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铗,归来乎!
——基于《冯谖客孟尝君》的延伸与联想
2023-01-09翟新明
翟新明
也许是在某个晴朗的早晨,战国F4之一的孟尝君田文的府邸之前来了一个落魄汉子,指名要见田文。在后世的记载中,这人长相不知,身高不知,衣着不知,唯一知道的,是他腰畔悬着一支长铗。请记住,这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能够体现人物性格的重要道具。
长铗,也就是长剑,在《楚辞》中也曾经出现过,《九章·涉江》有“带长铗之陆离兮”之句,王逸《楚辞章句》称:“长铗,剑名也。其所握长剑,楚人名曰长铗也。”(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增订本]》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认为是楚地特有的名词。骆鸿凯《楚辞章句征引楚语考》则称:“铗无剑义,《说文》:‘铗,可以持冶器铸镕者也。’此铗即剑之声转也。古音剑在添部,铗在帖部,添、帖本为平入。从夹声者有翜,《唐韵》:‘山洽切。’读齿音。是剑、铗声类亦通。”(翟新明整理《骆鸿凯楚辞学论集》,湖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认为是声转。不过,齐楚交界,说不定这个带着长铗的冯谖也带有一定的楚地血统。
是的,这个落魄汉子就是后来历史中鼎鼎大名的冯谖。冯谖客孟尝君的故事,经由《史记》《战国策》一直流传,成为与孟尝君相关的重要故事之一。当然,冯谖究竟存不存在,也还是值得思考的。司马迁将冯谖故事放置在《孟尝君列传》最末,此前已经将孟尝君一生写尽,而笔锋一转,以“初”字切入冯谖,颇似《左传》笔法,但也透露出史迁对这段记载真实性的质疑,故姑置于最末以存疑。这当然也是猜测,但想必虽不中亦不远矣。
让我们将视线切回到冯谖身上。在这个晴朗的早晨,除了长铗外身无所有的冯谖来到了以好客出名的孟尝君宅前。这个时候,门房还无法预测这个落魄的汉子会成为主君的左膀,将来会与这个时候还没展现出才能的右臂鸡鸣狗盗相提并论。这些年,他见惯了来蹭饭吃的落魄汉子,眼前的这个,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但门房不能将这人赶出去,因为他的主君好名,F4中另一个更好名的平原君的爱妾因为看不起人而丢了脑袋,平原君自己也多次因为看不起门客而被门客背弃。门房虽然未必懂这些,但作为一个好名好客的主君的门房,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按照惯例,门房把冯谖引荐给了孟尝君。根据《战国策》而非《史记》,以下是他们第一次的对话,也有可能冯谖根本没能见到孟尝君,而是门房或者其他门客的转述:
孟尝君曰:“客何好?”
曰:“客无好也。”
曰:“客何能?”
曰:“客无能也。”
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何好、何能,表明孟尝君还是看重才能的。可以想象,当初鸡鸣和狗盗来投奔的时候,一定现场表演了一段口技和惊天魔盗,逗笑和惊吓了孟尝君,才能够入得孟尝君幕下。冯谖不走寻常路,“无好”“无能”,根本不像一个投奔他人以求填饱肚子的人应该说的话,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态度。不过,奇怪的是,孟尝君居然也“笑而受之”。那么,孟尝君究竟是何心理?《战国策》对此没有进行解释。但两千多年后,另一个天才作家古龙对此进行了改编,还进行了理论阐释:
胡铁花盯着他笑道:“姬冰雁既然把你带来,你必定有些特别的本事,你有什么本事?露两手让我瞧瞧好么?”
小潘赔着笑道:“小人的本事,就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一个人活到四十多,还是一点本事也没有,这也不是件容易事,您说是么?”
胡铁花大笑道:“你能说出这句话来,可见你的本事已不小了。”
《大沙漠》是《楚留香传奇》的第二部,最早在《武侠世界》连载,1967年出版时收入《铁血传奇》。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铁三角要去沙漠找黑珍珠的麻烦,姬冰雁带了一个石驼、一个小潘。小潘自称没本事,“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岂不正是冯谖自称的“无好”“无能”?不过,小潘自己还进行了解释:“一个人活到四十多,还是一点本事也没有,这也不是件容易事。”理论上来讲,确实如此,但其心机被胡铁花一眼看破:“你能说出这句话来,可见你的本事已不小了。”事实证明,小潘的确有很多才能,但在《大沙漠》中,小潘却是第一个中招而亡的,可见其本事也不能算太高。
古龙很喜欢用这个典,所以在另一部小说中也继续使用:
蓝兰道:“没有本事的人,请他来干什么?”
小马道:“真正连一点儿本事都没有的人,你见过几个?”
