,这些主张都为元朝理学注入了务实治世的思想,符合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为元朝史籍编纂的经世思潮奠定了基础。

3.世界性的意识

中国史籍编纂自古就表现出世界性的意识,绝大部分纪传体史书都有对少数民族地区和外国的记载,对中外交往记录的传统奠定了元朝史籍编纂世界性意识的历史基础。元朝在各个方面都秉持对外开放的理念,元世祖忽必烈提出“四海为家”“通问结好”[59]的积极外交方针,开放的世界观念奠定了元朝史籍编纂世界性意识的思想基础。元朝拓疆万里,中外交通大开发后的畅联通达,提供了“海内外亲如一家”的先决条件,奠定了元朝史籍编纂世界性意识的现实基础。

世界性意识首先表现为对世界的认识层面,能够对各国历史地理尽可能充分地认识和了解,在此基础之上,能够从联系性和统一性的角度把握世界整体的发展。元朝史籍编纂的视野极其开阔,“展现了元代史学目光远大、胸襟开阔的世界性意识,反映了元代史学进一步了解、认识外部世界的强烈愿望,以及加强中外交通、实现太平世界的追求”。[60]

元朝史籍中,宋、辽、金三史中列有《外国列传》介绍外国的风土人情,元朝的行纪、游记和域外史籍著作不仅数量多、描述地域范围广,而且特别注重亲身经历和考察。如张翥在汪大渊所著的《岛夷志略·张翥序》中所言,由于“外徼未通于中国”,即使人们认为早期关于域外的很多传闻是荒诞不经的,也难以用事实验证。《汉书》所写“考于见闻多袭旧书,未有身游目识,而能详其实者,犹未尽之征也”。[61]“海外风土,国史未尽其蕴”,所以汪大渊两次“附舶以浮于海者数年然后归。其目所及,皆为书以记之”。[62]元朝实录性的记载注重纪实,又从多层面记录域外见闻和中外交往的原始情况,使得内容颇令人信服。

四、结语

元朝是中国古代王朝中一个重要且极具特色的朝代,在多元、开放的文化背景下,元代史籍编纂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也展现出具有时代气息的特色,为中国历史留下珍贵的遗产。在解决正史编纂难题后,元朝三史编纂的完成不仅保持了中国历朝正史编纂的持续,而且作为元朝双重修史的成果,反映出元朝作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大一统”与“多民族”的特征。元朝《脱卜赤颜》等少数民族史籍的出现,典志体和地志、行纪类史籍的繁荣,都是元朝史籍编纂的重要成就和特色。元朝史籍及其编纂的思想,反映出元朝在文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和突破,值得更深入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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