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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消费主义时代的文艺实践与审美规范*

2023-01-09傅守祥魏丽娜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大众文化文艺艺术

□ 傅守祥 魏丽娜

内容提要 文艺的长处在于怡情、悦性、养心,但随着消费主义风行与互联网新媒体崛起,文艺生产出现过度娱乐化、商业化、资本化倾向。原本擅长表现世间优美与崇高、展现人性宽度与深度、塑造高尚人格与卓越见识的审美创造,经常沦为苍白口号、空泛形式与审美噱头,连幽默中的清透、滑稽里的智性、俏皮中的警醒,也常常被娱乐时尚的追逐和声光感官的刺激替代。培育良好的文艺生态和审美规范需要“放水养鱼”和“守牢底线”,新时代的文化发展需要长线思维下的精细养护和文明积淀。

在互联网传播十分发达、信息流动空前畅通的全球化时代,文化的碰撞异乎寻常地激烈,文化的交融也异乎寻常地宽泛。事实上,全球化的影响已然渗透到文化、科技、思维等诸多领域。有别于传统的“闭环”模式,全球化影响下的人类文化发展范式日益走向开放,并以“融通”的方式展现出新范式的雏形。从具体层面来说,这种文化发展的新范式至少有两个基本构成部分: 一是文化生产的市场化;二是文化交流的贸易化。对于这种现代化的推进,人们普遍担忧的是文化同质化、发展同质化、产品同质化问题,这既存在于不同国家之间,也存在于一个国家内部,而且其冲突和竞争相当剧烈。在科技浪潮迭涌、互联网日益普及和全球一体化进程不断加深的情境下,经济全球化与消费主义塑造下的文化发展新趋势,也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文化艺术发展的道路。仔细探究,这种影响既覆盖属于国家软实力的文艺生态和审美规范,也包括属于国家核心竞争力的硬科技与长线思维。

在当今,消费正逐步变成许多人生活的理由,似乎唯有在消费中个人才能够获得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才能够获得某种自我想象。消费还划定了人的阶层地位,甚至成为一个无处不在的神话。可以说,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乃是当下日常生活的基础。①在消费主义时代,人们的审美实践与经济活动产生密切联系,审美甚至成为可资本化的对象。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资本”,被资本化的审美对当代的文化艺术生产以及大众审美品位的建构产生了直接影响。但令人担忧的是,它对社会生活的深度介入可能会消解审美的内在特质,使人掉入“商品拜物教”的陷阱中。②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指出,“我们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 迄今为止我们只是从艺术当中抽取了最肤浅的成分,然后用一种粗滥的形式把它表征出来;这其中,美失去了它更深邃的感动人的内涵,充其量也是游移在肤浅的表层,更甚者是伟大的崇高堕落成了浅薄的滑稽。”③而鲁迅先生坚持认为,“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④他反复强调,改造国人的精神世界,首推文艺。因此,要发挥新时代文艺的正面作用,就必须规范审美与资本之间的关系,提倡文艺实践中的审美引导,特别是与娱乐至上、畸形审美、“邪教式”追星、饭圈乱象、伪喜剧真三俗等常见的错误思潮作斗争,因为只有抑恶扬善才能养成良好的文艺生态,营造风清气正的社会氛围。

一、过度娱乐化的弊病与过度资本化的侵蚀

当代文艺伴随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在全球化深化过程中发达国家文艺的冲击之下,累积了相当多的问题,亟需解决。具体来说,身处当今互联网+、泛审美、全球化的时代,消费主义催生、文化民粹主义风行、交往体验的互动性诱惑加深等“叠加效应”,促使当代文艺特别是大众文化的诸种艺术呈现中的喜剧性审美出现了蔓延性的偏差,过度娱乐化、商业化、低俗化的作品甚嚣尘上。从外部分析,这些文艺乱象固然有不规范的市场导向、唯收视率/票房收入等片面追求文化GDP 的原因,而从内部分析,则主要是因为将“艺术与人生”关系剥离、淡化、错位甚至倒置——将“为人生”庸俗化、低俗化、恶俗化,甚至将其盗换成“为金钱而艺术”; 自我标榜“不辨是非”“自娱自乐”“参与即存在”式的后现代狂欢;高调喊出“眼球经济”“娱乐至死”,心甘情愿将“卖笑”与“低俗”文艺进行到底。⑤

