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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柳青(外一篇)

2023-01-09田易

中国合作经济 2022年6期
关键词:牛儿缰绳牛棚

文 田易

闲来翻旧杂志,看到几篇追忆当代著名小说家柳青的文章。除了重温他写《创业史》的艰难历程外,对其中的两件事儿感触颇多。

一件事儿,是关于他的“抠”。

1952年,柳青离开繁华的首都,来到陕西省长安县任县委副书记。他觉得离人民群众还远,第二年又把全家搬到该县的皇甫村,住进了村中的破庙里。柳青脱下干部服,跟庄稼汉们一样,剃个大光头、戴上瓜皮帽,使自个儿成了皇甫村的普通百姓。

为了改善生活,柳青买了一只绵羊来喂。由于他四处奔忙,无暇顾及,爱人马葳又不懂门道,人家的绵羊越养越大,他家的绵羊却越养越小。柳青便叫来王家斌说:“我这绵羊是八块钱买的,现在七元五角钱卖给你。我喂瘦了一点,就折五角钱的本!”

王家斌点头称是,柳青仍不放心,再三叮嘱道:“七元五角钱,一分钱也不能少啊!”

王家斌虽觉他斤斤计较,但还是满口答应。可羊还没进家,柳青又赶来了,郑重其事地说:“噢,我差点忘了,系羊的绳子还是我的啊!”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金绳、银绳,而是一根草绳子。

柳青卖羊,不捎带草绳子,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抠”。而我在意这种“抠”,抠是有说道的。

我常寻思,人是啥年月琢磨出绳子的。它的用场,主要是捆东西。可自打牲口跟了人之后,就从没离开过这玩意儿。在乡下,管拴牛的绳子叫缰绳。缰绳,有麻线的、混纺的,也有尼龙的。要说最结实最讲究的,当属牛皮拧的,使得长远。眼下很少见了,草绳子基本上也没用了。

凡是养牲口的人家,卖牛时一般不带缰绳。要是买主一时不凑手,卖家会暂借,日后一定得还。还,还得是原来的那一根儿,不能差了。也有人不当回事儿,牛都卖了,咋还在乎根破绳子,真抠。话可千万别这么说,说了会戳人家肺管子,找挨骂。

正经养牛的人家,认死理——卖牛不卖“头儿”。“头儿”就是缰绳,引申了叫“头数”。一根缰绳拴一头牛,也顶一头牛。牛卖了,缰绳在;缰绳在,指望就在,来日保准再添头小牛犊子。到时还得拿这根缰绳拴,拴来拴去,牛子牛孙们就出息了,想拦都拦不住。老辈人常念叨:“牛是家里的一口子,顶半拉家当。缰绳一根半根不起眼,可它凑着牲口数,牵扯着庄稼人过日子的念想哩。”

也许,柳青对根草绳子的“抠”,人们会介意。可在养牛户的眼里,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打老辈儿起就在乎。

其实,柳青并不是真正的“抠”。他把自己的一笔稿酬,共计16500元,交给了村公所,用来建卫生院。这对当时贫穷落后的皇甫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另一件事儿,是柳青写的《耕畜饲养管理三字经》。

柳青的《创业史》,适合在牛棚读。小说以梁生宝互助组的发展为线索,不仅表现了我国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进程中的历史风貌,也再现了普通农民思想情感的转变。让我惊讶地是,身为大作家的柳青,竟然亲自执笔,编写了养耕畜的《三字经》,而且不短,多达162句。

他说:“我们起初仅仅是讨论耕畜饲养管理公约,讨论到后来,形成了写一本《三字经》的想法。我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想使它起一个群众公约的作用;另一方面,想让人们易于接受,便于记忆。不知道能不能达到这两个目的。”

这篇《三字经》,我细读了好几遍,越咂摸越有味,尽管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经”,时至今天也管用,是耕畜饲养管理经验的积累和总结。

《耕畜饲养管理三字经》中,柳青强调:“饲养员,选好人。觉悟高,手脚勤。管牲口,负责任。起鸡叫,睡半夜。草料水,能均匀。圈勤垫,粪常出。牲口槽,常洗刷。牲口身,多扫刮。知冷热,识饥饱。饮温水,喂碎草……”我把这些句子读给老牛倌听,他直点头,说:“对路子,不是闲嘎搭牙。”早年间挑饲养员,得是“根红”知底的人才行,还得老实厚道吃苦认干。因为生产队的大半个家业,都托付给了这人,马虎不得。

尤其是“饲养员,选好人”这项要求,我觉得准成。我过手的牛倌多了,形形色色,啥人都有。若选不好,他给你当老板,惹出一身的麻烦。

几年前,村长来找我。说扶贫了,介绍“菜包子”到我们牛场,挣俩现钱儿应应急,早点摘掉“贫困户”的帽子。

菜包子,我认识。他脸圆,嘟嘟腮帮子,两眼睛挨得近,鼻子嘴还朝一堆儿聚。加上又姓蔡,又一肚子“老馋虫”,所以大伙儿都管他叫“菜包子”。

听村里人说,菜包子落生时,不足月。四五岁了,才会说话。等大了,脑筋不转弯,干什么都潮乎乎的,吃啥没个够。娶个媳妇,比他还缺心眼,唬绰绰地尽知道生孩子,一顺水养活了仨儿。他家的地,叫他给种瞎了,不是错了茬儿,就是误了节气,草深苗稀。菜包子怨自个儿,不是顺垄沟找豆包的命,一跺脚,把地包出去,穷吃涨喝了好几个月。这不,日子又难过了,找村长,想当牛倌。

既然村长开了口,那先将就着用吧。

头天干完活,手没等洗,菜包子进屋了,说要先支100元,着急用。

“干啥,又没粥喝了?”

