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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志影像对中华民族形象的塑造
——以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庄学本的民族摄影实践为例

2023-01-09邓圆也

关键词:民族志中华民族民族

邓圆也

(广州美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明确指出:“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我们悠久的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我们伟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丰厚遗产,也是我国发展的巨大优势。”因此,“在各族群众中加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牢固树立正确的祖国观、民族观、文化观、历史观,这对构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至关重要。”①

历史上,我国各民族文化互鉴融通、交相辉映,具有充分的实证案例。除了文字记载和习俗传承,民族志影像也为历史留下了鲜活具体的片段。摄影是百年来帮助人们认识他者的重要艺术手段。19世纪末,一些外国传教士、探险家、教育家、商人和外交官来中国拍摄过不少民族。这些照片虽然算不上民族志摄影,但由于在西方教育中人类学比较普及,所以他们的摄影也会具有一些社会人文价值。②[1][2][3][4]还有一些学者,如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美国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后来改行做纳西族研究)等,他们深入中国社会的基层数十年,对一些民族的社会基础结构、民俗、信仰等层面进行长期的田野考察和研究,为中国民族志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文字和影像文献。③[5][6]不过,在他们早期的影像中,人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疏离和隔膜,④[7]难有什么认同。鸟居龙藏调查台湾后,认为台湾原住民可能和滇黔少数民族有渊源关系,于是来中国西南地区做了很多调查。调查后发现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某些习俗和日本很相似。⑤[8]“文化认同”延伸到日本,由此引发了日本学者到中国西南“寻根”的热潮。以稻作、照叶林为“文化带”的考察和对中日相同“文化素”进行比较的多学科研究,持续了近一个世纪。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刚从“家国”(家天下)阴影中走出来的“民国”政权,在孙中山“五族共荣”的政治纲领感召下,希望寻找多民族认同的可能路径。中国学术界开始对少数民族展开调查研究,探究多民族文化认同的历史与现实。这个时期摄影机已经进入中国,很快成为中国人类学家、民族学家进行田野观察和纪录的重要工具。为中国少数民族的民族志影像做出贡献的,有芮逸夫、勇士衡等中国前辈学者。他们拍摄的大量民族志影像,为民族志书写增添了珍贵的影像文献。

不过,民族志的普遍学院化“专业”的高门槛,往往使这些文化认知局限在狭窄的学术圈子里,不能进行广泛的传播,民众很难分享这些研究成果。所以,视觉艺术表达的学术研究和多渠道传播,不失为一种文化共享和学术普及的方式,也是多民族整体形象塑造的重要举措。这对于促进民众对多民族本土文化历史的了解和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积极意义。本文拟以中国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最有代表性的庄学本民族摄影实践为例,通过影像文本分析,参证笔者部分田野考察,探讨在中国社会转型、文化变迁过程中,社会和学界对“新民族”的期待,直观展现中华民族认同及共同体形象塑造的当代实践与学理关联。

一、20世纪30年代“羌戎”摄影与“新民族”再造想象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相当活跃。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山大学等为代表的研究机构和高校,分别到中国西北、西南等多民族地区开展民族学和民俗学调查。日本侵占东北之后,国民政府提出“开发西北”的口号,民族调查因与国家利益和国民再造等政治目标联系在一起,备受政府和社会重视。

(一)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与民族志影像叙事

这一时期从事民族调查的学者,由此而有了两种取向,一种是“学术化”的“民族”取向,另一种是“政治化”的“国民”取向。前者以傅斯年、杨成志、凌纯声、费孝通等为代表的一大批人类学家,按刚刚引进的民族学、人类学理论从事专业化学术研究;后者又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如黎光明这样的学者,在民族调查中萌生国民改造的思想,与政治靠得很近,这些学者中的一些人后来也弃学从政,故在学术史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⑥[9][10]二是类似庄学本这样的非专业人士,仅凭一腔热血,闯入西部地图上没有的“白地”和传闻中的“险地”,同时也无意闯入了学术“盲区”,凭直观感受得出通过多民族体质融合而再造“新民族”的假想。庄学本凭借非凡的艺术表达才能和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从1934年起开始“羌戎”调查和影像拍摄,以积十余年之功,成为民族志影视叙事的先驱人物。他的少数民族肖像作品,具有作为民族志影像文献和摄影艺术的双重价值(图1至图7)。

