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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克尔曼和梁思成风格分期思想的对比分析

2023-01-09冯子亭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博士研究生

建筑与文化 2022年6期
关键词:斗拱梁思成艺术家

文/冯子亭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博士研究生

李金泽 西安交通大学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 博士研究生

引言

温克尔曼①和梁思成的著作中运用了相似的风格分期方法,学术界普遍认为“梁思成直接受到温克尔曼的影响”[1],但对于二者理论的相似性与差异性的具体表现,并没有进行过详细的讨论。温克尔曼的《论希腊艺术的发展和衰落,它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和四种风格》(1764 年)和梁思成的《木构建筑重要遗例》(1946 年),这两篇文章最直接地反映了二者风格分期思想和方法。为了更好地理清二者理论的异同之处,笔者将其剥离为“壳”与“核”两个层次来分析。其中“壳”指的是风格分期的理论,“核”指的是史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和目的。

1 相似但并不相同的“壳”

1.1 相似的命名

首先,最显著的相似之处就在于风格的命名。温克尔曼采用了“远古”(Ancient)、“崇高”(Grand)、“典雅”(Beautiful)和“模仿者”(Imitator)四个词来描述古希腊艺术从开端到衰落的发展历程。梁思成采用了“豪劲”(Vigor)、“醇和”(Elegence)和“羁直”(Rigidity)三个词来描述中国建筑的发展历程[2]。其中,“崇高”(Grand)与“豪劲”(Vigor)二词都表现出一种雄伟的气势和勃发的生命力;“典雅”(Beautiful)和“醇和”(Elegence)都表现出一种宁静、单纯与高贵的气质;“模仿者”(Imitator)风格描述的是一种不精确的、装饰的及迟钝的艺术风格,与“羁直”(Rigidity)所代表的拘谨、笨拙与富于装饰的风格非常相近。

然而尽管从用词的角度看非常相似,二者的思考方式却有本质的不同。温克尔曼首先将希腊艺术预设为一个“生物学类比”的发展过程,进而得出希腊艺术从发展到衰落的四个阶段,然后通过现存的艺术品来讨论这四个发展阶段的特征以及发生转变的原因。然而梁思成则首先对现存建筑进行考察和测绘,以时间的顺序梳理了中国建筑的发展脉络,然后将“在相当一个时期内,最普遍、已发展成熟且代表着数量较大、为当时主要类型的建筑物的风格特征的,概括地归纳在一个历史阶段之内”[2],因此梁思成的风格分期更像是“总体上介绍各时期建筑之特征”[3],并未试图套用“生物学类比”的模型来定义中国建筑的发展历程。这一点从梁思成对佛塔的风格分期的命名中也可以看出,他分别用“古拙”“繁丽”“杂变”总结了佛塔发展的几个阶段,这三个词更为明显地脱离了“生物学类比”的模型,只是作者对佛塔风格特征的浓缩与归纳而已,并无主观的褒贬评价。

1.2 不同的时间界限

温克尔曼将艺术家作为划分风格时期的界限。他认为艺术家的成熟引领了艺术时期的成熟,艺术家的衰落预示着艺术时期的衰落,以至于第四个阶段全然不以艺术的特征来命名,直接称之为“模仿者”风格。以艺术家来划分界限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方面由于一种风格常常由多位艺术家来代表,而艺术家的生卒年份又不尽相同,因此导致分期的界限十分模糊,关于分期的时间节点,在作者本人的叙述中也常常出现含糊不清或前后不一致的情况;另一方面由于艺术家本身的水平和审美在不断变化,因此很难将某位艺术家划分于某一个特定的风格时期,以致于在作者的叙述中,常常出现某位艺术家的不同作品被划分于不同的风格阶段中的情况。