“不是,这些年尽走背字儿。想请个先生,来给宅院看看风水,瞅瞅到底中了啥邪气。”

我乐得差点掉了泪,又抹不开面儿,只好填了欠款单子,递过去,让他按了手印。

第二天傍晚,我刚端上饭碗,他又拱上来了。

“大哥,活儿能不能给换换?”

“换啥,又咋的了?”

“我贪不了早,犯困。酒坊才半天活,受干。”

我没答应。他要是去了酒坊,酒罐能见底,不扎进糟窖里才怪呢?我的胆子,可没西瓜那么大。

等到第四天,牛倌们来找我了。他们说菜包子出工不出力,尽拣给牛攉草料、饮水的活干,清粪、背袋子、粉秸子……压根儿不靠前儿。“都是一样卖力气挣工钱,俺们一早到黑,跟个尜似的,围着牛呼呼转。他倒好,成了‘二大爷’,杵在一旁抱着膀儿瞅。要是总这样儿,俺们大伙儿可就都撂杆子了。”

我忙拦住他们,好言好语劝了半天。

我心里透亮十分儿的。在乡下,牛倌并不好踅摸。没两下子,想干,干不上,也干不了;有两下子的,又顾着自个儿家养牛,不惜得听人使唤。伺候牛这活儿,又累又脏,又担责任,时常有人耍“剂子”、撂挑子。

没招儿了。当晚,我张罗几个菜,留菜包子喝两口。仗着酒罩上脸,软的硬的一块来。可别说,他还真开窍了,上心了些日子。

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原以为,一个屯子的牛场,能育肥也就可以了,没必要整章建制,觉得忒一本正经。读了柳青的《耕畜饲养管理三字经》,心里见了亮儿,我得照葫芦画瓢,琢磨出几条规定来。我也三字一句编了规定,镶在镜框里,高挂在牛棚的正墙上。

我想日后要是自个儿出息了,也写写“创业史”,并把这个规定加进去,留给养牛的人看。

又认识了几个字

我读中学时,正赶上“文革”,学校不上课,闹吵着学工学农,我连根铅笔都没有,书包比脸都干净。老爹说,没事就翻翻字典吧。翻着翻着,竟成了习惯。

自打几年前养上牛,就把跟着自己多年的那本《现代汉语词典》带到了牛棚里。字典是1983年版,中科院语言研究所编的,商务印书馆出版。这些年里字典换过好几次书皮,牛舔过、耗子也啃过,都快让我翻散页了。

我翻字典,没目的,就是乱翻、胡乱翻,抓住哪个字就是哪个字,瞎捉摸。捉摸出“道道”了,就儍笑。牛儿们愣眉愣眼瞅着我,不吭声,也不拍巴掌。我不理它们,我自个儿觉得有趣。那就先说说这个“趣”字。

其实,“趣”字是由“走”与“取”并成,说明情趣是靠着行走来获取的。老秋,牛倌们回家收地了,我放牛。清早,地里的苞米秸子站杆儿,风一吹,唰唰地响,惹得牛儿们一溜烟地奔。我跟在后面,一阵小跑,上气不接下气。背包里的水瓶子一路咣当,清脆地叫着,像是背了一条河在身上,听着有趣。

该回圈了,我走在头里,牛儿们跟着,肚子滚圆,尾巴还一甩一甩的,像摇根鞭子。这时候,我感觉自个儿像是被牛放着,直纳闷:“到底是我放牛,还是牛放我。”说不清的一笔糊涂账,趣从心来。

在乌泱的汉字中,我感慨较深的要数一个“牵”字。“牵”字平常,其沿革不必说了,那是大学问。单提它的独有意境,就够抓人的。

小时候,由父母牵着;大了,牵爱人、孩子和老人的手……于是,也就牵引出了“牵挂”。牵挂是心里滴出的血,是美丽的故事,是不了的情。

“牵”字有意思,构件里有个“牛”字。自从跟牛结缘后,这个“牵”字对于我,就有了特殊的意义。我打小把他们养大,从一根刺堆成一座山,牛儿们熟悉我、信任我、依仗我。

有时,牛贩子来了,牛儿们七拧八挣,死活不跟着上车,后小腿被锹砍出了口子。我上场了,倒背着手,牵根缰绳,牛儿们颠颠地陪着。它们认死理,以为又要跟着我去一个好的地方。全都咧着嘴笑,尾巴摇成了扇子面,欢欢实实的。牛儿们不知道,人已出卖了它们。它们没翻过字典,不认识“背叛”这个词。要是牛儿们会数钱,就会乐呵呵地,争着帮我数钱。