作为时代的风向标和国家软实力的重要组成,文艺的作用在于怡情、悦性、养心,最高境界是让人动心进而使灵魂经受洗礼。但遗憾的是,随着消费主义风行与互联网新媒体崛起,文艺创演、生产中的快餐化、消费化几度严重,过度娱乐化、商业化、资本化愈发明显。原本擅长表现世间优美与崇高、展现人性宽度与深度、塑造高尚人格与卓越见识的审美创造,经常沦为苍白口号、空泛形式与审美噱头,连幽默中的清透、滑稽里的智性、俏皮中的警醒,也日益被娱乐时尚的追逐和声光感官的刺激所代替。⑥世纪之交,文艺界的某些人公然以“娱乐至上”的心理与姿态从事创作、演出、生产与宣传,文艺产品内容生产的段子化、杂耍化、拼贴化、感官化曾经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美国媒体文化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告诫世人,“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⑦

从现象层面看,迎合市场与讨好消费者的过度商品化的文艺产品,尤其是投入巨大的影视作品,每年的生产量大得惊人,但能够公映、面世的却少得可怜; 传媒制造的畸形垄断与播出审查中的把关不严,进一步助长了当代文艺生态的恶化。文艺界曾经把大量精力和财力投入到文化的所谓市场化运营中去,事前、事中毫不吝惜传媒制造的铺张、广告造势的投入,却对文艺产品的内容生产早早应付;⑧在内容生产上,毫无艺术诚心,浮浪之气蔓延,故事编排常常随意到侮辱消费者的智商,专心于利润的最大化,却对基于现实的精神现象熟视无睹。

从更深层面看,文艺绝不是普通的吹拉弹唱和单纯的歌舞字画,绝不是单纯的资本运作和商业营收,而是思想文化和审美意识形态的重要阵地,更是延续文脉和传承文明的主要方式。很明显,在资本快速扩张的影响下,文娱圈出现了过度商业化、资本化倾向。平台资本、流量明星、“饭圈”文化在资本的主导下形成了完整利益链,而平台资本在其中发挥主导作用。仔细分析会发现,“饭圈”文化往往是某些资本从自身一己之利出发,塑造的畸形消费,⑨既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中华优秀传统,也不符合文艺审美规范和高质量发展导向,更不利于人的全面发展和青少年健康成长。从深层逻辑看,如果任由资本在文艺界无序扩张,将会偏离“以人民为中心”的轨道,进而使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荒漠化、鄙俗化。无论是中华传统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还是英国经济学家、伦理学家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提出的市场经济良性运行不可或缺的“利他”法则,为了新时代文艺的良性发展,都要求我们防止资本控制舆论、涣散民心,借娱乐圈混淆视听与矮化人生,要通过多样化的渠道管控资本的无序扩张、引导资本的投取方向,而非任其“逐利”无度。

一方面,新时代文艺绝不是普通商品,不能用来谋财赚钱,而是要“养心”“化人”。随着我国在市场化道路上的不断开拓进步,文艺创作生产难免会受市场化大潮的影响,在市场化引领文艺变得更富活力的同时,一些从业者误读政策、扭曲市场、片面理解文艺属性,因谋财趋利而追求感官刺激和审美畸趣,迎合粗俗的市场需求,将文艺产品应当担负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抛之脑后。文艺审美导向出现偏差,文化乱象也由此滋生蔓延,甚至出现丑闻越多身价越高、胡编乱改经典名著与革命历史等怪现象。

另一方面,文艺绝非不入流的低俗娱乐,绝非跟风逢迎的墙头草,而是事关民众精神修养和公序良俗养成的审美意识形态。当前,拉低文艺审美品质的因素主要集中在以下四方面:一是具有“经典性”审美品质、富含文明共识的文艺作品不多,创作水平亟待提高,高峰性作品稀缺;二是在文艺审美导向上过度崇尚娱乐化,以喜剧噱头代替喜剧性,拉低文艺工作为普通商品生产;三是在资本无序扩张的影响下,娱乐圈出现过度商业化、资本化倾向,制造“劣币驱逐良币”的反常现象,操纵传媒误导、控制大众的文艺审美趣味,使审美畸趣出现恶性膨胀,败坏社会风气,误导青少年;四是与文化艺术的发达国家相比,在文艺创作、生产和传播等方面的“软实力”尚存在“势差”,在不少文化竞争领域实力不强。