图1 羌族妇女⑧

通过观看这些影像作品,观者能很直观地看到不同地域文化背景和不同体质特征的民族面相。与文字表达不同,影像中的各族群的体质、文化和历史,全都写在脸上。文化的交融与身体的融合,似乎在每一种文化下,都有它自己的美学标记。那种异己的脸庞吸引着普通观察者去接近、尝试、了解和探知。对于人类学者来说,进入一个他者世界后的身份退隐则与参与观察同样重要。在猎奇和排斥之外,再进入异文化的丰富层次中,获得“真实”。此时,人类学方法的“进入”不仅是参与观察的接近,更是影像、语言、行为都会全方位地去接近异文化世界。⑦[11]

图2 羌族妇女⑨

图3 藏族妇女⑩

图4 藏族男子

图5 藏族妇女

笔者可以想象,70多年前,庄学本把这些图片在南京等地展出时所引起的轰动。民众(主要是汉族)争相前来一睹“远方兄弟”的真容,而专业研究机构,也希望把“业余”的民族学发烧友庄学本及其民族影像纳入学术阵容。如何以影像去定义“羌戎”,对于庄学本而言最初只是体质上的直他独树一帜的民族志影像叙事。

(二)强种强族思潮与“新民族”再造想象

庄学本对西部民族与汉人身体差异的敏感,来源于当时国际国内都十分流行的“强种强族”的思潮。为了某种寻找共同源头的历史感,庄学本选择的考察对象大都是“古民族”:“西羌是古民族,四千年前以治洪水著名的夏禹王就是羌人……第二个部落是戎人(Gyalong),也是一个古民族,人口约十万人。他们还保持着古代的复音语。”他试图通过寻找“夏禹王”的后裔,追溯华夏族最初的种族基因。刚接触西北民族时,“我分辨不出来他们是戎是羌,只有随着俗称,认他们为‘蛮子’......最后才感到自己的错误,他们何尝是‘蛮子’,是异族,不过是隔离较远的乡下兄弟而观。他的镜头捕捉到了许多让他惊叹的健壮质朴的民族形象:“奔驰悬崖攀援绝壁间均迅捷如鹰猿”的小孩(图6),悠然骑牦牛翻越高海拔雪山的汉子(图7)……就像早期到“远方”寻找“世外桃源”或“伊甸园”的旅者一样,庄学本感叹那里的民族,“天真而浑噩,其古风武林之桃源不啻也。”

图6 骑马的藏族小孩

图7 翻越雪山的藏族男子

庄学本以镜头下的直观感受和震撼,展开了已。”“夷人、蛮子的名称,含有若干藐视的性质,我们再不能这样称呼他们。”“相处既久,就知其快乐有趣,古风盎然,反觉其精神高洁。有自诋同胞为‘野番’者,实为大谬。”但作为艺术家的他,最初还只能从直观上比较羌戎和汉人体质的差异:“羌戎的皮肤多棕色,身体健壮。汉人……身体大多瘦弱,脸色灰白。”“番女乘马驱牲口驰逐左右,威风尤胜于须眉者,汉人女子柔弱无缚鸡之力诚难相比拟焉。”两相比较之后,他指出“边地人种异可忽哉”。

基于这样的认知,庄学本很自然地由对“羌戎”的民族调查,进入对“民族性”“国民性”及“新民族”的思考层面。庄学本在旅行日记里,赞美羌戎各族“民族性多数是淳朴纯良”,是“质朴忠厚,为先天极优秀的国民”,强调包括羌戎在内的民族都是同种,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同胞。他感于当时被辱为“东亚病夫”的汉人与羌戎强健体格的差异,进而产生再造体质强健的“新民族”以保家卫国的设想:“民族的体格各个多强健,结实,能吃苦、能耐寒,番人善于骑马,博罗长于爬山,利用他们的长处可以砌成边疆的城垣。”他甚至产生了通过民族混血同化,造出“新民族”的想象:“一切军事政治多不及同化工作之积极而有效,一班章娅子处处表现出他们思想如汉人的敏慧,身体有土民的壮健,他们能讲三种语言,熟悉土民的一切,他们又多是中央的顺民,所以在这里锢闭的地域施行百年的大规模的军政工作,其结果还不如二十年的随便的同化工作,如果此种工作能被普遍推行,二十年后定有一批精壮敏慧的新民族出现。”