蓝兰想了想,道:“好像连一个都没见过。”
小马道:“所以他这种人才真正难得。”
蓝兰不懂。
小马道:“完全没有本事,就是他最大的本事,这种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这是《七种武器》之一的《拳头》,初在《武侠春秋》连载,1976年正式出版,距离《大沙漠》已经十年,古龙对这个典还是念念不忘,更进一步从理论上进行了加深。由此看来,《战国策》中冯谖的故事,想必古龙也看了很多次。
事实上,当孟尝君听到冯谖“无好”“无能”的回复时,想必也跟古龙笔下小马的想法一样,“这种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更何况,敢于承认自己无能,必定有所异能。从这一点上来看,孟尝君确实有识人之能,只不过,他的门客太多,已经不太在乎客究竟“何所能”。
与近代中外文学中出现的零余人不同,冯谖“无好”“无能”的自我标榜,更接近于庄子“无用即大用”的理念。在古龙小说《三少爷的剑》中,天下第一剑谢晓峰即化身“没用的阿吉”,无用和大用融为一体。敢于标榜无用,实即宣示自己的大用。不过,尽管冯谖兵行险招而引起孟尝君短暂的注意,孟尝君毕竟是一个有着门客三千的大人物,对冯谖的兴趣也将很快转移。冯谖需要再次引起孟尝君的注意。
机会很快就来了。与标榜自己无用相同,冯谖仍然采用了侧面烘托的举动,也就是进一步“作死”。随着孟尝君的忘却,手下人对于冯谖的态度也显著变化,“食以草具”,显然是最低等级的待遇。冯谖正好借机发挥。本文开始时强调过的长铗,第一次显现出用途:“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如果读者还记得孟子曾经写过“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大概能够理解为什么冯谖要吃鱼。在孟子笔下,鱼能够与熊掌相提并论,自然是一种比喻,齐国以海盐富国,吃个鱼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这也说明鱼对于齐国人的重要性。所以,冯谖连普遍而能得的鱼都吃不到,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看起来,孟尝君对自己的门客也并不多么信任,一个相当于江宁织造角色的门客充当了告密者,向孟尝君报告了冯谖的牢骚。这个时候,孟尝君应该已经想起了那个无能的人,权当玩笑。于是冯谖拥有了吃鱼的自由。
随即,冯谖又开始了“出无车”“无以为家”的逢场作戏,长铗三次充当了重要的道具。在这个过程中,门客的态度由戏谑变为厌恶,孟尝君的忍耐倒是略有限度,而冯谖刻意将自己塑成为贪得无厌的角色,并以小人得志的态度进行炫耀,以此来烘托孟尝君的容人之量与伟大,为孟尝君获取最大限度的声名。信陵君的门客侯嬴也做过这种事情,不惜以污名化自己来烘托主君。再晚一点,充当刺秦角色的荆轲也一次次被燕太子丹“纵容”,马肝、美人手、奉养老母,不过,这已经是另一种形态了,主客双方发生了转化。如此看来,战国时期早有此类叙事模式:极高与极低的对比,主客关系,所谓忠孝的两全。
根据马斯洛的需求理论,生存需求得到满足之后,就将追求更高的需求。冯谖提出的三次追求,事实上是有饭吃、有车坐、有家居。这是普通老百姓最为直接的需求,也是知识分子设想中的太平盛世景象,更是百姓不造反的最低要求。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黎翔风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卷一,中华书局2004年版)对于冯谖来说,吃饱肚子不是目的(尽管在其他人眼中是),三次进阶性的提高要求,表明自己并不是冲着活命而来,而是通过这些事情引起孟尝君的注意,希望孟尝君能够思考自己为何这样做,这已然涉及了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不过,很显然,孟尝君还不知道冯谖这一做法的目的,冯谖实在于试探,在于给自己封死后路,以便全力报恩。当然,这个机会,很快就将到来。
这一节的重点,在于冯谖所唱的三句歌词。将这三句排比开来: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这三句实际上具有《诗》三百常有的重章叠句句式。三章,章三句,重复的就有六个字,仅仅末句稍作变化。如果将这三句视为一个整体,给它加上一个标题,那么,按照《诗》三百取选诗题的惯例,可以称之为《诗·齐风·长铗》。这首诗,具有国风的一般特点,重章叠句也好,押韵也好(乎、鱼、车、家皆在鱼部),抒发牢骚情感也好,都当之无愧。
孟子有“诗亡然后春秋作”(焦循《孟子正义》卷十六)之语,历来诸家说法不一。日本学者冈村繁曾考察过《左传》里面的引《诗》和赋诗(冈村繁《〈左传〉会谈、会面记载中的引诗和赋诗》,陆晓光译《冈村繁全集》第壹卷《周汉文学史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战国也还保留了一些《诗》体的痕迹。冯谖唱的这三句,虽非一时之作,但文学本来就源于文本的修订与汇总,文学创作之初的形态已难寻求确证,冯谖却提供了一点可供探讨的迹象。如果我们愿意把《长铗》这首歌收入“后《诗》三百”,也定能寻找到其他类似的战国时期的创作。这里还要思考的问题是,《长铗》跟《齐风》中既有的诗又有什么不同呢?二南之外的十三国风中,有一些风诗,曾被朱熹批评为淫诗,有一些国别也被刻意贬低,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郑、卫,《齐风》十一篇,又多与齐襄公、鲁桓公、姜氏相勾连,但像《长铗》这种个人情感与欲望的直接抒发,确实是独树一帜。