有时候,我离开牛场,心里顿觉空落落的。看书,看着看着,一抬头,瞅见了窗外的云彩是牛,正贴着天边溜达。三更了,正悠着梦。悠着悠着,当面撞上了一头牛,牛吓了一跳,我也半天缓不过神来。

刚一回牛场,我像叫谁牵着似的,立马往牛棚跑。牛儿们看见了,嗖地上了槽头,伸出舌头舔我的手,舔得心尖子直痒痒,肚肠子安稳了。还有的牛,盯着我出门换的皮鞋,不错眼地瞅。我明白,牛儿们也惦记我,我是它们牵挂的人,我是幸福的人。

牛儿们牵挂我,也可能跟吃有关系。它们活的奔头是啥?这就让我想起了“饭”字。老祖宗的造字方法,既妙也绝。“饭”字,由“食”和“反”组成。从我个人的角度解释,没有“食”要“反”。人如此,牛也如此。

一天,轧草机坏了,耽搁了拌料的时间。到点了得吃,牛不干了,哞哞地往死了嚎。棚梁上窝里的小燕子,被吓得掉到地上。淘气的牛儿们,蹿上槽床子,又拉又尿,造得满槽子粪水,人还得收拾,又误了功夫。咋办?没法子,食为天。牛饿了,得吃;没吃的,就反,就拼命。

养牛,让我离不开它们,想撇都撇不了,乡亲们说我跟牛“摽”上了。

“摽”字,字典上注明:“捆绑物体使其相连接;亲近,依附。”其中,提到“依附”时,还加了个括号,标明:“多含贬义。”我读了不舒服,“贬义”是什么?是“字句里含有的不赞成或坏的意思”。按我的理解,难道跟牛摽到一块儿,是件不好的事儿?

我养牛,就得替它们着想。饿了,喂;冷了,保暖;病了,抓紧治。就说牛病了吧,得给它们打针。可牛很厌恶人往其身后凑,担心干些背着它的事儿。

牛还和小孩子一样,怕打针。打针时,你得把针管藏在袖口里,大大方方地走到它身后,猛地扎在它屁股上,一点也不能手软。

牛疼得一蹿跶,后胯左右打着旋儿,你不能撒手,得跟住它的脚步。这个情况下,牛的尾巴梢子像长了眼睛,专朝屁股上的针管抽,甩得人一脸一身粪水点子。多少回,我的眼镜片叫粪水模糊了,可又没空擦。拔下针头后,我还需提溜胆子,斜歪身子,伸出手指头摁住针眼,免得牛屁股上的活肉,把药水挤出来,白忙活了。

时常到午休了,牛儿们有的睡觉,有的倒嚼,有的朝我转眼珠子。我陪着它们,坐在槽头上,抽烟、喝啤酒、翻翻书。我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就这样静静地,从我和牛儿们的身边淌走。还是该感谢老祖宗传下的文字,一个“摽”字,有动感,钻子一样,不仅入木三分,还走进了我的心底。而且,“摽”字比“腻”字强,腻字给人一种油乎乎、贱兮兮的感觉,我乐意跟牛儿们摽在一块儿。

下面,咱说一个吉利的字,叫“福”。“福”字的含义,谁都心里明镜似的,眼巴巴的,从落地就盼望。过小年了,心气旺,牛倌在牛棚的门上,贴了两个大红的“福”字。我想拦,一寻思,算了。这门帖是剪纸的,大窟窿小眼子。福字在当间,两边各是条鱼,像是鲤鱼,全朝外弓着身子,头顶一扁圆的灯笼。鱼尾巴还连着一朵荷花,红得透亮,瞅着喜庆。

我养的牛有福吗?现如今,牛儿们确实享了清福,整天呆在圈里,啥也不干,吃了睡、睡了吃,过着祖辈不敢想的日子。这就不禁引出了另一个字:“过”。繁体的“過”,我认识,写起来费点劲儿,而简化字的“过”,非常令人佩服,是说时间一寸一寸地“走”,多好。可在我的过眼过手过心下,牛儿们过着叫人掰着手指头、掐算着长肥圆膘的日子。它们的命就铁定了,成了牛场里的庄稼,一茬茬来、一茬茬走,一转身变成一堆乱糟糟的皮肉骨头。这日子,算过得有“福”吗?牛要是认识“过”字,保准会把人给好好地过滤一下。

没几天,牛棚门上的“福”字飞边了,在北风中飘舞着。我一来气,扯了下来,团巴团巴扔了。看院子的大黑,忙叼起来,跑回了狗窝。

最让我烦心的是,有的人家在牛圈的柱子上,贴了个“寿”字。瞅着特扎眼,也招笑。眼下的牛,能跟“寿”沾上边吗?

牛棚里翻字典,东一下西一下,有点不着调。汉字到今天,经历多年,算是一个慢性子,生了老茧。我的性子也得改改,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剥,细嚼慢咽。昔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功夫老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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