从学理层面看,流量明星和“饭圈”的产生与中国文化产业的快速发展及其相应监管的“跟跑”状态是相伴的。一些自身素质不高、能力水平不行的艺人却能一夜走红,频频占据热搜榜单,与娱乐界不正常的行业生态有很大关系,归根到底是资本逐利的结果。资本通过抓住粉丝非理性心理和需求,制造出各种“巨星”“顶流”,通过“粉丝消费”“应援集资”等牟取暴利。⑩尽管不像科技行业对经济社会具有直接的引领性作用,但是娱乐圈对社会风气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却比教育行业更立竿见影。因此,依规依法整治和规范娱乐圈,打击、防范“流量经济”背后的资本野蛮生长刻不容缓,否则既拖累行业发展也贻害下一代。

改革开放40 多年来,文艺创新对文化产业发展的驱动作用有目共睹。在大转型的时代洪流中,中国在经济、社会、文化(包括文艺在内)等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是,成绩巨大并不代表没有问题出现,在某些时段和某些领域出现问题是正常的。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角度讲,在发展和前进的征途中能够不断克服困难、解决问题,更加弥足珍贵。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告诉我们,事物的变化与发展,根本上是由其自身内在的因素(即内因)决定的,而外部的环境(外因)只是影响事物的改变,虽然这种影响有时候还很大。因此,针对曾经出现过的诸种文艺乱象,首先要从内部找原因找差距,其评判标尺和批评依据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历史的观点”⑪和中华美学精神。

二、大众文化的提升与文艺辐射的品质

在现实的文化生产与发展中,文艺作品、文化产业、大众文化之间紧密相关。实际上,文化产业的“内容”核心就是文艺作品,文艺作品的创新程度和精神内涵直接关系着文化产业的产品质量和精神层次。如果就三者在文化生产体系中的联系而言,文艺作品可谓是“创作端”与“底气”,文化产业是“生产端”与“中枢”,大众文化则是“消费端”与“脸面”。事实上,文艺作品、文化产业、大众文化的各自拥护者未必都认同这样的归类,普通消费者/民众也未必“知其然”,但是学术研究包括跨学科研究的基本工作就是“分析”“归纳”基础上的厘清。

人们常常难以给大众文化下定义,因为它包罗万象。尽管如此,这些活动还是有一些共同的特点:第一,“大众文化”是指人们在紧张工作之余所进行的消遣娱乐活动。在消费者看来,这种活动能使他们得到快乐和满足。第二,大众这个词包含两个含义:“大众”文化的本意是“平民”文化及民众和工薪阶层的文化追求,这种文化是由人民创造的,同时也是为人民服务的。⑫在持左翼观点的人看来,这是一种真正的文化,一种政治上正确的文化。随着20世纪技术的发展,这种文化迅速销声匿迹。“大众”文化第二个含义是指那些通过大众传媒迅速简捷地传播的、为广大民众所消费的文化形式。这种文化是为人民而创造的,但它掌握在拥有并控制着大众传媒机器的少数集团手中。由此可见,“大众文化” 是由社会统治集团控制的大众传媒技术与消费这种文化的人的兴趣两方面因素相互结合、相互作用而创造出来的。可以这么说,“大众文化”的形式,一方面离不开批量生产技术,同时更离不开“人民大众”的使用。⑬

法国理论家罗兰·巴特则认为,“大众文化”并非起源于大众,而是由企业家所炮制的、用来赚取利润的意识形态工具。“大众文化”的符号系统被塑造出来,并不是为了满足大众的审美需要,而是被作为一种伪意识,作为一种资产阶级(布尔乔亚)制造出来的意识形态神话,影响和左右大众,使特殊的阶级利益和需要普遍化和合理化。⑭法国理论家波德里亚则从“大众文化”的媚俗的社会学性质出发指出,“媚俗的激增,是由工业备份、平民化导致的,在物品层次上,是由借自一切记录(过去的、新兴的、异国的、民间的、未来主义的)截然不同的符号和‘现成’符号的不断无序增加造成的;它在消费社会学现实中的基础,便是‘大众文化’。”⑮这里的“大众文化”被理解为基于文化工业和平民化而产生的大量符号的聚集,是一种媚俗性的文化。以上这类“定性式”的批评虽不无道理,但忽略了大众文化的成长性。