如果细究此诗,还可以从文体学上来进行一番考量。《诗》体多为四言,当然也掺杂了其他诸言。《长铗》中的“乎”与骚体中的“兮”均为语气助词,用以暂停,如果将“乎”删去,并不影响句意。则此诗可以解作:
长铗归来食无鱼。
长铗归来出无车。
长铗归来无以为家。
如果将末句改为“长铗归来无以家”,那么,此诗就变成了三句七言诗。过去考察七言诗的起源,一般会推到屈原、宋玉的骚体,或者荀子的《成相》,再往前一点,这类作品大概也可以引起注意。
落魄男儿冯谖,通过三句歌词,完成了自我招黑的计划。在一系列“奇言怪语”的操控之下,冯谖成功位列“车客”,有吃鱼、驾车的特权,老母还能被人奉养,获得了人身幸福的基本保障,可以继续向着马斯洛需求理论的下一层次进发。
《诗》是配乐演唱的。冯谖弹铗而歌的时候,肯定也是有调子在的,不过已经失传了。事实上,至迟到宋词,曲谱都已失传,现存的谱多是清人重造,更多还有现代人的改编。比如苏轼写给弟弟苏辙的《水调歌头》改编的《明月几时有》和《诗·秦风·蒹葭》改编的《在水一方》,恰好都是邓丽君演唱,比较经典。近几年的《经典咏流传》等综艺节目也改编了相当多的古典文学作品,使得经典作品被更多人所重新认知。文学改编,有好有坏,自然更多加入了当代人的理解。评价改编,首先在于改编者是否理解了原作者,其次在于改编者是否加入了自己的解读。也就是说,作者之心如此,读者之心未必如此。读者对作者改编的价值,也正在于此。
回到冯谖的《长铗》,目前所知后世改编有二。一是2004年播出的电视剧《大汉天子2》中王刚饰演的主父偃所唱,歌词如下: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食呀食无鱼,出呀出无车。
饮无美酒醉,睡无美人妻。
主父偃所唱,将冯谖原歌词进行了改编,除了删去“无以为家”而增加了“饮无美酒醉,睡无美人妻”,还将“归来”之后的“乎”改为了“兮”。经此一改,原本的《诗》体变为了骚体,抒情性更为强烈。新增加的“饮无美酒醉,睡无美人妻”,在吃饭、交通之外,将原本的顾家变成了个人对美酒、美人的追求。这一改编,符合影视剧中的主父偃,而不符合冯谖。
另一个现代改编版本要更早,即北京大学许秋汉改编的《长铗》。许秋汉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1991级学生,他更为出名的作品是《未名湖是个海洋》。《长铗》歌词如下: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出无车。
两袖清风为谁忙,国家不用做栋梁。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无可牵挂。
十年寒窗付东流,壮志未酬归故乡。
天下兴亡事,在我胸中藏。
叹望世上满目苍凉,碌碌奔波空悲伤。
长铗归来乎,士可杀,不可辱。
从今后对酒当歌,乐得逍遥回故乡。
从歌词改编来看,《长铗》只是一个引子,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不过,这里还是要探讨改编成不成功的问题。许秋汉理解冯谖弹长铗而歌时的心态吗?如果仅从改编来看,似乎与冯谖当时心态并不相同。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冯谖弹长铗而歌之后,在他获取那些鱼、车之后,冯谖驾车入市,向友人炫耀。这种炫耀,其实是一种极度悲观之下的炫耀。考虑到冯谖后来为孟尝君市义、谋划三窟之举,可以确定的是,冯谖投靠孟尝君,是带着抱负而来的。其弹长铗而歌的举动,也带有着期待知音之意。事实上,这也是战国士人的一种普遍心态,寻求知己而非单纯寻求禄食,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也正是孟子所常称的“大丈夫”“士”的精神——我不是来当你的奴才,我是来当你的朋友、知己甚至老师。对于冯谖而言,此时的境遇,恰好是后世常见的“士不遇”,弹长铗而歌之时,冯谖心中也应该充满了这种士不遇的感伤与悲观。表面上是弹长铗而求更高待遇,事实上则是在问:长铗,这个人是你的知己吗?你还愿意留下来吗?
冯谖最终留了下来,也许是从孟尝君的举动中有所得,尽管孟尝君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但还是待之以礼,而自己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与冯谖不同,许秋汉有更多的选择,他可以抱怨“国家不用做栋梁”,自然也可以“乐得逍遥回故乡”。相对于冯谖,许秋汉歌词中反映出来的,更多带有潇洒豪迈的气息,更具游侠本色。这种改编,其实内里还是暗合了冯谖本意,合则留,不合则去,虽然冯谖没有离去,但许秋汉从中读出了这层意味,也许更多是惺惺相惜,也许更多是代言发声。无论如何,《长铗》的改编是成功的。我们从中看到了许秋汉,看到了曾经的北大,也看到了隐藏在背后的冯谖。
但对于冯谖来说,那个曾多次充当了道具的长铗,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它已不再需要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