在对庄学本的自述文本研究中,笔者发现,促成庄学本造就“新民族”情结的根本原因,是“九一八”事变。庄学本在自述中谈道:“1931年九一八日本军国主义侵占我东北,奴役我同胞,环顾我国边疆支离破碎,形势危急,我就开始注意边疆问题。”“‘开发西北’是‘失去东北’后指示青年动向的标的,并不是空喊的口号。”“于是就立志到边疆去愿意长期在民族地区从事步行摄影工作,用形象的图片介绍祖国的边疆,作为我对祖国的一份贡献。”因此,“九一八”事变,是庄学本基于国难当头,发愿强国强种的“新民族”再造想象的重要思想起点。同时,庄学本思想还与20世纪初世界性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异军突起的大背景有关。因饱受外侮而被唤醒的民族自强意识,促使庄学本以手中的民族影像叙事为武器,对强国之民族再造进行深入的思考和探索,并不可避免地上升到对当时整个中华民族共同体及其国民性改造的深切关注。

(三)中西“民族”概念之辩与本土“新民族”形塑模式

庄学本想象中的“新民族”,相当于当时学界和政界关于“国民”或“族群”(ethnic groups)的概念。这使我们回想起本节开头提到的民国时期民族调查的两种取向:造“民族”还是造“国民”的问题。马戎对此提出批评:“中国留洋精英容易忽视的一点,就是西方知识体系里有关‘nation’(民族)和‘state’(国家)等核心观念,与中国几千年文明传统中的‘天下’理念和以‘华夷之辨’为内涵的群体观有着本质的不同,在基督教伦理基础上构建的西方社会和传统的中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思想体系和政治秩序。”它们之间究竟如何进行概念对接、术语互译与逻辑沟通,是个世纪难题。如果混淆了,“不仅会给学术界乃至社会公众对本国社会群体结构的理解造成极大障碍,也会在中国从传统国家向‘民族国家’的转型过程中给全体国民的政治整合造成极大障碍”。

没有留洋经历的庄学本,正好不在这组易于混淆的西方学术话语体系之中。凭着自己从摄影事实中对“华夷之辨”的直观认知,凭着传统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华夏民族的“天下观”和自己亲历的本土实践,庄学本无意间闯入了这个学术盲区,为认识中华民族共同体提供了一种形象而质朴的观察角度。通过观看庄学本的民族志影像叙事艺术,不仅可以看到一个从艺术出发的汉族摄影者对于兄弟民族的认知情况,同时,也可以看到,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造“民族”与造“国民”的不同意义取向中,强调多民族从体质到文化的深度融合,以实现“新民族”再造的思路,不失为那个年代强化民族共同体、强盛中华综合国力的一种形塑模式。

二、20世纪50年代以来庄学本的多民族摄影实践对中华民族形象的塑造

对庄学本曾经考察过的羌、藏、彝、纳西、蒙古等民族地区进行实地考察,并对相关文献及民族志影像艺术的进一步分析后,笔者认识到,庄学本从民族志影像艺术摄影获得的材料出发,对多民族从体质到文化的融合,引发再造中国“新民族”的形塑模式想象,实际上在多民族杂居的现实空间中,已经历史地自然形成。考察发现,多民族文化空间中深刻交融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在杂居空间、体质混合、文化互动和权益流变等长期交汇中形成的。同时,孕育中华民族文化认同、文化自信的生态环境、生计模式以及民俗信仰等特定时空文化元素,是构筑中华民族共同体至为重要的社会基础。