从实用主义精神出发,任何重大的、永久性的社会变革只有通过改变大众思想意识才能进行到底。在思想意识改变的创举与实践中,大众文化比高雅/精英文化本身所产生的意义更有影响力。⑯因此,文化社会学家、美育实践者应在这方面寻求具有不同见解的作品。大众文化需要从思想意识方面及美学方面加以评估。要认可它的有效性,必须做到以下几点: 一是克服对轻松愉快艺术形式不屑一顾的态度;二是克服道德上极为拘谨,视享乐、愉快为罪恶的态度;三是认清大众文化在向现状挑战中潜在的积极因素。⑰在此基础上,尽可能以民众能够接受的方式,将高雅-精英文化本身的思想内涵、精神觉醒和艺术表现融化其中,不断提升大众文化的艺术品质和思想发现。

从文化人类学角度分析,伴随着人们思想观念、审美需求的变化,蓬勃发展起来的新的文化因素或艺术形式,或许是流行的、时尚的、商业的,又或许是草根的、小众的、边缘的,但只要恪守社会价值底线,不违背公序良俗,都算是对人们差异性、个体化要求的满足。⑱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格局下,文化创造主体才能不断萌生,新生的文化将获得认可而拥有更开阔的发展空间; 核心价值观才能真正彰显在多样化的文化之中,以更接地气、更富青春气息的方式走进生活; 主流文化也才能汲取无尽的创造活力,从而拓展国家文化的整体疆域,增强整体实力,并使文化强国建设的成就以更易于个体感受的方式呈现在社会成员面前,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享受到文化带来的激情、愉悦和欢欣,实实在在地提升全社会的文化获得感和满足感。或者说,这样一种层次分明、生机盎然又生态良好的文化图景才是我们最为期待的。

毋庸置疑,伟大的艺术带有诗意的全部深刻内涵,人们往往可以通过伟大的艺术作品来领悟存在的秘密,而人生的真正意义便在于领悟存在的真谛并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种生存便是一种诗意的生存。在海德格尔富有启发性的“哲学向诗的转化”⑲视野里,“诗”是真理的显现方式,“诗”是关乎人类生存意义的创造活动,“诗意的” 就是人性中最本真的东西,它不是狭义上的诗情画意,或一种浪漫的、理想化的生活方式,而是摆脱了一切思维和有限性的枷锁的思想和生存的最高之境。在华夏圣哲先贤眼里,诗可以“兴、观、群、怨”,文学艺术从一开始就与社会人生紧密相联,通过特有的方式昭示人生种种境遇,揭示心灵情感的变化,参与对人生的思考。因此,孔子主张“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⑳。现代社会的人们则用“诗”或“诗性”来对抗形而上学,抵消现代性的反噬力,反对科技理性,寻找精神家园。现代人已然意识到,生命最本质的东西不能单靠主体在认识论层面上的认知活动来把握,也不能单靠以理性的计算之思来衡量,还必须靠觉悟、靠领悟甚至靠直觉。因此,“存在”本身常常以一种类似诗性的、整体的、非概念性的、模糊的思维方式被感受和被领悟。然而,目前在艺术实践中出现的不良倾向是,过度商业化与功利主义蒙蔽了人的眼睛,快适性沉溺与娱乐至上迷失了人的本性,从业者往往只看见眼前的金钱利润,消费者往往只贪恋“声色化”的快乐慵懒,而丢掉了人生与艺术中最重要、最核心的东西。

文化建设不同于经济发展,培育良好的文艺生态和审美规范更需要多措并举,“放水养鱼”和“守牢底线”是两条基本原则。作为21世纪以来文化建设的宝贵经验,我们既要放手发展文化产业,又要防止资本的野蛮生长,不能任由文艺过度资本化。失却了审美精神与人文理想制衡的市场权利是可怕的,文化陷入经济单边主义和商业实用主义是危险的。这种危险的内里隐藏着自我的失落和意义的虚无。㉑如果不加分辨地急功近利地任由文化经济化、艺术商业化,文化一味“化”钱,艺术止于“养”眼,那就难免降低人的素质、败坏人的审美情趣。文化环境育人,艺术氛围养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精心营造出一种能令每一位国民置身其间就能感受到的滋润心田、激活思维的文化艺术氛围,是弥足珍贵的软实力,也是令人信服的文化辐射力。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美”的定义是“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进行生产,并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㉒“美的规律”是美的关键,如果外物具有“美”,它必须具有与“美的规律”相符合的特点。简言之,“美”是主体在审美过程中感受到的多层次的愉悦或欢乐,它既是一个心理过程又是一个精神弥散的过程。文艺创作的初衷与宗旨,说到底还是通过审美活动对个体生命的灵魂品格完成一种提升,进而实现人内在的精神进化。如果脱离了这一终极目的,或达不到如此境界,那任何文艺作品在价值铸造上都是苍白失血的。中华传统美学讲究“目击道存”“养心悦耳”,譬如典籍《礼记·乐记》中提出“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主张真正优秀的艺术理应通过“养”眼、“悦”耳,使受众获得视听快感,进而达于心灵,最终获得认识上的启迪和精神上的升华。基于此,正确的审美导向应该是以超越视角帮助人们完成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审视,启迪人们不断探寻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鼓励人们去追求和实现生命的理想状态。“有品”的文艺应该用美的光芒烛照人的精神世界,不断激发人们向上和向善。