然而,从“历代木构殿堂外观演变图”中可以得知,梁思成是根据现存建筑的始建年代来划分界限的。这样的划分方式相较于用艺术家来划分的优势在于清晰准确,不存在含糊不清的界限。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方面正如梁思成本人所说“在远离文化政治中心的边远地区的某个晚期建筑上,也会发现仍有一些早已过时的传统依然故我。不同时期的特征必然会有较长时间的互相交错”[2],关于这一弊端,赖德霖②将其总结为“用时间消除了空间”[4];另一方面由于近代所能看到的古建筑往往都是经过历代修缮才得以保存至今,因此同一座建筑上可能同时包含有多个不同时期的历史特征,建筑在近代所呈现的风格与建筑始建年代所反映的风格很可能有所不同,因此用建筑始建年代作为风格分期界限并不十分严谨。

1.3 不同的分期依据

温克尔曼将艺术的本质总结为“完美的比例、形式的单纯与和谐、统一性”[5]三条标准,以此勾勒出了他内心中“理想之美”的形状。在进行风格分期时,温克尔曼以这三条标准为基本判断依据,越接近这个标准,艺术水准就越高,越远离这个标准,艺术的水准就越低。例如在对“崇高”风格进行描述时,作者采用了如下句子“轮廓从僵直、激烈、有棱角转向柔和;准确的比例;异常完美的和谐”[6]等,可以看出“崇高”风格完美契合了“理想之美”的三条标准,因而该风格代表了较高的审美趣味和艺术的繁荣期;例如在对“模仿者”风格进行描述时,作者采用了如下句子“描绘的不肯定性;以局部的精工细雕来弥补知识的不足;迟钝的、卑俗的”[6]等,可以看出“模仿者”风格完全背离“理想之美”的三条标准,因而该风格代表了较低的审美趣味和艺术的衰落期。

关于风格分期的依据,梁思成并未进行明确的总结和阐释,赖德霖认为梁思成依据结构理性与否来划分风格阶段[7]。除结构之外,我认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美学因素:斗拱的比例和组织方式。梁思成认为“斗拱之组织与比例大小,历代不同,每可借其结构演变之序,以鉴定建筑物之年代”[2],可见梁思成认为斗拱的比例和组织方式是鉴定建筑年代的重要依据,而建筑年代又是风格分期的时间界限,因此斗拱的比例和组织方式理应成为风格分期的重要依据。除此之外,从文章中的描述也可以获得一些蛛丝马迹。例如在对“醇和”风格进行描述时,作者写下了“斗拱规格的逐渐缩小,1400 年前后已经从柱高的约三分之一缩至约四分之一。补间铺作的规格却相对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2],由此可见斗拱的比例和复杂程度反映了建筑不同时期的风格特征;在描述江苏苏州的三清殿时写下了“豪劲风格丧失了许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斗拱与整座建筑的比例变小了”[2],由此可见斗拱的比例变化是由“豪劲”风格到“醇和”风格的重要变化;在描述“羁直”风格时,采用了“在斗拱比例上的突然变化是一望而知的。在宋代,斗拱一般是柱高的一半或三分之一,而到了明代,它们突然缩小到了五分之一。在12 世纪以前,补间铺作从不超过两朵,而现在却增至四或六朵,后来甚至是七八朵”[2]的描述,由此可见斗拱的比例的缩小和数量的增加是由“醇和”期转向“羁直”期的重要变化。

2 不同但有相似性的“核”

上文从“壳”的层面讨论了二者理论的异同,剥开这层壳之后,从“核”的层面,也就是从史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和目的层面看,二者又有怎样的异同呢?

温克尔曼在《艺术的本质》一章中提出了研究的基本问题:“为何其他所有知识部门都已有了基础完备的论文,而对艺术与美的原理的研究却如此之少?”[5]由此可见,温克尔曼研究古代艺术史的基本问题就是寻求艺术的本质,而“不仅仅是一部记载了若干时期和其间发生变化的编年史”[5]。正如上文提到的,温克尔曼将艺术的本质归纳为三点,并且他为心中的“理想之美”选定了明确的参考系,即古希腊艺术的“崇高”和“典雅”时期。但“事实上温克尔曼这种和谐的理想与希腊的文学和艺术中的精神很少有共同之处”[6],那么为什么温克尔曼要选择古希腊作为参考标准呢?这就涉及温克尔曼史学研究的目的:呼吁自由的政治制度。温克尔曼在《论希腊艺术的繁荣及其优于其他居族艺术的基础和原因》中写道,“正如一个习惯于思考的人的心灵在敞开的门廊或在房屋之顶,一定比在低矮的小屋或拥挤不堪的室内,更为崇高和开阔通达。享有自由的希腊人的思想方式当然与在强权统治下生活的民族观念完全不同。”[6]借此暗讽当时德国黑暗的专制制度没有给与人们自由思考的空间。作者赞同希罗多德③的观点“自由乃是雅典城邦繁荣强盛的唯一源泉”[6],而反观18世纪的德国“是欧洲各国中最落后的地区”[6],由此可见,作者希望借艺术之口呼吁自由的政治制度,进而推动国家与民族的繁荣与复兴。