(一)“民族”的权宜流变与自然交融

王明珂的著作《羌在汉藏之间——一个华夏边缘的历史人类学研究》,笔者曾携此书在四川省平武县的羌族聚集地考察旅程中阅读。[24]该书中的民族志书写,与笔者在田野调查中所接触到的情况,都充分证明了各民族曾经且正在、持续地多层次互动融合(图8、图9)。历史上的基础文化圈层是羌族的,但是,明清时期由于地理和军事的变因,大量的湖广汉族移民入赘,造成了羌族和汉族从体质到文化的交融。现代羌族也对汉主流文化具有亲近的认同。本地甚至出现过这种情况:有少数本是汉族的居民,因为想获得少数民族优惠政策,而产生“目的性”认同,努力往羌族体系上追本溯源。田野调查中偶尔会遭遇到这类研究对象,但是,建构本身却是如此真实。例如:平武是个氐羌种类繁多的聚集地,有白马氐、白马番、白玛藏、木瓜番、百草番、大印羌、百草羌、氐羌、氐人、虎牙藏、色尔藏、羌人、豆叩羌等。历史上,氐羌汉藏之间均有交融混居,使这里的文化形成了复杂的多样性和显著的特殊性。笔者所调研的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锁江羌族乡锁江村,位于平武县南部,接壤“老牌”羌族聚居地北川县。数据显示,锁江的人口占97%。然而,这个数据并非自然衍生,平武锁江在历史上经历过人口变迁、流动与重组,从锁江乡化身为锁江羌族乡,从汉族变为羌族,是根据2004年7月9日四川省民政[2003]17号批文才改建的。

图8 饰有水獭皮、羊羔皮、豹皮的藏袍童装和汉式布鞋的混搭

图9 十分普遍的藏袍与汉装的混搭

经过考察,笔者得知,民族文化的动态积累与权宜性交融,可以与地质变化相互比较。平武在提炼甚至再造、重塑已失去的羌族文化。在锁江,汉族文化是主色调,通婚、迁入和主流文化的覆盖,为汉文化的传播创造了条件。现在从政府到民众,都在为恢复更合理的民族成分而采取一系列行动。包括从口传文化的文本中开始梳理羌族的口传文学素材,有意识地去比照已有的羌族文本,形成锁江版本。或例如,以一本考据不精的《平武羌族》书籍为范本,创建出自己的“羌族文档”。当在采集口头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以汉语为基础的口头语,几乎没有羌语。

少数民族享有的政策优惠和政策保护,也让村民在实践中逐渐意识到成为一个“标准”少数民族的必要性。继而村民开始有意识地寻找和保存自我民族特征,从北川羌族自治县购买民族服饰,更有甚者向北川人学习羌语、羌族舞蹈、羌族仪式等,这些行为正是民族认同感的重建与加强的现实案例。虽然羌族文化在锁江断代之后,重塑的方式较为激进,但文化的传承除了代代流传之外,主动习得和事件性转折,或许也可以被认为是有效的文化传习方式。