三、把握世界的艺术与文明积淀的审美

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认为,人作为历史的主体,实现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理想社会最重要的必备条件。人类把握世界的方式除了经济的、政治的、哲学的、历史的、宗教的以外,还不可或缺地需要艺术的方式,因为人乃是区别于其它动物的一种高级形态的理性的情感动物,他们除了追求物质享受以外,更要自觉地追求精神境界。

丹麦的未来学家沃尔夫·伦森提出,人类在经历狩猎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之后,将进入一个以关注梦想、历险、精神及情感生活为特征的梦幻社会。人们消费的注意力将从物质需要转移到精神需要,并从科学技术转移到逸闻趣事和情感。㉓他断言,在未来的25年里,人们想要从商品中购买的主要是传奇、故事、感情以及生活方式,而贫穷将重新被定义为“无力满足物质需求以外的需求”㉔。应该说,沃尔夫·伦森在20世纪末的“预见”,昭示了文艺生产和创意产业发展的正大品质和光明前途。

在人类社会的不断转型中,从经典艺术到大众文化,“艺术的把握世界的方式” 因媒介技术不断升级、市场资本介入等变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基于经典美学的审美理念和方法正在大面积失效,如何应对这种系统性变化,特别是如何定位、解析当代人最为时尚的快餐式艺术、装饰性艺术与消费性艺术,成为亟待解决的难题。同时,在当代文艺实践中,过度娱乐化引发的“娱乐至死”效应与审美迷思,过度商品化形成的文化“化钱”时弊与伪喜剧化,严重危害文艺生态和审美品质。简言之,文艺生产领域的谋财无道乱象,与精神领域的供给不足有很大关系,必须以正确的审美导向来矫正文娱乱象,以正确的审美评价标准来促进文艺健康发展。融汇马克思主义“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并活用中华传统美学精华,以这些艺术准则和审美标准综合解析、评判当代文化作品的艺术品质得失,使文艺创作与生产富含美学思考、诗性正义和精神文明,并成为国民精神的引导与时代前进的号角,势在必行。

在人类发展的每一个重大历史关头,文艺大都能发时代之先声、开社会之新风、启智慧之先河,成为时代变迁和社会变革的先导。从美学层面说,超越性是人类自由自觉本质在文化审美中的显映,审美的长处在于超越有限的功利之境进入无限澄明的意义世界,人不再囿于外在粗陋的实际需要,不再将对象视做有利于有限需求和特定意图的工具。人通过审美,实现非实用性的自我发现、自我肯定、自我创造,并最终达到最高的自由境界。有学者指出,“人(用文化的象征含义)建设了一个可以生活的世界……一层文化的纱幕垂在人和自然之间,不透过这层纱幕,人什么也看不见……渗透的是话语的精髓: 是超出感觉的意义和价值。除去感觉之外,支配人的还有这些意义和价值,而且它们常常比感觉对人的作用更重要。”㉕这当然离不开“思考”,但是正如法国哲学家波德里亚所说“标志着这个社会特点的,是‘思考’的缺席,对自身视角的缺席”㉖。因此在当下,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强调,文化要化人而不是化钱,艺术要养心而不光是养眼,鉴赏要引导而不是迎合。