那么梁思成史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和目的是什么呢?他在《古建序论》(1953)中提出了研究的基本问题:“中国体系的建筑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2]由此可见,梁思成建构中国建筑史的基本问题是摸清中国建筑的发展脉络。由于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尚未充分意识到建筑艺术的价值,因此从未有人从美学或艺术的角度去解读或分析中国建筑,梁思成此番努力的目的首先是为中国建筑在中国的艺术史中争取地位。但他的努力也只是一个开始,从文中的表述可以看出,他并非想以一己之力建构尽善尽美的中国建筑史,更多地是想把中国古代建筑的实例呈现出来,并把当前遇到的问题和难题抛出来,与学者和专业人士共同探讨,进而厘清中国建筑的发展脉络。梁思成史学研究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中国建筑在世界建筑史中争取地位,历史的写作与风格建构背后是“20 世纪以来中国国内产生的民族主义情绪”[8],梁思成通过中国建筑史与建筑风格的研究提出“中国固有之建筑”[2],以此为基础来树立中国的民族风格,进而指导现代中国的建筑实践。

由此可见,温克尔曼与梁思成史学研究基本问题是不同的,前者关注艺术的本质,后者关注历史的发展脉络。然而二者的研究目的又存在着相似性,18 世纪的德国是当时欧洲最落后的国家,20 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是当时世界最落后的国家,在政治、经济衰微的国情下,文化成为了唤起认同感和归属感的最强纽带。无论温克尔曼的“单纯与静穆”是否能代表艺术的本质,也无论梁思成的“豪劲与醇和”是否能代表中国最美的建筑风格,他们的理论都在当时社会环境中起到了唤起民族认同感与自豪感的重要作用。

结语

文章通过命名方式、年代划分和分期依据三个方面解读风格分期,认为在命名方面,二者的相似性体现在使用了含义相似的词汇,差异性体现在是否套用了“生物学类比”的模型;在年代划分方面,温克尔曼采用艺术家作为界限,而梁思成采用建筑的始建年代作为界限,两种方法各有优势与局限性;在分期依据的选择上,温克尔曼选择了代表了艺术本质的三条标准,而梁思成选择了结构理性和斗拱的比例与组织方式。文章进一步分析了二者的研究基本问题和目的的异同,认为二者的差异性体现在研究基本问题方面,温克尔曼的研究基本问题是发现艺术的本质,而梁思成的研究基本问题是厘清中国建筑的发展脉络;相似性体现在研究的目的,二者治史的终极关怀一致,在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中,他们都希望通过艺术(建筑)史的研究唤起民族的认同感和自豪感。

注释:

①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n Winckelmann,1717—1768年),德国考古学家与艺术史学家。著作有《通讯集》《古代艺术史》《未发表的古文物》等。

②赖德霖,出生于1962年,先后获清华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专业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芝加哥大学中国美术史专业博士学位。先后担任《世界建筑》杂志兼职副主编(1996—1998年)和编委会委员(2003年至今)、《建筑师》杂志编委会海外编委(2002年至今)及美国欧柏林大学美术系讲师。现为美国路易维尔大学美术系助教授。主要论著有《近代哲匠录——中国近代重要建筑师、建筑事务所名录》等。

③希罗多德(古希腊语:ρόδοτος),公元前5世纪(约前484—前425年)的古希腊作家,他把旅行中的所闻所见,以及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国的历史纪录下来,著成《历史》一书,成为西方文学史上第一部完整流传下来的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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