在考察和撰写调查报告过程中,再读庄学本、王明珂的相关著作,不由产生更多学术共鸣。除了权宜性的交融所产生的流变,民族之间更有许多自然发生的交融。记得庄学本考察日记中最为温婉的叙述,是他和藏族土司年轻夫人阿雪的相处。年仅二十一岁的阿雪,是甘肃番兵总办黄慧中的女儿,喜欢庄学本带着的金寿字缎,想买下来。庄学本告诉她此物“非商人所带之物,俱属送情者,汝既喜取去可也”。第二天阿雪“遣人来返,谓因余所云非卖买人所带均送情者故不敢取,唯土妇又极喜此云云,余曰然则赠之可耳,则又欣然取去”。从此,阿雪常送他们食物,并喜来庄学本的帐篷聊天,“土妇尚肄汉文谙汉语,故有汉人习,当吾侪下帐时即来问候,举止颇落落”“下帐后余即入其帐致礼物述来意,彼言辞间颇怨居草地寂寞。”“顷土妇又来余帐什谈至昏始去,余嘱以将所学之才负起开发边地,引起番民之责任。”有一天晚上,“土妇为余下一红帐房作洗相用,番人俱因未尝见,故麕集满帐,虽伸手不见五指唯均不愿去。土妇能唱汉歌,在黑暗中唱泗州调打牙牌一阕,音调悠扬如闻乡音,几忘置身于寂寞野番之草地中”。临别,庄学本“与杨君至土官帐中与土妇辞行,入帐时已见土妇悒悒之状形于色,余乃令杨君谢叨拢之忱,土妇谓抗司尔乌拉事亦已亲笔去信办妥,且护送之人特遣妥当者去交涉一切请勿虑。土妇令管家欲赠余值银一百两之黄膘马一匹,余阻之,告以种种诚情厚意均心领矣,余犹一行脚僧奔波于天涯海角行踪飘忽,请忽尔否则反为余之累也,土妇会意乃得谢绝。时行李上驮毕乃出帐登程,土妇为余牵笼上骑已见其泪盈于框淫淫欲出,余亦不禁为之黯然终日,盖彼既生长汉邦远适番地荒野寂寞辄动乡思,兹见汉人果视如家人,聚首未久忽赋骊歌,自当挥泪也,而余以彼倒已入山数月,所见者番蛮野人,今遇此境,亦不禁悲从中来,唯吾侪匹夫家国之命脉,绝续非作儿女态时也,乃策马不顾而行,及返首视之尚见土妇痴痴帐外若有所思,余深恐为人识破,乃忍心前驰。”这样的故事,从古至今,不知发生了多少。在人类学者眼中,“土妇”的“肄汉文谙汉语”“能唱汉歌”“有汉人习”以及汉族作者深度参与的亲身经历细描,作为不同民族之间在精神与日常习俗文化上经过碰撞而自然交融的事实,弥足珍贵。

除了个人亲身经历,庄学本在他的考察日记中,也多次提到羌、藏、土、蒙古、汉等民族杂处聚居、文化习俗相通的情况:“理番是汉、羌、戎三族的聚居地……其中一小部分为旗民,为以前‘绿营’的骑兵,现已混入汉民之中,分辨不出了。”“(羌民)婚礼今与汉民同化,一切订婚、迎娶悉遵山中汉人仪式并无稍异,唯古礼则尚自由。”他拍摄照片中的一些细节,也反映了这种交融,比如土族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合影,建筑风格是汉化的,服饰样式却依然保留着旗人的打扮(图10);蒙古族家庭合影汉式门厅的柱子上挂着汉字牌匾,格子门上还贴着门画(图11)。这些民族影像说明,不同民族由于空间上的杂居而形成的生活习俗、建筑服饰以及吉礼仪式上的认同,已经成为习以为常的生活现实。

图10 土族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合影

图11 蒙古族的家庭合影

李亦园在为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一个华夏边缘的历史人类学研究》一书所作的序言中,也谈到羌人在历史上实际是一个模糊而不断变动、漂移的群体。商代华夏族群所述的“羌人”,实际是西域族群的统称;后来在西方国族主义影响下,“氐羌文化”被建构为庄学本等所理解的边疆少数民族文化;最后,随着民族识别的分类,羌族成为56个民族之一,他们自己也在各族文化展演的过程中,创造本土的文化形象而定下形来。中国各民族在空间中的杂处,体质间的混合,文化上的交融,羌在汉藏之间,汉在羌藏(或其他民族)之间,千百年来,已经形成中国社会结构多民族共处的一种常态。也就是说,从相关文献和笔者相应的实地考察可以看到,中华民族共同体社会结构模式早期的历史形成,是由杂居空间、体质混合、权益流变及文化互动等生存需求而自然融合的。

(二)“新民族”影像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形象的视觉呈现

庄学本在1949年以后的拍摄,由于种种原因,较少为学界所关注。但是,如果要完整地研究一个在民族志影像方面做出杰出贡献的摄影家,全面地梳理民族志影像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过程中的历史脉络,就不能不涉及这个时期中国学者和艺术家的工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在原有满、蒙古、汉、藏、回等民族的基础上,增加了维吾尔、苗、瑶、彝、朝鲜、壮等民族。后来,由于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制度,需要给每个民族一定的政治席位,全国一下子申报了四百多种民族。很多“民族”,其实是同一民族的不同支系。所以,民族平等,首先需要面对的就是“民族”识别问题。而民族识别,就从一个学术工作变成了政治任务。从20世纪50年代起,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规模浩大的“民族识别运动”,最终确定了56个民族。