德国文艺批评家霍尔斯特·吕特尔斯明确指出,以高科技手段支持的文化形态是一种“反审美或后审美文化”,是一种“视觉和听觉文化”,也是一种消费文化。它消解崇高,消解意义,消解精神,摧毁传统文化(特别是严肃文学和高雅艺术)的审美规范,使文化从一种教化工具和审美形式,逐渐过渡为一种大众娱乐方式和消遣方式,使文化产品日益蜕变为“消费品”,从而将一切文化行为和文化经验统统推入商品的洪流。㉗另一方面,互联网第一代的乐观精神和启蒙愿望也面临着破灭。起初,人们单纯地认为互联网是推动文明进步的伟大力量——信息自由流动、无国界共享、沉浸式体验、消除隔阂等,然而面对新冠疫情大流行、俄乌冲突等现实难题,人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互联网加深而不是减少了社会撕裂。随着5G 技术应用、星链计划的推广等,互联网带来的信息爆炸使每个人面对的难题不是信息匮乏而是负载过剩,在碎片化的知识网络中无法有效认知。更令人担心的是,互联网中的虚假信息泛滥,信息质量下降,人们却无力甄别海量信息的真假。同时,互联网的智能算法推送,无形中强化了“信息茧房”效应,很多人越来越偏执和相信自己接收到的“真相”。于是,人类文明正在被“信息鸿沟”撕裂,甚至连基本的事实都难以达成认知共识。

毫无疑问,互联网以及新媒介正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融入大众生活,限制大众对媒介的使用是不现实的。同时,娱乐是人的本能之一,一旦人们接受了新媒介的欢愉,是不会轻易让其离开的,但是,需要警惕过度娱乐化所带来的无意识的麻木和不思考的态度。㉘当然,并非所有的娱乐都是没有价值、没有温度、没有意义和下作的,“适度”“良好”的娱乐(包括同一链条上的休闲、游戏等)更是必须的。具体来看,其一,游戏与娱乐是人的本能。艺术的游戏说揭示了艺术无功利性的一面,游戏是人的本能,这种无功利的精神愉悦是人类所必须的,追逐娱乐是人的精神需求,娱乐也是一种个人权利和精神自由。其二,保持对艺术的真诚态度,是艺术工作者的责任所在,也是避免落入过度娱乐的泥淖中的清醒认识。㉙互联网时代的艺术创作同样需要有标准有规范,一味地剑走偏锋、博人眼球、求新求怪注定是无法长久的。其三,面向广大公众的喜剧美学启蒙和传媒素养提升,媒介教育有利于培养具有健康审美力的观众。互联网时代的娱乐至死、资本控制、价值冲突值得关注,甚至比此前更复杂。被互联网与新媒体培养的“网生代”,在碎片化信息的轰炸、视听快感的裹挟、感性欲望的放逐中,不假思索地沉浸于新媒体塑造的媒介“幻觉”里,距理性思考愈行愈远;交互式传媒的分享体验,使普通人容易产生自由的幻觉,留恋“愚乐”式粗俗文化,无视生命的底色和生活的真相,丧失独立思考能力,最终可能沦为“娱乐的附庸”以及马尔库斯所言的“单向度的人”。因此,有针对性的教育始终是切实和有效的,不断提升公众的媒介素养成为互联网时代应对“娱乐至死”的有效方法。

经过改革开放40 多年的积累,当代文艺的创作生产已经从“高速度”向“高质量”转变,它是各方合力集成、多重因素剧烈博弈的结果,也离不开文艺批评和审查监管的细节规范。曾几何时,活跃在荧屏上的古装剧,多以“陌生化”的视觉奇观满足今人对皇权、宫廷的窥视心理或对江湖武侠内含的自由与正义的向往,并因折射现实特别是隐喻职场人际关系而备受追捧。古装宫斗剧《延禧攻略》 以其精良制作特别是故事的反套路化以及对当下观众审美心理的精准把握,赢得收视与舆论的双高。它继承同类剧《甄嬛传》“心算”故事与复古“锦绣”的优点,摒弃“比坏”哲学的教唆,在“养眼”中努力探索个性人生的可能性。当然,与大气而精致的古装剧经典《琅琊榜》相比,《延禧攻略》的“宫斗”类型与“复古秀”都显得单薄小气,与中华传统审美风格与精神境界更是相去甚远。有中国气派的电视艺术必须坚持走内涵发展之路,于文化乱象与艺术“畸趣”中确立安身立命的精神价值。

从根本上说,文化是一项“树人”的工作,文艺承担着“成风”“化人”的职责。在以文化力量推动社会全面进步的新发展格局下,文化艺术对社会既能塑形又能铸魂。文艺轻骑兵可以锦上添花,也可以从心灵深处激励人,唤醒人沉睡的灵魂,而擅长发现和创造的高科技却来不得一点浮夸、轻慢、急躁和钻营,这两者构成了现代文化光谱的“两端”。大众文化时代,粗看是一个浮躁、喧哗、粗鄙的时代,但只要是没有放弃文化这张“皮”,大众文化哪怕是头“狼”也终有一天会去掉“狼的骚臭”。有学者提出,“大众文化研究的目标不是要消灭这种文化,也不是要成为它的语奴,而是要利用话语的有限功能,去识读它的秘密和修正它的偏差,并重建知识分子作为警醒的批判者的历史传统。”㉚因此,大众文化的发展走过粗放发展和野蛮生长之后,必然会进入一个精细发展和文明沉淀的阶段。所谓“慢工出细活”,无论软实力还是“硬科技”,也许真正有分量、有实力以及真正高端的东西,都来自于长线思维和对“无用之用”的坚守。

当前,在世纪疫情的冲击下,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中国面临的外部环境更趋复杂严峻和不确定,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做好自己的事情,包括形成良好的文艺生态和审美规范。从全球视野看,21世纪国家间文化博弈的胜算在于文明内涵与艺术品质,精神内核的丢失必然导致文化影响和软实力的受损,文艺工作者应该遵从“艺行大道”的公理,不断从优秀的审美传统中汲取营养,以有深度、有内涵的审美方式塑造具有真正中国特色、代表中国品质的文艺作品,努力借助大众文化实现新时代的文明再启蒙。受高尚、优雅、敏锐、仁慈的“审美趣味”熏陶的人,将成为文化复兴与文明崛起的基本保证,而拥有文明和谐的社会氛围、诚信友善的国民素质、廉能高效的责任政府以及厚德载物的时代文化,才是实现中华民族全面复兴的重要保障。㉛

注释:

①傅守祥:《大众文化的审美品格与文化伦理》,《文学评论》2009年第3 期。

②连晨炜、王杰:《消费主义时代的审美资本问题探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 期。

③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④鲁迅:《坟·论睁了眼看》,载《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4页。

⑤傅守祥:《为人生的艺术操守与娱乐化的审美矫正》,《艺术百家》2017年第6 期。

⑥⑧傅守祥:《文艺有品导向为魂》,《中国教育报》2014年8月31日。

⑦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2页。

⑨⑩薛鹏、江宇:《斩断娱乐圈乱象背后的资本链条》,《中国纪检监察报》2021年8月31日。

⑪恩格斯:《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57页。

⑫⑬⑯⑰安德鲁·古德温、加里·惠内尔编著:《电视的真相:电视文化批评入门》,魏礼庆、王丽丽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61、61、68、68页。

⑭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许蔷蔷、许绮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页。

⑮㉖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4、225页。

⑱胡一峰:《以文艺创新赋能文化强国建设》,《中国社会科学报》2001年4月16日。

⑲哲学向诗的转化,源于19世纪后期开始弥漫开来的对理性主义的怀疑和反省,在其背后是更为宽泛的哲学、科学和其他学科的发展。柏格森的直觉理论、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心理学、尼采的意志哲学、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以及达尔文的进化论、爱因斯坦的物理学革命等都对当时的思想和艺术产生了冲击。

⑳孔子:《论语·泰伯》,哈尔滨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页。

㉑傅守祥:《欢乐之诱与悲剧之思——消费时代大众文化的审美之维刍议》,《哲学研究》2006年第2 期。

㉒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页。

㉓㉔沃尔夫·伦森、伍一军:《21世纪——梦幻社会》,《今日科苑》1998年第10 期。

㉕麦克尔·卡里瑟斯:《我们为什么有文化》,陈丰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8页。

㉗章国锋:《信息技术与德国“构成主义”学派的文化理论》,载《欧美文学论丛》(第三缉·欧美文论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3页。

㉘㉙吕梦臻:《互联网时代下的 “娱乐至死”》,《视听》2020年第1 期。

㉚朱大可:《大众文化的解密时代》,载《文化的病症——中国当代经验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㉛傅守祥:《培中国精神之根铸时代文艺之魂》,《新疆艺术(汉文)》2022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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