最近两年,国家和江苏省相继出台关于促进产学研合作及科技成果转化的相关优惠政策,但具体落实还需进一步加强,还需要地方政府从地方实际出发,进一步推进与科技成果转化相关的税收政策、扶持政策、奖励政策等激励措施,这不管是对于教师,还是对于科技研发人员,从事科技成果转化都起到积极的调动作用。

由国家发起,民族学、人类学、历史学等学者和摄影家、电影导演参与的民族调查,特别是经过延续几十年人类学民族志调查大量案例的梳理,使人们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结构性、过程性和多层次性的认知,逐渐回归到学术层面。在调查中,民族志摄影和人类学纪录电影的同时介入,让各民族的体貌、服饰、生活习俗、文化传统等视觉形象,得到了更为具体的呈现。[30]比起手绘的、专供统治者御览的《职贡图》来说,新时代的民族志影像在纪实性、完整性、传播性、普及性等方面,都有了质和量的飞跃。中国各民族的真实形象,几千年来第一次较为完整地亮相,尤其是人类学式的各民族摄影,以影像民族志方法,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进行了多层次的结构性呈现。

庄学本也是这一民族调查运动的积极参与者。1949年,庄学本应刚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政府的邀请,从上海来到北京,担任《民族画报》编辑部副主任一职。1950年至1962年期间,他作为中央访问团成员,在内蒙古、东北、西南等少数民族地区进行拍摄采访,留下了一批和他之前摄影风格迥异的作品。

在拍摄辽西各族各界群众欢迎中央访问团的大场面集会时,庄学本刻意以印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头像的旗帜为前景,拍摄三万人席地而坐的画面(图12)。可以感觉到位于镜头后的庄学本,在看到新政权强大的社会动员力量时的震撼——这是他前所未见的壮观场景。在牧区,蒙古族牧人骑马赶牛车前来欢迎访问团,围观的人群漫山遍野,尘土飞扬。牧民用藏传佛教中给最尊贵者使用的黄伞迎接副团长(图13)。他目睹了过去牢不可破的宗教界限,也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创立被打破了。人们打破了千百年来族群、信仰、习俗的隔阂,发自内心地迎接着一个各民族平等、团结的新时代。他的考察日记中,多次记录了各族群众以各种方式表达的对翻身的兴奋,对新社会的赞美和对人民领袖的热爱。新时代已经到来,他二十年前梦想的“新民族”也正在形成。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氛围和理想精神的鼓舞下,庄学本这个时期的作品充满了浪漫主义的热情,画面构图明快,人物衣装整洁,个个意气风发,笑容满面。庄学本当年写的图片说明,也刻下了深深的时代印记。

图12 辽西各族各界人民欢迎中央访问团,参加群众三万人

图13 高利爱里村的牧人漫山遍野前来欢迎访问团,并用喇嘛教中最尊贵的黄伞迎接副团长

图15 昭乌达盟文工团表演蒙古舞蹈

图16 蒙古族妇女收割油麦

这种拍摄模式一方面是为了顺应时代需求,另一方面和拍摄者自觉接受新美学思潮也不无关系。为了传达各民族人民进入新时代的喜悦之情,庄学本多在人物的表情和动作处于最佳状态时按下快门。虽然一些作品有明显同质化造型和摆拍的痕迹(图14至图18),但对各民族平等共和的新社会的憧憬,对体质和精神都焕发新貌的“新民族”的形成,庄学本是由衷赞叹并尽力表现的。他在当时的考察日记中写道:“少数民族自己当家做主,解决问题更具体、更深刻些。”“由于自己干部管自己的事,由于人民参加政权,各族人民政治觉悟提高,积极性不亚于汉族。”与20世纪30年代他主要是以一个独立摄影家进行民族志影像探索的经历有所不同的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的庄学本作为中央访问团成员在少数民族地区进行的拍摄采访,已经更自觉地接受了新思想的启迪,也更多了一些国家意识和政治觉悟。当然,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对宗教信仰、民俗活动等事项也一如既往地关心。在他的考察日记中,除了记叙途中民风民俗和所见所闻,还花了很多笔墨记录各民族地区的政治意识、经济状况、民族关系、卫生防疫、环境改善、妇女解放、学校教育、特别是民族教育等公共事务。他为民族团结、社会进步由衷地高兴,也为存在的问题耿耿于怀。庄学本和那个年代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怀着建设新社会、开始新生活的满腔热情,真诚地投入“新民族”的再造,同时包括自己思想改造的社会实践中。

图14 朝鲜族儿童

图18 中秋节到了,朝鲜族庄员们在一起听音乐

置身于20世纪50年代改天换地的社会转型、文化变迁等过程中的庄学本,自觉根据新时期的政治诉求,积极投入以实现各民族跨越式发展的社会改造运动。在国家组织的民族调查中,庄学本通过社会主义政治界定的民族工作标准和自身对社会主义“新民族”的理解,用影像直观呈现了“新民族”的新形象。这既是那个时代人们对“新民族”的基本认知,也是用民族志影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形象塑造的一种当代实践。

图17 甲甲乡山子瑶水稻丰收

结 语

民族志影像的艺术表达与多民族共同体塑造具有深刻关系。庄学本的民族志影像,在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及其价值取向的认知基础上,提出了多民族从体质到文化的深度融合,从而再造中华“新民族”、强化民族共同体国力的形塑想象;通过相关文献和笔者的实地考察,发现多民族共同体社会模式的历史形成,由杂居空间、体质混合、权益流变及文化互动,事实上早已融为一体,形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格局;民族志影像形象地体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社会内涵及关系互动,而这关系互动的强大动力,正是来自中华民族共同体所面临的生存空间、生计模式、生活习俗、信仰传统等方面的深刻文化认同。

进一步说,本文所涉及的民族志影像叙事,呈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结构塑造及生动历史的几个重要关系:一是在20世纪前半叶民族危难之时,强国强种思想与再造“新民族”的国家认同;二是多民族生境与多文化互融的社会结构关系;三是疆域空间与民族流变的互动整合;四是新时代民族生计发展与多彩生活图景;五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认同与文化自信确立。简言之,反映中华民族共同体社会内涵结构的民族志影像,不仅直观表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视觉塑造及象征,还从内在学理角度,证实了费孝通先生曾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层次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是基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存在事实,当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有力倡导,具有重大的社会现实意义。[32]

注释:

①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据新华社北京9月27日电(新华网记者:杨维汉、王琦报道)。

②如法国弗朗索瓦等摄影著作《历史的凝眸——清末民初昆明社会风貌摄影纪实(1896—1925)》,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200年版;英国戴维斯所著《云南——印度与扬子江之间的链环》选自《19世纪一个英国人眼中的云南社会状况及民族风情》,云南教育出版社出版,2001年版;莫理循著,窦坤、海伦译《1910,莫理循中国西北行》。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2008年版;那爱德著《回眸历史——二十世纪初一个美国人镜头中的成都》,中国旅游出版社2002年版。

③顺益台湾原住民博物馆编印《跨越世纪的影像——鸟居龙藏眼中的台湾原住民》,1994年版。美国洛克著,刘宗岳等译《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

④比较典型的如鸟居龙藏在台湾拍摄的原住民照片,详见顺益台湾原住民博物馆编印《跨越世纪的影像——鸟居龙藏眼中的台湾原住民》,1994年版。

⑤日本鸟居龙藏著,杨志强译《西南中国行纪》(1926年初版)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⑥王明珂著《民族与国民在边疆:以历史语言研究所早期民族考察为例的探讨》,载于期刊《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2期;马戎著《民国时期的造“国民”与造“民族”——由王明珂〈民族与国民在边疆:以历史语言研究所早期民族考察为例的探讨〉一文说起》,载于期刊《开放时代》,2020年第1期。

⑦邓圆也等所著《人类学影像文献的双重价值》,载于期刊《中国摄影》,2008年第一期94-95页。

⑧⑨1934年,庄学本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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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族的水上行走
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有力保证
努力树立中华民族的文化信仰
多元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